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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代》2022年第4期|朱秀海:智能时代(节选)
来源:《当代》2022年第4期 | 朱秀海  2022年07月22日08:46

导读:

一场由不那么智能的人工智能引发的轻喜剧。如果生活变得啼笑皆非,那么智慧也许需要重新定义。

智能时代

朱秀海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说出这句话的一定是位过来人,而且是一位悲观主义者。这不,一大早刚到单位,桌上的电话铃就响了。

“老茅。你,这会儿就到我这儿来一下。”

老茅是我的头儿,我管他叫“老猫”,其实在我心中他的形象更像一只笑眯眯的老狐狸。所以有时候我也叫他“老狐”。有句话叫县官不如现管,老猫或者老狐就是我在这个庞大的机关式公司的现管。他要是像某些小部门的现管,副科长干成省长的感觉,我的日子就如同坐牢了。可老猫/老狐不是,我的上司的上司把他摁在这个位置上,仿佛就是让我们这些被他天天现管的家伙将他摁在地上反复揉搓似的。就这一点论,直到这天早上为止我的职业生涯真是再快乐也没有了。

每次和老猫见面都是乐子。我放下电话,片刻也没停,就颠颠地跑去了他的办公室,连撩拨一下和我对面坐的女同事——一位刚入职三个月的歪鼻子小女生——都没顾得上。

老猫照例坐在他的狭小 “猫窝”——办公室——里等我。节目都是熟悉的,我知道只要我推门进去,他立马就得像迎接上司检查或者重要客户驾临一样跳起,忙着给我泡他自己带到单位来的六安瓜片,安排座位,这还不包括最先向我奉献出来的一张笑得像盛开的菊花一样的五十岁老男人的脸——之所以像菊花而不像别的花,是因为他那张肉多得和卤熟的猪头一样的四方胖脸上的褶皱太多——同时一只手还要把被我推开的玻璃门关上,挡住外面整整一层楼的喧嚣和目光,终究又挡不住,于是我在他那里闹出什么乱子来还是会落入同事们的目光里,成为让他一整天狼狈不堪的笑谈。

“哈哈,猫儿,昨儿一天找不着你,手机也不开。哎,又逮着一条小鱼儿?不会就是上次到公司来找你的那位大妈吧?啧啧,你也太不挑了,那样的也值得玩一天?大好春光,到处是花,你出去逛,出门闭上眼一头就能撞上一条大鱼!”

老猫叫我“小猫儿”或者简称“猫儿”,是因为——很不幸——我也姓茅。我们俩“猫”到一块儿了。而且,今天他显然长进了,一见面就抢了先手,反守为攻。

对付这个家伙,你尽可能找一把最可怕的锤子来好了,何况这样的锤子对我来说那就是现成的,一抓就是一把。

“对了,昨天又看见我嫂子了!”

“放屁!昨儿她一整天都在家里待着呢!”

老猫/老狐就是这样,他不算聪明,但总是故作聪明,不过你出招得快,而且要疾如飘风,最好还是半路上杀出一彪人马,让他来不及眨巴眼睛想一想做出反应就乱了。

“不对,昨天上午,不,中午,中午十二点十分,我看了表的……你真盯住了,她一会儿都没出门儿?”

老猫脸色不对。用他自个儿的话说,他爱他的媳妇。可是全公司是个人都知道,他的媳妇不爱她。

“算了,你不知道俺就不说了……说正题,一上班,屁股没沾到椅子,就喊魂似的把我唤来,是不是又发现了情况?望望风打探一下消息可以,但要我和你一起去十八层楼上捉奸,不干!”

“你坐下。”老猫一把将我按到给我准备的转椅上,就是刚才他屁股下面那一把,自己倒站着,“啊,打算给你配一个新搭档。”

我坐下又像碰上弹簧一样跳起。还是小瞧了这老家伙最近的进步,一恍惚就吃了他一刀。“什么玩意儿?什么新搭档?我和小蝴蝶处得挺好的,最多算是蜜月刚过,谁要拆散我们?”我叫道,但立马就后悔了,也许是中计了,根本没有什么换搭档的事儿。

“你这个一天到晚一年到头一门心思采花盗柳的小盗……说你是大盗你也没那贼胆儿,当然也不能说没贼胆儿,主要是你业务不行,业务不行业绩就差点儿,叫得挺凶其实也没看你干出几票大的。但小偷小摸加上各种骚扰也是盗。人家男人找上门来,说小蝴蝶回去对他控诉你,上班每天八小时,你就骚扰她八小时。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除开各种假日,你基本上没让自己闲——”

“打住!假的!”我叫起来,又想到这事儿不一定是他设下的陷阱,“小蝴蝶不会。搭档嘛,一天到晚一年到头在一起工作嘛,偶尔说两句带色的,她乐得什么似的,那个高兴劲儿,巴不得我一天说到晚呢,下班了都不想走……不对,上你当了,我对她啥都没说过,我一向玉洁冰清我!”

“你还玉洁冰清?人家男人说,过去他老婆多纯洁呀,走到马路上风把一句粗话刮到耳朵里都脸红,可现在回了家,说出来的那些村话叫他男人都脸红,那叫百无禁忌,花样翻新……出于工作考虑,马上部里又要来考评。头儿定的,给你换个搭档。”

嘿,还成了真的了!

“不要男的。”我脱口道,“男女搭配,干活不累。”虽然和女人做搭档也很麻烦,但和男同事搭档,那一天到晚,不,一年到头,干这份工作就太暗无天日啦。

“你用不着这会儿就想从楼顶跳下去。考虑到你的特殊爱好,决定给你配个女的,但是——”

“打住,到这里挺好,不要但是。唉,狠心拆散了我和小蝴蝶,总得有点补偿,就把坐我对面的那个才来的……你刚叫她啥?‘一条小鱼儿’,好,形象,虽然又瘦又小,鼻子歪,还挺横,不,应当说是有点小腥,但我不计较。”

“你这个家伙,真是本性难移……怪不得最近我弟妹不再吵吵着跟你离婚了,连那么又腥又瘦的一条小鱼儿你都想下手,看样子这阵子桃花运不旺,得饿成啥样了才会饥不择食成这样呀。”

“那就她了!是不是?”我很高兴,不,并不十分高兴。

“这事儿我想过,可被头儿否了。你这家伙信息就这么不灵?她是我的头头儿的外甥女儿!”

我脑瓜里响起一声雷,像炸雷,又没那么响。毕竟才是外甥女儿。“大意了,”这次我说出了真心话,“那还有谁呀?一,二,三,四,”我掰着手指头数单位里的女同事,“不,不,她们都有自己的长期搭档。除了赵大妈,就没人了。不!”我被最后的意念彻底吓住了,大叫,“不要赵大妈,要是她我就辞职!”

赵大妈其实不是大妈,是个恨嫁到逮住一个男的就要去领证的“齐天大剩”,据说为了从全市堆积如山的剩女里实现自我救赎,她身边那个奇大无比的包包里天天放着随时和任何一个男人领证的全部资料。

“想什么好事儿呢?!”老猫得意,哈哈大笑,满脸的菊花褶子都欢乐到了极致,两只小三角眼却仍旧放纵地嘲弄地瞅着我。一年到头,他在我这里赢一局不容易,不但要尽情享受胜利果实,还要从中咂摸出悠久绵长的回味儿,所以半天都没接着往下讲,但终归还是重新开了口。“你多情了,赵大妈瞧不上你,说你不是她的菜,你最近一个星期又不打算和弟妹离婚。”

我的天哪!什么日子呀,本来以为是个玩笑,到了这会儿我才知道竟是真的了,小蝴蝶就算了,我们其实处得并不好,可是……呸!连赵大妈都不愿做我的新搭档,她连一个星期都等不了……那还有谁呢?能是谁呢?总不会“天上掉下来个林妹妹”吧,要是那样,我可就中了头彩了,不过看老猫的架势,又不像。

但我很快又高兴起来……万一我消息不灵,处里新来了女同事呢?最好不要太丑,至少不要比“一条小鱼儿”更丑!

天上掉下来个林妹妹

似一朵轻云刚出岫

娴静犹如花照水

行动好比风拂柳

老猫拍一下巴掌。门开,一台头顶四方形显示屏,身子也是四方体的女性机器人无声地滚进来,在门后立住。所以称它为女性机器人,形体上看不大出来,只是在那张可以称为“脸”的四方形显示屏上,显示着一副女性的五官。不,其实只有三官——还真应了越剧《红楼梦》里的唱词:“两弯似蹙非蹙笼烟眉,一双似喜非喜含情目”,外加一只樱唇小口。

眼前分明外来客

心底却似旧时友

这个东西最早出现在去年秋天市里的国际商品展销会上。它和它的一群姐妹——其实没有性别,却伪装成有性别,这一点骗不了我——我参与了对所有参观者的示范性服务。我们局长见了好喜欢,认为它们和我们——他的所有部下——一样,都可以为我们要服务的对象做一切服务,却又没我们这些人的毛病,管理起来十分简单,声音又比我们悦耳动听——使用的是某港台电影女明星的语音——就一时老夫聊发少年狂,下单购置了几台,也分给我们处一台,用于日常在楼上楼下各办公室传送报纸文件,有时候也帮忙喊喊人,送一杯咖啡。虽然没有任何女性功能,但既然眼眉和口唇是女人的,又自带了一个女性化的名字“翠花”,让人忍俊不禁,想起东北喜剧中一句流传甚广的词儿,不知不觉大家就真把它当成一个有性别的女性机器人了。

我身边都是坏人,给这些坏人起绰号是我的一项嗜痂之癖,更多时候我认为这尤其是我的异乎他人的特殊技能和天赋。这帮坏人见来了新同事——翠花虽然是机器人,但也算是新同事了——对我说:“你这个鬼……大家都有绰号,它也得有一个吧,不然不公平!”

我觉得他们的话有理,既然处里包括老猫在内我都给起了绰号,翠花当然也不能例外,不然对别人就不公了。我第一次当着它的面脱口说出,史湘云先撑不住,一口饭都喷出来;林黛玉笑岔了气,扶着桌子叫嗳哟;宝玉早滚到贾母怀里;王夫人笑得用手指着凤姐儿,只说不出话来;薛姨妈口里茶喷了探春一裙子;探春的饭碗合在迎春身上。地下的无一不弯腰屈背,也有躲出去蹲着笑去的,独有翠花一个人努力撑着。

在我给同事们起的绰号中,自觉给翠花起的绰号算不上最精彩,因为它几乎是现成的。我叫它“酸菜”。没想到会让这个真以为自己有了性别的机器人勃然大怒,自此再没给过我一次好脸色。它不但记仇且懂得报复,一次让它给我送一杯咖啡,它故意一个颠簸,将咖啡全泼到我新买的裤子上。

直到这时我仍然没有多想,它进来就进来了,一眼也不看我,还噘着一张假的樱桃小嘴,一副恨天恨地恨无常的不高兴样子。我想如果它这个样子还是因为看到了我也在这里,那也犯不上在意。不就是个供使唤的机器人吗,把人字去掉就还是台机器,好听一点叫智能机器,但终归是机器。一转眼我又乐了,以为老猫唤它进来,是要给我上茶或者上咖啡,它不高兴也是因为进来时发现是要为我服务,一万个不愿意。

“得,翠花呀,”老猫像抚慰一个真的受了委屈的女孩子一样走上前去,要是对方有手他就要跟它握一下了,可惜它没有,于是老猫伸出去的手就改变了方向,有点尴尬也有点顺势而为地拍了拍翠花/酸菜较细的四方体脖颈下突出和宽大起来的肩膀中的一个,声调故作委婉和亲切,“行啦,你分到我们处里,也是我们中的一员。虽然我们不是军队,但也有章程,领导分配的工作不能挑肥拣瘦……再说了,你是第一个被重用到我们的服务现场去的智能机器人,局长直接安排的,说要搞一个试验,一旦成功,以后本局的服务现场就只用你们,不用像我身边这个家伙那样难搞的人类了。让你和他搭档是局长在用人方向上进行的由他们向你们过渡的创造性试验的探索,目的是取得经验,发现问题,找到解决办法,以便最后取得圆满成功。你想想,到了那时,你就是这项划时代的人机转换服务职能试验得以成功的大功臣啦,虽然比不上美国第一个登上月球的阿姆斯特朗,但你现在的一小步,就是我们局在这项改革上迈出的一大步。好吧好吧,就这样吧!”

我的天哪!我就要叫起来,可是并没有。瞧这个老猫,不,还是得叫他老狐——老狐狸——更准确。他一口一个局长安排,是要先把自个儿从这档子事儿中间择出去,我却被他陷害——扑通一声扔到了井里,还是那种深不可测淹死人不带偿命的……无论是他还是局长(在二人中间我更怀疑把我扔井里的人是他)是给我又安排了一个女搭档,可这是个“女”搭档吗?第一,它不是个人,更不是个女人;第二,瞧它的样子,说它是女机器人都太勉强了。除了那张四方形显示屏,勉强算是一张脸,可下面所有的部分,包括被我要多牵强有多牵强地称为脖颈和身体的部分,基本上就是各种粗细不等的四方体加上一些隐藏得并不彻底的用于滚动的轮子。设计这些女机器人的家伙要不就是蠢,一点美学教育都没受过;要不就是坏。你既然让它伪装成有了性别,还给它描画了那么好看的女性的眼眉和樱桃小口,就不能把它的躯干部分弄得真像个女人吗,就算做不到“眉如翠羽,肌如白雪;腰如束素,齿如含贝;嫣然一笑,惑阳城,迷下蔡”,至少该高的高、该低的低、该凸的凸、该凹的凹嘛——日本人开发的家用女机器人妻子就不是这种模样的。

“我们不能把它们弄成机器人妻子那种样子,”又不知过了几世几劫,我真的遇上的一位翠花/酸菜型机器人设计者一本正经地对我解释道,“你们是公共服务机关,需要的只是能用于为公共服务的智能机器人。在你们服务的那种大众场合,它们身上的女性特征越少越好。”

这一点我可不同意,凭什么不能?照我的想法,你把它弄成玛丽莲·梦露或者费雯·丽的样子我才有幸福感呢,可关键是我说了不算。它倒是可以对我振振有词,但是……要和它一起出现场为公众服务的是我!我!

场面有一点尴尬,我还没有想出怎样用我的佛山无影脚化解老猫的化骨绵掌,让他把我彻底变成全楼同事心中的笑料的图谋不能得逞,它——我说的是翠花——就先叫了起来,原本十分悦耳的香港女星的声音也不再悦耳:

“我不干!”它说。

什么?它还不干!不,我从娘胎里生下来还没有蒙受过如此奇耻大辱!老猫这个坏人用他最歹毒阴暗的心肠将我和一个叫翠花/酸菜且除了眼眉和口唇没有任何女性特征的智能机器人做搭档已让我羞愧难当只差跳楼了,现在还让它——这个女人不是女人更不是男人甚至都不是个人的机器——首先拒绝了我,世界这么大,只要有一条地缝我都想钻进去,还没有,这真真是应了那句古话——是可忍,孰不可忍!

“你为什么不干?”我被它气急了,开始说昏话,“这句话应当由我来说!”

“他们——你的同事——都说你是个流氓!”翠花/酸菜终于把它那张四方形的显示屏脸向我转过来了,我又一次被它惊住:这一刻我在这张“脸”,不,显示屏上看到的不是愤怒,而是清清楚楚的委屈——它的硬件配置中要是有眼泪,一准要把那种宝贵的液体哭出来了。

“你……太欺负人了!”我的心肠一直很柔软,尤其是对于女性和各种伪装的女性,甚至眼前这一位也可以包括在内,它虽然没有女性姣美的肢体,但眼眉和樱桃小口还是好的,让人想起一些美好的词句,比如《诗经》中的“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洛神赋》中的“丹唇外朗,皓齿内鲜,明眸善睐,靥辅承权。瑰姿艳逸,仪静体闲。柔情绰态,媚于语言”。呸,语言就算了,不过即便在怒中,它坏了腔调,声音里还是有一点楚楚可怜。

……

全文请见《当代》2022年4期

朱秀海,满族。河南鹿邑人。1972年入伍,曾任海军政治部创作室主任。1978年开始发表作品,著有长篇小说《痴情》《乔家大院》《天地民心》《远去的白马》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