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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朔方》2022年第6期|马金莲:《红楼梦》慢读随感之一
来源:《朔方》2022年第6期 | 马金莲  2022年07月22日08:55

《红楼梦》是一本经得起细读的书。我一开始当小说读,这些年过去,现在面对这本书,心里早就忘了它其实只是一部小说,它的丰富、驳杂、多面、有趣和深奥,允许我们从不同的角度进入,或怡情养性,或赏玩沉思,或讨论钻研,或分析解读,各取所需,均能满足。作为读者我实在止不住内心对这本书的喜爱,便一边慢慢阅读一边随手记下了一点零散感受,借以抒发一下阅读的喜悦和顿悟。

一、从卑微者角度所见所闻

刘姥姥是一缕新鲜朴素的活风,她忽然就出现,闯入了贾府和大观园,搅动了贾府沉闷凝重的生活气氛,给那个雍容而封闭的世界带来了外界的新鲜,也通过她的身份和眼光,为我们掀起了一道大幕的一点边角。于是我们闻到了世族大家高门厚墙里透出的酒香肉臭,窥见了皇亲国戚荣华光鲜外表下如丝绸般裂开的一缕缕破绽。

《红楼梦》在开篇提纲挈领交代完整体背景之后,进入正式叙述,先以贾雨村的角度推进了一段,接着贾雨村受荐去见贾政,顺带护送林家新近丧母的唯一爱女黛玉上京投靠外祖母。这时候才转为黛玉的视觉叙述,就有了离扬州入京进贾府的过程。林黛玉进贾府是整本书中很重要的一环,属于详写,一步一小心,一步一留意,因而也就有了一步一风景。通过一个小女子的视觉,带我们初步由外而内一步步见识了贾府。

林黛玉进贾府后,寄人篱下的生活就此拉开大幕。这时按常理是继续以林黛玉的视角去写她在贾府的生活,以及与宝玉在一起磨合成长的过程,这些都需要日常琐事来呈现。如果真按这个线索一股脑地写下去,肯定难免乏味和枯燥。因为林黛玉柔弱、孤单、胆怯,她的到来对贾府的影响其实不大。她小心翼翼投入贾家生活当中,很快就被这个大家庭固有的生活模式和氛围所淹没,她带给贾府的那一点点新鲜和变化,很快被日常磨灭。

这时候刘姥姥来了。这是这部作品叙述技巧的高明之处,打破了本来应该一条线式推进的故事,横插进来了另外的人和事。一个完全和贾府的世界不一样的世界里来的不一样的人,一个村姥姥,一个浑身乡土气息,甚至有些滑稽可笑的小人物。用原文的话说就是,“千里之外,芥豆之微”。但正是这个蝼蚁般的小人物,忽然就出现了,插入荣国府三四百口人的平静生活,带我们见识了不一样的贾府。高大庄严肃穆又富贵的贾府,其实进入它五脏六腑间游走一遭,就会发现其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真相,它日后必将走下坡路,甚至走向败落的结局,都已经折射在眼前的种种细微迹象当中。

刘姥姥究竟何许人也?“原来这刘姥姥是个久经时代的老寡妇”,寥寥数语,精准勾勒了刘姥姥的前世今生。这么一个老来无靠依傍女儿女婿活命的底层妇女,在苦难生活里打了一辈子滚儿的人,铁定饱尝了生活的艰辛,所以有一天山穷水尽的时候她才豁得出面皮来投亲靠友,也才能演绎出二进荣国府当中那些讨巧卖乖疯疯傻傻的经典桥段。

刘姥姥来了,文章的叙述角度陡然降低,好像一个站着说话的人,忽然就伏低身子跪在地上了。目光矮下去贴着地皮,自然就看到了站立者看不到的风景。全贾府的人拿刘姥姥看稀罕,“西洋景”一般好看,刘姥姥何尝没有拿他们当风景看,这其实是个互相看的过程。

一进荣国府中,刘姥姥从出现到离去,整个过程用她低人一等的目光带我们见识的是不一样的贾府。其中最意味深长耐人咀嚼的一个细节是贾蓉的出现。二门上报说东府里小蓉大爷来了,我们看到凤姐本来懒洋洋的,忽然就来了精神,她的反应有些紧张,迫不及待,或者说惊喜,可见她是希望这位侄子常来的。从贾蓉的举止行动言语神态都看得出,他是常来这里的,熟门熟路。王熙凤身边的下人们对他的态度也表明这位爷是这儿的常客。接下来从王熙凤和这位“侄儿”的一笑一颦一对一答一逗一引一进一退,更流露出他们之间的熟悉。也许在王熙凤这个院里的这些目光看来,一切早就熟悉到没有风景,大家心知肚明只是不说出来罢了。但是刘姥姥的眼睛和耳朵在这里看到了不同寻常,也听到了别样的“西洋景”。

当然,表面看这一切,是一团和气没有破绽的。王熙凤也不担心被刘姥姥看破。尤其对于一个初见的乡下老婆子,她能有什么见识,又能明白什么呢?她的贫穷、卑微、上门乞讨者的身份,都让凤姐一开始就把刘姥姥给轻视了。所以她公然当着这位比贾母年岁还大的老人,和贾家的另一个成年男子调情逗趣,上演了有趣的一幕。在当时礼教森严的社会环境当中,最讲究男女大防,这一对青年男女之间的举动,却如此亲昵随意,有些地方甚至是让人肉麻的。贾蓉借玻璃炕屏,凤姐不说借也不说不借,只是骂“我王家什么都是好的”。按常理吃了闭门羹贾蓉就该乖乖回去了,可刘姥姥看到了违背伦理常情的一幕,贾蓉跪在炕沿边嘻嘻地笑着,求个不断,嘴巴跟抹了蜜一样,说的都是甜言蜜语,他求道,“好婶子,你就当可怜侄儿吧。”一个青年俊美男子,如此温言软语,自然就借成了。贾蓉要去抬炕屏,这时候更不可思议的一幕发生了,凤姐忽然喊,“蓉哥回来!”于是下人们一迭声重复“蓉大爷回来”。贾蓉屁颠屁颠又回来了。

相信书外读书的我们,和书中大气都不敢出的刘姥姥,这时候都以为真有什么忘记了的要紧事。可有趣的是,凤姐忽然又不说了,只管慢慢地吃茶,出了一会子神。就在大家都等得打瞌睡的时候,王熙凤有些疲倦似的说这会子记不起来,她这里陪客呢,晚饭后再来吧。故事戛然而止。一切好像没发生一样。也就是一个侄子跟当家的婶婶借走了一个炕屏,表面看实在是很家常的一件琐事。小时候读《红楼梦》,我一次次放过了这个细节,觉得没啥意思。现在回想,这其实是作者有意安排的。凤姐和贾蓉是常来常往的,熟悉到伺候的人都见怪不怪,她自己也忘了检点,而且她是喜欢贾蓉的,贾蓉是可以让如此精明的女人走神的男人。焦大不是醉骂过吗?“爬灰的爬灰,养小叔子的养小叔子”,如果说焦大醉骂彻底撕开了贾府的遮羞布,刘姥姥在这里的所见所闻,就是生活本身悄然掀起的一片边角,让我们窥见了朱门大户重重幕闱下最不堪的内质。“爬灰”一说的佐证是秦可卿的病和死;而养小叔子,最有力的证据便是刘姥姥一进荣国府看到的这件最细微的琐事。

我们知道贾家最终是败落了。高鹗版本中的贾家还残留了一口气数,而1987版电视剧当中是覆没的结局。总之倾巢之下,安有完卵?纵观全书,败落是注定的。再回头细想繁华正盛时候上演的这些半遮半掩欲说还止,就算是隔了几个世纪后看书的吾辈,还是心里禁不住有种蓦然明了的悲哀。长日漫漫,温香软玉,明里暗里,都是饮食男女之间可能出现的,尤其贾府这样钟鸣鼎食富贵泼天的人家,安泰顺畅时,唱不尽的风流,说不完的韵事;化作往事后,便是片片尘烟,留给读书者慢慢去推敲。

那么王熙凤和她小叔子之间的腻歪,刘姥姥看懂了吗?肯定懂了。也许当时就懂了,也许回去后慢慢回味便蓦然醒悟。反正没有不懂的道理,她是在人情世态的活水中浸泡了大半辈子的人,自然有着小人物该有的世故和通透。总之读这一回的时候,我的心情总是沉重的,为一个被生活逼迫得投亲靠友的小人物,为一个在夹缝里努力抬起头试图看清生活本相的小老百姓。

二、冯渊、金哥之死,及石呆子的扇子所折射出的真实官场

冯渊其人在《红楼梦》里真正没出场,出现的时候已经变成了别人口中的新闻和事件。贾雨村到应天府任职,刚到便接了一个案子,状告一个叫薛蟠的争买女孩打死了人,死者姓冯名渊。贾雨村听得喊冤者说他告了一年的状没人接这案子,当时愤而要发签着人去拿凶手。门子使眼色不让发,贾雨村和门子详谈,才知道打人者何人,被打者又系何人,这里通过门子的嘴将冯渊多介绍了几句:本地一个小乡宦的独子,自幼父母早亡,只一个人守着点薄产过日子;属于势力很单薄的那种,读书人,好男风,直到见到拐子带的女孩,立意买来做妾,发誓不再另娶;如今告状的,是他家仆人。也就是说苦主不是与冯渊有血缘关系的族人亲朋,只是一个从前的仆人,无非想多要一点烧埋费用。哦,贾雨村听到这里估计大大出了一口气,轻松多了,这时候他其实已经在心里站好了队,自然得向着薛家了,薛家是贾家的亲戚,他就是靠着贾家恢复官职的,还有王家,他正要巴结呢,这不是上天送给他的绝好的机会吗?报效且加深与贾家的关系,攀扯结交上王子腾,为他以后的官途铺开道路。贾雨村搭台,自作聪明的门子粉墨登场,唱了一出葫芦僧判断葫芦案的戏。结案后贾雨村赶紧写书信两封,一封给贾政,一封报王子腾。从此以后四大家族和贾雨村结下了不解之缘,勾结了不知多少黑白颠倒的事件,制造了不知多少冤案。冯渊这件案子只是个开头。

张金哥的死和贾雨村没关系,和贾府有关,拜王熙凤一手所赐。长安县张财主的女儿金哥早许配给了原任长安守备之子,一次去善才庵进香时被长安府太爷的小舅子李衙内看上,一心求娶。张家嫌贫爱富想退婚,守备家偏不退,张家便进京寻门路找靠山,于是找到了馒头庵的尼姑净虚。原来这净虚以前在长安县善才庵出家,张财主是庵里的施主,大家属于旧相识,现在她又来贾家的庙里挣工资,这么一来她是两头都能搭上线的人。秦氏出殡时候凤姐夜宿馒头庵,净虚趁机提出这件事。凤姐本来不答应,净虚用激将法,说知道的是奶奶不管这种事,不知道的还以为府里连这点子手段都没有。凤姐被激起了好胜之心,还可以趁机捞一笔银子,所以这件事就成了。为此凤姐在馒头庵多留了一夜,打发下人拿着她让人假冒贾琏写的书信,快马赶去长安县找节度使云光,请云光给张守备加压,张守备胳膊拧不过大腿,果然忍辱退了亲。凤姐得到了三千两银子的谢礼。事情就这么结束了。真结束了吗?张金哥,那张财主的女儿,听到父母退了守备家要给李家,她愤恨之下悬梁自尽。事情还没完,像扯起瓜藤吊起瓜,后面还有个守备家公子,听到未婚妻自缢,便投河而死。现在事情画上了句号。那么,王熙凤真的按她说的,三千两银子给了跑腿的小厮了吗?笑话,雁过拔毛的她,后宅里的月钱都要拿出去放高利贷的她,怎么会把三千两银子拱手送人。凤姐“胆识愈壮,以后有了这样的事,便肆意地作为起来,也不消多记”,也就是说,王熙凤一次尝到甜头,胆子越大,这类事也不知道做了多少。烈性痴情女子张金哥是第一个,但不是最后一个,还不知道有多少人因为贾家的小管家婆王熙凤的操纵弄权,而葬送了性命。

枉死的可怜人里头还有个石呆子。石呆子也没有正式出场,是别人嘴里转述,读者才知道有这么个人。贾琏被贾赦打了,平儿寻棒疮药,和鸳鸯说起,平儿愤愤地说还不是因为那个杀千刀的贾雨村,大老爷看上了一个石呆子祖传的二十把旧扇子,让贾琏去买,石呆子死活不卖,贾琏只能作罢。后面贾雨村得到扇子孝敬给贾赦,贾赦把儿子叫去,问他,为什么别人能办到你就办不到?贾琏顶嘴说为这么几把扇子害得人家家破人亡,真算本事吗?贾赦恼羞成怒,当即打了贾琏。扇子事件就这么一笔,寥寥数语,带过去了。然而,透过字眼慢慢回味、联想,让人不由得冷汗直透脊背。就为几把古扇,强买不成,和官府勾结,采用构陷手段,给石呆子扣一个拖欠官银的罪名,就足以让他灰飞烟灭。要不是平儿为贾琏鸣不平骂出来几句,读者可能永远没机会看到《红楼梦》里的官场究竟黑暗腐败到了何种程度。

从葫芦案,到金哥之死,到石呆子的扇子,不是孤立的偶然事件,可以串起来看,以时间为线索。抖起这根绳子,我们看到上头结出的恶之果越来越大,官场官官相护,层层勾结,巧取豪夺,草菅人命,演绎到了何等层面。如果说在冯渊这件命案上,贾雨村还曾有那么一丝想为民做主明镜高悬的念头(他听完苦主上诉,当时下意识骂了句“打死人命一跑了之,还有这等放屁的事”,立马就要发签去捉拿凶犯),到了石呆子的扇子事件,他已经完全堕落成一个是非不明善恶不分的坏人,成了贾赦等人巧取豪夺横行霸道的帮凶了。就连贾赦的儿子贾琏都不忍心做的坏事,贾雨村轻松搞定,对比之下,反倒显得贾琏很没本事,才被他爹修理成那个惨样儿。当然贾琏也不是什么好鸟,好色成性,喜新厌旧,贾家所有外面的俗务都是他在处理,他久经锻炼,可是在石呆子事件面前他不忍心把事情做绝。偏偏贾雨村能,一出手就手到擒来。贾雨村早就学会了使用手中的权力,已经在官场锻炼出了铁石心肠,人性全然泯灭。

贾赦是个闲官,职位是靠祖宗功劳世袭来的,很少见他上班,也就是说他这官儿闲到了不用打卡签到坐班,也就只担个名儿罢了。他坐在家里做什么呢?吃喝玩乐。吃喝无非酒肉;玩乐嘛,自然是娶小老婆。用他儿媳妇王熙凤的话说,就是“左一个小老婆,右一个小老婆”,不知道糟蹋了多少好人家的妙龄女孩儿。后来多到玩不过来,还给儿子贾琏赏了个叫秋桐的。贾赦这样一个为老不尊为人不善的老东西,贾雨村都在竭尽所能地奉承,可见后来的贾雨村圆滑世故到了何等地步,更可见,官场乃至整个社会黑暗到了何等可怕的程度。

《红楼梦》不是官场小说,卷首作者说得明白,写一段真实生活,记述几个亲眼所见亲身所历奇女子的故事。也就是说,他只写细节,详细真实到了处处贴着生活的肌理,透着人间的烟火气息,即便写官场,也是以小见大。葫芦案、熙凤弄权、石呆子的扇子,也只写具体事件,看似冷静平淡地讲述了几句,然后就又转向那一群青春少年的吃喝玩乐日常起居去了。因为真实,反倒让微小的事件更具说服力,可见腐败黑暗的观念渗透到生活的各个层面,所有角落,令人瞠目结舌。

冯渊,冤死了;金哥,枉死了;石呆子,家破人亡。他们对于整部《红楼梦》来说,是最小最小的人物,甚至比不上豆芥之微的刘姥姥。石呆子和守备儿子甚至微小到没出现正式名字,但他们的文学意义,和对《红楼梦》的贡献,远超出了表层的价值。正是这些豆芥般微小的人物,和他们身上遭遇的事件,无情地折射出了盛世帷幕下被遮蔽的真实面目。

三、妙玉的清高与孤独

《红楼梦》中比较突出的两位名字带玉的女子,当然是妙黛二玉。大家集体见识妙玉其人其性情,是在刘姥姥来了,贾母带着一众妇女游园的时候。那一日,风和日丽,一干人穿行在花木扶疏清水回流的园子,每路过一处住所,贾母就要进去坐坐,一来歇歇,二来顺便看看孙子孙女外孙女们都住得如何,三来让刘姥姥细细见识一下贾家的园子。

此次行动也可以看作是贾母的一个非正式“调研”,游玩的同时也能顺带发现一些平时注意不到的问题并顺便现场办理了。比如贾母发现林黛玉的纱窗旧了,就建议换掉,凤姐雷厉风行马上落实,这就让我们沾光见识了软烟罗;发现薛宝钗的居室太过素净,简直不像女儿家住的地方,她当即吩咐给添几件进来;发现惜春有绘画天赋,就给她布置了一个把大观园画下来的任务。

凤姐等人为了讨贾母欢心,刘姥姥为了配合凤姐等,这一路游玩,刘姥姥看大户人家的私家园林风景,大观园的众人看刘姥姥出洋相,气氛确实前所未有地愉快。

话说栊翠庵到了,这里是尼姑妙玉的住所。和贾家有关的尼姑挺多的,他家养着好几个庙宇。比如馒头庵,王熙凤弄权最明显的一个桥段发生在这里,参与弄权的尼姑就是净虚。而妙玉进大观园,是大观园建成后,戏班子置办进来了,尼姑也要有,可能这些都是那个时代有钱人家的标配——既吹拉弹唱过世俗的享乐日子,也得考虑内心信仰和死后的问题,庙宇和出家人也就不能少了。

妙玉的来源,前文交代过,说有个女孩子,也是诗书仕宦人家的女儿,自幼多病,需要出家,才入了空门,后来父母双亡,只剩仆人陪伴。如今贾家准备请她,是慕了她的名,她却摆了个架子,就是需要下帖子请上一请。王夫人同意请,于是一纸帖子去了,妙玉就进来了。这都是外围描述,现在妙玉正式上场。

贾母率众人到了栊翠庵,妙玉“忙接了进去”。可见是早就在恭候着了。庵是贾家的,妙玉等姑子是由贾家养着,可以说都属于人家私有,现在最有权威的老主人来了,妙玉自然不敢怠慢。她亲自煮水烹茶,并敬给贾母。

贾母等人面前的妙玉是拘谨的,守规矩的,展现的是大家闺秀该有的良好素养,所以这个过程略略几笔就带过了。应付这种场面,妙玉不会出差错的,曾经富贵人家的底子在那里撑着呢,而且她连贾母只吃老君眉这个生活习惯都知道,可见平时也是个细心人。但是,妙玉真正的个性怎么样,被掩藏起来了,这样的大场合下我们是看不到的。

这时候作者安排了专门给这一角色展现自我的舞台。那就是让几位同龄的青年人单独聚集。于是我们看到妙玉把黛玉和宝钗的衣襟一拉,携了她们,进了耳房。三位大观园中品貌出众才情领先的女子聚到了一起,用什么来准确而简洁地呈现她们共同的才貌和各自的差异呢?是个大难题。如果老老实实一一去描写,太累赘不说,还平实乏味。作者这时候用了最经济的手法,就是喝茶,妙玉请薛、林两位到居室用茶招待。

妙玉的表演来了,文章特意详细描写两个形状很怪的茶杯,不但形状怪异,名字也拗口得很。妙玉将其中一个给了宝钗,一个给了黛玉。行文至此,笔墨更加细致。但见妙玉将她自己平时吃茶用的绿玉斗给了宝玉。宝玉沉不住气,带着点小委屈,问自己被慢待的缘由。这里宝玉其实并没有刻意生气或者多心的意思,他这是在跟妙玉撒娇。撒娇这个词用在任何一个男子身上,可能都不合适,但唯独此景此情之下,对贾宝玉是合适的。这位多情公子长期浸润在脂粉堆里,加之面对女性的时候心性更加单纯,他以为这世界上的所有女儿家就该对他好,和他做朋友,赤诚相待。身边的姐姐妹妹们历来都是这样待他的,如今这个他早就慕名的奇女子,又美貌又有才,却这样对他,所以他觉得委屈。他就用日常生活里的惯有姿态,既带有委屈,又有试探,这样地撒出一个小娇。

妙玉被问恼了,说要换个巨大的来给宝玉盛茶。却又不见她真的不给这位莽撞的客人喝茶了。她也带着些委屈,打趣宝玉说今日他能吃到这茶是沾了薛、林二位的光,要是一人来才吃不到这样的好茶。

她不解释绿玉斗特意给宝玉使用的缘由,但是宝玉感受到了她的情义。大家都是聪明人,宝钗黛玉也可能瞧得出妙玉的用心。她是没拿宝玉当外人,而是当作可以和自己共用一个杯子的亲近之人,这待遇宝钗和黛玉都没有。

妙玉究竟是什么心思,一时间还真让人看不明白。也许可以这样理解:三个来人中,宝钗、黛玉是客人,真正的主人只有贾宝玉,他又是贾府的掌上宝,大家都疼他对他好,作为贾府的私家姑子,她也应该对宝玉好。或者是还有另外一层意思,她喜欢贾宝玉。少女情怀最难懂,也许这心思只有她自己才清楚,也许连她自己都未必全懂。

还有个细节,道婆收了上面的茶盏来,妙玉一看特意交代,把那个成窑的别收了,搁在外头去。为什么独独不要这个?要知道那个成窑五彩小盖盅,是她特意给贾母奉茶用的。只因为贾母吃了半盏,剩下的顺手给了刘姥姥。也就是说这个茶盏刘姥姥用过了,所以得特意丢掉。

她对刘姥姥的态度让我们对这个女子有了更深的认识。妙玉毫不掩饰她对刘姥姥的嫌恶。就连刘姥姥站过的地面,她也吩咐人用水去冲洗。在她这里用茶,坐了那么多人,她唯独把刘姥姥从人群里揪出来狠狠地嫌弃、鄙视。她看不起那个农家老婆子,且丝毫都不掩饰对她的恶劣态度。妙玉为什么看不起刘姥姥呢?表面看是因为刘姥姥的贫穷、低微,是社会最底层的身份。稍微深入分析,就会发现这源于妙玉内心的极度自卑。因为她从刘姥姥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可怜。刘姥姥是乞讨者,她自己又何尝不是,只不过乞讨的方式不太一样而已。所以她就拼命地鄙视刘姥姥,来平衡自己的内心,同时也让贾府的人看到,她是多么清高孤傲与众不同,与刘姥姥更不是一路人。

妙玉故弄玄虚的细节还有好几处,比如,栊翠庵的红梅只有宝玉去才能求得到;宝玉过生日别人都送礼贺喜,只有她送个帖子过来,上头的话也不好好说,一句“槛外人”弄得宝玉头疼半天都拿不准该怎么回信;和宝玉听黛玉抚琴,听到幽涩处忽然变色走人,却半句都不解释为何如此,弄得宝玉云里雾里。她不希望别人看懂她,她需要一份高深莫测和玄妙去维持自己身份的尴尬和可怜。她又喜欢宝玉,内心里的情愫是难以抑制的,所以才会做出那些忽冷忽热忽高忽低的举动来。

妙玉给人的印象除了高洁,就是没有暖意。其实妙玉挺可怜的,清高的背后,是同样艰涩深重的孤独。剥去那层外在的冰冷缁衣,她只是个花季少女,失去所有亲人,独身流落人间,没有那些冰冷和清高,她拿什么立足,靠什么保护自己?而情窦初开的时候,内心的冲突与熬煎,也只有漫漫长夜一盏孤灯知道。

其实很早时候我们就能从妙玉身上看到惜春的结局,同样都是好人家的女儿,都经历过锦绣繁华的日子,最后都流落到寄身庙宇,青灯古佛相伴了却残生。当然妙玉连这个都没能善终,她一个把清高标榜到了极致、接近变态的洁净人,最后却陷入泥淖当中。让人除了唏嘘喟叹,忍不住祈求命运之手,在后来的日子里,不要太过残忍,对惜春能够稍微温柔一点儿,让她在安宁清静中顺顺利利过完余生。

【作者简介:马金莲,女,80 后,宁夏西吉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宁夏作家协会副主席。出版小说集《长河》《1987年的浆水和酸菜》《我的母亲喜进花》等十三部,长篇小说《马兰花开》《孤独树》等四部。作品获鲁迅文学奖、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全国“五个一工程”奖、中华优秀出版物奖图书奖、《小说选刊》年度奖、《民族文学》年度奖等,个人获首届茅盾新人奖。作品被译为英文、阿拉伯文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