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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放军文艺》2022年第7期|于俊楠:天亮一起出发
来源:《解放军文艺》2022年第7期 | 于俊楠  2022年07月21日08:18

于俊楠,笔名湍河南岸,河南新野人。有百余篇文字作品在《解放军报》《解放军文艺》《解放军生活》等报刊发表,数篇获奖。

 

天亮一起出发

■ 于俊楠

娘的,又赶上这鬼天气!

团长高程功紧咬着烟嘴大吸一口,吐出浓浓烟雾,再往嘴中送,发现烟已经燃尽,他弯腰把烟头摁在码头的系缆桩上,然后又从烟盒里掏出一根。

一大早,钦岛码头上,官兵们整齐地坐在各自背囊上,盯着海面一言不发,大家似乎都忘记了时间。高团长独自一个人站在码头的近海一侧,像困在笼子里的狮子,瞪着双眼,紧皱眉头,来回走动,手中的烟一根接着一根。

他抬起手腕,看看表,噘着嘴骂:这鬼天气,昨天预报的明明没有大雾,再等下去就赶不上火车了!

高团长走近登陆艇,问甲板上站着的一名中尉军官,嘿!中尉,问问你们头儿,看看这雾要是一直这样不散,能不能走?!

中尉拿起对讲机,你一句我一句地说着。过了半支烟工夫,他对着高团长摇摇头。

王营长,组织分发干粮!

看着团长,营长王永杰犹豫不决,慌忙跑到团长跟前,向他解释说,那些干粮是给兄弟们留着在火车上吃的。

你脑袋被门夹了!高团长忍不住骂起了王永杰,似乎刚才抽进肺里的不是烟,而是标准的TNT,随时可能爆炸。这都十点了,早上六点到的码头,四个小时过去了,战士们能不饿吗?

王永杰迅速跑到队伍中间,安排司务长发放干粮,队伍瞬间又热闹了起来。司务长抄起一份,跑过去给高团长送,团长远远摆摆手,说不吃。然后又递给王营长,他也不吃。

高团长没心情吃,王永杰也没心情。此刻,两个人只想多看看码头上坐着的这些干部战士,他们今天就要出发,去一个未知的地方。王永杰不知道,高团长也不知道,而且高团长连他自己去哪儿都不知道。

而王永杰唯一知道的是,高团长这次随队出岛,把官兵们送上火车,他就不回来了。看着焦虑又忧愁的团长,王永杰宁愿团长现在再多骂骂他。那年,王永杰还是炮兵连长,在组织扑灭山火时,因为判断失误、盲目冒进,差点被烧伤,被团长骂为“不动脑子的家伙”,至今回想,有一个老大哥在身边帮带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况且,跟眼前这种离别场景相比,王永杰更希望被高团长再多踹几脚,或者多骂几句。

王永杰跑进码头值班室,拿起军线电话,直接拨通了陆地军港码头调度室的电话。

老李,上午这天还能出岛吗?我们在岛里码头上等着呢,下午还要赶火车呢。

电话嘶嘶啦啦,老李的声音从海底光缆中冒出来,哈哈直笑。那声音就像是在看热闹,惹得王永杰咬牙跺脚。

天气没啥变化,目前还不让出航。别急,大不了你们还像昨天那样,把人和物资拉回营区,再住上一晚。战士们都不想走,也算天公作美!

美!你来岛上试试。老子在岛上待了快十五年了,你啥时候来过岛上。这些年,王永杰跟着高团长,脾气也受到了一定影响,经常跟老李抬杠。

看你那急脾气,再等一会儿,近海岸的雾已经开始散了……王永杰和老李是同年兵,每天询问班船情况,开上几句玩笑,成了王永杰和老李两人的经常。

好!那就再等会儿。王永杰想多问几句,但还是忍住把电话放下了。因为他知道,跟老李再多说几句,还是那些老话,无济于事。只不过是想让老李提醒陆地军港的领导,不要把岛上的这些兵,还有他们自己的这艘登陆艇忘了。

隔着窗户看外头,远处,王永杰看到二〇二高地顶端的雾已变得稀薄,几块巨大的石头在苍翠的松柏林中显得格外耀眼,那是他带着战士们开展“冲山头”训练的必经之地。近处,战士们正喝着营部炊事班送来的姜汤。岸边,高团长还是一个人在踱步。

其实,对于高团长,王永杰一直充满感激,只是因为他太严厉,每次见到他王永杰心里都打鼓,也比较犯怵,生怕犯错误被他批评。

高团长性子急,遇到急难险重任务,其他同志通常会有些忙乱,但高团长每次都能从容应对,而且处置得当。除了上次灭火,还有一次是王永杰组织全连进行火炮实弹射击,因为没有及时调整射击参数,导致弹着点与目标靶一偏再偏,被现场的高团长狠狠地说了一通。最后在团长的指导下,王永杰带着侦察班重新进行观测,很快计算出正确的射击诸元。

“三发齐射——装填!”

“预备——放!”炮响靶碎,全连一片欢呼。

正是这样的高团长,让团里的干部战士特别敬佩。尤其是驻防其他岛屿的官兵,因为平时见面少,每次高团长去检查指导,没有特殊情况,都要被“强留”住上一晚。除了交流工作,还要请他尝尝自己种的新鲜蔬菜。

王永杰很有口福,在当营长前,是司令部作训股股长,跟着高团长到其他几个岛上检查指导工作,每到一个岛,饭桌上总会出现几道纯绿色无公害蔬菜,萝卜、白菜、黄瓜、西红柿、茄子、芹菜等等,最有特色的一道菜要数拓岛做的辣椒梗炒雪里红,既美味,还发扬了勤俭节约的好风尚,把辣椒用到了极致。

每次开饭前,高团长都要起身转转,看看班排战士们桌上的饭菜,是不是和连部桌上或者营部桌上他吃的一样,不一样他立马端给战士们吃。营连主官就怕这个,若是高团长把桌上的新鲜小菜端走,那无疑像是一个无形的大嘴巴子呼到他们脸上,打得脸热辣辣的。

官爱兵,兵爱官,官兵友爱。其他岛上的干部战士总是铆着劲训练,盼着高团长前去。即使是高团长带着王永杰等机关工作组去拉动考核,把他们考得筋疲力尽他们也都乐意。

其实在海岛上待久了,官兵们不怕苦累,就怕无事可做,因为一闲下来,望着茫茫大海,大家不自主会产生莫名的孤寂感。

每个人自然而然形成了一颗渴望被关注的心,哪怕面对的是兄弟连队的挑战、上级机关的检查,抑或是一句简单的问候,都足以让官兵们高兴好长一阵子。这种最朴实、最真切的感受,在王永杰当连长时体会得尤为深刻。

那一年,是王永杰在拓岛干炮兵连连长的第三个年头。

连队很多资深的老班长私下都跟王永杰讲,今年是他极为关键的一年,必须好好表现!听多了这样的话王永杰有时连自己都相信,只要这一年好好表现,明年的春天就一定会是他王永杰的春天。为了这个春天,王永杰和连队指导员密切配合,狠抓连队全面建设,并热切期待着团领导上岛视察。

连长,这次驻训炊事保障方面有几个问题:一是老营区的蓄水窖一年没用了,我们得提前去清理干净;二是做饭用的锅灶,也要修修……连队骨干碰头会上,炊事班长陈大祥率先发言。

按照上级统一部署,每年全团都要组织驻训,有的连队是返岛驻训,成建制拉到荒无人烟的“五无”小岛上,堪称“五无”是因为岛上无淡水、无耕地、无居民、无航班、无市电。登陆艇把全连官兵和生活、战备物资送上岛以后,挥手即消失在茫茫大海上,在滩头留给官兵们大量物资,没有搬运车辆可用,只能靠官兵肩扛手抬。

在这样的小岛上,最大的困难不是训练,而是生活。按计划登陆艇每周送一次给养,至于送不送由天来定!遇到大雾或者大风大浪等恶劣天气,给养计划就会搁浅,短则十天半个月,长则会超过一个月。“断粮”期间,全连每天就多了一个训练课目——“孤岛求生”,收集生活用水、赶海、垂钓、打猎、摘野果等,成了官兵们必须掌握的技能。

相比返岛驻训连队来说,王永杰所在连的驻训条件还算比较好,因为他们是在本岛训练,训练换到炮阵地,生活搬到老营区,机动起来方便,生活物资也很充盈,不出意外不会出现缺水断粮的情况,但仍需耐得住老营区潮湿的环境和夏日毒虫的袭扰。

炮兵连到达老营区,值班员孙排长组织点名,然后利索地一个转体,面向王永杰敬礼报告:连长同志,全连到齐,请指示!

连长王永杰回复:稍息!

是!孙排长转身下达完口令后,迅速跑到排尾,向右一排头标齐,并自动稍息。整个动作干净利索,没有丝毫拖泥带水。王永杰习惯性地在心里默数了一下,不到五秒。

同志们!王永杰大步走到队伍跟前,刚张开口说这一句,全连迅速立正,以示敬礼,等待接受连长的命令。王永杰迅速抬起右臂,还了一个神圣而又标准的军礼,并为全连过硬的作风感到骄傲自豪。

请稍息!同志们,今天我们正式开始驻训……王永杰一边动员,一边安排工作,同时观察每名战士的表情。从大家的眼神中,王永杰看到了兴奋、激动和期待。尤其是列兵,第一次到老营区,对满院全是用石头砌成的房子充满着好奇,眼睛瞪得又大又圆。

布置完工作,孙排长立即组织各班排,展开打扫卫生、剪草、除虫、涂刷大门警戒线、设置单杠和文化标语等等,全连干得热火朝天。不到半天,老营区面貌焕然一新。

当天下午,指导员还组织了“星网工程”的安装调试,晚上全连便在学习室看上了《新闻联播》。接下来不到一周时间,官兵们克服困难、齐心协力,连队训练、学习、生活和管理秩序全部走上正轨,王永杰第一时间向营首长报告了驻训情况,营首长十分满意,并到连队现地进行了检验。

很快,团领导也知道了。于是,王永杰他们连的驻训实施办法被整理成规范化经验在全团推广,供其他连队学习借鉴。团参谋长专门到拓岛调研,并向他们传达了团主要首长“再接再厉,争取更大成绩”的重要指示。全连官兵精神振奋、备受鼓舞。

为此,王永杰的春天真的来了,全连官兵的春天也来了。经过全连官兵的不懈努力,拓岛炮兵连年底被评为“军事训练一级连”,记集体三等功。王永杰和指导员双双被提拔,且被任命的都是机关股长。全连官兵既为连队两位主官高兴,又十分不舍。

一个连队的两个主官同时提升,这在整个团的历史上是少有的。按照惯例,连主官一般是新老搭配,一个提升离开,另外一个还在,这样对连队的建设发展影响不大,新主官的到来一定程度上还可以给连队带来新的活力。

现如今,团里下这么大的决心同时提升两个主官,足见领导魄力,敢于打破传统、任人唯贤,同时也说明这个连队的建设基础稳固,班排骨干能力素质过硬,换一对新主官也不会伤筋动骨。王永杰被任命为司令部作训股股长,牵头全团军事训练方面的业务工作,老搭档指导员被任命为政治处干部股股长,负责的业务工作不言而喻,两个人的岗位都是“关键中的关键”。

上任第一天,副参谋长带着王永杰到团领导办公室挨个报了到,然后又见了见主任和处长,一番下来,王永杰感觉美好,决心好好干一番事业,不辜负领导栽培。

回到作训股办公室,王永杰边脱帽子边跟股里的参谋们说:咱们领导都挺和蔼的嘛。

参谋张强正在拟制下个月的训练计划,听到这话,他忍不住转过头撇着嘴说:股长,你可别这么想,领导对咱机关要求老严了,尤其是团长,千万别惹他急!

王永杰惊讶地直点头,心想这机关和基层果然不一样,在外看似很风光,关起门来还得夹起尾巴做事,以后可得小心。

让王永杰到机关,确实是委以重任。全团分散驻守在好几个小岛上,领导精力分散,副团长、副参谋长都各管一摊,很多军事训练工作都是团长直接安排作训股,然后作训股一边办理一边逐级呈报。

毕竟是干过多年的主官,王永杰悟性很强,而且他还一直记着张强的话,小心谨慎,虚心学习。不到一个月,王永杰便熟悉了机关工作,以前自己抓连队训练的那些好方法更是派上了用场,每次他到基层检查工作可以随便“指手画脚”,受检单位官兵总是心服口服,因为他们不经意的“偷奸耍滑”,在王永杰这样的内行人面前都是小儿科的“假把戏”,一点就破。

一次,上级工作组进岛对海防团的军事训练工作进行专题调研,最后还专门组织了临机考核,不是成建制拉动,而是组织指挥员进行实弹射击考核,包括远程火箭筒等重火器。所有课目紧张有序进行,最后参考课目全部优秀。将军当着一同前来的军、师两级首长的面,对全团给予了高度评价,并赞叹海岛官兵:苦干不苦熬,创业不守摊。

一次成功,没有冲昏王永杰的头脑。在接下来的日子里,王永杰勤奋学习、刻苦钻研,大胆创新军事训练方法,得到机关和基层官兵一致认可。不到两年时间,王永杰作为最佳人选,补上了海防营营长的空缺,并提前晋升少校军衔,成了全团最年轻的营长。

在移防部队出发的头一天,也就是原计划出发时间,清晨五点半,天还没放亮,营长王永杰组织将要移防的海防连官兵来到钦岛码头。半个小时时间,人员和物资全部到位,部队整装待发。

码头上,登陆艇和队伍,一前一后,就像是一枚火箭,在等待一个指令。指令一到,一个按钮便能把大家发射出去,射向那个未知的太空。

今天没船,走,带几个娃娃去打野兔,给兄弟们补补,其他人返回营区,再住一晚。高团长挂断电话,拍着王永杰的肩膀说。

原来刚才是陆地船艇大队值班领导来的电话,通知高团长说今天上雾,海面能见度极低,登陆艇没法出航。说起上雾,其实就是暖空气流到冷海面上,降温凝结成雾。人们都称这种雾为平流雾,春夏季较多,且终日不散,到了中午前后,若是海面起风,便会稍微淡些。

王永杰把这个消息通报给大家后,连队组织部队回撤。王永杰开始张罗着挑选战士,准备棍棒,上山打野兔。

一听打野兔,年轻战士最积极,他们不仅反应快,而且下手狠。海防连小孟是个二年兵,也是个机灵鬼,每次打野兔他都第一个报名。年龄稍大一些的干部或者战士积极性反而不高,因为他们有时候下不去手,追上了还故意放走——可能是上了年龄结了婚,有了孩子,对这些小生灵有了更多爱心。

但是他们依然还坚持鼓励年轻战士,下手要快准狠,多打一些回来。岛子小,没有居民,也没有其他野兽,野兔几乎没有天敌,繁殖速度很快,成群结队在山上打洞藏匿,吃草啃树。

有人说,岛上除了官兵,最多的就数野兔了,或者说野兔比人更多。一次团机关大院新种一批树苗,因为没有及时做好防备,半夜就被野兔啃个精光。后来,团机关就组织人在树干底部包上一圈干树枝,以防野兔饿极了再啃树皮。

队伍集合完毕,出发往团部方向走,小孟快步凑到王永杰跟前问:营长,等我们走了,岛上的野兔会不会发狂,没人消灭它们,它们会把咱整个岛上的树和花花草草都吃光光。

王永杰说不会,因为还会有人在,还会打野兔,而且山上有的花草有怪味,它们根本不吃。一想到全营要走大半人,王永杰的鼻子就开始酸,说话时嗓子也开始沙哑。大概是小孟和其他战士感觉到了,也跟着沉默了下来。

大雾天适合打野兔,十米以外根本看不到人,十几个人包抄一片荒草,合围上去,像是收一张渔网一样,把野兔堵在山窝里的土坑或者草丛中。狗急了会跳墙,野兔急了会咬人。收网的时候必须下狠手,做到“一招制敌”,才能够把野兔打翻。

高团长远远在团机关大门口等候。看着王永杰带的“打兔”小分队都提着棍棒,朝王永杰笑道:吼!瞧你们的架势,是准备要把岛上的野兔消灭干净。也罢也罢,全都打了,免得以后闹兔灾。

高团长所说的兔灾,跟小孟说的意思差不多,可能真会发生,以后岛上人少了,即便是再换防一批来,也不一定敢打这些野兔,毕竟很多人看到野兔的那双红眼睛都不敢下手,觉得它们是精灵。

也可能不会发生,岛上生态系统稳定性比较好,就像岛子四周的大海一样,不管多大的浪,冲刷进多少污泥杂物,海水一直是干净的。况且野兔再多,终会有强敌出现,比如狼。有人说在岛上见过狼,但王永杰从来没见过,高团长也没见过,或许只是一种传说。

小孟跟着王永杰走在前边,给大伙带路。沿着土路往上走,大家四下寻找着有没有野兔打的洞,有兔洞的地方周围才可能有野兔。

停!王永杰抬起左手,给小分队一个停止前进的手势,并请高团长站在远处看着。与其说是请他在一旁“观战”,不如说是请他当大家的安全员。因为平时都是王永杰充当这个角色,负责提醒战士们远离陡崖,远离带刺的植物,毕竟安全第一。

想到自己的膝盖还有伤,高团长同意了王永杰的提议,不然他一定要和战士们一起上。

部队调整改革,团被裁撤,高团长下步去哪儿还没明确,这次行动,可能也是他最后一次和战士们一起在岛上打野兔了。他嘴上虽说是要给战士们补补,其实心里边更多的是不舍,战士们去哪儿谁都不知,可能是繁华的大都市,也可能是鸟不拉屎、荒无人烟,比海岛更艰苦的地方。

整编这段时间,高团长做的最多的是向上级领导汇报,说的最多的话是官兵们在小岛上的各种不易,只希望这次移防上级能够安排海岛官兵去一个条件稍好的地方,起码不像海岛,遇到大风大雾天没船,很多急事都束手无策,只能“望洋兴叹”。

王永杰的妻子张小霞起初就是因为不喜欢海岛恶劣的环境,以及生活的诸多不便,迟迟不愿上岛。一直等到他当上炮兵连连长,她才进过一次岛,而且还是被王永杰诓进岛的。

王永杰知道张小霞喜欢大海,尤其是海星,多次打电话告诉妻子,说他所在的拓岛空气好,每天都能吹着凉爽的海风,而且沙滩上有好多漂亮的海星。为此,王永杰还专门用手机拍了一些漂亮的照片发给妻子看。

张小霞看到照片后欢喜不已,心想你不能回来看我,那我就去看你。于是便从西安老家出发,乘火车、转汽车,来到了通往拓岛的民港码头。售票员告诉她因大雾停航,一时半会进不了岛。张小霞问,那岛里的人岂不是也出不来?售票员说是。

站在码头上,看着远方大海云雾中若隐若现的小岛,张小霞开始怀疑他们的人生,未来和永杰的日子难道是这样艰辛,见一次面都这么难。

想起那次进岛时的场景,张小霞至今心有余悸:两天后,大雾散了,轮船开航。可船刚驶离码头不久,她就开始晕船,一会儿海在天上、云在脚下,一会儿又颠倒过来,感到五脏六腑都被搅在了一起。张小霞冲出船舱,抓着栏杆,吐了又吐。经过三个小时的颠簸,拓岛出现在她面前,眼看王永杰不停地招手,但船却因为浪太大久久靠不上岸。半个小时后,当张小霞终于扑倒在王永杰怀里时,已经虚脱了。看着妻子蜡黄的脸庞,王永杰的兴奋化成了心疼。

周末,王永杰一大早便带着张小霞到海滩看大海、捡海星。大海是真的蓝,但空气里却始终有一股淡淡的腥味,海滩上也没有王永杰所说的那么多海星,找了半天才捡到一两个,张小霞有点失落,感觉被骗了,不停地跟王永杰撒娇。不过最后捡到五颜六色的海星时,张小霞爱不释手,还兴奋地亲了王永杰一口。

晚上,王永杰下厨,给张小霞做了一桌子海鲜,让她大饱口福。看到满脸幸福的妻子,吃完饭来不及洗碗,王永杰说太困了,便急匆匆地拉着妻子过起了久违了的“生活”。海岛孤单寂寞冷,官兵们闲下来时不时会望着海面发呆,若是看到船上的渔家姑娘,便忍不住定睛多看一眼。虽是笑谈,但一点不假,更别说此刻是自己朝思暮想、美丽动人的妻子。

幸福的时光总是短暂,没过一周,连队接到了要参加上级比武的通知,团里要组织训练尖子封闭集训,王永杰作为种子选手,被领导点名必须参加。他不得不说服妻子,让她先回老家,等休假回去再好好陪她。说起来,张小霞到拓岛的那几天,王永杰十分“给力”,张小霞回老家不久后便查出怀了宝宝。为此,他们特意给孩子取名小海星。

小海星一周岁时,张小霞接到王永杰的电话,电话那头王永杰兴奋地告诉她,他现在已经在团机关当股长了,生活条件好了,她可以带着小海星进岛一起生活。而且机关有幼儿园,等小海星三周岁后,还可以在岛上上幼儿园。

当张小霞说出带小海星去海岛的想法后,遭到了全家人的反对。一边是闲适的生活、温馨的家庭,一边是艰苦的海岛、孩子的爸爸。一番挣扎后,张小霞还是决心带着小海星去海岛,因为她知道孩子不能缺少父爱,而自己也想支持丈夫。

张小霞从小是家里的娇娇女,再次进岛,尽管她有一定的思想准备,但生活的艰苦还是远远超出了她的想象。海岛气候恶劣多变,“风唱歌、沙跳舞,松树枝子拉二胡”,原本白皙的双手,她上岛后不到一个月就开始皲裂。一次,因大风停航,岛上补给中断,张小霞硬是靠着仅有的萝卜白菜维持了一个星期。

想着随军进岛就能在一起生活,可现实却不像她想的那样。同在一个小岛上,机关大院和家属院一前一后紧挨着,相邻不到二百米,但因为机关工作繁忙,王永杰经常都是后半夜才能回到家中,有时一个月一家三口只有一天能好好坐在一起吃个团圆饭。但自己选择的路即使再苦再累也要坚持走下去,张小霞把困难和辛苦都咽进肚子,开始学会适应海岛。起初她还有一些抱怨,朝王永杰发脾气,但看着疲惫的丈夫,冷静下来想想,她想通了,便原谅了王永杰。因为她知道,爱一个人就应该爱他的事业,做一名军嫂,就应该学会坚强,懂得理解和包容。

为了解决海岛官兵和家属的实际困难,营造拴心留人的良好环境,部队领导和各级机关做了大量的工作:出台惠军政策规定,派遣官兵轮休专船,整修官兵家属住房,组织集体婚礼、军地相亲联谊会等等。机关幼儿园就是前些年专门在钦岛开办的。

小岛幼儿园越办越好,美誉很快传出了海岛,一些家属带着适龄孩子进岛,但地方来应聘教职员工的人却一个没有。不是因为工薪待遇问题,而是因为幼儿园在远离大陆五十海里的小岛上,这个现实问题才是问题的核心。

其实幼儿园大、中、小班的老师加起来只有三个人,她们也是随军家属,都拥有本科学历,原本在岛外有着稳定的工作,但为了支持部队的需求和丈夫的工作,勇敢地来到钦岛,让机关幼儿园运转了起来。

幼儿教育关乎军人家庭幸福和孩子健康成长的大事,必须想方设法提高教学质量。幼儿园的园长由滕老师兼任,看着有限的教学条件,她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韦老师和江老师,“我们要走出去,学好东西带进来。”于是,她们多次走出小岛,赴县、市一些优质幼儿园参观见学,购买辅导教材,动手编写教案,让幼儿园的教学逐渐正规起来。

幼儿园的孩子们有个最爱,就是吃滕老师包的饺子。没有炊事员,滕老师就挑起了这份担子,坚持每天为孩子们做一顿午餐,上、下午各安排一次点心,精致的“一餐两点”着实让孩子们有了口福。

妈妈,我要吃那个菜。一次午餐,一个孩子对着滕老师亲切地叫着。

好的,宝宝!滕老师从菜盘里盛出一勺西蓝花菜,轻轻放入孩子的餐盘里。看着孩子大口大口地吃着,她的心里顿时暖融融的。虽然孩子是口误,但却让她十分感动。突然,旁边小班的桌上传来了几个孩子的哭声。滕老师走过去一看,原来是王永杰的儿子小海星吃饭的时候捣乱,惹得其他小朋友直哭。刚到幼儿园任教的江老师当场批评了小海星,并和滕老师一起哄其他孩子吃饭。

一批评不要紧,小海星第二天竟然不来幼儿园上学了。这让江老师十分不解,她拿起手机拨通了小海星妈妈的电话。“孩子害怕,不愿意去幼儿园了”,电话那头小海星妈妈张小霞的回答虽然没有责备之意,却如针扎般刺在她的心上。

挂下电话,江老师认真回忆了当时的场景,意识到孩子们对她还比较陌生,自己的处理的确不恰当。于是,她跑到王永杰家把小海星接来。一上午,她一直搂着小海星,不时地和小海星说话。上课时,坐在小海星身边做起他的好朋友。很快小海星恢复了活力,不仅学得认真,还当起了其他孩子的小老师。

很快,江老师爱上了这些孩子,并且适应了幼儿教师的角色。她一边耐心陪孩子们学习、娱乐,一边虚心向其他两位老师请教,学习她们组织教学的方法,用心记下她们在课上讲的每句话甚至每个表情和语气。课余时间,她还认真学习幼教专业书籍,从中汲取营养,不断提高自己的能力。

军嫂伟大,在海岛部队幼儿园当老师的军嫂更伟大。除了照顾好幼儿园的孩子,还要撑起家庭的“整个天”。中班韦老师怀孕两个多月时,正是妊娠反应最厉害的时候,她却感冒了,可丈夫一直忙于工作,没办法回家。她只能一个人拖着疲惫的身体在家做饭,刚吃下饭就吐,一边吐,一边流泪,心中充满了委屈。但想到自己是一名军嫂,更是一名幼儿园教师,园内人手不多,怎能抛下孩子们不管呢?于是,她咬牙坚持上班。

就这样,她一直到怀孕八个多月时才回老家待产。一个多月后,孩子在老家幸福降临。她抱着自己的孩子,心却像风筝一样被幼儿园的孩子们牵回海岛。于是,她说服家人,不等孩子过完百天,就让母亲陪着自己回到海岛。

回到海岛的第一天晚上,孩子因为不适应海岛环境而发烧,她就和母亲一起用酒精擦拭给孩子降温,待孩子退烧时已经是凌晨四点钟。第二天一大早,韦老师亲了亲熟睡中的孩子,然后出门走向了幼儿园。

团机关被裁撤,机关幼儿园也取消了。前段时间,幼儿园宣布停课,当三个老师把大、中、小班的孩子们全部送出校园,交给前来迎接的家长时,老师和家长们不再如往常那样说说笑笑,而是紧紧地抱在了一起。

当天晚上,王永杰回到家中,妻子张小霞把做好的宵夜端到他面前,然后把幼儿园停课的消息告诉了他。王永杰没有动筷子,而是踮着脚轻声走进卧室,认真端详熟睡的小海星。

回到桌前,王永杰低声跟张小霞说,他前两天就知道了。张小霞一句话也说不出,只想静静地看着自己满身疲惫的丈夫。王永杰低着头,双手合拢架着额头,然后看着面前的妻子,主动提出让她带小海星出岛上学……

草青兔肥,王永杰带着战士们钻进半山腰的浓雾,围成一圈。

小孟嘶喊着冲了上去。山上的野兔似乎被战士们发起的冲击给吓住了,搞不清他们到底有多少人,四处逃窜,不断找他们设防的空隙钻。

跳起的野兔,有白色的、黄色的,还有灰色的,最大最肥的要数一只黄兔,它一个飞跃,准备从小孟身体右侧窜出,被小孟当头狠狠一棒,可能是力气太大,被打中的野兔,在空中划出一个完美的抛物线,然后翻滚倒地,滚落到山脚下,嘴角鲜血直流。来不及捡,又窜出一只,另外一个战士在王永杰的配合下,棍棒一挥,野兔叽叽叫着,翻滚到树根。

“网”越收越小,突然有一只在最中间徘徊,似乎没有跑掉的意思,战士们提防着举着棍棒靠近,走近一看,两只花白小兔在大野兔脚下的草窝里。可能是大家都担心小兔失去妈妈,竟没有一个人对母兔下手。王永杰带头后退一步,然后引导大家散开,各自收拾刚才的“战果”。

等战士们回过头看时,那只野兔仍然站在那里盯着他们,耳朵竖得直直的,眼睛发亮。王永杰招呼大家转场,去下一个地点。

刚才第二波大家下手应该再狠点儿,那么肥的灰野兔就让它给逃跑了,下次就更不好抓了……小孟还沉浸在刚才那几场捕猎。

没咬到你就算走狗屎运了!赶紧回营里收拾收拾。不到两个小时,小分队打了近三十只野兔,每个人至少提着两只野兔。下山的路上,几个战士哼着唱起了小曲,像是比武凯旋,也像胸前戴上大红花一样开心。

路过团部,高团长把王永杰留下,让王永杰陪他再转转。

团长,兄弟们到底去哪儿?王永杰凑上去小声问高团长,像是刺探军机。团长摇摇头。

那你呢?团长依旧摇摇头。

高团长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烟,递给王永杰一支,然后自己抽出一支,用指甲在过滤嘴的部位捏来捏去,又在烟盒上磕了两下,放进嘴里叼着。

这个办公楼、这个院子以后就归你管了,过两天和机关善后组搞个交接,可要管好喽。

王永杰一直跟在高团长身旁,不停地点头。因为王永杰知道,团部处处凝结着团领导,尤其是高团长的感情和心血,包括岛上其他营区,也是一样。高团长从当兵就在这个岛上,一待就是二十年,即使是石头,也会被焐热。

整编期间,高团长每到一处都要多看两眼。团里开会,不管大会小会,讲完主要工作,高团长都要提上几件具体事情——

办公楼走廊里的灯泡不亮了没及时换,洗澡堂子的水龙头坏了没及时修,刮风下雨家属楼的窗户没及时关,幼儿园的户外滑梯没好好维护……只要是团里的设施和资产可能出点问题,高团长都要讲,而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在以前他是很少提及的。

不管下步上级批准你们营部在哪儿办公,搬团部也罢,机关大院这面国旗,要坚持升,即使剩最后一个人,也要坚持!王永杰认真听着团长讲,挺直了腰杆,连声说是。

走上机关楼,望着平流雾顶上露出的南山顶,高团长又掏出一根烟,递给王永杰。王永杰摆摆手,说不抽了。这段时间,王永杰明显感到,高团长抽的烟更多了,这一上午工夫,他的一包烟马上就被抽光了。

聚是一团火,散是满天星。明天就要走了,不管到哪里,咱们岛上走出的官兵都会是好样的…… 王永杰发现,高团长明显老了,眼角的皱纹更多了,说话也开始絮叨了。较以前王永杰当作训股股长跟着他下部队时相比,现在团长脸上明显少了一些容光焕发。

高团长爱这座海岛,更爱全团官兵,但毕竟现在,这里已经没有了他的位置。王永杰作为被保留下来的年轻营长,此时此刻,心里没有一丝喜悦,而是满满刀割般的疼,王永杰宁愿是团长留下,把他自己发配到一个鸟不拉屎的地方都行。

晚上海防营全营开饭前,王永杰先把留下的连队集合了起来,站在夜色里作简短动员。

明天其他兄弟就要出岛了,待会儿团长也要过来送行,兄弟们打起精神,把自个儿好吃的好喝的都拿出来,搞好保障,让移防的兄弟们吃好喝好,明天早上安心出岛。另外,野兔肉都要让给其他兄弟吃,这是今晚的一条纪律!

这时,王永杰听到队伍中有人吃吃地在笑。

笑个头!纪律我强调了,今晚要是谁没做好,明天看我怎么收拾你们。

话没说完,王永杰嗓子便开始沙哑起来,队伍也寂静了下来。其实战士们谁又愿意看着身边朝夕相处的兄弟离开自己,而且要去一个他们不知道的地方。

大家能不能做到?王永杰突然提起声调。

能!官兵们齐喊。

什么动静?听不见!到底能不能做到?

能!大家卖力地回应着。其他连队几个战士从窗户探出头,看不懂到底发生了什么。但王永杰能听到,刚才在黑夜“能”的吼声中,有数个和王永杰一样,将哭未哭、泪珠打转、鼻子醋酸引发的沙哑音。

晚饭,高团长带着团里仅剩的两位常委到营里送行,没有酒,只有饮料和牛奶,还有新鲜的兔肉兔汤。

营值班员是海防连指导员,这也是他最后一次在海防营当值班员了。等全营进了饭堂,他下达了坐下的口令。

全营都有——坐!

起立!能不能坐好?最后一顿晚餐了,好好的!

都有——坐!

看着官兵们落座,王永杰引导团领导到营部桌上坐下。

片刻,高团长端起一杯果汁起身,王永杰忙招呼全营安静下来。

兄弟们,还是那句老话。聚是一团火,散是满天星。这次改革,咱们团被裁了,明天兄弟们就要走了,我会跟着大家一起出岛,然后把兄弟们送上火车!团长说罢,举起杯子一饮而尽。

全营官兵都站着,仰起头把杯中的饮料倒进各自喉咙里,看得出比平时会餐要干脆无数倍。

整个晚餐,饭堂里不再像以前不允许讲话,而是掀起了一阵阵“一、二、三,干!干!干!”的浪潮。高团长也挨个桌跟官兵们告别,更多的是和大家握手拥抱,有的干部战士控制不住,抱着高团长和王营长嗷嗷大哭。

明天,明天!天亮一起出发!高团长讲的最多的就是这句话。官兵们知道,高团长是想陪大家度过最后这段时光,坐完最后这段航程,一直送到火车站。如果他能上火车,他坚决会上,一直把官兵们送到新的营区。去看看那个营区到底是荒无人烟,还是星光灿烂。

可是,他不能。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把战士们送上火车,然后在陆地上待命,等待他最新的任职命令,也可能会是退役命令。

当晚,王永杰联系了上级机关的兵员参谋,沟通第二天出岛部队航渡和陆上机动事宜。躺在床上,王永杰难以入眠,一闭上眼,眼前就是高团长。他抽着烟,在码头上来回走动,累了就坐在系缆桩上,面朝着大海,背对着坐在背囊上的官兵们,也不和大家说话,大家只能望着他那踌躇的身影。

“快看,雾散了!快看!”人群中,响起了那个熟悉而又稚嫩的声音,小孟跳起来,站在队伍最前边,指着海平面给全连官兵看。

不一会儿,登陆艇中尉军官手中的对讲机嘶啦啦地响了起来。

明白!军官松开通话键,一个箭步走下甲板,兴奋地跑到高团长跟前,说大家可以登船了,船半小时后出发。

高团长不顾烟火烧,直接用手掐灭了烟头,示意王永杰组织官兵们登船。

一切就绪,准备出发!码头上只剩下高团长、王永杰和营部几名战士。王永杰紧握团长的双手,热泪竟然从眼眶中滚落下来。

哭啥,好好把兵带好!高团长用拳捶向王永杰的胸口。

是!王永杰擦下泪珠,立正向高团长敬礼,目送他转身走上甲板。

这个上午,高团长不让留下的连队官兵来码头送,说是让大家把营区看好,不能耽误训练,其实是怕来送的人越多,移防的官兵越割舍不下,码头上会哭得越厉害。

再见,战友!战友,再见!码头上,王永杰和营部战士一边举起双手摇摆,一边对着渐行渐远的登陆艇高声呼喊。声音越来越大,又变得越来越小,直到大家喊不出声。

王永杰远远地听到,登陆艇甲板上,战士们自发唱起了海防连连歌,然后是营歌、团歌……高团长和战士们一起挥动着双手,直到消失在海平面上。

后来,王永杰得知,那天下午,高团长把移防官兵一个个全部送上火车,不久便接到了赴四千公里之外南疆某部报到的通知。

而移防连队乘坐的火车一路向北进发,出了山海关以后,新单位的领导向他们下达了期待已久的开进命令,但连队建制被打破,官兵们被分配到边防一线不同的点位上。全连官兵在火车上拉起连旗合影留念,紧紧相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