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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文学》2022年第7期|吴君:光明招待所
来源:《上海文学》2022年第7期 | 吴君  2022年07月21日08:19

黄梅珠早晨起床,睁开眼睛便看见了蜘蛛,黄梅珠认为对方也看见了她。

黄梅珠再也睡不着了,她顺着看过去,墙上只有一些淡淡的斑痕,应该是前一家人留下的。靠近窗口是女儿小时候的一幅画,十多年了,还挂在原处。黄梅珠印象中曾经扔掉过的。

房子需要清扫了,至少应该粉刷一次,可到处都堆满杂物,搬起来需要些体力,黄梅珠担心自己力气不够,所以一直没动。她想如果哪一天陈家和心情好了些,请他帮忙,只是她一直没有等到。这个念头在脑子里有过无数次,被其他事情打断,到后面她也就不再想。女儿初中的时候,带同学回家,同学问你们家怎么那么旧啊,墙上还掉了皮,偶尔还有小蟑螂经过,对方夸张地尖叫后,顺手揭下一小块,导致周围的墙面有了更大的裂纹。这件事搞得女儿生了几天气,还差点不想去学校。黄梅珠没有说这是个二手房,搬进来的时候便没有钱装修了,煤气灶和空调等全部家私都是原来的房主留下的。她不想让女儿知道太多,包括她与老公陈家和的关系,黄梅珠害怕影响了女儿的幸福。那男仔也是本地仔,家里有钱,她不希望女儿失去这个机会。

眼下需要黄梅珠考虑的事情很多,哪样都比刷墙重要。比如在香港的大佬(哥哥),疫情的原因一直都不能回来,微信上也不回话,不知道眼下什么情况。阿妈非常焦虑,似乎黄梅珠的幸福是夺了大佬的。有时阿妈会给她脸色,哪怕嘴里正吃着黄梅珠送去的食品,都还在不停地埋怨,“又拿来这些便宜货,别人不要的东西,吃也吃不下,丢也丢不掉。”

黄梅珠希望不要把什么都放在冰箱里留给大佬,不仅费电,如果没有及时吃就过期了。考虑到何时通关还不清楚,便对阿妈说这三文鱼不能放久,要尽快吃呀,再留就不能食啦。

“过期的东西你为什么送过来,看不起我咩。”黄梅珠随后听见阿妈“噗”地一声吐出口里的黄皮果,她用这种方式表达对黄梅珠的不满。

“本来是想留给大佬吃的。”黄梅珠解释。

“你何时心里还会想到别人。”阿妈仇恨的目光射过来。

黄梅珠怯怯地说:“大佬如果过来需要隔离十四天。”

“那又怎样,十四年也要等。”阿妈的样子咄咄逼人。

见阿妈又开始生气,黄梅珠也就不说话了。这些年如果黄梅珠过得好,阿妈就会生气,因为那边的大佬还不能去工地,只好在家里吃老本。原因是在屯门修屋时摔了跤,在家休息了很久,没有收入。这样一来,阿妈就开始着急,总是劝黄梅珠要关心一下大佬。“他那里只有三十八平哦,都转不开身的,你认为那是他应该受的苦吗?得闲时你不应问问吗?”阿妈翻了翻松弛眼皮下面那一对灰色的眼珠,继续说,“如果当时是他进了单位,哪里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阿妈口里的单位早已改了制,招待所变成酒楼,承包给了老板,四十五元一只的“光明乳鸽”成了远近闻名的招牌,所以这个名字也随着保留下来。

似乎阿妈眼里的好,就是没有在工地做工。每次见到黄梅珠穿了整齐的制服,都会冷冷地发出一声“哼”,好像黄梅珠并不是她的女儿,而是一个被她嫉妒的同龄人。阿妈如果约了人在招待所里喝茶,刚好又见到黄梅珠穿梭其间指挥小妹摆菜,都会多点几碟放在一侧晾着,出门时再打包带走,反正她会留下单由黄梅珠去买的。黄梅珠冷冷地说:“我怎么关心啊!我也有老有小,每天睡觉前感觉自己只剩下一口气,除了吃饭睡觉其他时间我都在做工啊!”

阿妈不看黄梅珠,一只手抚在巨大冰箱的扶手上说:“你还有老公吧,还有头家,可你大佬乜都没有。”说到这里,黄梅珠的阿妈委屈地瘪了瘪嘴,她希望黄梅珠这个做妹妹的拿些钱出来。平时黄梅珠偷偷塞给阿妈的都被拿去给了大佬,因为阿妈觉得大佬太可怜没人管。这些黄梅珠都知道,只是不会揭穿。

“他怎么没钱,不会又去赌了吧。”有一阵子,黄梅珠的大佬迷上了买马,输了钱也不会说,只是会突然回来,爬到阁楼上面蒙着头睡觉,做阿妈的便开始向黄梅珠要钱。

“早没有啦!赌呀赌的真是晦气,你这样讲自己大佬咩意思?”阿妈不满意黄梅珠这么说。对于这个仔,阿妈也是有怨,只是放在心里,别人不能提的。当初他去了香港,跟着潮阳人在新界和屯门做建筑外墙。黄梅珠的大佬恋爱倒是谈过两次,只是被人骗了钱,到老都没娶上老婆,这让阿妈感到内疚和没有面子。别人家的仔从那边过来都是带港币带利是糖,而自己的仔乜都冇。每次邻居问到这些,阿妈便会烦躁,转过头来骂黄梅珠,她怀疑家里的这些事是女儿讲出去的。

见阿妈这么护短,黄梅珠索性来个狠的:“阿妈你要对大佬讲,不要拿我的钱给外面那些女人用,那些女人各个都在骗他,哪个都不会嫁给他,死了这份心啦!”

越是害怕越是会听到,这时的阿妈真的生了气,她重重地放下手里的炖盅,看也不看黄梅珠,黑着脸回房去哭了。平时阿妈最恨别人说出这句,就连走路都是躲着那些喜欢问东问西的人。上次她多吃了些治失眠的药,出院之后,身体有些虚弱,更加不愿同邻居们一道去逛菜场了。

黄梅珠想好了,如果没有非她不可的事,以后都不回娘家,哪怕是他们求自己。哪里是娘家呀,分明是狼家。一个招待所的事说了多少年,好像她占了天大的便宜。这些年,让她失眠的事情不少,芬必得、必理通不能再服,网上说吃多了会得老年痴呆。

起得有些晚,手机里的闹钟响了几次,可黄梅珠还是昏昏沉沉感觉不到天已经大亮了。原因是这一夜被分成几段,如同人生的各个时期。直到最后一次,她才没有那么混沌。快天亮的时候,睡在她旁边的陈家和便开始起床。与黄梅珠慢吞吞地起床不同,陈家和是猛然坐起,然后下床。每次出差,照例不说,只是把东西提早收拾好,放在客厅,时间一到,他便拎了箱子轻手轻脚地出门,像是担心黄梅珠临时把他叫住问些事情,拖了后腿。当时还是出很远的差,需要住几天,并且只要出去便不回电话的那种。黄梅珠懂的,只是她不哭也不闹。她早想明白,做什么都没用,日子还得过。只要回来就好,即使带不回钱,也是回来就好,毕竟家里有个男人才不会受欺负,否则会被小混混们威胁。黄梅珠和村里的其他女人一样,认命。有时她也会与其他姐妹一样,去街上发传单,美其名曰拓客。有次她遇见一个女人直奔她而来,应是见了黄梅珠穿的制服,便以为是社区干部。对方撩开上衣,露出胸前的伤口,说自己被家里的男人打了,其他部位也有。隔了衣服,女人手指着身上几处地方。由于没有心理准备,黄梅珠惊得张大了嘴,还没等她开口,对方便迅速离开现场。对方戴着口罩和墨镜,黄梅珠站在广场上发呆,感觉像是做了一场梦,为什么觉得这把声好熟呢?

现在的生意越发难做,如果天热,陈家和是不愿意出去的。疫情之后,书越来越难推销。有一次他找熟人帮忙,对方笑着问:“你知道孔夫子吗?”

陈家和怯生生地问:“这是什么,是个人名吗?”他似乎想到了什么,只是不敢答。陈家和的手压着袋子里的古币,那是他自己花钱买的,如果有人买了他的书,他会送上一小串表示感谢。

“算了,说了你也不知,这都什么年代了,你肯定是当年没有好好读书,行了,以后别来影响我们做正事。”对方说完关上门,把陈家和一个人扔在走廊。监控器下,陈家和无比孤单。这个人曾经是他的同学。

每次站在那些单位扫码登记时,陈家和总会愣上那么一小会儿,他想不起自己要找谁。陈家和每次出差都会把声音搞得很大,拉柜子似乎是卸柜子,关门时必会发出“砰”的一声巨响。随后,黄梅珠会听见对方皮鞋在地板上来回走几趟,取钥匙、手机和花镜。然后才算是彻底地出了门。只是很短的时间,他回来了,这次回来,他像是不再出门的样子。他先是用力拉上窗帘,脱掉的袜子放进了鞋里,随后躺倒在沙发上闭上了眼睛。

陈家和睡觉从不打呼噜,这就把从小爱打呼噜的黄梅珠比得像男人。陈家和不打呼噜就跟一个人喜怒不形于色一样,安静却恐怖,似乎让人找不到节奏和破绽,更弄不清他什么时候是不清醒的。黄梅珠任何时候回到床上,都感觉到一双眼睛在暗中打量着她,虽然陈家和可能已经睡着多时。这样一来,黄梅珠只能等到困得睁不开眼,才昏睡过去。黄梅珠平时走路也是提心吊胆,她不想惹陈家和不高兴,原因是对方的嗓门高低与他生意好坏有关,半夜的一声吼叫,常常会点亮不少人家的灯,随后是群里的一片骂声。

黄梅珠走进厨房时,看见了灶台上的油垢和没洗的碗筷,脑子又回到了昨晚。昨天晚上陈家和动手掐住了她的脖子,说不如大家一起死。

本来陈家和没有这个意识,家暴这一句出来,他仿佛被点醒了,他竟然把另一只手也抬起,两只手环着她的脖子,并大叫一声。生意失败之后,他的脾气越来越大。黄梅珠知道陈家和希望老婆恨他,只有这样,还当他是个男人。所以黄梅珠越是原谅,对方的火就越大。逼到最后,他说:“你在同情我吗?”

碗筷是黄梅珠一气之下留下的,她本来想要临睡前把这些东西都洗净,无论如何都要收拾好,可是在厨房里找不到工具了。陈家和再次把她洗锅的刷子扔掉了,而且还不忘记放在地上狠狠地踩上一脚,使得那个东西即使捡起来也不能再用。陈家和每次这样,黄梅珠都知道他又心烦了,生意没谈成,白白浪费了他的烟和酒,这些烟和酒是他自己都舍不得却带着黄梅珠在一个雷电交加的晚上送给对方的。他俩已经在树下等待多时,直到别墅的大门打开,他看到了同事熟悉的身影,想不到他们已捷足先登了。递上自己熬了几天填写的资料后,对方礼貌客气地说谢谢暂时不需要你的介绍,实在抱歉我们最近没有这方面的考虑,说完对方厌弃地看了黄梅珠一眼,陈家和才想起介绍黄梅珠的身份——招待所曾经是个体面的工作。

这时他们身上的雨水透过裤管,在干净的地板上流淌。黄梅珠能想到陈家和心疼地看向礼品时的样子,他们都在想要是能收回来就好了。之前他用雨伞护着它们,使得这些珍贵的礼品没有受到雨淋。回到家时,陈家和没有骂人,他甚至都没有提过对方的名字,只是沉默。天亮前,他用手捻碎了自己喜欢的一只功夫茶杯。

黄梅珠像以往那样从床上跳下来,差点摔了跤,她第一次发现脚有些沉重,而且酸痛。她如同一个小脚女人那样摇晃着来到镜子前。里面的女人是她熟悉的样子,肥且灰暗,长得越来越像自己的阿妈,那是她非常不愿面对的事情。原来那个年轻漂亮的女仔,中年之后越来越难看,她不明白原因。黄梅珠眼皮浮肿得厉害,却不是哭的,她早已经不会那样。发生过的一件件事情缠成了麻线,泡了水,化在一起,再次打成了结,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无法捋清。当然,黄梅珠的样子是与陈家和一起变的,对方原来高挑的身子眼下成了缺点,提早有了驼背,腿中间出现O形,脚也成了八字,穿歪了几双皮鞋。而一头白发染成黑发,不到半个月便成了黄色。黄色的头发配着一张面无表情苍白的脸,非常古怪。抽着廉价香烟的陈家和变得松松垮垮,再也不是那个每天早晨在头上打摩丝的新华书店经理。陈家和的脸是阴郁的,他就是要这样对着房间里的所有人。黄梅珠的脸倒是经常仰着,又白又虚,没了焦点,她不想再看这张让自己也感到讨厌的面孔了。这些年,她一直都躲着镜子,里面的那个女人倒是会远远地观察她、提醒她。

黄梅珠是当年招待所的楼层经理,那个身材细长,特别会讲话的小珠珠。这是那些叼着牙签嘴花花的男客们给她起的绰号。不曾想没过几年光鲜日子,光明招待所便成了老板的。

光明招待所变成了私营的,经理的名倒还给黄梅珠挂着,只是已经兑入百分百的自来水,几乎没有人听她指挥,黄梅珠成了光杆司令。

拧开水龙头的时候,黄梅珠发现又停水了。一个月停四次,小区的通知总是在停水之后发出来。前天晚上她还想着要不要拖地——外面在盖楼,隔壁在装修,尘土飞扬无处不在,他们的家已经被浮灰盖住。仅仅犹豫了一下,身体便不愿意多走一步,她想躺下,就这样躺下。洗衣机里的衣服放了两天还没有洗,家里的水龙头里一滴水也没有,再这样下去,衣服就废掉了,可是她身上所有的器官似乎都生了锈。

这个时候,电话突然剧烈地响了起来,原来是淘宝上订的那两百块钱的衣服退货的事。电话是菜鸟公司打过来的,对方说明天下午三点来取,黄梅珠说三点我在上班啊,我的快递可以自己寄回,你们只需把款项还给我。

“我又不是只有你这一份。”快递小哥说。

黄梅珠听完来了脾气,“为了等你我难道不用上工啦?”

“家里有人就行。”小哥不管黄梅珠阴阳怪气的发问,又说,“那就四点吧,由你家里人拿给我就好。”

“四点我也在上班,家里没有人。”黄梅珠想到那个时候陈家和应该是在家的,只是她不想让对方知道,陈家和会生气,为了购物的事情,他已经发了几次火。

快递小哥不耐烦了,说:“如果没有办法,你就上网取消吧,不要耽误我的时间。”

黄梅珠说:“我会投诉你的。”

她拨通了投诉电话,对方是个机器女声,很温柔。黄梅珠想稍微说得复杂一点儿,把之前的事情倒出来,可是她忘记了这已是一个新的时代,就连机器人也不愿意与她交流。黄梅珠说:“我如果退了这个订单,连两百块退款也拿不到了,之前就发生过。”对方把之前的话重复了一遍。黄梅珠发现,她无论说什么,对方的答案都是同样的。显然,那是被设置好的语音,永远这样循环着。

黄梅珠的火是对着天空发的、对着自己发的,发完了之后,她看见这团怒火裹挟着天上的脏水尘土变成大雨从空中落下,直接砸向她的身体。

她本以为洗漱后便可以上班,可是她的情绪已经不对,心火旺盛,肉却是虚的,那些怨就这样浮在了身上。这时她听见了微信的滴滴声,是有人在与她搭话。语音里放出的声音特别有男人气,说:“你怎么不收红包?”这个浮夸的男人是她的发小。

“什么红包呀?”说话时,黄梅珠果然看见一小截红色映入眼帘。

原来今天是她的四十九岁生日,她竟然忘记了。当然,每年都是后来才想到,想到的时候或是正在拖地或是晾晒衣服。她已经有太多年没有过生日,“生日”两个字如果提出来,陈家和会用鼻子哼出一声。于是她只好不提,尤其在陈家和生意不如意的当下。

眼下这个男人竟然还记得她的生日,真是令黄梅珠悲喜交加。除了银行,谁还记得她的生日,连阿妈都不再记得痛过的一天。对方向她发了个一百五十二元的红包。黄梅珠犹豫了一下却没有接,她想了想后认为连“谢谢”二字都不必回。索性就让它放在那里,仿佛一个孩子正焦虑地等着妈妈回家。被人期待也是一种很特别的感受,黄梅珠感到新鲜有趣。卡通头像后面是一个年过五十的男人,或者说是个落魄的生意人,当年她曾暗恋过对方。而此刻,他的生意失败了。黄梅珠脑子里浮现出对方的样子,尽管失败,油腻嘴花的特点还保留着。他总是穿着一件立领中装,梳着夸张的大油头,腕上紧紧地勒着一串焦糖色的红木珠子,露在外面的那一颗正好是个金的。黄梅珠知道如果她收了对方的钱,就等于与对方和好如初,对方欠的钱也可以随着黄色玩笑随风而逝。闭上眼睛,黄梅珠知道对方正在打她钱的主意,而不是身体或其他。现在,已经没有人在乎她的身体了,除了绕道而行,有的还会发出感慨:“你年轻的时候真的很靓,特别像江浙女生,不像本地人。”

黄梅珠不满地反击,“本地女人怎么了。”对方发现说错了话,赶紧补救,“当然也有好看的,比如说你。”这些话便是这位发小说的。实践证明,等待她的如果不是借钱,便是一个让她无法完成的事情。如果这一次完成不了,似乎就欠了他的人情。多年之后,黄梅珠终于明白,她真的没有多少魅力,而那些所谓的魅力源自她的工作和原住民身份。可是谁骗她都可以,这个家伙是她的发小啊,只是当年随着父母一同去了新疆支边,回来时大好的机会已经错过,包括拆迁和分红,从此说什么话都带着酸味。在这个早晨,黄梅珠趁着心烦,给对方加上一个让自己感到解恨的“讨厌”标签。她搜了一下,竟然在“讨厌”名下存有十几个名字,有的是同事,有的是同学,有的竟然是自己的兄弟。黄梅珠担心自己会在不理性的情况下,无私地帮助了这位无赖发小。有时她会考虑对方的不容易,毕竟有好几次,他为了帮她完成任务,拉客人过来消费。她劝自己,他毕竟付出了暧昧呀,他在你最失意的时候也传递过温暖,要想想你都这么老了谁还想撩拨你呢?

发小也老了,什么都没剩,本以为深圳家乡在等着他,回来后,发现好处都与他无关。他只能用这个成本换取一点点好处,比如说给她发个红包。老实人欺负老实人,可怜人欺负更可怜的人。你为什么要这样待我呢?她用自问自答的方式把对方数落了一番之后,让自己的脸对着光,觉得整个世界只有太阳是暖的。

不知何时,黄梅珠愿意用这种方式排遣自己的烦恼。面对陈家和那些恶言恶语,她没有办法消化的时候,便会找到发小不咸不淡聊上几句。她只把对方当成一个垃圾桶,剩下自己的那些没有理顺和分类的垃圾残余,连汤带水全部倒给对方。发小自然会把她当成空虚的女人,听着话,打着主意,他没有心情去心疼丢失的童年。清理过后的黄梅珠觉得舒服了一些,她在心里说:“你的功能就是树洞,帮我装这些就好,不需要有什么反应。”当然了,过意不去的时候,黄梅珠也会考虑不能总把对方当成了出气筒,帮人家办点事情也是应该的。

黄梅珠最多请对方吃一顿饭,反正自己手上可以打个八折。为了这顿饭,他拉上了自己的生意伙伴、欠下人情的朋友、同居过的前女友和未来女朋友。吃饭的时候,在介绍到黄梅珠时,发小已不再喊她小丫头、大美女之类,而是说这是光明招待所的黄老板,家里有几处农民房,很快将会拆迁,引得有人拿了茶敬她。有时候,黄梅珠也很享受这种说法。只是人还没有走到家,发小便打来电话说:“你可不可以先给我打两千元,救个急,一周后还你,耽误半个小时,老子不是人。”上次的钱他也是拖了几个月,所以他需要这样保证。

黄梅珠问:“怎么又借钱?又做乜嘢。”

发小说:“我只需要过渡几天,不然你就帮我开间房啦。”

黄梅珠故意夸张地说:“大把房可以租的呀,到处都是中介。”

“你没明白我意思,刚刚吃饭的那个女孩子你见到了吧,人不错的,我也是才认识。她身患重病,没有家人陪伴,需要临时住几天,刚做完手术什么也不能做的,身上又没有钱,很快还要复查,真是太可怜了。仅那几项检查便花光了家里所有的钱,这是什么世道啊!我想诅咒这个世界!”黄梅珠想起他在大街上仰天咆哮的样子,感到越发搞笑。

黄梅珠的阿妈突然打进来一个电话,平时她极少联系黄梅珠,来电话必然是有事情,而且总是非常要紧的,当然百分之九十与钱有关。阿妈已在儿子或者媳妇或者侄女面前吹过牛,所以对黄梅珠说:“哎呀,你要帮助侄女揾份工呀!”黄梅珠说:“是她不想过来,还嫌我们这里脏,见的男人都是大叔,哎呀,她这是找工作还是找老公呀?”

阿妈说:“工作要找老公也要找,你就不会重新再找一个给她吗?”

“我去哪里找啊!我这是招待所,不是人才市场,再说她又不是什么人才。”

阿妈不服说:“当年你怎么可以找到?”

“当年的招待所接触的人不同,现在是什么,人家做生意,需要真金白银。服务员的位子大把,不需要介绍啊!再说了这些工作我能做,她怎么不能做了?”

“她是你的侄女,如果她老豆当年不把这国营单位指标让给你,你会有今天吗?”阿妈说。

黄梅珠说:“她上次骂我年轻时就是个三陪,一天到晚穿着高跟鞋拿着小本子,带着客人楼上楼下看海鲜、点菜,脸上赔着笑,看了就恶心。”当时阿妈和黄梅珠通完电话不懂关手机,被黄梅珠偷听到的。

黄梅珠总是搞不明白那些复杂的问题。现在她似乎捋清了一些头绪,她不理解阿妈为何总是盯着她说:“因为你是阿姑呀。”

黄梅珠说:“我是阿姑我就该死咩!”

“你怎么说死呢,你大佬细佬如果不是看在你会给我养老送终的份上,他们也不会把国营单位让给你的。”

“乜?让我一个做女儿的养老送终?好,那房产证上也要有我名吧,不然算什么?”黄梅珠问。

阿妈装作若无其事:“早都办好了,是你大佬和细佬去办的。”

黄梅珠紧张起来:“什么意思?有我的名字吗?”

“我都这么老了,不知能活到哪一天呢。我不想管你们年轻人的事情了。”阿妈开始敷衍。

黄梅珠绝望了,她大叫:“阿妈,我还年轻吗?”

黄梅珠的阿妈也不服气:“那又怎样呢,如果当初不是你进了国营单位,你大佬会去香港吗,会这么惨吗?你细佬会去厂里打工吗?如果没有这种好单位,你那个老公会选你吗?”说完这些,阿妈似乎重新有了力量,她开始下达命令,“以前的事不要再讲,你是阿姑,大人有大量,不要再阿吱阿咗说那么多废话。”

黄梅珠大叫:“我是拿了这条命换来的工作,你看见我过好了吗?”

这时招待所的电话打了进来,是一位年轻的副总。对方说明天要安排人去拓客,让她看看谁去合适。

“我不去了吧,这么老了,说话都没人听。”黄梅珠的手还在微微发抖,却故意装出平静,她懂对方的意思。

“哈正好,你可以推销给那些阿伯呀。”“九〇后”的副总说。

黄梅珠说:“那也不能安排我吧,光明招待所各个都是年轻妹,怎么非要我去呢?”

“之前看你一天假都没有休过,想到你可能缺钱,刚好机会就来了。”对方还在试图说服她。

黄梅珠准备拒绝,说:“我不行,那些男人见我站在身边都不好意思开黄色玩笑,茶也不好意思让我斟,唉,我都可以当他们的长辈了。”说到这里,黄梅珠有些伤感,这个招待所差不多拖累了她一生。

想不到对方一下子笑了,说:“这就对了啊!这次,我们需要你搞掂的是那些退了休、有钱又寂寞的老年客人,你把他们拉过来吃饭啦,过年的时候家里人会丢下他们自己去外地潇洒的。”

见黄梅珠还是不答应,对方生气了,说:“如果不行,你给我找个人替你去做,你总要为我们效点力吧。”

黄梅珠说:“我能让谁去呀,我都算是招待所最老的员工。”

副总冷冷地说:“所以我们才没有炒掉你,本来公司是不想要这么老的员工,不仅用不了还要供着。”副总说完,不等黄梅珠说话便挂了电话。

“我们?我们这些人里没有我吗?”黄梅珠拎着电话站在原地,她突然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

夏天的中午是安静的,天上一丝云彩也没有。黄梅珠似乎回到了往日的深圳。街上的行人不知道去了哪里,街的远处闪着亮光。这种反常让黄梅珠感到恍惚,像是配合她开始怀旧的心那样。

黄梅珠在街上走了一大圈都不知道该去哪里,等从招待所回到家,人已经筋疲力尽。进到房里,看见陈家和正看着电视吃东西,锅里的荷包蛋已被他捞走,肉和青菜也没了,只剩下零零散散的几根榨菜和面条。电视开着,不知道是什么节目,男男女女尖叫着、笑着。

这时进来一个陌生的电话,黄梅珠犹豫着最后还是接了,竟然是早晨那个小哥,黄梅珠想起淘宝上的衣服,于是冷冷地说:“楼下有丰巢。”

快递说:“重要文件需要交到你的手上。”

“什么东西啊?搞得这么神秘。”说完之后黄梅珠突然有些紧张,她听见了自己的心跳。

对方说应该是录取通知书,需要本人或是家人签收。这时女儿的微信也到了,是一个大大的笑脸。女儿有意选择了这种方式,就是要给黄梅珠一个惊喜,考了几年,都到了婚嫁年龄,成了一家人的心病。黄梅珠想过劝阻女儿不要再考了,毕竟女孩子的青春短暂,况且还有富二代追求她,对方保证过可以让女儿进股份公司上班,未来绝对衣食无忧。

黄梅珠全身的血向头上冲,陈家和没有出门应该也是这个原因吧,平时即使没有事情他都要出去逛的。黄梅珠怪自己,只顾着生各种闲气和抱怨,前天女儿还用微信提醒她记得收快递,可她被眼前的各种事情烦着而彻底忘了。黄梅珠的脑子里浮现出墙上的那幅向日葵。她每天都在乱忙,从没认真去看,更没想到上面还有一排用铅笔写出来的小字:“离开原地,微笑向前。”

原来早上看到的那蜘蛛是来报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