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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海南吧
来源:《芙蓉》 | 姚鄂梅  2022年07月18日15:03

电话响时,文颖正在网上瞎逛。她瞥了一眼,赶紧扔掉鼠标,起身走到一个僻静些的角落。

人生中总有那么一两个朋友,当你听到他的声音时,全身上下所有的触须都张开了。

她和陈艺足有半年没通过电话了,她们总是这样,一旦连上线,就没完没了地聊啊聊啊,就像全世界都是石头和羊,只有她们两个才是可以对话的人类,一旦通话结束,又都比赛似的沉默着。她们二十年前就不在一个城市了,她们的友谊从中学开始从未间断。

我实在忍不住了,再不跟你说一说,我怕我活不到明天。

这话不好笑,陈艺显然也没想说笑话,但经她的口说出来,文颖就是乐不可支。

他又犯毛病了!你看看他的上网记录:煤气中毒的具体操作,哪种死法痛苦最小,吃安眠药会有临死挣扎吗,上吊一定会把大便拉在裤子里吗。

说到这里,陈艺不得不暂停,因为文颖已经笑得快要拿不住手机了。

他最近一周都要反复查找这些东西。真的没有吵架,早就没吵了,麻木了。我们在家共用一个电脑,你也知道现在的网络,你搜索过什么东西,它下次就给你无偿发送海量相关信息,所以现在我一开电脑,就会自动收到一大堆关于自杀的文章和图片。见他实在搜索得太辛苦,我索性给他买来一本书,《如何优雅地告别这个世界》,他又骂我是个毒妇,盼他早死,我说,原来你每天在网上搜索那些东西,并不是真的想自杀,是做给我看的?

陈艺的老公,她叫他老李,老李十年前在一家行业性报社工作,一个偶然的机会,被电视台请去做了几次节目嘉宾,意外地给电视台留下了非常好的印象,电视台当时正想开启另一档新的谈话节目,问老李愿不愿加盟。也许老李迷上了面对镜头的感觉,也许是喜欢上了电视台跟报社不一样的工作节奏,做了一段时间嘉宾后,老李感到有点回不去报社了,在那里,每一版说什么话、怎么说都是规定好的,不得有丝毫逾越,更不可能有个人倾向,而他在电视台的节目正相反,尤其是他们即将推出的新节目,人家看中的就是他的个人视角,锐气十足,又在踩线的边缘。于是马上回去办了调动,谁知在电视台干了不到两年,新节目就被叫停。这事对老李有点打击,好在同事们并没有泄气,大家商量着重起炉灶,反正大家脑子都在线,不愁找不到事做。这样过了一年多,新节目还没做出影响来,上头又来了新政,地方电视台要紧缩,功能要缩小,基本只做转播,除了他们营运中的新节目要暂停,老牌节目还要砍掉一多半。几个合作已久的小伙伴仍然不死心,说政策历来都是变来变去,说不定过一阵又变回来了,他们只须暂时偃旗息鼓,用不了多久,肯定可以风帆再起。然而,事情并没像他们想的那样,整个电视台不光节目被砍去了许多,连电视大楼都变样了,今天租出去几层,明天卖出去几层,横跨大楼楼顶的电视台台标生了锈,被挤成竖行排列,只占窄窄一条空间,昔日辉煌似乎已经难再,这时老李才意识到自己也许做错了什么。陈艺提醒老李,要不还是回报社来吧,趁领导层还没大的变动,去求他们的话,也许还能看点过去的薄面。但老李说什么也不肯,她猜他是自尊心受不了,决定代他出面去求求看,没想到报社领导哈哈一笑:他当他的电视明星多好!我们这里一潭死水,有什么意思?我说的是真心话,行业报纸的日子现在也不好过,连我都在找出路呢,他好不容易出去了,干吗还要回来?她竟无言以对。本来是背着老李做的事,没想到还是被老李知道了,可想而知,老李恼羞成怒,两人在家大吵一顿,差点连婚姻都保不住。那以后,李老拿着电视台百分之七十基本工资,在家闲等,偶尔几个节目同事聚一下,喝着酒,聊起今后的打算,头头是道,酒一醒,没几个人记得到底聊了些什么。一年年蹉跎下去,老李开始大量掉头发,很快掉光了半个脑袋,对镜自叹,酸楚不已,就算等来二度东风,就凭这颗脑袋,在电视台恐怕也无法再度风光了。又过了两年,电视台换了领导,是个年轻的女士,老李不太熟,听说是前些年的新闻主播,换了更年轻的主播后,老主播不仅没走向幕后,反而走向了高层,也算是个很有能耐的女人。新官上任三把火,第一把火就是配合上级搞起了人事改革,轮到老李头上,有两种选择:一是继续待在电视台,去做转播业务;二是提前退休。老李迅速找到当初一起做节目的同事,大家一碰头,一致决定,做转播有什么意思?初中生都可以做的事,一个念稿子出身的领导,带着一群没脑子的转播“工人”,真不如提前退了算了,从此天高任鸟飞,说不定哥几个能折腾出个像模像样的纪录片来,说不定还能得个奖,到那时再在这帮孙子面前扬眉吐气。趁这豪情,老李打电话给人事部门,预约了提前退休手续。

那阵子,陈艺为他这事急出了满嘴疱疹。你还不到五十岁!就退你妈的休!老李不管,天天勤奋低调地在家找选题,查资料,偶尔出去跟几个同道喝酒,为心目中的获奖纪录片做准备。

一年又一年,纪录片没拍出来,倒是被人叫去拍了不少内部片,其实就是一些企业宣传片,有天晚上,几个人帮一个旅游开发商拍片子,拍摄过程中,有个人受了伤,因为地处偏远,大家只能手忙脚乱帮他先包扎一下,再接着干,等干完了,一起坐下来吃饭时,受伤的同事因为失血过多,加上突然的放松,竟昏了过去。把同事送到医院后,几个人抱头大哭了一场。我们都是想干事的人,我们都是能干事的人,为什么要剥夺我们工作的权利?这以后,老李的抱怨渐渐多了起来,用陈艺的话说,他终于慢慢活成了怨夫。

文颖老早就预感到老李在电视台不可能像做嘉宾时那么受欢迎。人家请你去做嘉宾,是把你当专家一样尊重着,当外人一样客气着,可你竟然想反客为主,去抢人家的饭碗,这就不一样了,果然,没多久老李就被彻底整出了局。

陈艺在那边连打了几个喷嚏。真是窝囊!天这么冷了,我连空调都不敢开,他说,有那么冷吗?就是因为有你们这些动不动就开空调的人,才把环境搞得这么糟糕,以前没空调的时候,也没见谁被冻死。我知道他的用意,他就是个小气鬼,怕用电,怕花钱。但我不敢说出来,我一说,事情马上就升级,说我是嫌他不赚钱、不成功,这两个词在我们家是高度敏感词,碰都碰不得。你知道我此时此刻怎么穿的吗?我把所有的棉衣都穿上了,小羽绒服外面套大羽绒服,毛裤外面套棉裤,还是冻得表情呆滞,像个精神病人。我这辈子没这么难看过。

文颖几乎能看到陈艺的样子,她本来是个小骨架,夏天穿衣也会给人弱不胜衣之感,现在穿这么厚的话,估计连人都找不到了。

要不,你躲出去吧,去商场逛逛,去咖啡馆坐坐,那些地方暖和。累得逛不动的时候再回家,洗个热水澡上床睡觉。热水他不限制吧?

你不觉得我这个年纪,一个人在外面逛、喝咖啡很奇怪吗?那些地方都是年轻人的天下。

谁说的!这点我要批评你了,是你自己心态不对。

我不光心态不对,表情也不对,因为长年不开心,我现在一脸晦气,走在街上,狗都当我是空气。我好后悔,当初他决定办理提前退休的时候,我们不是大吵过一阵吗?我应该趁那个机会跟他离婚的,我要是那时候就离了,现在该多幸福啊。

按说不应该呀,我记得老李是个很幽默、很爽朗的人,怎么就变成你说的那个样子了?

他有今天,都是他自己造的。老老实实待在报社多好,当年他的手下,现在已经是社长了,级别也起来了,人五人六的,出门还有司机。是他自己亲眼看到的,回家以后气得两顿没吃饭,咬牙切齿骂人家,说人家没文化,字都认不了几个,惴惴不安说成湍湍不安,说那个报社其实没有任何意义,就是个单位的黑板报性质。

文颖想起来了,老李以前就爱挑别人的错别字,弄得她在老李面前说话特别小心,生怕被他笑话。人的小习惯果然就像长得不规范的牙齿,越老越明显。

还有个把月就要过年了,身边有这么个闹心的人,我连准备年货的心情都没有。小轩也说今年不回来,这才是结婚第一年嘛,她得留在婆家那边,我想她在那边也好,他这个样子,新女婿看到了会怎么想啊。

小轩还小的时候,文颖跟她很亲近的,那时老李在电视台忙得飞起,经常不在家,陈艺只要有事,就会把小轩扔给文颖,文颖晚了很多年才结婚,所以陈艺把小轩委托给她的时候,她还是单身,一个人很冷清地住着一套不大的公寓。偏偏小轩很喜欢去她那里,还说等她长大了,也要像文颖那样生活,要把绿植摆在厨房里,要用抱枕当枕头,要用大茶杯吃饭。没想到,小轩才二十几岁就结了婚,比她当年早多了,她可是三十五岁才结婚的。

说不定女婿来了,老李的心情又不一样了,在女婿面前,总要做出个长辈的样子来嘛。

不可能!因为要喝酒嘛,他只要一沾酒,就会像白素贞一样现原形,那就一定会闹出事来。

一家人吃饭,又不闹酒,不闹酒就不会喝醉,也不会有事。

文颖你有几年没见过他了?他跟以前不一样了,他现在一个人也可以把自己喝醉,真的,我看他喝酒就跟看电影一样,一口一口,从清醒到两眼发直到摇摇欲坠。劝他是没用的,断绝他的下酒菜也不管用,发牢骚就是他的下酒菜,喝一口,说两句,骂两句,舒服得很。

不对呀!前年我们还见过呢,在朱建国的葬礼上,那时候我觉得他还蛮得体的呀,就是头发确实比以前少了很多。

朱建国是她们同学中最有前途的一个,已经进了当地政府的后备班子,声望日隆,听说马上就要去异地提拔任职,这可是要高升的大吉兆,偏偏在这个时候,去乡下扶贫的路上出了车祸,虽然消息上了新闻,政府也有专门的治丧班子,但在同学们看来,事情相当蹊跷。文颖还记得饭桌上的气氛,大家几乎都没怎么吃饭,每个人的眼睛都红红的,这不是朱建国一个人的悲剧,也是他们大家的悲剧,刚刚出头的朱建国被掐灭了,他们这一届、甚至这一代都没希望了,大家在饭桌上说着悲愤的话、过激的话,越说越大声,恨不得让所有人都听见。老李那天很冷静,像个老大哥,既要照顾最激动的同学,又要忙着拍照,满场滚。他说,越是悲伤,越是要留下印迹,否则,时间很快就冲淡一切。她很赞赏老李这句话,觉得他到底比他们都大一点,又是资深媒体工作者,看问题比他们成熟得多。

陈艺很不屑文颖的判断。

那种场合中,你是没法判断一个人的精神状态的,即便是现在,当着别人的面,他基本也是正常的,但是在人后,特别是在家里,他就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刚开始我能理解他,还这么年轻,就被光明正大地抛弃了,后来我慢慢琢磨出味儿来了,怪谁呢?你做的每一个决定都是你自身素质的综合体现,为什么要从报社调走?为什么要提前退休?你以为你从此可以天马行空,结果却是寸步难行,你对你自己、对这个社会究竟有多少了解呢?

既然你知道他的症结在哪里,就试着去理解他、不要跟他斤斤计较。

你是没有身在其中。我现在非常理解那些谋杀亲夫的人,你想想,一大团毒气,每天每天,从早到晚,从天亮到天黑,从地上到床上,跟着你,罩着你,躲都没地方躲。

这话在我面前说说可以,在外面可别说。

我的要求并不高,没钱无所谓,被全世界遗忘也无所谓,只求他不要折磨我,安安静静过日子。

无视他呢?按自己的节奏过,先忍受他一阵,再不动声色地把他带进自己的节奏里来。

不可能,他是攻击型的,就说今天早上吧,我早餐做好了,他才起床,无缘无故气呼呼的,突然朝我的扫地机踢了两脚,骂它放着别的房间不扫,专门在人眼皮子底下打转,声音还那么大,生怕人家不知道它在扫地。

文颖再次笑起来,笑着笑着,禁不住叹起了气。跟陈艺家相反,她在家里就是老李那个角色,动不动就不高兴,还把这不高兴写到脸上,她经常看到丈夫和儿子偷看她表情的样子。当她意识到自己脾气不好,对父子俩自我检讨的时候,老公说,家里有个这样的人,也算有利有弊吧,起码可以训练儿子察言观色的能力。文颖正要把这段告诉陈艺,陈艺已进入了下一段诉说。她的诉说特别密集,文颖很难插得上话。

所以昨天我们大吵了一架,我说你要是踢坏了我的扫地机,我跟你没完,有本事你自己去买一个来踢,你不要踢我买的东西。他就暴跳如雷,说我眼里只有钱钱钱。他现在就是这样,逻辑混乱,思维混乱,我怀疑他快要老年痴呆了,我听人说,老年痴呆最开始就是脾气变坏,然后才是记忆力塌方式损坏。最要命的是,吵过了还不算,他还要给自己灌点酒压惊,不喝则已,一喝就过量,一过量嘴巴就不停,就是这么个恶性循环。他现在很少出去喝了,以前电视台那几个酒搭子都不在本地了,人家有能耐呀,都出去讨生活了,也不带他,他现在这种德行谁要带?不过昨天是他的好日子,一个酒搭子回来了,叫他出去见面,子夜一点多,一个民警给我打电话,说某某路上有个人醉倒在地,头好像摔破了,流了好多血,叫我去把他领回来。算他运气好,遇到的是民警,要是遇上坏人,我都不敢想。那么冷,我又不会开车,深更半夜打车怕得要命,还是得硬着头皮去接他,去了一看,我的天哪,那个民警太轻描淡写了,他满脸是血,眼睛也睁不开,我还以为他瞎了,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他拖到医院。医生给他处理了一下,说要先醒酒。现在,酒是醒过来了,伤口开始疼了。

说了半天他现在在医院里?伤得重不重?文颖这才明白,陈艺的电话是个漫谈式开头,说了那么多铺垫以后,才把最要紧的内容说出来。

医生说只是外伤。陈艺暂停了一会儿,发了张照片过来,老李满头绷带,脸肿得像颗巨大的紫皮洋葱,有几处伤口还糊着干掉的血迹,看上去蛮吓人的,如果不是陈艺发来的,她根本认不出这是老李。一阵大呼小叫过后,文颖提示陈艺一定不要掉以轻心,脑袋的问题,一定要好好检查一下,伤成这样果真只有皮外伤吗?

检查过几次了,说是没事。医生护士都嫌弃他,说光是在他身边闻一闻都能醉倒。最着急的是小轩,她早就订好了海南的酒店和机票,我们约好三天后在酒店碰头的,因为春节她不能回来,就决定春节前先跟我们团聚一次,结果他搞出这种事来,还怎么团聚?他自己也说不想去了,我问医生他能不能出门,医生倒很幽默,说哪里都能去,除了参加选美。

说得也是,是出去玩,又不是去劳动,带好药应该没事。

我们也都这么劝他,但他自己坚决不去,还说他并不喜欢南方,也不喜欢吃海鲜。我觉得他是嫌自己脸上有伤,羞于见人。他实在不肯出去,小轩就想改变计划,把聚会改在春节后,但我不乐意呀,我连泳衣都买好了,防晒霜、遮阳帽、沙滩鞋,全套准备都做好了,你说我有多失落呀,在家闷了一年,忍受了他一年的坏脾气,就指望这几天出去透透气,结果他来这么一出!我不管了,他们父女俩都不去,我一个人也要去,否则我太不甘心!

我理解你,但他也不是故意的呀。

别管他了,我就想问你,你能不能跟我一起去呀,房间小轩都订好了,你只需要给自己买张机票飞过去就可以了,我们俩可是好长时间没在一起聊一聊了。

文颖心中一动,看了下近期日程,似乎真的刚好有这么一段空当。

两人一拍即合,文颖放下电话就拉衣柜门,把藏进衣柜深处的夏天衣服找出来,一件一件放进旅行箱里。这才是她们的风格,当她们还年轻、还是单身的时候,经常在周末搞这种小突袭,天不亮出发,赶到长途汽车站坐始发车,也没什么目的,就是去外面逛一逛、看一看,再傻乎乎地爬上夜班车一路睡回来。

猛地想起一件事来,海边的主要节目恐怕还是拍照。文颖立刻扔下正在收拾的行李箱,冲进美发店。没有满意的发型,能拍出什么好照片?

刚刚洗好头发,陈艺又发了消息来,还是关于老李的。

你说他烦不烦吧,已经决定不去了,现在又开始回忆年轻时到处跑的好日子了。

文颖心中一惊,抬手制止了理发师:没事的,他要是后悔了,我就不去了,你们一家三口还照原计划行事。

那不可能,他已经知道你要跟我去了。他的目的就是想炫耀自己的光辉历史,讲他当年如何一边工作一边游历,还被人奉为上宾,吃香的喝辣的。

文颖松了一口气,示意理发师继续,同时接着发消息:他还是有过辉煌时刻的。我要是像他有过那么一段,现在肯定平静得像一面镜子。

后来我才明白他的真正意思,他是在嫌我们乱花钱,他当年的游历都是不花钱的,我们旅游的每一分钱,都是自己辛辛苦苦挣来的。跟自己的血汗钱有仇吗?完全不懂历史文化,只会站在人造景观前拍照,没脑子的蠢货才心甘情愿被愚弄还得意扬扬。这是他的原话。

文颖也有点生气了,因为老李这通话里也涵盖刚刚决定去海南的她。

我说你多有水平呀,所以你就耐心一点,安安静静等着有人来发掘发掘你吧,听说是珍珠总会拂土而出的。你猜他怎么说?什么土?现在哪里还有土?现在到处都是水泥,挖掘机都挖不开。

文颖猛地笑出声来,顶着一头绿雾状头发的理发师在她后面叫了一声,因为她的小动作害得他剪坏了一小撮头发。她有点停不下来了,索性让理发师暂停,她要狠狠地开心一小会儿。她在脑子里想象挖掘机挖土的场面,想象老李在坚硬的水泥地底下,向挖掘机伸出求救的手,越想越控制不住。她拿起面前的水杯,看看喝点水能不能浇灭一点兴奋。自从陈艺向她提起海南之旅,她明显兴奋起来了,什么情绪都很夸张。

陈艺问她:你语音方便吗?打字打得我手指疼。

不方便哎,在外面办事。她没好意思说自己在赶着弄去海南的发型。

过了一会儿,陈艺的消息又来了。说到底,他的病根就一个字:穷!这么多年没工作,收入只有那点提前退休的工资,活命都不够,要不是我,他早就饿死了。

文颖替她一想,是挺难的,安慰她:包涵点吧,好在大家都要谢幕了,谁比谁多几块钱少几块钱基本没区别,平安就好。

不能这么说,还没老到那个程度呢,世界变了,工作有很多种,赚钱的方法就更多,唯有一种状态赚不到钱,就是发牢骚,他要是把发牢骚的劲头拿来做点事,随便什么事,早就不是现在这个样子了。

理发师正在弄她脸颊两侧的头发,她不得不关掉手机,闭上眼睛。虽然设置了静音,她还是能感受到陈艺在不断地发消息过来。陈艺今天谈兴真浓啊。不过也好,她感到陈艺一家的生活正在扑面而来,这是她隔绝已久的,也是她渴望知道的。

理发师转到身后去了。陈艺发来的消息中有一张图片,是一张基金收益明细,她平时不接触这些东西,看不大懂,但累计收益几个字她看懂了,下面的数据有八十多万,这是什么意思?应该是跟陈艺有关的吧?难道陈艺在炒基金?难道这些钱都是她赚的?难道她赚了八十多万?

陈艺接着在下面说:这是我今年一年的理财成绩,本该值得庆贺的,但他丝毫不为所动,我不知道他真正向往的是什么,什么东西才能让他满意。

文颖感到心跳陡地加快,口舌发干,她一年的工资还不到二十万,而陈艺光理财就赚了八十多万!她直着脖子,在镜子里盯着自己看了好一阵,才简略地写道:这还有什么好烦的?搞不懂你们。

就是说呀。我累死了,整天盯着屏幕看,眼睛都快瞎了,腰也坐坏了,心脏病都要整出来了,我一个女人,都在拼起老命干,他不仅不感谢我,还天天地跟我吵,自己没屁本事,还不高兴看到别人有本事,他就是这种人。

她的手指试了又试,不知道回点什么。

上天是公平的,他这边没了收入,就把机会放在我这边,他不感恩还整天骂骂咧咧,真是无语!

她更不知道怎么回复了。绿头发的理发师拨了下她的脑袋,她才发现自己的脖颈已经僵硬得像一截木头。她失神的时候就会这样。

陈艺继续发来消息:你知道吗?我赚了钱,他并不高兴,反而大怒,说连我这种人都能赚这么多钱,可见中国的证券市场有多混乱有多糟糕。

她终于回了一条:之前从没听你说过,原来你这么厉害。

我也是被逼的,不给小轩攒够一套房子,我死不瞑目。

她不是有房子吗?我记得你说过她房子还不小。

那是女婿婚前买的,房产证上没她的名字,不管怎么说,她得有自己的房子。婚姻的事谁说得清楚?

有钱也不能买吧?不是限购了吗?

办个假离婚再买呀,买好房子再复婚,大家都是这么干的。

假离婚不怕有风险吗?

如果假离婚都有风险,那说明这个婚姻本来就有风险,就更要有自己的房子,否则一旦婚姻出了问题,她上哪儿去住?

也对哦。

头发做好了,文颖的兴奋已荡然无存。她来到外面,天气很晴朗,气温却很低,她又不敢把羽绒服帽子戴起来,怕弄坏新做的发型,只好硬着头皮吹冷风。很快,她的鼻涕都冻出来了。

她怀疑陈艺是故意安排这个顺序的,一上来就诉苦,被老公日复一日的精神折磨,弄得她觉得去海南纯属救场,给好朋友帮忙,现在她突然明白过来,去海南并不是她们这次通话的重点,不经意间发布她的“年底财经新闻”才是真正的目的。也就是说,她去不去海南其实无所谓,陈艺并不是那么迫切地想要见到她。她站在原地,走不动路了。如果一上来就讲她赚了八十万,她可能担心这个消息打击了自己,不能对她的苦恼保持高度的热情。

陈艺的消息还在源源不断地发来,她已经不想及时给予回复了,她发去了“稍等”两个字,就把手机装进了口袋。

进小区之前有个十字路口,一边是小区大门,一边通向超市,她原本是打算弄好头发就去买条干发毛巾带到海南去的,现在她改变主意了。

到家第一件事就是把夏天的衣服从行李箱里拿出来,把行李箱重新放进柜子里,幸亏没买那条干发毛巾,家里还有条旧的,没必要现在就去买个新的回来囤着,她又没赚八十多万,平白无故花上近千元弄个新发型,已经够疯狂了。她在镜子里打量一下自己,罢了,就当是为春节准备的。

陈艺还在发消息。防晒霜你不用买了,小轩在网上给我买了一大瓶,足够我们这一趟用了。

陈艺没回,她在琢磨,到底应该找个什么样的理由,才能自然又体面地拒绝。在找到理由之前,她准备暂时缺席两个人的对话。

天快黑了,顶着新发型的陈艺脸色严峻地坐在窗前,她已经在这里坐了半个多小时了,这一年她过得一般,完全没有任何事情值得庆祝,实在没必要专程买张机票去海南庆祝别人的成绩。

想来想去,她给陈艺发了条消息:我好像有点发烧!

她知道这条消息会引起陈艺的重视,在疫情尚未完全结束的大环境下。

果然,陈艺急切地问她:多久了?还有别的症状吗?

别的倒没有,现在到处都有量体温的,会不会在机场就给我拦住了呀,我看我还是不去了。

陈艺回道:也好,那就待在家里观察,必要时打电话给医院。

她没有给陈艺回应,就直接挂断了。陈艺的反应迅速,如此淡定,生怕她会反悔似的,更加证明她的推断没错,邀请自己去海南不是她真正的目的,她真正的目的只有一个:层层铺垫过后,翘着指尖亮出她的八十万。

三天后,文颖在朋友圈看到了陈艺发布的一条新动态:一家三口坐在椰树下,风吹起她的头发,她微笑着,心情很好地看向镜头,小轩戴着大墨镜,墨镜下是一张猩红的嘴,老李脸上贴着三条创可贴,比她想象的白色纱布药包小很多,跟上次见面相比,老李胖了不少,看上去并不像李昕讲的那样满腹牢骚,相反,他一脸家长式满足,似乎很享受温暖的海风,以及海风中家人的美丽心情。

从照片来看,她觉得老李完全不像反感去海南的人。

第二条是他们一家三口在海鲜餐厅,小轩一手比着剪刀,一手举着一只蟹,那蟹真大,跟她脸差不多。陈艺的配文让她疑窦丛生:酝酿三个月,终于成行,海南值得!感恩生活!

难道陈艺在电话里对自己的邀约只是随口一说?难道她像个神婆一样,料定自己最终并不会成行?文颖的心已经彻底乱了,不知道该怀疑陈艺,还是该怀疑自己。她盯着那些照片看了又看,没有点赞。

没过多久,陈艺私信了她,给她发来了跟老李的合照,似乎主要是想给她看老李,自己的脸挤在照片边缘。比起先前满脸洋溢着团聚幸福的三人合照,这张照片中的老李,更接近陈艺电话中的老李:臃肿的脸,混浊而锐利的眼睛,嘴唇干枯,眉头紧皱,三条肉色的创可贴让整张脸平添一股怪异和悲壮的意味。

后面还有一些吃饭的照片,还有在海边赤足散步的,在椰子树下远眺的,在沙滩上跳起来定格在空中的……文颖却在想,她也不问问我身体好些没有,我不还在“发烧”吗?她是忘了,还是知道我的理由是假的?这样想着,在看了陈艺发来的那么多照片后,她什么也没说,只发了两个大拇指。

五天后的傍晚,文颖正在吃饭,陈艺打来电话。

文颖瞟了一眼,没动,她心里的不舒服还没消呢。

电话挂了,过了半分钟的样子,再次响起来,还是陈艺。

只能接了。不好意思,我刚才在马桶上。她撒了个谎。

怎么办?老李不见了!陈艺带着哭腔。

细一问,才发现情况真的有点不妙,就在昨天,他们一家三口请了一个付费的旅游摄影,边拍边玩了一天,回到酒店大家都有点累了,晚上九点多就准备睡觉。她们洗澡的时候,老李在卫生间门外说,你们先睡吧,我下去转一转。她本想叮嘱老李不要喝酒,又怕反而提醒了他,让他馋起酒来,就没吱声。这里是新开的海景酒店,也没什么可喝酒的地方。母女俩洗了澡,躺在床上看了会儿白天拍的照片,不知不觉睡了过去,一觉醒来,已是早上七点多,老李不在房间,他习惯早起,想必是一个人出去吹海风了。打他手机,手机却在房间里响个不停,她就想,连手机都没带,应该是刚刚出去了吧。

一直等到快九点,仍然不见老李回来,她跑去问大堂,没有结果,提出要看监控视频,酒店的人说,那得有公安部门的许可才行。

折腾到刚才,母女俩终于看到了监控视频,只有老李昨晚出去时的视频,走出酒店大门时,老李回过头来,面对大门站了一会儿,才转身往外走。直到看完,她们也没看到老李进来的视频。

文颖浑身一紧,她有种不好的预感,她盯着某个地方,就像陈艺正站在那里似的:你不要乱想,也不要动,听到没有?你就待在酒店里,免得他回来找不到你,我估计他终于找到了某个可以喝酒的地方了,要么正在喝,要么已经醉了。

电话一挂断,她就开始收拾东西,她当然不相信老李还在喝酒,手机都没带,他怎么付账?中间,她停下来看了看陈艺发过来的照片,难怪那天总觉得老李的脸看上去有点悲壮呢。

这一次,她是真的要去海南了。

(刊于《芙蓉》2022年第4期,责编杨晓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