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投稿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黄河》2022年第5期|柏蓝:身朵
来源:《黄河》2022年第5期 | 柏蓝  2022年07月18日12:12

柏蓝,原名郭萍萍,1984年生。山西文学院签约作家。曾在《大家》《芳草》《山西文学》《都市》等报刊发表小说、散文作品若干。

 

1

世界罅开一道细缝,静寂在缝隙里游动。

铅灰色铁柱掮起高脚茅屋,卧在翠玉般的湖心。柱身上几圈茸茸的绿渍,正与湖水附耳低语。天空湛蓝,几朵云映在湖面,逗引茅屋的倒影。远处,阳光倚着山的峰巅撒下碎银。两把深咖色藤条躺椅支在茅屋前的亭台上,顶部撑一柄硕大的彩虹遮阳伞。伞的暗影颀长,大部分伸入湖的怀抱,只有一小块还赖在包围亭台的木栅间。明艳的斜晖为整个湖面镶起金边。

惬意的悠然哼着催眠曲,世界渐渐沉睡。

我仿佛步入其中,身着宽松的碧蓝色亚麻长裙,在藤椅上轻轻躺下,双手叠搭在腹上。

两把藤椅之间放着一张圆形三层玻璃茶几。茶几的最上层是泛青的透明色,中间一片乳白,下方是混杂着细碎金片的黑。手机趴在这黑色的晶面上,壳体用碎钻镶嵌着“一夜暴富”的字样。一只黄釉水滴状花瓶立在茶几顶上,里面插着几枝干玫瑰。玫瑰簇成一束,叶边的尖刺经时间冲刷,失去昔日锋芒,钝钝地向四周探望。微风拂过,僵硬的叶片擦出沙沙的响声。位于第二层的隔板也没闲着,驮着一只易拉罐,红色的,中段凹陷,瘪出一个尖角。白吸管斜倾脑袋,钻出罐身,融在茫茫乳白中。这片白是我最喜欢的颜色,它是茶几的中心,也似世界的中心。

我默默端详着一切,那个滞留于时间深处的柔软瞬息,不经意间漫回脑际。还记得很久以前,南方某著名海滩,与明哥待在一起。轻柔的海风吹来,勾勒出亚麻长裙玲珑的线条。明哥搂着我的肩膀,手微微一颤,一颗颗饱满剔透的气泡紧紧依偎着,从易拉罐的拉环开口处冒出,碰撞出滋滋滋的欢愉。我急忙吸一口,一股齁甜的清凉在喉腔滑翔。眼看我的长发要缠住吸管,他亲昵地帮我别在耳后,笑着说:白吸管上的这抹红印就是太阳,所以你的秀发才想追逐它。现在,遥远的吸管上,那抹红消失了。

一粒水珠定在吸管下方的乳白色玻璃板上,傲娇得很,像《一千零一夜》里国王藏在宝库中从不示人的珍奇,流光溢彩,外层浅浅的蓝,是梦幻里亚麻长裙碧蓝的游思;那点亮白,则是吸管上“红太阳”发出的耀眼光芒。我凝视着这滴圆润晶莹的水珠,嗅到了久违的沙滩和海风。

“为你,我用了半年的积蓄,飘洋过海地来看你,为了这次相聚,我连见面时的呼吸都曾反复练习……”手机铃音响起。

吱,吱,吱,我将虚掩的门匆匆合上,夹断那道垂直炫彩的光,锋利的声线被挡在逼仄的空间里。紧绷的心悬在门缝间狂跳,目光和手指几乎同时伸向连衣裙,怎么也翻不出手机……

2

怎么是她的电话?思绪几乎乱成一锅烩,沸腾着无数个硬结。怎么是她的电话?怎么会是她的电话?一串长长的号码映在眼镜片上,泛着蓝绿的光点。我闭上眼,想把跳跃的数字抵在意识之外。眼下真不能接,我不知道该和她怎么讲;再说,群公告提醒,今天有事最好只发信息,不接打电话;最主要的是,她只知道她想要的,没人在乎我想要的……我挂断电话,头深深地埋进膝盖,任黏稠的黑重新将我裹藏。

长方形的亮光卷起朦胧的一角,一条群公告涌上屏端:“@所有人 紧急通知:请高度注意,现在一定一定一定要躲藏好,不要外出。如果外出,有被抓获的危险!”这样的信息,一大早到现在已收到二三十条,只是这次强调得更严重,多了两个“一定”加一字“躲”,还将“。”硬生生烫直成“!”。我潮湿的目光停在“躲”上,平坦的“躲”一圈圈肿胀,向外散开,原本清晰的架构变得弯曲模糊,两条隔断搭起“身”的三个幽闭空间(“身”内部的两条横与其他笔画结合,构成三个扁方块)也膨胀得变了形。一个疑惑在我心中不停闪晃,这样的空间里会有谁呢?还没等回过神来,隔断筑起的方块左歪右滑,撕来扭去,拧巴成一幅类似抽象派大师的画作,或恶作剧里的鬼脸。须臾间,在不起眼的角落,一个身影端坐其中。那个人是谁,看不清楚,只见他异常宽厚的肩背迅速消失在扭曲的图案中。幽闭空间下,一条小河(“身”笔画中最长的一横)颤巍巍地流淌,尽头处,一道滑梯状瀑布(“身”笔画中的长撇)奔流而下,翻滚出白色浪花,时不时溅出屏幕。“朵”上乌云浓重,狠狠压下来,天昏地暗,雷驰电掣,下方枯瘦低矮的树木成群结伴,四处逃散。整个“躲”成了一摊泥泞的沼泽,死死攫住我的目光,无法自拔。我抬起臂肘,手指贴着发根胡乱滑行,钻心的痛陪伴瘙痒传遍全身。

稍稍辟开一条缝,光线闪进来。腿上、手臂上爬满蚊子叮的包,隐约看去,如一座座猩红的火山,有的山顶溢出赭色残痕,有的山丘缀满硫黄样的结晶……剧烈的痒痛感在红肿疙瘩的掩护下蠕动,好似皮肉里钻进成千上万只蚂蚁。我一边抖动四肢,一边抓挠,哧啦哧啦声汇成悲愤的交响乐。这连片的火山密密麻麻,蛮横无礼,像是身体的一部分,想撕都撕不掉,想甩也甩不脱,和明哥一样可恨。

拧开水杯盖,一大颗光洁的水滴有气无力地逃出,落在膝盖上,顺腿肚的弧线滑下。有了湿润的滋养,一些疙瘩顿觉清爽了许多,犹如春暖花开,荡漾着刚褪去笨重棉衣的轻盈;另一些则盐浸了一般,疼得愈发尖锐。火山们此起彼伏,重新聒噪起来。我指甲缝里塞满划破的皮屑,丝丝褐红粘在指甲盖和指尖上。腿和臂上,留下一道道交错的痧点和隆痕。

浅绿色无袖镂空连衣裙被指甲不小心钩挂出几根丝线,丝线抽缩,裙摆处的网纱拧出一个巨大的洞眼,似乎鲸鲨也能在其中穿行。头发前后窜逃,目光上下游走,我怎么都觉得自己是一个难民,伴着一股沉重的气息,用力将门拉回。

咚咚咚,一阵敲门声。我屏住呼吸,大脑飞快地转动,会是谁呢?是明哥,还是公告信息中的“危险”?这些“咚”的强音,每一拍都顶在自己的心尖。我耳朵贴住门板,试图搜寻哪怕是一丁点熟悉的动静,丝丝小确幸不停撩拨着深沉的恐惧,身体跟着这散乱的节奏颤出几许欢欣。本想走出去瞧瞧防盗门的猫眼,可还没等舒展开腿脚,一个略带沙哑的声音隔着几道门板朝耳边挪动,“我是本小区工作人员,不用开门,一定要躲好,外面有危险……”期许被门外的声音吹乱,搅散,融进虚无的空际。咯啦咯啦的脚步声消失在楼道尽头。

瞬间感觉,自己是一小块遍布涂鸦的纸片,上面画满别人的想象,随风飘过一条条冷寂的街道,找不到家,也不知道自己属于哪里。

3

昨晚,路灯隐在国槐肥胖的树冠中。纷繁的叶子,像笨裁缝手里的补丁,缝缝缀缀,拆拆合合,制成一块块阑珊的布,将灯光层层围裹。昏黄的光线从粗大的针脚和拼缀的缝间洒漏,只有包住光的那一小片,色泽明艳青翠,闪着幽幽的银边,其他的一切还沉溺在浓郁的夜色中。

路面空荡荡的,两旁白色的停车线格,将平展的街道划出疆界。我驾车缓缓行驶,停靠在树和路灯组成的光影近旁。路有些陡,车向后溜了一截,歪歪扭扭地压在框线上。环顾四周,只有路灯、槐树和线格,还有闷头闷脑的静。我开车技术不好,直行还可以,一到停车就犯难。车头车尾调摆了好多次,才勉强泊进车位。终于到家了,只不过那是寄存这钢铁同伴的家。

昏暗破碎的光闯入挡风玻璃,挨挨挤挤地栖息在悬垂的挂件上。它斑驳的暗影在空落落的副驾驶座上摇摆,随后晃动的身姿渐渐停息,在椅背上安了家。那是一款彩色锦带编织的心形挂件,水晶丘比特在红心中张弓,下首的流苏耷拉着脑袋。这是那次一起去海滩他送我的礼物。我坐在驾驶座上,丘比特手中那支金色的箭直冲冲刺过来,真想把它扯下,扔出太阳系。

高亢的旋律伴着一首歌的只言片语从疾驰中撒落,一辆耳背的汽车朝远处飞奔。喧闹声在干燥的空气里弥散,遗下一缕缕悬浮的颤音。

我无处可去,在密闭的车内,感觉闷闷的,呼吸有些急促。我抬起搭在方向盘上的左手捋顺胸口,摇下右边副驾驶一侧的车窗,露出一厘米见宽的缝儿。接着按下落锁键,凸起的黑色小圆棒滑入属于它的凹槽。不知怎么,我突然艳羡起这小棒,“呵呵”声噙着苦涩往肚里咽,连笑两遍后,凝固,冻结。我的白色别克隐没在路两旁的车列中。树叶痴迷地黏在枝条上,疲惫不堪的夜色越来越稠,路灯打起盹来,沧桑的暗影也跌入睡眠。

一个穿浅绿色连衣裙的纤瘦女人出现在前方,高跟鞋击打着砖面,她好像要加快步伐,却被裹身的裙摆和高跟鞋羁绊,倒腾着碎步急匆匆走来,目光在脖颈转动的夹角范围内逡巡。头发是大波浪卷,染着时尚的奶奶灰。一阵风撩起妩媚的秀发,她扭头瞅看风拂来的方向,更加快了小碎步的频率。猛然间,女人的脚步慢下来,像是被什么挡住了,直视侧前方,两眼仿佛要放出X射线,扫描夜的轮廓。我顺着她目光的方向看去,人行道旁有一个花池,并蒂月季密匝匝拥在一起,在夜色笼罩下,添了几分寡淡和苍茫。经过短暂的迟疑,女人高跟鞋发出的咯噔咯噔声愈发密集,将一只上下翻飞的蝴蝶甩在身后。目光也跟着她移转,一团团黑色的树影闪过。女人路过车旁,眼睛与我相遇的一刹那,发出一声尖叫:“哎呀,妈呀——”锋利的嗓音划破夜空,高跟鞋跟着向外崴了一下,她立即把身子拨正,胳膊交叉环抱在胸前,踉踉跄跄地跑开了。

车窗玻璃像一面魔镜,看到她正脸时,我也着实惊呆了,这个女人竟和我的面孔如此相似——不,简直是一模一样!我紧张得发狂,再转头寻她时,她的身影凭空消失了。我用力揉压眼睛,仍旧是什么也没有。我从车窗探出脑袋,看着这条马路——静籁,平直,没有岔道。我又将上半身挪回驾驶座,调整呼吸,一面揩额上的冷汗,一面将车窗升起,只留下大约两毫米的空气流通缝。过了许久,才把那颗受到惊吓,已逃离轨道的心脏拉回。人行道上确实没人,也根本没有什么花池,可能是自己产生的幻觉。

下午发生的所有事情都乱糟糟地别在我芜杂飘渺的脑海里。世界太静了,静得能听到一朵光斑落地。此刻,我特别害怕寂静,又渴望一切如旧的静。白天发生的事在沉坠。我久久盯着窗外的静默,大脑一片虚空。空荡荡的街道,只有风掠过车窗,眼追着风流转。风走了,眼眸也无处安放,生涩渐渐涌向眼帘。车里这一米见方的地方是我活动的整个世界,想去后排,却不敢敞开车门。我从前排座椅之间的排挡处好不容易爬到后排,平躺在后座上,上下睫毛迷迷糊糊地粘连在一起,坠入静的深渊。

嗡嗡作响的声音咬破了这份宁静,是蚊子,它在钢铁和塑料垒砌的世界里发现了我。我睁开眼睛,寻找嗡嗡声,蚊子却不见了,只有琥珀色的光圈闪烁。不过很快就有几只蚊子又飞进来,它们连成一线,翅膀紧紧靠在一起,暗暗低语,似乎在密谋什么,绕着我舞了几圈,又飞走了。下弦月挂在窗外,一道道冷清的光不情愿地侧身斜进车里。

嗡嗡声以幂次方的音量轰响起来,好似工地上浇筑混凝土的振捣器。有好多蚊子,一个个的小黑点穿过车窗玻璃的缝隙飞进来,黑色群块不住扩张,钩织成抽象音频——恢宏险峻,横冲直撞,像山体滑坡时无数土石从山顶滚落。我隐匿在音频里,万千只翅膀组成一面面传递信号的旗帜。

我不知道夜晚的蚊子会这么多,也从来没有想过蚊子会让自己紧张、害怕。它们探着针一般的触角,睁着圆鼓鼓的黑红色小眼,露出凶恶的神情,又长又细的腿紧绷着,做出时刻着陆的准备。我挥舞起双臂驱赶,但终是抵不过它们的轮番进攻,颓然败下阵来。

风骑着单车悠闲地穿行于树叶间,我的身体破败不堪,蚊子在月光下忙碌地织着裂痕。

夜色衰老,一切都汇成伤感的喧腾。我用甩动的胳膊和哧啦哧啦的抓挠声对抗蚊子,居然还有几只穿过连衣裙的镂空处叮咬。一只蚊子挺着大肚子,怎么扑扇翅膀也飞不起来,待它停在我的右手背上,我抬起左手一巴掌拍下去,再看时,掌心沾了一抹血红。

我晕血,一看见那散发着腥味的颜色,就感到车顶陀螺般旋转,眼前顿时一黑,昏厥了过去。

4

霞光点亮天空,映出梦幻般的暗紫色。黎明时分的清冷是一层稀薄的藏蓝色纱巾,轻轻笼住大地。高楼和整个街道还在熟睡,路灯亮着,像是担心遇到生人,羞缩进叶片。我睁开眼时,看到一溜无限延伸的百合,使劲晃了晃脑袋,才确定那是车的顶棚。此时的我头痛欲裂,隐在叶丛中的路灯熄灭的一刹,一滴泪逸出眼眶。漫漫一夜——无家可归,身无分文,手机电量耗尽的一夜——终于过去了。迷蒙的目光里,一只只肿包,仿佛被剪掉的百合蕊。

天亮了,透明的淡蓝色包裹着城市。望着窗外,我有些纳闷:平日里,这个点本应是车水马龙,现在却彻底沉寂。今天为什么如此宁静?可我来不及多想,当务之急是找个充电宝,给手机充电。我的手机充电器还在明哥家,昨天遍体鳞伤落荒而逃时,只带走了手机和钥匙包,其他的全都被明哥扔出的那句话捆扎在他的住所。

我拖着沉重的脑袋,双腿填充了棉花般深一脚浅一脚走在平坦空旷的大街上。街两旁店铺门紧锁,路上一个行人也没有,犹如默剧的场景,整座城市都成了道具,每条街道和每个店铺都悄无声息地杵在那里。再看经过的每一块地砖、每一棵树木,全都躲躲闪闪,好像在极力遮掩一个巨大的秘密。惊异侵吞了我的感伤疲惫,脚底涌起一股力量,必须找到充电宝。

路口拐角,一家便利店敞着门,透过帘子,亮白的光溢出来,在门前的地砖和台阶上铺展开。这家坐落在高台上的便利店,有如沙漠中的城堡,让我一阵狂喜。我一步登两个台阶,急匆匆上前,待掀开帘角的刹那,里面低低的交谈声瞬间静哑,刚才还浮在空气中的话语凝固了。一个女店员站在收银台外侧,看到我时石化了一般,惊恐迅即从五官蔓延开,眼神低垂。背对着我的店员还在整理货架,她似乎察觉到了什么,脸朝门口扭将过来,张大的嘴巴霍地倒吸一口气,我感到了她节奏错乱的呼吸,那呼吸里满是惊愕。她圆瞪两眼,死死盯着我掀帘子的手。我一脸茫然,向店里跨了一步。“别动!”一声厉喝急促洪亮,将我钉在原地,像小时候做游戏时的稻草人。“别进来!”另一个男店员从货架后方闪出,面色煞白。他们似乎很怕我。我心里很是疑惑,本想咧嘴笑一下,可笑容不知都藏到哪里去了,就是无法粘贴到自己脸上,眉眼耷拉着,牙齿露不出来。“我想租充电宝,手机没电了。”我终于憋出一句。

“你别动。”男店员的声音传来,“也别进来,我们的充电宝不租了,马上要关门,你去别处租吧。”

我一路走来,本就对街上突然出现的异常不解,店铺都关门了,费了半天劲好不容易找到家开门的,却吃了个闭门羹。再说,我是顾客,他们怎么能这样无礼?想到这儿,我反驳道:“其他店不开门,我充一会儿就好……”

见我站着不动,两位女店员便开始抱怨那同事:“早知道,咱就提前关门了。关键时刻,不能只考虑挣钱呀。都是你!”男的并没理会,嗓门一扬:“来,我把二维码给你扔过去,你扫码借充电宝。但只能充一会儿,五分钟吧,五分钟后我们就关门。”

一股无明业火嗖地冲上脑门,怎么会有这样无理的要求?我做了一个两手向外翻的姿势,没好气地说:“手机没电了,怎么扫?”

恼怒之余,心底的疑惑也越来越大。我低下头,扫了自己一遍,除了衣服破损和蚊子咬的疙瘩外,也没什么特别呀。再抬头时,他们三人已经退至墙根,男店员站在前面,俩女的并排躲在他身后。男人手掌朝向我:“保持距离啊,千万别进来,别把外面的危险带进来。你没看手机吗,还敢出来跑?快走吧,我们马上要关门。”

正说着,不知是谁按动电源开关,明炽的光被吸顶灯的硬塑料圆壳全部收笼,暗哑下来。青涩的阳光穿过帘子,在地板上投下框形的亮影,我定在框里:“抱歉,手机没电了,什么消息也看不到。手头又没现金,其他东西都放家里了。能不能先给我一个充电宝,或者充电器也行,先充会儿电,等手机能打开了,我再用支付宝付钱?”可刚说完,一个戏谑的声音就攀爬上来,质问自己:你现在哪有家,你所说的家在哪里?

店里的三个人急匆匆戴上黑色口罩,接着忙忙张张又戴起手套来,也是黑色的。那个男店员,可能手大一些,手套束口勒在手掌最宽处,束口卷了边,一圈一圈向里翻,卷边处的黑更深沉、更稠密。他拉住束口的一端极力往上提,却怎么也提不上去,脸胀得通红,似乎他全身的肌肉都在帮着拖拽还未完全套在手上的那片黑。

站在他身后左首的女店员倒是比他利索得多,只见她整了整手套,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白色方块,放在身旁有滑轮的购物筐里。她把筐子往后牵了两次,再向前用力一推,购物筐朝我的方向滑来,我赶忙伸手截住。

“你用这个机器扫脸付款吧,再把它放筐子里推回来,我再把充电宝给你推回去。快点,快点,我们要关店了。”满满的不耐烦从口罩和眼睛里射出。

就这样几个来回,终于买到了充电宝。我再也不想理睬这些奇怪的店员,自己还站在那块越来越长的亮影里,瞟了一眼充电器的外包装。

“咱们快关门吧。关了门,我就在店里,不去街上了。”

“是呀,姐,我也不敢回。手机里的信息太可怕,也不知道到底是咋了?”她眼也不抬,左手捏着扫脸仪器的一角,右手小心翼翼地用消毒湿巾擦拭仪器。

我暗自骂着这些店员神经病,转身离开了。

“要不你俩在店里找个地儿藏起来?但千万别开门。”男声从我身后飘来。

骂完他们,回想刚才他们古怪的举止,我越发局促不安。整个路口都静止了,太阳懒懒散散地挂在灰蓝色的空际,道路两旁的杨柳有气无力,丝毫无意去伸展那些好动的枝条。街上空无一人,只有路口的摄像头偶尔掷出几道警觉的光。

卷闸咬紧地面的哐嘡声回荡在街道里,我的心扑通扑通地狂跳,好似要逃出连衣裙。我不自觉地加快脚步,扭头看看身后,还是空无一人,只有影子在追赶自己,一片枯寂。这是一个无声的世界,只有布景和我。

5

慌里慌张将自己塞进车里,绿豆般的汗滴顺着刘海坠落,透过汗珠,我看到丘比特正向我眨眼,赶紧按下锁车键,忐忑的心绪才得以平静。前后左右停泊的车,依然在它们的位置上。一切还是昨天的样子,可是今天这么陌生,已经见不到昨天的影子。

充电宝的塑料包装像不锈钢造的,找不到撕开的接口。我的嗓子开始皲裂冒烟,指头不听使唤地抖颤着,怎么也拆不开软膜。明哥又出现在我眼前,平日里这些小活,都是明哥做,要是他在就好了。呸呸,我埋怨自己,没出息的家伙,难道这么快就忘了他说的话吗?我看向窗外,风吹皱了树冠,街上的尘土跳起华尔兹。

手机信息声如鞭炮般噼里啪啦炸响。我突然觉得,现在的智能手机已经环环相扣,连成了多米诺骨牌,不过没有自己这一环,是不会引起多米诺效应的。但自己的世界会崩塌。我一直以为,没有手机打扰,可以像遁入山林的隐士不与任何人联系,说起来也是一种惬意。此刻,才觉得手机已经和我融为一体,根本离不开。手机简直是一架天文望远镜,一旦没电了,就如同别人指着一片朦胧的星云说,快看,快看,而自己睁着空洞的眼睛,却什么也看不见。急切和焦虑织成一张铁网,将我牢牢缚住。我迅即翻开明哥的信息栏,没有一条是他发的,未接来电里也没有他的特定名称a521。千斤重的脑袋支撑在方向盘上,我阖上眼,想稳住悸动飘零的心。

殆倦的眼皮微微抬起,凌晨4:36群里推送过一条消息:“@所有人 紧急通知,请高度注意,大家不要外出,现在危险正在临近。”这条信息像钢钉将我的思绪钉在座椅上,动弹不得。四点半或更早,我可能正望着车窗外紫红色的晨曦,想着明哥绝情,根本不知道危险近在咫尺。5:43又推送过一条:“@所有人 紧急通知,请高度注意,大家待在家里不要外出,危险就在我们身边。”叮咚,又来了,内容相差不大,就是让大家不要外出。中间还有好多条类似的零碎信息。我不知道这个所谓的“危险”究竟是什么,但能感到它在向我逼近,而眼下我仿若正立在悬崖边,没有一条通往山脚的路。

城市里那么多玻璃窗,没有一块属于我。如果妈妈还在多好啊,有妈妈就有家,还能和妈妈说些体己话,可现在我只能厚着脸皮求爸爸。虽说爸爸家给我留了一间卧室,但爸爸再婚,添了一个弟弟后,我就很少来往了。

我死盯住爸爸的号码,十一位数字直挺挺等待着,一直等得乏累不堪,躲进黑色的屏幕里。这时候打电话合不合适?会不会打扰他们?他们会不会问我?一连串顾虑缠磨在心头,我反反复复调出这溜熟悉的号码。又有群信息推送过来……我咬紧牙根,拨通爸爸的电话。

手机彩铃响了几声,一句歌词还没唱完,那端就挂断了,“您拨打的号码正在通话中。”

我把手机撂在副驾驶座位上。外面仍然寂如深谷,太阳平卧在云端,疲塌塌的,任由尘埃热舞。叮咚,信息到:“闺女,有事?爸爸和你阿姨在外地。”

看了爸爸的回复,我不由得生气。每次爸爸在我面前,都要隐蔽掉关于那个小男孩的所有信息,这次依然如故。我该怎么回复呢,是回“没事”,还是回“想借住一下”?手机屏里争相蹿出的信息,还有昨夜无家可归的落魄,让我下定决心,将游移不定的念头变成文字推送出去。这次爸爸秒回:“闺女,你过去吧,你有钥匙的。我和你阿姨再转几个地方。照顾好自己。我在群里听说咱们那儿有危险,我们一时回不去,你也要注意安全啊。”

6

虚空占据着无声的白鸽小区,寂静发出闹钟般的轰鸣。

我打开家门,空气混浊,窗台、茶几、沙发……整个家里都铺着一层薄灰,所有的门窗都关着。阳光穿过客厅的窗纱,蜂窝状的光柱落在茶几前方的地板上,细碎的灰尘在光柱中悬浮。我嗓子眼里像突然粘了一块口香糖,阵阵挠心的刺痒匍匐着,在喉咙处蠕动,只有用干咳才能麻醉缓解一切。“他们出去了那么久,竟没告我一声。”自顾自嘟囔着,推开给我预留的卧室门,小小的电视机挂在墙上,还有松木写字台、松木衣柜、松木大床,所有的家什都是几年前的老样子,就是床单换成了上回明哥送给阿姨的那块。但在我意识里,这块床单早被自己撕成了布条。

叮咚叮咚的信息潮水般涌来:

“要躲好,要将自己藏好……”

“怎么样才更安全……”

“大家一定要团结起来……”

“我们要按照规定的程序……”

各种指示、通知、提醒在群里奔腾。有几条相似的信息对我最适用:“危险的嗅觉比较灵敏,喜脏……”“屋里尽量保持干净清新……”

我把手机放到床上,径直去卫生间寻找擦洗工具,将抹布按到茶几上时,明哥家的情形浮上眼帘。那是我第一次去明哥家,明哥加班,我于是自告奋勇要当一回称职的女主人。刚打开门,就见一只拖鞋挡在门口,之后在卧室的床下发现了另一只。地板上,黑渍斑斑点点,几乎要盖住紫铜色的地板,其实当时我也不知道紫铜色是不是底色,清洁了几遍才发现紫铜的表皮下是纯白。有些黑斑迅猛繁殖,已经长成俄罗斯套娃的模样,一圈套着一圈,挨着挤着,吸附在地板上,连一指甲大干净的落脚处也没有,仿若被遗弃多年的厂房。我当时也是先从茶几开始打扫的。茶几正中央放着一只电磁炉,煮饭的锅还未撤去,锅里的菜汤上凝结出一层橘色油皮,荷包鸡蛋时的絮丝已经干涸,紧贴着锅身。电磁炉旁边是一个粘满油渍的瓷碗,碗底还剩余一些干枯的调料残渣。一支筷子搭在碗沿上,另一支把住茶几。茶几一角,饼干碎屑撒得触目惊心,一只棕色短袜偏偏也来凑热闹。几个撕开的方便面袋子横七竖八地躺在茶几上。

一番拾掇擦抹后,看着茶几重新闪出亮光,我兴奋得不得了,想想明哥的微笑,幸福立马围拢住自己。当时的我自感对明哥很重要。而事实上,根本就不是这样,我从来没有设想过明哥还能……

抹布失落地抹除一切。

“@所有人 紧急通知,紧急通知,危险已经到了白鸽小区,请白鸽小区的居民一定要藏好……”天哪,此时我就在白鸽小区。再看这条信息时,脑袋嗡一声膨胀起来,抹布跌落到地板上。再看一遍信息,是五分钟前推来的。我的脚不住地打颤,我要将自己藏起来。

一片黑暗将我包围,心跳声和呼吸声成了仅有的音符。我蜷缩成一团,尽力拽住呼吸,把它拉成悠长的线。脑袋倚在膝盖上,目光模糊起来:

低矮的土坯墙歪歪斜斜地立着,墙面被年轮磨破了,一截一截的稻草秆裸露在外面,掉落的坯土堆在墙根。白蚂蚁从墙角的洞穴爬出,成群结队地游走。一些蚂蚁爬上墙面,越过稻草秆,攀上墙头又折下去。我趴在墙头,看见墙的背面漆黑一片。远处传来一个声音,快跑,危险来了。自己飞快地藏在水缸后面,一条条白色线段沿着水缸穿插迂回,向我逼近,危险也跟着来了。我被抓住,一个怪厉的声音从一摊烂泥般的身体里发出,我的指头触碰到你,你就死了,哈哈哈哈。

求你,再给我几年时间,放过我,我还不能死,我还有孩子……

哀告声将自己从蒙眬中震醒,汗珠渗满了额头。我用满是疙瘩的胳膊轻轻揩一下,火辣辣地疼。慢慢从恍惚中回过神来,梦中的情景让我惊惧,长长的叹息在黑暗中转了一圈又回到原点。我将手轻轻搭在肚子上,明哥的话变成一根根藤条攀伸而来,紧紧缠住我的腹部。

“为你,我用了半年的积蓄,飘洋过海地来看你……”刺耳的铃声重又响起,暗黑也受了惊吓似的,跟着屏幕抖动。又是她的电话,我匆匆摁了挂断键。群信息仿佛大海的泡沫,突突滚涌,我将晃眼的屏幕翻过去,扣压在黑色里。一条一条危险逼近的信息侵蚀着我,浸骨寒气在全身蔓延,鸡皮疙瘩将我层层封裹,牙齿不住打颤。滴滴,一条信息传过来:“姐您好,我是昨天给您介绍保险的小张。我去了几个电话,您也没接。昨天上午您说今天来办保险,也没见您过来。我发信息就是想和您确认一下,您昨天选定的车保,我帮您下单吗?今天优惠最后一天,我可以给您先占一个名额,您可以直接把钱转到我们公司的账户上,或者您明天到公司交款。”

昨天上午我还开心地联系小张,没想到下午就……

我的车都有人关怀,而自己却……

我在黑暗里,突然觉得黑是那么简单、纯洁、静谧。黑遮蔽了所有,散发着令人沉醉的魅力。

7

我罅开缝隙,窗外染了一袭迷蒙的赭红,路灯昏暗的光挤进来,投下一道道被折断的亮影。

古风悠然的高脚茅草屋、铅灰色的铁柱、亭台上两把深咖色藤条躺椅,硕大的彩虹遮阳伞,微波荡漾的湖水,都披上了灰褐色的薄纱,隐隐约约地朦胧起来。

湖水周围的小山似乎发出哞哞声,饱食了自由的阳光被灰褐色举起,消失在朦胧里。风如一列火车,轰隆隆驶过昏暗。

茶几上易拉罐的那抹红,像是在踢踢踏踏地摇摆、舞蹈,一段热舞后在空中猛然侧翻,纵身一跃,跳入湖水,变成一艘绛枣色的木船,泊在亭台岸边,白色吸管也化作船桨,倚在船沿上。

这艘船是来接我的吗?我又能去哪儿?我周身战栗,将微微支开门缝的手抽回来。一片静谧的黑蔓延,这片黑的尽头似乎能酿出璀璨的银河……

8

一条信息点燃了屏幕,“喜讯,喜讯,白鸽小区已经安全了,危险暂被击退,居民们可以自由活动了。”早晨8:50,掌声、礼品、绽放的礼炮、666各种表情铺满了屏幕。

推开衣柜,直愣愣的光穿过窗户汹涌而至,晃得我睁不开眼睛。我从衣柜里走出来,走向窗台,好似生病的太阳挂在天上,用粗粝的刷子无精打采地涂抹世界,灰白的天空皱成一团。两只蜻蜓搂抱着,嗖的一声飞过玻璃窗外侧的钢纱网。楼下一棵国槐斑驳的暗影里聚起一堆一堆的人,嘈杂声翻滚着涌进我的耳朵。

灰色光芒不停地闯入,在我眼前腾挪。我的头像被无数条看不见的绳子勒着,越勒越紧,头痛海啸般击打着自己。

滴滴,又一条信息:“姐,您今天什么时候过来办理保险?”

我瘫坐在床上,压住明哥送给阿姨的床单,湖水、高脚茅草屋、铁柱、亭台、藤条躺椅,彩虹遮阳伞,茶几、红色易拉罐、白色吸管、干玫瑰花、套有“一夜暴富”硬壳的手机,都静静地躺在床单里。

一颗泪滴坠落,恰巧在那抹红中晕染开。我凝视着潮湿的红,明哥的话震荡着耳膜,震得我瑟瑟发抖。

“你要是要这个孩子,我们就分手。”

冰冷的阳光晃在脸上,我忽然觉得,没有了暗黑的支撑,虚空和杂乱开始吞噬自己。一道道铁青色的光,穿过高楼绕过树木钻进屋里,黑眸想抵住将它们拒之门外,可是它们已经蜂拥而至。我不知道,漫漫白昼我该如何度过,自己和明哥、自己和单位……一团团乱麻,我该如何理清。原本以为到了白天,一切都会变得明晰可鉴,可事实上,白天如膨胀的荒野,比我能承受的要多得多。

白天,我陷入无边的焦虑,头疼、胸闷、气短,全身不停地打颤……柜中的静谧在自己脑中闪耀。我不由自主地走到衣柜柜门内侧的镜子前,以前的两套旧睡衣还垂挂在柜子里。如果关上柜门,柜子所有的东西就成了一种颜色,不论长的、短的,有生命的、没生命的,一切的一切。昨天,镜子里的自己也是一片黑。

希冀的一切都在柜子静谧的黑里闪动。

我把目光缓缓移离镜中的自己,抬腿走进衣柜,拉上柜门……

9

一股异常兴奋的力量聚在中指,砰的一声落下,又迅即从键盘上弹开,六个小圆点一字排开,跨上屏幕。兰花指还悬在空中,这种我平日里最讨厌的手势,此时却亲昵起来,瞬间绽放出无尽的芬芳,宛如刚刚在金色大厅完成一曲独奏的小提琴师,典雅优美。我赶忙抬起“兰花”盛开的右手,捂住从紧绷的表情中窜出来的笑声。结稿的亢奋和喜悦在心底流淌,漫过整间书房。写完了,《身朵》写完了,我合上电脑,将陷在转椅里的身体拔出,脖颈僵硬,一时不能动弹,舒展了好久才缓过劲儿来。我伸了伸腰,仰起脖子走到窗台边,拉开窗帘。

从十二层看出去,夜色伏在窗外,原本热闹的小区,此刻恬静得无一丝声息,那是漫无边际的恬静。几棵柳树又呆又小,仅有的枝桠吃力地举着昏昏欲睡的树冠。我扭头看钟表,秒针不住地旋转,时针和分针却稳稳定在那里:9:20。我又转向落地窗,玻璃受夜幕侵袭,成了暗黑的镜面,将屋里的一切鼓鼓囊囊地拓进去。对面楼宇上晃闪闪的窗户亮块,像新拆开礼盒的白巧克力,整整齐齐列队步入窗玻璃。整个世界在此相交,屋内陈设的浮影和屋外的景象,激烈争辩,互不相让,都想在这块竖立的平面上留下印记。一张张激动的亮块与自己的方框眼镜、瘦削的脸,吸顶灯、钟表以及书柜叠合在一起。

我把镜片凑近玻璃,透过这些浮影,外面的物体仍旧沉浸在静穆中,不见任何人影。一簇簇月季勾缩成暗淡的小灰团,失去了阳光里的容颜,随风飘摇。停车场里的车辆静止在车位里,暗夜模糊了车的轮廓,只有车牌上闪着萤光的字母和数字托起整个天地,好似楼底的世界都漂浮在字符反光的海洋里。我感觉汗液不住地顺着鬓角和耳根淌下。此刻,是七月的夏夜,去小区公园里乘凉,应该是最舒坦了。我边思忖边擦拭着汗,将空调又调低两度。

我疑惑以前挤挤嚷嚷的人群都去哪儿了?我换鞋,开门准备下楼,老婆丽丽的声音叠着手机里的直播不经意间飘来:

“老公,”“宝宝们,快买呀,”“这么晚了,你——”“这是我国的文化遗产,是中国人的智慧结晶,”“干吗去?”“哪位姐姐买一条,就是在为我国的文化做贡献。”

“我出去遛弯儿,你在干吗,这么吵?”

“直播卖丝巾的。你傻呀,是不是写东西写傻了?今天隔壁阳光小区封了,大家都不敢出去。”

我正提鞋的手滞在半空,恍然反应了过来,拍拍额头:“哎呦,哎呦,忘啦。我就说嘛,怪不得,楼底下一个人影也没有。”

“宝宝们,还有口罩,纯桑蚕丝的。看看上面的图案,一朵朵金丝莲花,多么逼真、细腻。我给大家一个镜头,大家看看,上面不但有金丝,还有卷边,都是纯手工制作。在我们中国文化里,莲花是保平安的。现在,宝宝们多买几条,既能防晒,还包含着对家人健康的期许。宝宝们下单吧。”我站在鞋柜旁换回拖鞋,直播里的绵柔女声还在继续。我心里寻思,每天出去锻炼惯了,今天猛地不让出门,这身上哪儿哪儿都不自在,就是不知道还得关多少天。

“老公,我给咱俩都买了。”

我瞥了一眼丽丽,她刚才还歪在客厅沙发上的身姿已经摆正。不过她并没有看我,正着急忙慌地戳手机屏,温婉的声线一直旋荡。看来她完全没有要和我讲话的意思,我在沙发旁顿了顿,本不愿说她的,却没忍住:“丽丽,少看些直播,没事多看看——”

话还没完,就被她截断了,“知道啦,知道啦,我知道你想说啥,你想说看‘书’,是吧?你看去吧,我一看书就瞌睡。我喜欢直播,在直播间买东西还能帮咱家省钱。我是在帮你呢。再说了,现在隔壁小区都封了,不看手机,我怎么了解信息?像你,稀里糊涂的,还要出去,如果不是我叫住你,你真出去了,看你怎么办。”

我摇摇头,将书房的门轻轻掩上,丽丽的欢笑和手机里的热情都挤扁身体似的从门缝龇进来,“宝宝们,宝宝们……”我听着就心烦意乱,推开门,走到客厅。丽丽根本没注意到站在一米远的我,“哈哈哈……哈”等她看到我后,笑声由爽朗变得僵硬起来,回旋一小圈消散了。

“丽丽,你声音小点——”

丽丽再一次毫不犹豫地掐断“点”后面的小尾巴,“知道啦,知道啦,”她挥舞着手说,“忙着呢,别打扰我。”眼睛还粘在屏幕上。

我大感无趣,回书房打开电脑,文档里加粗的“身朵”那么醒目,目光顺着第一句话“世界罅开一道细缝,静寂在缝隙里游动”一口气滑到结尾的“……”。正当我屏气凝神畅游在《身朵》结尾的省略号中,“宝宝们——宝宝——”尖细变形的嗓音,又热烈地鼓动过来。这些声浪仿佛来自四面八方,有的还削尖脑袋穿过锁眼,夹杂着与金属锁心摩擦的嗞嗞声。我用脚尖顶着地板,全力将转椅向后滑了一段,双手啪地拍在大腿上,气冲冲向门走去,转动黑色锁柄,展开一道缝隙,“丽丽,丽丽,声音小点儿,声音小点儿,行不?”

“啊——”

我重重地合上门,思忖着尽快把《身朵》改两稿,就可以给高老师了。刚开年,高老师就向我和另一位作者同时约稿,商定五月初交稿,那位作者已经按时交稿了,而现在都七月底了,我深吸一口气,八月初一一定要改好。

丽丽“啊”的颤音还在耳边回响,我以为自己刚才说话时急火攻心,再加语速极快,丽丽没听清楚,正准备重申一遍。

“百分百桑蚕……”“还没完没了了……”明显是两种声音捻在一处了。

不对劲儿啊,难道是王丽和主播吵架了?如果真是吵架,我,作为丽丽的法定老公,肯定要负起保护妻子的责任。我拉开门,正打算冲锋陷阵,可转瞬间,王丽的声音压倒了一切,山洪般奔流。

“你要咋?一会儿一遍,一会儿一遍,没完没了。整天躲在书房里,写呀写呀,你要是能写出个一二三来,算你厉害。我不说你就罢了,你还说我。要不是你没本事,挣不下钱,我用得着蹲直播间买人家的便宜货吗?看你那小气抠门样——啊,你是不舍得让我买东西吧?你说你,别说没花你的钱,就算花你的钱又怎么啦?嫁汉嫁汉,穿衣吃饭,我嫁给你三年,现在连穿衣吃饭都不让啦?好歹我还有份工作,有点收入,我要一分钱不挣,还不让我活了?”

丽丽怎么就不理解我呢?我是讨厌她老看手机,浪费时间,也不喜欢她在各个平台买东西。整日价买了退,退了买。有时,为了便宜三两块,一模一样的东西同时买回来好几件,结果只留一件,或一件也不留,尽支援物流了。实在没法退的,只好留下来。现在家里都快成杂货店了,存了一堆没用的家伙什儿。天地良心,今天我真不是要说这些,我只是觉得,手机直播声太大,关小些,好让我修改《身朵》。

丽丽的调门又高了八度,“看看人家对门,美容做着,健身班报着。再看看我,没结婚前还跟闺蜜上美容院,现在倒好,都不知道美容院的大门朝哪儿开了,健身房更是长啥样都没见过。我忍了你好久,成天就是个叨叨叨,比女人嘴还碎。不是不让我看手机,就是不让我看直播,不让刷抖音,不让逛淘宝,不让网上买东西,不让这不让那的。咱们把事儿掰开了,揉碎了,放到桌面上晾一晾,不多看几个平台,哪知道谁家的更便宜,谁家的东西质量好。你瞧瞧你穿的牛仔裤,不是我给你在直播间抢的吗?一百块三条呢。你不识好歹!”

一听她提起这些,我就顿感无语,只能用声声长叹勉力招架,然而丽丽的嗓子中气十足,到头来还是戳破了我虚弱的叹息。我捂紧双耳,没有任何作用,抱怨从指头缝里溜了进来。

“你天天就知道买书,我说过你啥了?平时不想打击你,你买那么多书,看了几本,翻过几页?有的连塑封也不拆,纯粹是哄鬼呢。整天跟我说要创作,你创作出个啥?写出的狗屁文字,只能放在电脑里,出了你那间黑窑洞了没?哼!当时装修,我说整个客房,你偏要弄个书房,书房有啥用?你出来,快点给我出来!站在客厅的大灯下,你说说那间破书房,给家里创收了多少,你还有脸教训我?呸!”

我僵在书房门口,捂耳朵的手成了虚晃,王丽的话翻炒豆子般炸开了锅。

“就你那破文章,还好意思给我念?我是碍于面子才听几句,什么什么罅开一条缝,罅开缝干啥呀?正经的话不说,偏要弄成曲里拐弯的。等人家隔壁小区解封了,我非要找个人把你那破书房改装掉,把你那些破书挂在咸鱼网上卖掉。我要是懒得挂,就当废纸论斤卖。你也利利索索到外面找工作去,如果还像以前,整天待在黑窑子里,咱俩就离婚。”

我的嘴唇抖颤得难以控制,不禁发出一声冷笑,笑痕在腮帮子上抽动。这一刻,我真想把王丽贴在书房门上的那些装饰画统统扯掉,撕碎,扔到马桶里冲走。

“就知道说我,我招你惹你了?这日子过得太憋屈了,哪个女的像我这样,哪有男的是你那样?”一连串指责,伴着趿拉的脚步声和摔摔打打的巨响,溅在客厅和厨房的各个角落。

愤愤的火苗不断勾连扩散,已将自己重重包围,抬眼望钟表,11:00,时针和分针形成的窄窄夹角勾出了自己改稿的焦灼。我巴望着这肆虐的风暴早点结束,也好继续修改《身朵》。我盘算着要不要走过去擎起王丽的手解释一下,自己真不是针对她的。可解释的话从哪儿入手呢?解释像一本书奇数页上的文字,每每想出示这一页时,就被王丽尖刀般的话戳到了偶数页,纸的初始重量,再添上她那些凶猛的字眼,构想的解释也被压扁、消融了。王丽的上一句还在我耳边乱劈,下一句就紧跟着刺过来,这些如果是从别人嘴里说出来,我肯定会把他揍得满脸开炸酱铺,可是面对妻子王丽,我只能忍着。

“咱就说前年的11月21号吧,我让电动车给撞了,你干了个啥?跟人家说好的赔偿,我腿骨折了不能走,让你去拿赔偿款,可你倒好,还替人家蒙我。什么‘人家把钱给了,我放在梳妆台抽屉里了。’你说你,结果呢?总共才要了两千块钱,少给一半。敢情全世界就我一个外人,别人都是你的亲爹。你看别人可怜,别人怎么就不看你可怜?你有工作吗?三年了,你挣了几个钱?你去护城河水里照照,哪个人不比你高一截?你说你究竟能做啥,啊?再说去年12月,让你买个土豆,你提回来的是冻的,叫你去退吧,你还不好意思了。咋,你怕人家把你给吃了?”

凡此种种,我都听过好多遍了,耳朵早被磨出厚厚的包浆。近段时间,我这些有的没的“过失”成了她的传家宝,时不时抖开包袱,拎出来,唯恐时间一长长出霉斑。说起来也怪,王丽似乎能记住我所有令她不满的细节,她大脑里好似有个顶级存储器,需要的时候就把数据直接调出来,每件事都能精确到年月日,有时甚至详尽到几点几分。今天王丽后半段的嚷嚷是按流程走的,我听着听着,火气也就慢慢淡了,一切还在预定轨道。

我关上门,走回书桌旁,有些神思疲倦,点上一支烟,坐进临窗的扶手椅里。窗外的夜黑得均匀井然,令人心烦,顺手拉住窗帘。王丽的声息还是不时探过来,我竭力将她的抱怨融进点燃的烟丝,汇成烟圈吐出来。我突然回想起过去几个铁哥们儿说王丽是“河东狮”时的情形。他们挤眉弄眼,前仰后合。看着他们每个人细微的表情,我感觉自己的心都被他们挂在了鄙夷的眼角上,挺别扭的。当时特想离席,想带上他们嘴里的王丽一起逃走。烟燃到了海绵蒂,我把烟头掐灭在烟灰缸里,然后甩动肩膀,给自己提气:王丽,就由着她吧,先管《身朵》才是最主要的。我很想把这篇作品早点改出来,对自己、对高老师也是个交代,我的处女作就是高老师给发的,没有高老师的栽培,自己也坚持不下去。

客厅里还零零散散传来王丽的一言半语,手机里的声音却低了不少。

10

虽说我已习惯了王丽的脾性,可现在两眼盯着《身朵》,却一直进入不了修改状态,思绪一会儿左右绕闪,一会儿不见踪迹。拉开窗帘,对面楼只有星星点点几扇窗的灯火还亮着,它们或许是要陪伴孤寂的月亮吧。月亮的面孔坑洼不平,像和人打架受了伤,且是落败方,灰溜溜地呆立在窗外。要在平日,我肯定会陪着它。可今晚,尽管我毫无睡意,却压根儿不愿看见它的创口,只想将它委与夜色。我以飓风般的速度拉窗帘、合电脑、支折叠床、关灯。

房间因没有了光而沉降。吸顶灯分外失落,用怨愤的眼神望着我,似乎王丽的话降服了书房里的所有“物种”。钟表嘀嗒嘀嗒,一刻不停地唠叨着,我听不懂它在说什么,但从语气推断,它大概在讲我的坏话。书柜高傲地伫立在钟表身旁,饶有兴味地倾听它这位近邻的耳语,时不时颔首表示认同或赞许。书柜里的书也投来嫌弃的目光。

我闭上双眼,想遮住这好事的眼眸,眼眸却一次次掀开眼皮,找寻那可以将月亮和太阳挡在外面的窗帘。高大威猛的窗帘,此刻消融在屋内的各种陈设中,就连它的棱角也被声声聒噪扯平了。家具们讨论得热闹非凡,偶尔还夹杂着阵阵讪笑。我真想一把拽下窗帘,将自己重重裹住,抵御身外所有的躁动。

我用枕头蒙住脑袋,一切都静下来,但还是睡不着,困倦在我直硬的身体上悄悄淌走。我变换姿势,翻身侧卧,将宽厚有力的肩膀高耸成一座山,想截住那些流走的乏困。焦虑、自卑、怯懦、紧张在心头轮番碰撞,我双腿弯曲,配合上半身蜷成一个凹槽,指望能蜷住哪怕是一丁点睡意。

这时,窗外远处传来犬吠声,立体而清晰,有如从传声筒里跑出来一般。我竖起耳朵判断,应该是来自后排楼最东边五单元一层的那家。“汪,汪汪,汪汪汪——”断断续续叫了十几声后,小狗的情绪似乎起了变化,明显有些沮丧,原本高亢的音色也低沉了许多。“呜,呜——”像是被什么东西给噎住了。我的大脑也跟着呼应起来,编织出无数幕狗兄弟吠叫的图景,但很快就被自己的逻辑一一推倒了。此刻,凌晨2点50分。

正当我不知所措时,《身朵》从我的心底袅袅升起,那些熟记于心的句子,“世界罅开一道细缝,静寂在缝隙里游动……”每一个字符都扑扇着透明的翅膀在我耳边萦绕。“明艳的斜晖为整个湖面缀上金边。惬意的悠然哼着催眠曲,世界渐渐沉睡……”

“于洋,于洋。”有人叫我的笔名。刚写作时,我寄望自己的作品洋洋洒洒,能像海洋一样广阔深邃,于是悄悄将“于洋”两个字刻在心壁上。但这个笔名似乎只有自己知道,恐怕连高老师也不清楚。一个无名小卒,不要说笔名了,就算是真名,也会被这个偌大的城市所淹没。我笃定是自己听错了。

“于洋,于洋。”

我听得真切,温润细腻的音色上覆着一层冰凌,感觉有些高冷。我扭头四处寻找,声音仿佛遁入了某个暗处。“于洋……”这次我循着声音搜索,到书桌旁,突然断了,便寻思,是不是屋里太暗?还是开灯吧。

“于洋,千万别开灯,你连我都不认得了吗?”这声音清冷得有些飘渺。我狐疑,自己还真的听不出她是谁,那声音好像是从笔记本电脑里传来的。

“你难道把我忘了吗?我只需再讲一句话,你准能记起来。‘世界罅开一道细缝,静寂在缝隙里游动……’想起来了吧?”

这句话是我写的,我当然熟悉了。可是这个声音……怎么会有人知道我作品中的句子呢?再说文章还没发表,前两天念给王丽,她听都不愿意听。如果没听到这句独属于自己的造物,我肯定会觉得是《聊斋》里的桥段,哪怕就是宝玉的太虚幻境,也不敢吭气。刹那间,我突然提起浓浓的兴致和勇气,竟想和这个声音搭话。我清了清嗓子,一脸正经地说:“对,这句话是我写的,但,你是谁?”

对方咯咯一笑,那笑声让我更疑惑,不会真是警幻仙子吧?

“是你写的不假,可那是我看到的。”话音又冷到谷底,完全听不出刚才莞尔一笑时的舒展。

“你难道是……”我一边搭腔,一边佩服自己奇妙的幻想能力,当然这佩服需要加引号的。

“是我,是《身朵》中的我……”

兴奋立刻像礼炮般点燃,我情不自禁地尬舞了一下。我创作的《身朵》女主,居然和我说话了。

“看你苦闷啊,我罅开门缝和你说几句,只是——”

“只是什么?”我急迫地问。

“只是,我在这个世界上都没有名字。”

我一下醒悟过来,是啊,整篇文章都是用“我”写的,她确实没有名字。我略带愧疚道:“要不,我现在给你起一个吧,就叫‘王丽’如何?”

“其实,我也不想要名字的。看起来人人都有名字,实际上大家都和没名字一样。‘太阳底下,岂有新事?’又怎么会有‘新人’呢?!我们在后人眼里,不过是混沌的一群。再说了,‘王丽’是你老婆,我用她的名字,肯定不好,如果让她知道了,不知又要怎样。”

我一听,的确是,太阳地下岂有心事?如今看来,我们还有“心”吗?想到这里,自己的兴奋头也蔫了下来。

“那——那——”我说。

“那”字的颤音在空中乱撞。

“你还是叫我身朵吧。”她说。

“身朵,身朵,身朵挺好的。”

11

在我苦苦央求下,身朵才极不情愿地道出寻索她的方法,开启电脑,点开《身朵》文档,鼠标光条放在标题“身朵”后方,按下回车键……

中指微微探下身子,比其余的指头低下去一大截。指头肚轻轻贴住回车键,静默良久,又折回来,藏进拳头里。

我的思绪来回飘摇,最后,“我太想去看看身朵的世界”这个念头压倒了一切。中指用力按下去。

中指转瞬间透明起来,成了隐隐的数字编码,全是密密麻麻的0和1。此时,我感觉身体格外轻盈,化作一缕青烟,缥缥缈缈进入电脑,经过漫长的游走,来到一个曲径通幽的世界。

我的鞋恢复了形状,接着整个躯体落在一条鹅卵石铺就的小道上。我抬起脚用力搓了几下路面——对,是真实的我,感觉到了石子儿的曲面。再看自己的右手中指,竟然还是刚才的姿势,只是指头肚还有一丝木木的感觉。就在我落脚的正前方,静静地躺着一副方框眼镜,酷似太阳镜,比前段时间王丽送我的那副好像要更阔更展一些。哦,我恍然,这眼镜可能就是身朵刚交代的那副,“你过来后,会遇到一副眼镜,到时候你戴上。”当时,自己只想着找身朵要紧,没太在意眼镜这档子事儿。我弯腰拾起眼镜,戴在鼻梁上,世界顿时凉爽清晰。我扭头环视,羊肠小道弯弯曲曲,消失在望不见边际的尽头。静谧像空气一般,散发着一股魔力。我用力一吸,闻到了静谧的清新,心中的烦躁也被蒸发。小道上空无一人,路旁的国槐顶着精心修饰过的树冠,仿佛刚从理发店做完造型出来,不停地奔跑,边跑边嘀嘀咕咕地说,它们要去朝圣祈福。我一阵惊讶,自己懵懵懂懂中好像能听懂它们的对话,但不解它们口中的“朝圣祈福”是什么意思。我又想,估计是自己听错了,可管它呢,我要去找身朵。小道旁散落着几栋外观一样的房子,我仰脖定睛一看,小道上方悬着的天空,只有一小片是白昼,大半是黑夜。奇怪的是,明亮的那部分天空中不见太阳,漆黑中也没有月亮。我按照身朵的提示,在黑夜一边找到门牌号是115栋的房子。我伸手去推门,手居然已经进了屋子,接着身体也跟进来。

房子里没人。“身朵是不是不想见我?”这个疑惑一晃而过,我听到了熟悉的声音。苍老的松木柜门罅开着,一个瘦削的身影蜷缩在柜子的角落里,几件垂下来的衣衫像帘子一般遮住她。就在她伸出胳膊推柜门时,我看见那纤细的双臂上满是红肿的疙瘩,有些疙瘩还拖着好多条暗褐色的血渍尾巴,像中毒了一般。我心里突然升起一丝怜悯,觉得自己不该把她写成这个样子,愧疚得胸闷。

沉默将时间拉扯得变了形。不知过了多久,一声“于洋……”打破岑寂。

“《身朵》虽然写完了,其实,其实我是可以改的——”

她焦急的语调猛然间插进来,“改什么?为什么要改?于洋,和你说实话,就是这个样子的,不用改。我让你来,其实是——”

我暗自念叨,也不知道她这里有没有花露水、风油精什么的能治蚊虫叮咬的药品。

“我叫你过来,不是让你可怜我的。你不明白,我这里特别好。”

我得回去给她拿风油精,家里有,王丽一直在用。哎呀,风油精放在卧室,王丽好久都不许我进卧室了。小区里有一家24小时便利药店,要不我去药店买下,再给她送来。正想得出神,身朵一挥手,打断了我:

“谢谢你,不用去买了。你们隔壁小区封了,就和你们一墙之隔,谁还敢下楼?”

身朵说得对,确实是这样。本想帮一帮她,也好补偿一下自己在小说中对她犯的过失,可终究无能为力,徒增烦恼。看她那小小的一团暗影和夜色融在一起,我的恻隐之情如钟摆样晃来晃去。

微信的提醒音响了,我慌忙摸索裤兜,手指一下触碰到了裤兜被手机磨出的一个小洞,虽然只有半个小指甲盖那么大,但毕竟是和自己创作的身朵见面,怎么说也得体面些吧。我埋怨自己怎么穿了这么一条裤子,也埋怨王丽,就知道瞎买,看看她买的东西,都啥质量,丢脸啊。我缓缓从兜里掏出手机,生怕在掏的过程中把小口扯大,然后飞快地点开显示屏,居然不是自己的在响。我又将手机塞回口袋,塞完了就后悔,责骂自己,明知右兜有洞,还习惯性地往那儿放。应该放在左边兜里,下次掏的时候也会更坦然一些。

身朵还是刚才的姿势,好像没有要翻看手机的想法,我不确定她是否听到了声响。

我想提醒她,她的话却跑在了我的前面:“于洋啊,你还是不完全了解我,其实我并没有怀孕。”

身朵话音里带着几分抽泣。我想,《身朵》是自己创作的,可以修改。

“不中用的,不需要,我无法面对大明和外界的一切。”

我把手伸向她,想拉她走出黑洞洞的柜子。她有什么难处,我可以帮她,也愿意和她一起面对。可她蜷缩的身影却向柜子深处挪了挪。

“于洋,你知道吗?你不知道!大明劈腿了。我发现后,刚开始他还一个劲儿地解释,哀求我原谅他一次,下不为例。后来,他干脆撂下话:‘你看着办吧,不行就分手。虽然我和她之间没什么,仅仅是普通朋友而已,只是因为工作需要。你要觉得有什么,说明我们彼此没有信任,那就只能这样办了。’我气不过,又不想分手,就拿怀孕威胁他,没想到他竟——”身朵仿佛把房间里所有的空气都吸了进去,又长长地吐出来,“其实,他没劈腿前,对我真的挺好。你看看你身后的床单,这就是我和明哥一起出去玩,他替我着想,为了搞好我和阿姨的关系,特意给买的。”

我扭头,床单上的湖水、高脚茅草屋、铁柱、亭台、藤条躺椅,彩虹遮阳伞,茶几、红色易拉罐、干玫瑰花、套有“一夜暴富”硬壳的手机,在黑色的怀抱里全都模糊了轮廓。我觉得这个风景床单很普通,没有王丽买的大方。

王丽一下子蹦到了我脑海里,也不知道她现在还生不生气了,我得早点回去。

“床单,是明哥先见到的,刚开始我觉得很一般,可是经明哥一说,我才发现床单越看越好看。”

微信又响了,仍旧不是我的手机。身朵头靠向柜板时,发出“当”的一声。我提醒她,可她还是无动于衷。突然,我有些放心不下王丽,想回去,便找了个借口:“身朵,要不,我把大明劈腿,写进你的世界里?”

温婉的声音立刻变得凌厉起来,“千万别,我不想让自己的伤口赤裸裸地露给别人看,成为别人嘲弄的……”

“的”后面的字被身朵咽回肚里,我没听到。

“你知道吗,我们已经见过双方的家长,定下婚期,周围的亲朋都知道我们很快要结婚了。我真的很想明哥。以前他那么会哄我,现在不仅不找我了,甚至连一个电话、一条短信都没有。”

“身朵,等我回去,就把明哥找你的桥段写进小说里。”我计划着补上这段,同时也惦记着王丽。

不知道是自己说错了什么,还是其他缘故,身朵一把将柜子里仅有的几件衣物统统扯下来,蒙在她的头上。

我拿自己和王丽的吵架以及自己的处境来劝身朵,宽慰她。

“于洋,你不知道躲开繁杂的一切,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我觉得你也应该躲进——”

我疯狂地摇晃着脑袋,我还要创作,我还有王丽和我的一切一切。我要赶快离开这儿。我又提醒身朵,刚才她的手机响了好几次。我猜测,也许她看看手机就不会在意我,我就可以趁机离开了。

身朵撩开罩在头顶的衣物,镇定地拿起手机,一抹亮光钻进她的眼镜片。借着屏幕微弱的光源,我看到身朵的脸颊、耳朵、脖子上有好多红肿坚硬的疙瘩,好像辽阔草原上遍地散落的红顶帐篷。蓦然间,一个对我来说十分严重的问题出现了,自己该怎么回去?身朵只告知怎么来,并没有交代怎么返回,我需要尽快问问她。

身朵哇的一声,脑袋又埋进蜷曲的膝盖中间,她扔掉手机,捡起滑落在柜板上的衣衫,重新罩在头顶上。我有些发蒙,身体不自然地打了个激灵,暗自揣度这是怎么了?

“于——于——洋,我——”哽咽像一座座山峰,重重隔断身朵的言语,她指指扔手机的方向。我会意了身朵的意思,却感到有些为难:我不想去柜子里拿,担心一沾染柜子,就会把自己也困在这里,可是看着身朵那么伤心,我头脑一热,就狠狠心蹲下去,胳膊探进柜子里,歪向另一侧的头颈像是被我安置在了南极,与柜子彻底划清界限。我伸出拇指和食指捏起手机,迅即闪出柜子。

“亲爱的,这几天你在干吗呢,也没来单位。听周姐说,领导放话了,要开除你。”我呆呆地杵在一旁,本来就嘴笨,现在只会叹粗气,空悠悠的脑子里挤不出一句安慰她的话。

身朵哆哆嗦嗦的声音突然上扬了90度,颤颤巍巍地从柜里蹿出来:“把手机给我,我要看看明哥。”

须臾间,身朵坐在柜子里,僵直的胳膊支撑在柜板上,双腿蹬直,后背和脑袋紧贴住柜壁,嘴巴半张了,眼睛呆痴在那里。身朵的样子,让我着实害怕,我看见云朵般的东西(似乎是厚厚的空气纺成的)从柜底升腾起来,在柜子里游荡,看上去像一个女人,身体不着地,也不倚靠任何物件。暗黑穿过她的肌体,能看到骨骼的头颅微微摆动,猩红的疙瘩也趁势摇来晃去。我四肢不能动弹,竭力想要说话,嘴皮却颤抖着发不出一个音。

浮在柜子半空的白影,这时突然开口了,“我要去了,去一个只属于我的安宁地。于洋,你不用再补写明哥啦,他不是我的,他的结婚照已晒在圈里,我的一切终究是白付。群信息通知,危险又来了,让大家躲好。于洋,对不起,你想办法回去吧。”

身朵的脑袋顷刻间变成了透明,一片白色的云朵踱进其中,一切又都恢复了昏黑。

我疑心这一刹那的真实,蹲下来推身朵的胳膊,僵硬、枯瘦,好似腐朽的干木。不过嘴角还挂着一丝淡淡的笑意,眼睛似乎比先前更明亮了。我又用力摇晃她的全身,像快散架的桌椅一样,嘎巴嘎巴作响。

危险又来了,我该怎么回去?我被困在这里,该怎么办?我一遍一遍地问身朵,可她跟木刻的一般,微笑浮在眼里,嘴半张着,却始终不肯说话。

我撕心裂肺地抓挠拍打那扇门板,刚才轻易就进来的门,此刻却如同铜墙铁壁。我使出周身的力量用肩膀狠狠顶了一下,眼镜掉在地板上。

啊,我竟还是端坐在自己的书桌前,地板上伏着王丽送我的那副眼镜。

女主播叽里呱啦的话音从王丽卧室飘来,“家人们,VR眼镜是虚拟现实的最高端产品,只要您拥有了它,就会让您进入真实的虚拟世界,给您带来沉浸式的完美体验。您可以零距离接触二次元,真正让您打破对真实的认知。快来体验真正的美感,体验真正的真实。家人们,下单啦,只要现在下单,我们就给您的眼镜升级,外观更小巧、更精美,功能更强大。”

我朝书房门口瞥了一眼,捡起眼镜,扔在折叠床上,心里嘀咕:“真是的,整天没完没了地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