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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宇澄:魔都飘过一匹马
来源:新民晚报 | 王震坤  2022年07月20日07:59

我们在观看金宇澄的文字和图像,金宇澄在文字图像里看我们,就像他说的“我们在一个世界感受,却在另一个世界里命名”。

早几年上海的街头出现过非常魔幻的一幕:一位黑衣美女长发随风,骑着一匹骏马在街道上一路小跑,飘然而过。暮色里,街沿旁的市民惊诧地张大了嘴,虽然这路叫马路,可真是不准马走的路。自上世纪50年代以后,上海的马路上基本没有见过真马。上海人对马的美好憧憬还停留在电影《沸腾的生活》的情景里,一匹白马鬃毛飘飘,在悠扬的电子音乐中慢跑的镜头……

如今有一个人,他仍然牵着他的白马梦游在上海的淮海中路,南京西路,还有巨鹿路的爱神花园……

我说的他,就是金宇澄,我们曾经同在这幢有着巴洛克花纹栏杆的楼里工作过,都是作家协会的职业编辑,虽然专业不同,但都是业余美术爱好者,自然会聊相同的话题。有一日,在有裱花奶油蛋糕天花板的食堂里,老金神秘兮兮地对我说,弄堂网上有一个连载小说蛮好白相的,你可以看看。我这人不太关心网络文学,但老金推荐的是一定要看的。一看,嗷哟喂。里厢写的小菜场鱼摊头,邮票市场,曹家渡13路电车……不就是我周边的事嘛。我像在大自鸣钟淘到了难寻的盗版碟片,一片一片地看了下去。看到差不多,我明知故问地问老金,这个“独上阁楼”是啥人啊?老金狡黠地笑了:感觉哪能?

以后《繁花》是怎么火起来的,就不响了。

我诧异的是,他拿了茅盾文学奖后,又迅速地拿起了画笔,而且一发而不可收。他让爱马的铁蹄任意践踏门厅里黑白相间的地砖,他摘了马辔让马把编辑部的书籍文稿啃咬一地。甚至,不忘把他的那本《繁花》添上去,作为马的草料。这样汪洋恣肆,天马行空的魔幻画法很难不让文学界乃至美术界瞠目而视。

我问老金,什么时候这幢火柴大王的别墅成了你的马厩?老金一笑:我记得童年时期,上海的晨雾中走过卖马奶的马,青年时代又在农场养过马,马,是推动历史前进的一个动物。

青少年时代的经历,是个人成长的一生财富,马的图腾是解开金氏魔幻现实主义世界的密码吗?我以为金宇澄有两段经历可以按图索骥,一是他在东北农场养过马,他可以随手画出马和马具的很多细节,详细解说诸如马蹄铁和钉马掌的功能和功用。二是他在上海钟表厂做过工,养成了他缜密的观察能力和立体思维。思绪上的信马由缰和构建上的谨慎理性成为他表达的两端,因而我们看到的画面是这样的:金光灿灿的静安寺被一双大手端了起来,国泰电影院白马在徜徉,是虚构还是非虚构自己去想。有次和老金喝酒喝大了,我驾车送老金回家。老金谈兴正浓,半路吵着要去红马酒吧,我说不清楚这酒吧在哪里,是不是在上海,还是杭州,他说门口有一匹红马,我说附近没有这个地方。等到快到家了,我逗他:去红马吗?老金一脸正气:不去了。我搞不清他想去这酒吧,还是想看那匹马。

我奇异老金画作常用的视角,有很多的俯视。在还没有流行无人机航拍的时代,这叫作上帝的视角。他画的那些纵横交错,曲里拐弯的上海地标图像似视网膜的神经末梢。你决不会感到像看GPS某地图那样的生硬无趣。老金说,他没有学过美术,唯一基础是年轻时候在农场画过土建图纸,回沪学过机械制图。

这让我想起有一个像他一样用理工男脑子画画的荷兰版画家安舍尔,他所构建的世界充满着悖论,作品里的建筑永远不可能在现实中复制出来,只存在于他的画面,只存在于脑海的世界。金宇澄则常用手的意象驾驭画面,大手可以抓取上海作协阳台上奔跑的马群,抓住瑞金路口的S公寓,托起静安寺……大手仿佛借助了命运,直接左右画面的焦点,安舍尔和老金用真实世界不可能的三度空间来诱惑我们,安舍尔是用精密的数学公式制造幻觉,画面显得精准冰冷,金宇澄则是用文学想象力的个性任性,干扰常规审美的走向。

和老金聊天,是桩有趣的事,让人真切又恍惚。他的有些段子,后来都在他的书中出现。人物和事件有些我还见过听说过。他营造的世界时常在真实中迷离,又在迷离中显影。是真实与幻像的互为镜像,亦真亦幻。

老金给我说过一个“揩席子”的故事,至今印象颇深。炎热夏天的傍晚,一个干净利索的中年妇女去一个单身男人的房间,擦净席子,烧好夜饭,然后度过一晚。翌晨起,买小菜买大饼油条回家了……这于我是太熟悉的弄堂场景了。青春不解风情,驿动少年的心,那妇女形象让我一直觉得性感和美丽——生活的不堪镜像着凄美的阳光,哪面是真实的?这是老金的故事还是我的故事?

金宇澄用文字唤起读者八十年代九十年代的市井记忆,接踵而来又用“镜像迷宫”带入读者窥视当今的滚滚红尘。只要经历过那个时代,都会在金宇澄的文字里画作里找到自己。我们在观看金宇澄的文字和图像,金宇澄在文字图像里看我们,就像他说的“我们在一个世界感受,却在另一个世界里命名”。

对金宇澄作品的视觉不真实,我们还需要疑惑吗?马,明明没有翅膀,可人类在图像中非要给马安上一对翅膀,叫做飞马。这是人类嫌自己的时间空间不够,在另一个平行世界给硬加上的。金宇澄深深感到文字世界达不到之处,图像可以达到,图像世界达不到之处,文字可以达到,文字与图像互为表里,这是老金的一对翅膀,也是老金玩弄的一个“克莱因瓶”,终点就是起点,里面就是外面的悖论游戏。

不尽人意的生活需要金宇澄描摹疏可走马的梦境,也喜欢听听一群白马统治爱神花园这种老年人的童话。这是源于年少叛逆期想闯一次祸的梦想,身体规规矩矩,还不容许线条出点轨吗?人类渴望插上思想的翅膀,以梦为马,让马儿走得更远更远。

由此来看,繁花世界,就是万花筒,我们是筒中那一颗颗彩色玻璃,只要轻轻一转,又是一个新视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