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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花》2022年第7期|大解:飘忽不定
来源:《雨花》2022年第7期 | 大解  2022年07月20日08:08

月夜

月亮都出来了,船工还没有收工。船工依然戴着他的特大草帽,即使天上早已没有了太阳,出于习惯,他也不会摘下来,仿佛这个草帽是他身体的一部分。人们过河的时候,老远就会看见一个大草帽,然后才能看见草帽下面有一个人。

船工很少在夜里摆渡,一般情况下,黄昏以后,就收工了。船工把一根铁棍深深地砸进河岸的泥土里,然后把拴在船头的缆绳牢牢地固定在铁棍上,小木船就在河边的水面上漂浮着。赶上月圆的晚上,会有人趁着月光赶路,船工就要晚一些收工,甚至夜里也要摆渡。

在山村,月亮是老天爷赐给人们的天灯。没有月亮的日子里,倘若在夜里赶路,人们就只能依靠星星,虽然星星的光亮很小,但总比没有强。

船工坐在船上,心想,今天去小镇赶集的人比较多,会有回来晚的人,我再等等。船工也不是毫无目的,他知道白天里谁乘船过河了,谁还没有回来。倘若有人耽搁了时间,很晚才回来,到了河边却发现船工已经走了,不光是失望,还可能耽误重要的事情。

船工想起来了,木匠去小镇赶集,还没有返回。他必须要等到木匠回来,送他过了河,才能放心回家,圆满收工。

船工出生于摆渡世家,他的爷爷的爷爷就是一个摆渡人,几代人都在青龙河上摆渡,到了他这里,已经说不清是第几代了,附近村庄的人们需要过河,需要一条船,因此,摆渡不仅是他的一个营生,也是一份责任。

船工常年摆渡,常年在船上,没有时间种地,因此也就不种地了,专职负责摆渡,人们过河,不收取任何费用。虽然船工摆渡分文不取,附近村庄的人们也不亏待他,到了秋后,家家户户都会送给他一些粮食,有了就多给一些,没有就少给一些,不给也无妨,并不影响人们继续过河。人们送给船工粮食,是为了保证他有吃的,吃饱了有力气摆渡。

船工坐在船上,等待着过客,现在可以明确地说,他是在等待木匠一个人。木匠不出现,他决定一直等下去。他理解木匠,知道他是个忙人,经常去小镇做活,很晚才回来。上午过河的时候,船工还特意问了木匠一句,今天回来吗?木匠说,晚上回来。

现在就已经是晚上了,说不定木匠正走在路上。

这时,月亮已经在天上,撒下柔和的月光,平缓开阔的青龙河两岸变得朦朦胧胧,微风从河面上吹过,木船在水面上漂浮着,微微晃动。摆渡了一天,船工也有些疲倦了,但是木匠不回来,他就必须等。他想起多年以前,他的木船出现破损,是木匠给补的,至今都不漏水。再往前推,他的这条木船是木匠的父亲打造的。打造木船非常费工费力,需要一个月的工夫,木匠的父亲没有收取分文工钱,还说,你们摆渡不是也不收工钱吗?我打造一条木船不也是应该的吗?后来,船工把人们送给他的粮食分一些给了老木匠,老木匠只好象征性地收下一点才算了事。

老木匠是如此,老木匠的儿子,也就是现在的这个木匠,也是如此。

船工等得久了,渐渐有点困意,就把草墩垫在船里的间隔处,他斜靠在草墩上,大草帽扣在头上,说是扣在头上,实际上是扣住了整个上半身,想闭眼眯一会儿。他这一眯眼不要紧,顺势就睡着了。说实话,在这样明月朗照、微风和煦的晚上,河水在船底下面流动,水面上漂浮着银子般的月光,他完全可以躺卧在船上做一个诗意的梦,但是,船工早就对此习以为常,没有觉得这个夜晚有什么特殊,就是一个有月亮的夜晚而已。这不是常有的事吗?青龙河不是一直这么流淌吗?几千年前就是如此,几万年前大概也是如此吧。

船工什么也没想,渐渐睡着了。等他醒来的时候,他发现月亮已经偏西,也就是说,他在船上睡了一大觉,时间已经到了后半夜。他睡蒙了,回想自己为什么睡在船上,过了好一会儿,他想起来了,是在等待木匠过河。

这时,随着月亮偏西,夜色渐渐暗下来,青龙河在朦胧的月亮斜照下反射着幽暗的波光,远处起伏的山脊隐隐约约,更加深了夜晚的宁静。船工对于夜晚的河流,没有什么感觉,虽然是一个人在船上,也没有丝毫的寂寞和恐惧。因为这一切他太熟悉了,船就是他的家,他的大部分时间都在船上度过,河湾村里那个简陋的茅草屋,倒像是他偶尔歇脚的地方,仿佛一个临时的驿站。

他想起木匠过河时说过晚上回来,可是到现在还没有回来,怎么回事呢?木匠是个守信的人,他说回来,就一定会回来,我必须等。木匠一定是遇到了事情,脱不开身。我必须等,不然木匠过不了河,会着急的。

船工坐起来,继而站起来,把大草帽戴在了头上,手里握着插杆,站在船头上,向小镇的方向眺望。夜色迷蒙,除了淡淡的月光,他什么也没有望见。

木匠一直没有出现。船工有些担心了。

快到天亮的时候,终于盼到了一个人影,船工想,终于还是来了,我这一夜没有白等。

等到人影近前,船工急不可耐地喊了起来,木匠啊,你怎么才回来,我都等你一夜了。人影靠近河边时搭话了,船工啊,我不是木匠。

啊?你不是木匠?那你是要过河吗?

人影说,我不过河。

那你来干什么?

影子说,我是来给你捎个口信,木匠今天不回来了,他本来是要回河湾村,但是小镇上一个老人突然过世了,临时忙不过来,我们把木匠留下来连夜做棺材。木匠忙忘了,等到想起来过河回家这件事,已经是后半夜了。怕你在船上等他,我就来报个口信,告诉你,他今天不回来了。

影子一口气把话说完,船工也没有搭话。等到影子转身走了,船工才回过神来,冲着影子喊了一声,知道啦!

船工得到木匠不回来的消息,心里的担忧瞬间就放下了。他嘴里嘟囔着,自言自语地说,我就知道木匠是个守信的人,他肯定是太忙了,忘了回家过河这件事。想到这里,船工长出了一口气,冲着月亮和空蒙的夜空,突然粗声大气地吼了起来,歌词大意是:黑夜就要过去了,黑夜啊你要去哪里?船工只会唱这么一句,据说这句歌词是多年前一个路过的读书人唱过的,他只学会这么一句,也不经常唱。

船工的歌声可能是跑调了,也可能是他根本就不适合唱歌,声音粗粝、沙哑,听上去突兀、难听,没有一点荡气回肠的感觉,声音很快就被夜空吸收,消失在空荡的河谷里,只有天上的一颗星星闪了一下,算是回应,而月亮,那个肥胖的家伙,停在西山上空,看上去几乎一动不动。

船工戴着大草帽,站在船上,回身望着小镇的方向,忽然想起来,刚才那个捎口信的影子非常空虚,好像不是一个真人。船工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那个模糊的影子,竟然是小镇里突然去世的那个老人的灵魂。人们都太忙了,顾不上,只能由死者亲自来报信。

时光退去后遗留在空中的影子

长老的白胡须好长时间没有修剪过了,如今已经拖到膝盖下面,再过几个月,怕是要拖到地上。胡须太长了会有许多不方便的地方,比如坐在村口的大石头上乘凉的时候,他的胡须需要用手缠绕一下,放在膝盖上。他蹲在地上的时候,需要把胡须甩到身后,搭在肩上,不然就会拖在地上沾染尘土。还有,刮风的时候,长老雪白的胡须就会飘起来,像是从下巴上抽出的丝。

长老的胡须是一道独特的风景。在河湾村,有胡须的人不止长老一人,只是他的胡须是最长的。有人说,只有长老这样两百多岁的人,才有可能长出这么长的胡须。也有人说,三婶也曾长出过胡须,但是考虑到自己是个老太太,不应该长胡须,于是已经长出的胡须又慢慢缩了回去,后来那些憋回去的胡须从头顶上冒出来了,变成了头发。三婶长胡须这件事,她自己从未说过,她嫌丢人,是别人看见的,但是看见她长胡须的这个人,后来得了健忘症,时间长了也就忘记了,若不是人们提起长老的胡须,没有人会想到三婶。

有人传言,说长老出生的时候就有胡须,他的父亲一看这孩子刚生下来就像一个小老头,于是当即给他取名为长老,意思是:长得老。没想到这个孩子活到了两百多岁还不死,成了一个真正的长老。

人们不相信这个传说,因为说这话的人当场就否定了自己,说,不是我亲眼看见的,我出生的时候长老就已经两百多岁了,在长老面前,我们都是孩子。

正当人们议论长老胡须的时候,三婶挎着一篮子桑叶从旁边经过,也不问前因后果,上来就插了一句,说,谁说小孩子没有胡须?山羊刚生下来就有胡子。三婶这么一说,还真把人们给说愣住了,无法回答。三婶说话的时候也没有停留,说完就走了,她一身的肥肉里仿佛蕴藏的都是学问。

三婶对胡须的敏感,来源于她曾经长过胡须。有人说,三婶的小儿子从树上掉下来摔死后那些年里,三婶哭干了身体里的水分,为此她吃了不少药,其中有的药副作用很大,也不知是哪一味药作怪,促使三婶长出了胡须。前面已经说过了,一个老太太长出了胡须是非常尴尬的事情,如果不是三婶凭着强大的意志把胡须憋回去,三婶现在也将是一脸胡须,你说让她怎么见人?

长老与三婶不同,长老是个男人,是河湾村最年长的老人,他的胡须越长,人们越是觉得这才是一个长老应该有的样子。试想,一个两百多岁的老头,没有一根胡须,即使不算是缺陷,也绝对算不上完美。如今,人们看见长老快要垂到地上的雪白的胡须,都羡慕不已。人们羡慕他的胡须,仿佛只要有这样瀑布般垂挂在脸上的白胡须,胡须后面那张脸或者整个人是不是存在都无所谓。

长老的存在是必须的,他已经成为一个活着的身体遗址,是河湾村人长寿的象征。外乡人谈论起老寿星,首先要谈论长老的胡须,然后再谈论长老这个人。人们说,没有那么长的胡须垂挂在胸前,一个人休想活到两百多岁。还有人说,要想活到两百多岁,必须是一出生就带着胡须,而且必须有几根白胡须。人们越说越离谱,长老听了就嘿嘿笑,也不说话,他慈祥的笑容里包含着无限的内涵。

早年的一天,三婶曾经在村口截住过长老,问,怎样才能让胡须往回长?长老听到三婶的问话,感到有些奇怪,说,我只知道胡须如何往长了长,还从未听说过胡须往肉里长,难不成还要让长出来的胡须再缩回去?这个我还真没听说过。三婶说,长老都不知道的事情,就不会有人知道了。后来,三婶再也没有问过别人。她凭自己的意志,暗自使劲,硬生生地把脸上长出来的胡须给憋了回去。

不是什么东西都可以缩回到人的身体里,比如眼泪,就很难止住,有那么一些年,三婶身体里的水分,几乎全部变成了眼泪,流到了身体的外面。直到有一天,有个女人说她做梦的时候,梦见三婶的小儿子死后被接到了天上,在天上还有差事,做了一官半职,生活得很好,三婶听说后喜出望外,从此就止住了眼泪,再也没有哭过。有人说三婶的眼泪已经哭干了,再也没有眼泪了。还有人说,三婶吃的药起了作用,但是,是药三分毒,副作用很多,致使三婶的脸上长出了胡须。

三婶的胡须缩回去了,而长老的胡子却越长越长,而且白如蚕丝。有人怀疑长老吃过桑叶,说他的体内有抽不尽的丝。虽然这个说法不足为信,但是河湾村已经有两个人吃过桑叶,身体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当年蚕神张刘氏吃过桑叶后,吐丝结茧,从蚕茧里出来后变成了一个新人。三婶也吃过桑叶,并且织茧羽化,出壳后变成了一只巨大的蚕蛾,在空中飞了一夜,据说飞到了月亮上,甚至到过天空的背面。长老从来没有飞过,他体内所有的丝都变成了胡须,从脸上和下巴上垂下来,形成了悬挂在身体高处的一道永不消失的瀑布。

在人的脑袋上,长在头顶和后脑勺上的毛发叫作头发,长在脸上的毛发统称为胡须。如果细分,从两鬓和两颊上垂下来的毛发叫作髯,长而下垂的眉毛叫作须眉,长在嘴唇上下周围的毛发叫作胡子。长老的胡须快要垂挂到地上,可以称为仙翁了。

长老是一个尊称,至于长老到底叫什么名字,很少有人提起,人们一直都称呼他为长老,似乎他没有别的名字。长老自己也认为,名字已经不重要了,只要就这样活下去,叫他什么都行。人们尊重长老,把他看作是村庄的灵魂,他的存在,似乎是山川自然的一部分。有时候,人们用长老胡须的飘浮状态来判断风向,有时用他的人生经验来验证自然规律,更多的时候是坐在村口的大石头上,听他讲述那些遥远的传说和神话,重复一百遍也愿意听下去。

长老讲故事,从来都是一次性讲完,绝不在关键处停下来吊人们的胃口,他怕人们着急,产生悬念,替古人担心。他讲故事的时候,会情不自禁地用手捋着自己雪白的胡须,仿佛那些胡须里保存着久远的记忆,需要他轻轻理顺。他从来不像别的老人那样,大汗淋漓的时候用大手盖住自己的脸,然后狠狠地一抹,眉毛胡子一把抓。

一天晚上,长老讲完了故事,人们在月光中懒洋洋地散去,准备回家睡觉。当人们走到半路的时候,忽然有一股风从地下升起,把长老的胡子向头顶上方吹去。在月光的照耀下,长老的胡子显得异常苍白,在他的头顶上方倒竖起来,飘浮着,抖动着,看上去像是胡须下面悬挂着一个人。这时,三婶离长老最近,想去扶住长老,她怕长老竖起来的胡须把他拽到天上去。三婶毕竟变成过蚕蛾,曾经在天空中飞翔过,她知道如何借助风力,如何在风中稳住身体。三婶伸出了胳膊,快步走过去,想抓住长老的胳膊,但她总是够不着。就在这时,三婶自己的身体却在风中晃动起来,仿佛是河流中一棵摇摆的水草。

来自地下的风,大多是阵风,不会长久,长老很快就在风中稳住了脚跟,三婶也没有在风中飘起来。等到她抓住长老的胳膊时,阵风已经过去,长老的胡须已经从天空中落下来,向东飘,向北飘,向西飘,向南飘,但是不再往天上飘了。这时,人们渐渐围拢过来,聚集在长老身边,一个老头说,这股风来得很突然,差点把我吹起来,三婶说,我也是。

长老伸手在空中抓住了自己的胡子,像是抓住了一把乱麻。风还在继续吹着,显然已经乱了方向。风一旦失去方向也就难以形成合力,顶多也就是开玩笑一般对人的头发或胡须进行蹂躏。

但是长老不这么看,他知道这股风不同寻常,一定在酝酿什么事情。就在他这样想时,长老的胡须再次向天空飘去,在明晃晃的月光中,像是流向天空的一缕白色的炊烟。人们顺着长老胡须飘去的方向仰头望去,只见头顶上空一个大月亮忽的一下被风吹走了,仿佛吹走一张飘在空中的纸片。

也就是一闪之间,月亮就飘到了远方,整个夜空忽然暗下来,人们感到脚下的大地在快速下沉,最后掉了下去。由于大地突然掉落,人们没有一点心理准备,身体反应慢了一步,无法跟上脚下的土地,于是,这些在风中摇晃的人们似乎被大地遗弃了,突然悬在了空中,仿佛时光退去后遗留在空中的影子。

传说,这些悬浮在空中的人们落下来后,有的人当即就老了,长老变得更加苍老。后来,为了牢牢地抓住土地,长老的胡须垂到地上,渐渐在土地里扎了根,从此,他的胡须就变成了根须。

河湾村的茅草屋里生活着许多人,此外,村里还生活着牛、驴、羊、狗、猫、鸡、鸭子、耗子、黄鼠狼等多种动物,如果算上村庄附近的鹰、猫头鹰、喜鹊、乌鸦、麻雀、云雀、黑鹂、啄木鸟、叼鱼郎子等鸟类以及各种昆虫,其数量之多,不可计数。

河湾村的外部,还生活着一些死去的人们,他们安静地躺在坟墓里睡觉,一般情况下不会醒来,除非有特别要紧的事情必须请他们出场,人们才会打扰他们一下,请他们出面,大多数时候,他们都睡意沉沉,甚至永远不再苏醒。

除了死去的人们,还有一些看不见的灵魂和偶尔出现的影子,他们生活在另一种秩序里,很少与人们的生活交叉,他们也有生死,也有喜悦和悲伤。

有一天,王老头走到村口,听到空气中传来哭声,经过观望之后他发现,现场除了他没有别人。他曾经听祖先们说过,有时灵魂会哭泣,但是他从未亲耳听见过。当他反复听到这哭声以后,他茫然了,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需要别人来确认。他截住了从他身边路过的木匠,说,你听,有人在哭。木匠站在地上,四下观望,却没有别人,也没有听到任何声音。王老头又说,你细听,是“呜呜”的哭声。木匠继续听,还是没有听到。王老头看见木匠毫无反应,有些失望,放他走了。

王老头已经八十多岁了,为人老实厚道,从来不会撒谎,他肯定是听到了什么声音,这一点可以肯定。但是这个哭声到底是从哪里来的,他也不清楚。他知道河湾村里不仅生活着人,还有许多家畜家禽和野生动物,它们也在生活。也许是什么鸟发出的叫声?也许是风声?也许是自己的耳朵出现了幻听?他开始怀疑自己,他不敢确信这个声音是否真的存在。

王老头听到的哭声有些沉闷,有些恍惚,仿佛来自岁月深处。这哭声并不清晰,甚至说有些厚钝和沙哑,却直接钻进他的心里,在他的胸脯里回旋,绕来绕去,难以消退。他想,这么大的声音,木匠怎么就听不到呢?他要等待别的过路人进一步证实。

王老头等到了铁匠。他请铁匠细听,铁匠把手挡在耳朵后面,听了一阵,说,我听到了风声,“呜呜”的。王老头说,你确信是风声?铁匠说,我觉得是风声。王老头又问,不是人的哭声?铁匠又听了一阵,说,是风声。

王老头想,铁匠经常用拳头打铁,他的手又黑又厚,而且不知道有多厚的老茧,他把手挡在耳朵后面,听到的声音不一定准确。他不相信铁匠听到的声音。他能够区分风声和哭声。他也知道,山里有一种叫作“姑姑沙”的鸟,经常在仲夏时节鸣叫,发出的叫声类似老人的哭声,但是那种叫声忽高忽低,有些短促,明显带有鸟的忧伤,与人的哭声类似但又不同。他确信,他听到的声音绝对不是那种鸟的叫声。还有一种鸟,人们叫它“嘿呼”,因为它的叫声像是一个人的恶作剧,“嘿呼,嘿呼”,尤其是四下无人的时候,突然听到一声“嘿呼”,挺吓人的。“嘿呼”只吓唬小孩子,成年人都知道这是鸟的叫声,也学着它叫,“嘿呼,嘿呼”,它就会飞走。

关于灵魂是否会哭泣,最有经验的是村里的长老。长老已经两百多岁了,经历的事情多,凡是他不知道的事情,就会去梦里请教他的爷爷,如果他的爷爷也不知道,他的爷爷就会去请教他爷爷的爷爷,如此上溯,一代代追问,总会有一个相应的回复。可以说,长老背后有一个庞大而悠远的祖先部落,而且这个群体绵延到古老的岁月,甚至可以穷尽人类的记忆,因此,他所不知,必有人知。王老头想,为什么不去问问长老呢?即使他没有听到过灵魂的哭声,或许他的祖先们听到过。

王老头找到长老时,长老正在院子里晾晒二丫送给他的从晚霞中采摘的红色露珠。王老头见到长老后也不寒暄,直接问,你听到过灵魂的哭声吗?长老说,听到过。王老头喜出望外,这回终于算是问对人了,果然有人听到过。于是问,什么样的哭声?长老说,“呜呜”的哭声。王老头说,从哪里来的哭声?长老说,从自己的心里。王老头听后一下子蒙了,自言自语地说,难道说我听到的哭声来自自己的内心?这怎么可能?

世上的事,没有什么不可能。王老头所说的哭声,除了他自己,没有另外的人能够听到。他排除了牛的叫声,也排除了鸟的叫声,凡是与其相似的声音,都被排除了,他发现,这个哭声离他确实很近,也许真的在他心里。他开始怀疑自己,难道我听到的是自己的哭声?他记得自己小时候哭过,长大后就不哭了,他早已忘记自己哭泣的样子。他想看看自己哭的样子,听听自己的哭声。于是张开大嘴,尝试哭一次,却发现自己无论如何也哭不出来,不但发出的声音不对,连哭的样子也不对,他发现自己已经不会哭了。他回忆了一下,他已经至少八十年没有哭过了,突然想哭,却已失去了哭泣的能力,也失去了那种让人心酸的悲伤的声音。

长老说,不会哭,也正常。很多人都不会哭了,你能听到自己的哭声,说明你心里还有悲伤,也许你在心里哭够了,也就不哭了。

王老头想,在这八十多年时间里,无论遇到什么样的贫穷,艰难,困苦,挣扎,他都咬牙挺过去了,除了死,没有什么是过不去的坎。什么样的事,都没有哭的理由,哭也没用,那就不哭。也正因为如此,他几十年都没有哭过。他没有哭,并不等于内心积累的酸楚已经消失,随着年深日久,他沉淀在心里的悲戚不断积累和发酵,直到在一个无法自控的时刻,突然发出了自鸣。这种自发性的哭声往往有一个很小的起因,就像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他的悲伤超过了他自身的承受力,浑然不觉中,悲从心生,自然而溢。

王老头确认这哭声是来自于自己的内心以后,无论如何也想不起哭泣的缘由。他努力回忆,这些年是否做过什么亏心事,是否做事情不得体,得罪了邻里和乡亲们,是否伤害过与他一起生活在河湾村的大大小小的生命。他想来想去,终于想起一件事。前不久,他看见邻居家里的鸡窝里有一颗圆溜溜的卵石,竟然被抱窝鸡孵出了小鸟。他便去青龙河边捡拾卵石,也想试试,看是否能够孵出小鸟。没想到他捡到的不是卵石,而是真正的鸟蛋。尽管他走到半路就把鸟蛋送回了河边,还是在途中不小心碰碎了一颗。他当时就说了很多次“对不起”,但他还是心中有愧,很长时间解不开这个疙瘩,也无法原谅自己的过错。还有一次,春天耕地的时候,他抽打了老牛一鞭子,当时老牛回头看了他一眼,老牛眼中流露出的不是怨怒,而是深深的悲伤。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一想起老牛的目光,内心就有一种深深的歉意。同样是生命,同样都是干活,我为什么要抽打老牛呢?后来,他几乎不敢与那头老牛对视,他生怕看见老牛的目光。一天,他专门去给老牛道歉,给老牛下了一跪,恳求老牛原谅,没想到老牛看见他跪下了,老牛也跪下了,就像是结拜弟兄在相互跪拜。老牛没有他岁数大,他当场就拜老牛为兄弟,结拜之后,他和老牛都起身,四只眼睛对视,都流下了眼泪。但是,王老头没有哭,他觉得流泪不算是哭,只有放声大哭才是哭。

按照王老头的哭泣标准,来自他内心的哭声,也不算是哭,只能算是呜咽。他最怕的就是呜咽,沉闷而压抑,让人难受。他检点自己一生中做过的错事,虽然有的已经非常遥远,却依然像是陈旧的伤疤,留下隐痛。也许正是这些郁结不开的陈年老账积累在一起,在某个特殊的时刻,构成了摧毁性的最后一击,让他承受不住。在他精神垮掉的那一刻,不等他开口,内心已经在哭泣,发出了呜咽。

王老头听到的哭声,原来是自己的灵魂在体内呜咽。

找到了原因以后,王老头的心里反而踏实了,他不再找人证实,也接受了这种来自身体内部的声音。一连几天,他体内的哭声一直在持续,最后停止于一个夜晚。他的灵魂在体内一次哭个够,哭完之后,他感觉身体轻松了许多,心里再也没有一点负担。原来,哭泣让人如此舒服,他后悔在这八十多年里没有多哭几次。

经过几天时间的哭泣,王老头终于找到了哭泣的感觉,于是他想放声大哭一次。一天,他一个人走进了村外的树林深处,看看四下无人,他放开喉咙,号啕大哭。他哭出了一辈子积攒的声音和眼泪,差点哭晕过去。哭完之后,他瘫坐在地上,背靠着树干,睡着了。等他醒来的时候,他的身边聚集了一群鸟,有麻雀,有喜鹊,有乌鸦,还有云雀、黑鹂、啄木鸟、叼鱼郎子,还有白日里很少出现的猫头鹰,最让人感动的是,还有一只鹰,也站在鸟群里。它们鸦雀无声,等待着他的苏醒。当他慢慢睁开眼睛,看到眼前的情景时,感动得热泪盈眶,内心突然爆发出抑制不住的哭声。这一次他听得非常清晰,确实是灵魂在哭泣。

王老头走出树林,回村的时候已经接近黄昏,他听见树林外面有一头牛也在哭,凭声音判断,这是曾经被他抽打过、后来又与他结拜为兄弟的那头老牛。老牛的哭声和叫声很难区分,都带有隐忍和古老的哀愁。

长老曾经说过,老牛一旦哭泣,就会有另外的牛死去。它一生只哭一次,它从来不为自己哭泣。

扎根记

黄豆粒看似是一个圆球,褪掉黄豆的外皮,里面却是两个扣在一起的半球体。圆滚滚的黄豆粒是豆秧上结出的种子,许多种子里面都是两瓣的。花生虽然是在地下长大,花生粒的红皮里面也是分成两瓣。土豆不是,星星也不是。为什么同样是球形,有的就分成两瓣,有的则不是?

王老头这几天一直在思考这些奇怪的问题,他想不通的地方,就去问长老。长老已经两百多岁了,经验非常丰富,但他也有想不通的地方,凡是他想不通的地方,他就做梦,去梦里问他的爷爷。他爷爷说,月亮也有两瓣的时候,这不稀奇。人的屁股圆不?不也是两瓣吗?

王老头觉得长老的爷爷说得有些道理,他也见过半个月亮,这是人们公认的事实。有人说,月亮的另一半可能是掉到地上了,早年间,铁匠就曾经在青龙河边的沙滩上捡到过月亮的碎片,月亮不掉下来,地上哪儿来的碎片?

王老头一想,对呀,铁匠确实捡到过月亮的碎片,而且用那些透明的碎片打制了一把宝刀,我为什么不去问问铁匠呢?

王老头找到了铁匠,铁匠说,是有这回事。那都是早年的事情了,那时我经常用拳头打铁。

说着,铁匠举起了自己的拳头,在王老头的眼前晃了晃,说,打铁还需拳头硬。

王老头说,你的拳头也不是完整的,中间有那么多裂缝。

铁匠松开了拳头,反复看了看,说,你不说我还真没细想过,手指之间竟然有这么宽的裂缝,如果没有这些裂缝,我的手指岂不是要粘连在一起?那还叫手吗?

王老头说,鸭子的脚掌就没有裂缝。

铁匠说,还真是,我怎么就从来没想过这些?

王老头和铁匠聊了半天,从月亮的碎片聊到鸭子的脚掌,话题不断分叉,就像铁匠伸开的手掌。假如铁匠的每根手指是十个骨节,像是树木伸展的根须,说不定王老头的话题会延长到第二天或者第三天,甚至还会节外生枝,延伸到村庄外面的树林。

王老头走后,铁匠陷入了沉思。他想,我整天只顾打铁,从来没有想过自己的手上居然有这么多的裂缝。似乎不止手有裂缝,身上的许多地方也有裂隙,比如头上的眼睛,脸上的嘴,嘴里的牙齿。如果人的牙齿不是一颗一颗分开,而是连成一体,没有牙缝,岂不是更好?省得吃东西塞牙缝。他越想越无法理解,他觉得这些问题超出了他的思考范围,他迫切需要找到长老,跟他聊聊这些看似平常而又非常陌生的问题,问问他到底是怎么回事。

铁匠找到了长老,说,我若把脚埋在土里,脚趾会不会生长和扎根?

长老面对这突如其来的问题有些发愣,两眼直直地看着铁匠,思考了一下,说,仅仅埋土里可能还不够,还需要浇水,浇灌一些阳光和月光。

铁匠说,水浇多了,我的头发会不会直立起来,像水草一样疯长?

长老说,长太高了就割掉呗,没事的,你看韭菜,割掉一茬还会长出新的一茬。

铁匠说,把手指头全部割掉,可能就长不出新的手指来。

长老说,好多东西是可以再生的,我撕下过自己的身影,后来又长出了新的身影。

铁匠说,撕扯次数多了,会留下永久性伤疤,无法愈合。

长老说,有些天生的伤口并不疼痛,比如嘴。

铁匠说,嘴大的人,往往话多。

长老说,也不一定,月牙就是一张大嘴,从来不说话。

铁匠说,我敲打过月牙,能发出“叮叮”的声音。

长老说,以后没有要紧的事情,不要老是去月亮上,还是在地上待着踏实。

铁匠说,我怕在地上站的时间长了,脚下会扎根。

长老说,我想起来了,你今天是来问我,脚趾能不能扎根,这个我还真说不准,反正我两岁时穿过的一双鞋埋在地里确实扎根了。

铁匠说,似乎什么东西埋在地里都能扎根,花生、黄豆、鹅卵石、土豆、鞋、老人……我的脚也应该能够扎根。

长老说,一旦扎根,你就不能随便走动了,作为一个铁匠,还是要考虑得长远一些。

铁匠说,我就是问问你,如果真的让我在一个地方站立几十年,让我脚下扎根身上长叶,我受不了。

长老说,前两天王老头就曾问过我一些奇怪的问题,今天你又来找我,说了这么多,我嘴里的话,都快说没了。

铁匠说,我来之前,嘴里有许多话,见到你时突然忘记了,好在没有说出的话,肯定还在嘴里,等什么时候我想起来了,再来找你,从嘴里说出来。

长老说,有什么话就说出来,有些话存放在嘴里时间长了,会被唾液融化掉,变成空气,随着呼吸跑掉。

正当铁匠和长老聊天时,王老头手里攥着一个东西,笑眯眯地走来。长老看见他手里攥着东西,就问,手里是什么?

王老头呵呵一笑,松开了手掌,掌心里竟然是一粒发了芽的黄豆。

长老说,你拿一颗豆芽做什么?

王老头说,你们看,黄豆发芽以后,竟然长出了细长的尾巴,而黄豆原来的两个半球变成了两片叶子。

铁匠看了后说,千万别提叶子了,我最怕身上长出叶子来。

长老指着铁匠的脚说,他还怕脚下扎根。

长老这么一说,铁匠看了看自己的脚,突然感到脚趾有些膨胀,赶忙说,我可能是在地上站久了,脚下似乎在扎根。说着,铁匠当着长老和王老头的面,脱下布鞋,发现脚趾好像真的变长了许多。铁匠把鞋底翻过来一看,鞋底上竟然长出了细长的根须。

王老头和长老看见铁匠的脚趾和扎根的鞋,不禁呵呵笑起来。铁匠也笑起来,指着王老头说,我和长老聊得好好的,都怨你的豆芽子。

大解,原名解文阁,1957年生,河北青龙县人,1979年毕业于清华大学水利工程系,文学创作一级。主要作品有长诗《悲歌》、小说《长歌》、寓言集《傻子寓言》,作品曾获首届苏曼殊诗歌奖、首届中国屈原诗歌奖金奖、鲁迅文学奖等多种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