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花》2022年第7期 | 何小竹：菖蒲塘札记
何小竹，苗族。1963年生于重庆市彭水县。1980年代开始诗歌创作，曾参与“第三代”先锋诗歌运动，为“非非”诗派成员。1990年代开始小说创作。代表作有诗歌《梦见苹果和鱼的安》《不是一头牛，而是一群牛》《与石光华在成都谈论李白》《送一颗炮弹到喜马拉雅山顶》；中、短篇小说《我一生中的色情念头》《圈》《动物园》；小说集《女巫之城》《他割了又长的生活》；长篇小说《爱情歌谣》《藏地白日梦》等。
把酱油带上山来了
其实带上山的东西还很多
光调味品就装满了一只收纳箱
还有各种常备的药品
把大米和面粉也带上山来了
还有烟丝和茶叶
唯独忘了带醋
今天下山买了醋
下山时雾很大
车灯都打了双闪
前方500米有丧事
车辆慢行
据说死者就是被汽车撞倒的
公路边时有行人
不走近根本看不见
山上适合读小说
天气凉爽
夜晚更漫长
有一部小说叫《魔山》
就是写一群人在山上的故事
等读完《长日留痕》
不妨再读一读《魔山》
雨下得很突然
落在玉米地和水泥地上
发出巨大的响声
不一会，窗外那条路
就成了一条河
都准备好了
看凌晨三点的欧冠
但停电了
停电之夜
只能在Kindle上
看小说
停电了
但还有气罐
所以今天
还能在气灶上
做早餐
山上的云
虽说不上瞬息万变
但也是变化多端
就拿刚才来说
一大块乌云突然漂移过来
朗朗晴天
转眼就变了阴天
母亲说，晚上要下雨
我说，那不一定
小说已读到
第六天——傍晚，韦茅斯
是的，整部小说最动人之处
就是拿书的那个场景
肯顿小姐对史蒂文斯先生是有意思的
史蒂文斯假装不知
当肯顿小姐将他护在书上的手指
一根一根掰开
他事实上也有了抑制不住的反应
然而最后却故作镇静地
予以拒绝
（肯顿小姐，请不要占用我的私人时间）
肯顿小姐转身离去
这一转身，也注定了史蒂文斯先生
黯然神伤的结局
他内心整天都洋溢着
对她的爱意
此时他既是史蒂文斯先生
又不是史蒂文斯先生
他错失了肯顿小姐的爱
但又获得了肯顿小姐的爱
他可能到死都不明白
爱情的特别之处
就在于
它能制造出另一个平行的世界
开始读石黑一雄的
《克拉拉和太阳》
第一部还没读完
故事推进有点缓慢
我也保持了应有的耐心
因为对你的信任
读下去
必有惊喜
刚刚看见
一个少女从风中走过
她的旁边是玉米地
风吹起她的头发
也吹拂着那些玉米的枝叶
她的手上提着一只透明的塑料袋
她的身体刚刚发育
散步的时候
我拍到一只虫
在水泥地上奔跑
动作十分慌张
作为一个人
我此时也感觉到了
它的恐惧
山上很静
除了一种虫子的叫声
（它们的声音的确足够大）
就没别的声音了
所以，当突然来一辆车
喇叭里嚷嚷着
蔬菜和其它食品的叫卖声
就有一种闯入进来
被侵略了的感觉
《远山淡影》
开始读这本书了
会不会在一个遥远的地方
还有一个人
也在读同一本书呢
想到这里
我去到窗前
凝望着
窗外的远山
这样的爱
万一哪天消失了呢
电影《理发师的情人》
里面的女主
因为担心这样的爱
哪天会消失
便在一个风雨夜
爱意正浓时
选择死去
我觉得是她对爱的理解错了
这样的爱恰好
只有死亡才能令其消失
发了张菖蒲塘的照片
到朋友圈
朋友秦风留言说
记得你曾写过一首诗叫菖蒲
我说是的。那是1985年
到贵州威宁开会
看见高原上的菖蒲
就虚构了一个神秘的故事
遗憾的是，菖蒲塘
并没有菖蒲
刚上山的时候
玉米还没有出穗
现在玉米开始出穗了
这意味着
我们在山上待的时间也不短了
继续待下去
就能看到玉米成熟
而我们是一定会看到
玉米成熟的
晚饭后散步的路线是固定的
先是从我们住的红房子
走到另一栋红房子
中间要经过一片竹林和一个缓坡
继续走，是一段平路
路的两边，一边种的是烟叶
一边种的是玉米
一般走到前面的那棵核桃树下
我们就倒转过来往回走了
因为再往前去就是一个陡坡
有时候母亲走到那个红房子前的缓坡
就说要倒回去，不想走了
我一般会说好的就从这里倒回去
但有时我也会说，再走一下吧
走到那棵核桃树下
飞机降落在厦门机场
这是远方的消息
我就想，菖蒲塘要是有个机场
会飞来什么样的飞机和什么样的人呢
我预言菖蒲塘的未来
必然会有一个机场
做了个梦，很奇怪
梦中有牛和狗
没人喂养的牛和狗
本来该我喂养的
但我把它们抛弃了
但它们都还好好地活着
而且还认识我
那只狗看见我就跑过来了
那头牛也转过身来看我
我拍了拍狗的脑袋
又在即将离开的时候
转过身去
看了看那头牛
又做了一个梦
一份鲍鱼饭
引发了一场台风
东南的阳光很强烈
把手机的阴影
投射在小腹上
下雨了
淅淅沥沥的雨
被握在手上
喊出声来
晚饭后去散步
母亲问，现在是上午吗
我说，现在是黄昏
今天上山的车很多
迎面而来连成一条线
我跟在一辆大卡车的后面
始终找不到超车的机会
好不容易
前方空出一段距离
却发现又有几头牛出现在路边
我赶紧退回来
直到下了山我才超过了卡车
以每小时七十公里的速度
驶入进城的隧道
长胡子的女人
我好像看过这么一部小说
或是读过这样的诗
冒出这个句子
是因为刚刚看到电视上
一个田径运动员
的背影，我以为她是个女人
但镜头转过来
我一下看到了他的脸
长胡子的脸
好吧，我看看我能做些什么
但我必须强调我之前讲过的话
这些事情对外人来说往往是很复杂的
但我会看看我能做些什么
我欠您个人情，先生
她这个时候会在匈牙利咖啡馆
您很容易就能认出她
——摘自石黑一雄小说《无可慰藉》
深夜，我跑进厨房
把剩下的一盘凉拌黄瓜吃了
回想进厨房之前
我有那么一点不安
但说不出为什么
不过，从厨房出来
那种不安的感觉
就没有了
在山上
天黑了看窗外
窗外就是宇宙
这时候抽一支烟
特别安静
住在山上
要看山下是通过
手机的屏幕
山下被暴雨袭击
被洪水淹没
山下有很多人
在哭泣
我的手机
也在发烫
我忽然想起了
很多年前的那些夏夜
躲在蚊帐里打蚊子的情景
小时候是跟妈妈一起打
长大之后是跟妻子一起打
但现在，蚊子还在
蚊帐却没有了
整个西南处于高温时刻
山上也不凉爽了
山上的水也开始枯竭
自来水没有了
去水井打水
用水桶储存
这让我想起了小时候的县城
每家都有一口大水缸
去乌江里挑水
倒进水缸
煮饭、洗漱、泡茶
都从水缸里舀水
这几天水井边从凌晨到深夜
不间断地排满了水桶
以前有首歌唱的是鱼儿离不开水
其实人也一样离不开
人离不开的东西
比鱼多多了
躺在山下的屋子里
山上的日子便模糊起来
而我写的诗过于简约和隐晦
对于记忆并无太多的帮助
但还是有帮助，我是说
若干年后，你
还有我
都能在这些诗中寻找到曾经的
一些蛛丝马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