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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民文学》2022年第7期|杨映川:螺蛳姐姐(节选)
来源:《人民文学》2022年第7期 | 杨映川  2022年07月20日08:24

杨映川,文学硕士,文学创作一级,现任职于广西社会科学院文化研究所。在《人民文学》《花城》《作家》《当代》《十月》等刊物发表过小说数百万字,出版有《魔术师》《淑女学堂》《我记仇》《狩猎季》等十余本长篇小说、中短篇小说集。曾获二〇〇四年度人民文学奖,第十七届百花文学奖,广西独秀文学奖、文艺创作铜鼓奖等。

 

螺蛳姐姐(节选)

杨映川

有些食物似乎只属于年轻人,比如奶茶、辣条、冰激凌。刘四姐认为螺蛳粉也是。

光顾螺蛳姐姐的多是二三十岁的年轻人,四十来岁的也有,五十岁以上就少见了。螺蛳粉既辣又酸,米粉质地较硬,年纪大的即便口味重,肠胃一般也难承受得了。刘四姐自己开店一路吃过来,没什么不适应的,一天至少有一顿是螺蛳粉。她挺自豪的,这说明人不老嘛。她给米粉店取名螺蛳姐姐,听着也是年轻的。在店里累了饿了,煮上一碗,把米粉端出去混在顾客堆里吃,熟客会跟她打招呼:“四姐好胃口,吃这么一大碗啊!”“吃一大碗才有力气给你们煮粉哪。”现在有人说卖啥不吃啥,她是自己卖啥吃啥,顾客看着心里也有一份保障。她吃米粉喜欢配上几只鸭掌,鸭掌用油炸得酥酥的,再浸到加了柠檬熬出来的卤汁里,吸满汁水的鸭掌变得软烂,入口即化。客人看她吃得香,抱怨她吃独食,店里只卖油炸鸭掌,没有配柠檬卤汁。她二话不说,拿起一只鸭掌浸满汁水,直接送人碗里去。做生意图的是和气生财,赚多一点少一点,没必要太算计。到了晚间,灶上还有煎荷包蛋没卖掉的,她会全部送出去。对面楼上那个头发乱得像鸡窝、全身弥漫着烟臭味的小伙子就掌握了这个规律,他来买米粉都是掐点的,还有二三十分钟打烊,便拎着一只不锈钢大碗进店,佝着背,东瞧瞧西瞅瞅,把店里的客人尽收眼底,才走到柜台前交钱下单。得了赠送的煎蛋不算,小桌台上备有的葱、蒜、炸豆子、酸萝卜全添加一遍,一大海碗冒尖。他从不在店里吃,双手捧着碗小心翼翼端回去。伍丽晶特别不喜欢这个小伙子,没一点精气神,一看就是个长期熬夜、作息不正常的家伙,还贪小便宜。

店面不是租的,是刘四姐早年买下来的,不在主街道上,店面也不大,可生意从没差过。从早到晚,店里有一大锅汤总是滚沸的,散发出螺蛳粉汤水特有的气息,带点腐臭和酸辣,这气味能飘出店外,飘到大街上。过路的人即使不看店面招牌,用鼻子就能判断这家米粉店卖的是螺蛳粉。沸汤水上漂着一层红油,红得有点惊人。没有不辣的螺蛳粉,对顾客来说,辣的程度分三等,少辣、中辣和辣。吃得辣的红油多舀一点,要少辣的,大汤勺会把汤面上的红油拨开,舀下面的汤水。有人吃两口抱怨不够辣,端碗过来可以再加一勺红油汤,那抱怨太辣吃不下的,烫几根绿油油的青菜拌入,白送的东西,没人再有怨言了。

彭中兴下午一点多走进螺蛳姐姐,他不是一个人,牵着一个漂亮女孩的手。女孩细高个儿,巴掌小脸,直长发,脸部轮廓分明,小鼻子尖尖,粉嘴嘟嘟,仔细看更觉着漂亮。彭中兴平时喜欢户外运动,足球、网球、骑车、游泳全能,脸晒得黑黑的,小姑娘白生生的,站在一块儿,很分明的一黑一白。这时间店里刚过了一个午餐的人流小高潮,勉强能找到座位。彭中兴直接把姑娘带到刘四姐的面前介绍说:“管灵,这是我妈。”“阿姨好。”刘四姐主管收银下单,闲暇帮忙打包外卖抹桌子,她的头发早被汗水浸透,脸也是油津津的,她觉得儿子应该提前给她打声招呼,无论带谁来,她希望自己的状态是清爽的。她挺讲究的,工作服至少有十套,颜色花样各不相同,式样却差不了多少,都是传统的壮衣款式,全是她自己设计裁剪、自己用缝纫机车出来的,她觉得穿上本民族的服饰卖螺蛳粉最合适,味道都能往纯里带呢。在店里干活,就算天气不热,一天下来她都得换两三身工作服。刘四姐冲女孩点头笑了笑,顺手拿起手边的保温杯,灌了几口枸杞黄芪水。老中医给她的方子,她这两年起夜多,睡得不踏实。“我带管灵来见识一下老妈的网红店,她以前点过咱们家的外卖呢。妈,你把好吃的都拿出来,管灵能吃辣。”“去坐吧,马上给你们做。”

刘四姐亲手煮出两碗螺蛳粉,让伍丽晶端过去,另外把能加的小菜都用碟子装一起送过去,煎蛋、炸鸭掌、扣肉、猪手、空心菜、油豆腐,一张小桌子摆得满满的。“这姑娘长得可真好看,比电视里的明星好看,中兴厉害!”伍丽晶冲彭中兴伸出大拇指,也冲姑娘伸大拇指。彭中兴喜笑颜开,说伍姨就爱开玩笑。他朝母亲挥挥手,刘四姐笑着冲他们点点头,她没打算过去凑热闹。彭中兴热情地给管灵夹菜,一边还介绍个不停,是对女朋友的态度。彭中兴是独子,研究生毕业分配回本地一家名头响当当的国企,算是为刘四姐争气了。他本来可以留在省会城市工作,是这家国企的老总特别看重他,把他劝回来了。一工作就能跟在老总身边学习,过得三四年,派到一个重要部门当副主任,怎么说都是顺风顺水。别人夸儿子运气好,刘四姐没觉着是运气好,儿子从小懂事上进,得到的都是自己努力争取来的,说是运气好,贬低孩子了。彭中兴打小招女孩子喜欢,刘四姐不操心儿媳妇的事。今天她有一点点操心了,儿子带来的这个姑娘长得太漂亮,是不太让人心安的漂亮。男人都喜欢漂亮女人,看着养眼,给自己脸上添光彩,可这份虚荣会招惹来多少是非,甚至是祸事呢?她只愿自己的儿子平平安安,无风无浪。天马行空想了一会儿,差点给顾客找错钱,她怨自己想多了,还往坏处想,儿子成熟稳重,事业有成,又有什么罩不住呢?

彭中兴和管灵吃完,来向刘四姐告别。姑娘夸粉好吃,她以后会多多为螺蛳姐姐宣传。刘四姐谦虚地摆摆手说:“再好吃也是一碗粉,改天跟中兴到家里吃饭,阿姨好好给你做菜。”“听到没,我妈让你上家里吃饭。”彭中兴那语气,分明是替母亲认可了管灵,两人高高兴兴牵手离开。出门前彭中兴在冰柜给管灵拿了一罐可乐,拧开罐口递过去,管灵接过喝一口,又递到彭中兴嘴边,彭中兴喝一口。刘四姐刚平复下去的心又悠悠生出一股闲气,稳重的儿子都被带出打情骂俏、当众秀恩爱的节奏,儿大不由娘呀。伍丽晶站在一旁说:“这么漂亮的儿媳妇,四姐好命啊,晚上做梦都要笑醒了。”刘四姐没有搭腔,伍丽晶嘴甜话多,并不是个能说心事的女伴。刘四姐四年前把她招来做帮手,一是原来的帮手升级当外婆带孙子去了,店里缺人,再就是伍丽晶在老公病死之后,欠了一大笔医药费,她没有孩子,也没有工作,以前是老公挣钱养家,老公死后家里啥也没了,快五十的人想找工作,没什么地方愿意用,凭着在公园搭伴对歌的情分,刘四姐把她招来。跟着刘四姐,伍丽晶吃喝不愁,没事还一起到公园唱歌娱乐,人又活回来了,一活过来就成了事儿妈。

晚上门店是八点开始收拾,不再对外营业,八点半关门。伍丽晶问刘四姐晚上是不是要去公园练歌,过不久就是三月三,市里有对歌的演出,这一直是个保留节目。刘四姐是候补,现在年纪大,面皮皱了,不好当主力,镜头对准的是一张张花朵似的脸,候补站在最后一排,最多露半张脸。真正对歌的时候,往往后排的歌声要压过前排,某些单挑的对歌环节更不用说了,基本由后排的老将抢尽风头。刘四姐今晚有些懒,不想去,她唱歌纯粹是因为喜欢,不是为了露脸。伍丽晶和刘四姐恰好相反,她相当喜欢露脸,她人长得好看,保养得好,快五十岁的人看起来四十上下,没生过孩子,身段苗条,皮肤如墙白,齐耳根的小卷发染成栗色。这样的条件再加上喜欢出风头,伍丽晶在业余山歌队里的知名度不亚于刘四姐。

刘四姐住的地方离店面不远,步行十来分钟就能到。那是套二十年房龄的两居室,坐北朝南,方位好,周围生活也便利,离她经常去的宝瓶山公园就三站路。她前些年给儿子全款在新城区买了一套四居室,一步到位,有书房,有客房,孙子的房间都预备了。刘四姐的心思是早买早好,这算是儿子的婚前财产,结婚了也无人能分去一半。儿子现在住着新房,离上班地方近,她一人住着老房,离螺蛳姐姐不远,也是为了给儿子自由活动的空间。她进家门照例是先打开播放机,听歌,播放机是儿子买的,知道母亲爱唱歌、爱听歌,买了一台轻便的回来,还方便带到公园去。刘四姐愿意让家里有声音,热热闹闹的。耳边听着歌,嘴里哼着歌,她进卫生间把在店里换下来的衣服放洗衣机里,洗完澡,再等衣服洗好晾上,她冲了一杯奶,热热地喝下。她在手机上看了一会儿朋友圈热荐的短视频,临近十点准时躺下。夜间,她可能会起来一次,也可能是两次。每次起来都会让她清醒好一阵子,重新进入睡眠要花上好些时间,有时候干脆就睡不着了。刚喝黄芪枸杞那阵子她能睡得好些了,后来又不太行了。晚上刘四姐再次醒来,不是因为憋尿,是因为做了一个令她衣衫尽湿的噩梦。梦中她和彭有宝拌了几句嘴,彭有宝拿擀面杖砸她的头,擀面杖让她的脑瓜子闷响了一声,又闷响了一声,类似于西瓜熟透的声音,她痛苦地大声叫唤。

彭有宝是她前夫,两人离婚二十多年了,有十几年未见。最后一次见面是彭中兴高考成绩出来,彭有宝上家里来祝贺,她让他们父子单独出去见面,晚上儿子回来说,父亲给了三千块红包,还请吃了一顿大餐,她未做任何评价。她从不跟儿子说彭有宝的不是,但她的态度儿子是清楚的。离婚后,儿子和彭有宝一直有联系,儿子偶尔会对父亲的现状说上一嘴。彭有宝迁到外地,再婚又再婚这类信息,刘四姐都是从儿子嘴里知道的。

螺蛳粉成为家喻户晓的网红食品是近十年的事,而刘四姐的螺蛳姐姐开了得有二十来年了。

刘四姐原名刘红练,她在家中排行老四并不是四姐名声叫开的原因。全国人民都知道广西有一位著名的歌仙叫刘三姐,刘三姐不仅貌美如花,更是智慧如海,张口山歌好比春江水,刘三姐灵活运用赋比兴,唱山歌打败了地主老财,还为乡亲们贫苦的日常生活增添了无限的生机和乐趣。民间的壮家儿女有对歌的传统,各种节日歌圩兴盛,延续至今。刘红练出身农村,能讲一口流利的壮话,热爱唱歌,幼时便追随母亲姐姐们参加各种歌圩坡会,从不怯于在人前放歌。人中等姿色,歌喉算不上婉转百灵,但自有她的敞亮和机智。乡野间的男歌手经常抛出隐晦的歌句,羞涩的女子会掩面躲开,不做应对,胆大的会拳头擂过去,或是冲上前撕扯那男的,叫嚷着有种就动真格的。刘红练大将风度,对方抛出来的歌句有多雅,她就用多雅的歌句对回去,有多浪骚,她就有多浪骚地对回去。她既不忸怩也不疯癫,这一来,恰恰显出她的沉稳,还有一份类似于无限可能的势头。没有两下子是不敢借着刘三姐的名头延展为刘四姐的,哪怕真的姓刘,哪怕真的排行老四。直到今天,她仍然被人称作姐,比她年长的、年纪小的,就是刚学会说话的,都叫她四姐。这当然有刘四姐自己的引导在里头,小孩若是叫她阿婆阿姆,她会笑着摇摇头说:“叫四姐。”有些孩子怯生生地叫她四姐婆,她再纠正:“就叫四姐。”比她年长的,叫她一声老妹,她也会笑着说:“什么老妹?叫四姐。”

刘四姐因为唱山歌这一特长,县里有很多演出,特别是那种现场对歌的演出,她都会成为女歌手队伍中重要的一员。这一特长虽没有大大改变她的人生,她毕竟不是刘三姐,但二十岁那年她因此幸运地被招进县城百货商店卖鞋专柜,她相当满意,因为不用像父母一样当农民了。

卖鞋挺清闲的,顾客看上哪一款,刘四姐就帮顾客将相应码数的鞋子取出来。顾客试合适了,没价可讲,付钱走人。就算是试了好多双,一双也不合适,刘四姐最多是把散开的鞋子放回盒子,将鞋子按照码数型号归置好。她喜欢把手头的活儿做出成就感来,就像唱歌要能飙出妙趣横生的歌句才有唱头,才令心情舒畅,可卖鞋子真没有多少空间让她发挥。当时柜台没配有试鞋镜,经理也不觉得卖鞋子需要试鞋镜,鞋子穿在脚上,自己的眼睛前前后后能看得清清楚楚,又不是试衣服,用什么镜子?刘四姐自己掏钱去订制了一面小方镜,有人试鞋子的时候,她就把小方镜架在地上,顾客能看到镜中自己脚上套鞋的样子。这一来虽不敢说大大提高了销售量,但顾客都挺高兴的,一边反复在镜前踏步,一边和刘四姐聊天。刘四姐觉得这样一个过程就圆满多了,不仅限于她和顾客的交流,还有一个第三者——镜子做旁证,她很高兴。

彭有宝从市里到县城收购橘子,想制作刚兴起的橘子水。他这几天跑了好几个乡,跑得有点眉目了,把一双蓝色的帆布鞋都跑穿了洞。他让刘四姐将和他脚上穿的蓝帆布鞋相似的鞋子拿几双来试试。刘四姐问出他穿的是四十码,拿了两双帆布鞋过来,一双白的,一双蓝的。“白色的卖得好,穿起来也斯文。”刘红练热情地介绍。彭有宝好几天没洗脚了,在脱鞋子前他犹豫了一下。他看刘四姐虽然年纪轻,但长得一般,身上还带有几分土气,他的顾忌少了几分,把鞋子甩脱,一股黏稠的咸鱼味立时弥漫开来。要说臭脚味,刘四姐闻得不少,进入秋末,买鞋人数增多,几乎天天能闻着味。她出身农村,适应性较好,基本能做到面不改色、手不捂鼻、谈笑自若。彭有宝放的是大招,陈年旧货,刘四姐猝不及防,眉头紧蹙,退后一步,头向后偏,不小心被鞋盒绊倒,一屁股坐到地上。彭有宝惊呼一声,伸手去拉人。刘四姐满脸通红,她拒绝了彭有宝的手,迅速站起来。她觉得自己的狼狈过于矫情,会让顾客感到难堪,于是热情地蹲下,解开新鞋子的鞋带,将鞋子送到彭有宝脚边。彭有宝是有些难堪,但善于伪装,他下乡跟农民收橘子也经常施展天赋的演技,一本正经挑人家果子的错处,苦大仇深地痛诉果子收回去烂掉一半的苦楚,再精于算计的果农,最后都会遂了他开出的价格。彭有宝蓝色的、白色的帆布鞋都试了,也对着镜子看自己的脚踏步了。他蛮欣赏刘四姐的工作作风,这种国营商场,多卖一双鞋工资不涨一分,姑娘能够这么敬业,他都应该向她学习。他一下买了两双鞋,白色和蓝色的都要了。刘四姐笑出声来:“买两双好,轮换穿。”说完这话,她觉得唐突了,这似乎是在提醒对方不要死穿一双鞋,把鞋子穿成咸鱼。刘四姐给彭有宝写小票时,经理正好巡视过来,夸奖了一句:“又卖出两双,刘四姐就是能干。”“我本来只想买一双的,结果拿了两双,这个售货员太能干了。”彭有宝添了一把柴,经理冲刘四姐赞许地点点头。刘四姐激动得满脸通红,对彭有宝鞠躬说:“谢谢,欢迎再来光顾。”

彭有宝再来之时,是招募刘四姐跟他一块儿做生意。他一直在他姐夫当厂长的罐头厂做采购员,长年在外跑,看做生意的人越来越多,他心思也活了。他利用罐头厂的优势,做汽水卖。汽水好做,打开销路是关键。彭有宝到各个县跑销路,经过柳城县的时候,他想到了刘四姐,他觉得若有几个像刘四姐一样的销售,全区都能打开市场。他到百货商店鞋档找不到人,向其他售货员打听刘四姐,别人告诉他,刘四姐的弟弟结婚,她请假回家帮忙办喜事了。彭有宝一听,彩头不错,打听地址赶到乡下。见面时刘四姐已经认不出他,他指着脚上的蓝色帆布胶鞋,说:“去年十月底在你的柜台买了两双,一蓝一白。”刘四姐双手一拍,恍然大悟状:“哦,是你,你看起来比那时显年轻咧。”彭有宝摸了摸下巴说:“那阵子天天在乡下搞收购,胡子都没空剃,显老。”“找我有事?”“听说你家有喜事,我来讨喜酒喝。”“欢迎得很。”刘四姐不再追究彭有宝的来由,仿佛真信了他是来讨喜酒喝的,她领着彭有宝往亲戚那几桌安排。彭有宝说带了一两件小礼物,他不辞辛苦把两箱汽水扛来,肩膀都整酸麻了。虽然两箱汽水不够这么多客人分,但当时这玩意在乡下是个稀罕物。彭有宝用牙齿咬开汽水瓶盖前,先使劲摇了摇,瓶盖砰地一打开,白花花的泡沫就冒出来,倒在杯子里发出唰唰的声音。喝在嘴里,甜是一定的,此外还在口腔里留下麻刺刺的感觉,令孩子惊叫,让大人咋舌。彭有宝专门给刘四姐开了一瓶,刘四姐小口喝着那一瓶清甜爽口的汽水,美好的滋味在唇舌之间缭绕,在后来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她对彭有宝的印象就如同汽水的滋味一样美好。

刘四姐在婚宴上少不了展示她的歌喉,几对请来的歌手你来我往对情歌,把对新人的祝愿以山歌的形式表达出来,将婚礼层叠推上高潮。彭有宝虽然听不太明白当地的方言,但他了解刘四姐名声的由来了,这令他惊喜。一个销售多一项才能,就好比多了一件武器。他高高兴兴吃席,还喝多了,在刘家住了一晚上。第二天早上,他先问刘四姐一个月的工资是多少,刘四姐说是三十六块,彭有宝说刘四姐如果跟他一起卖汽水,保证她一年最少能挣到两千块。南方天气热,汽水生意好做,冬天都可以卖汽水。两千块,刘四姐听起来就是个天文数字,她不是特别相信,也没太往心里去,当时她的心思走到另外一个方向去了。彭有宝在婚礼上因为汽水小出风头,不少亲戚朋友都打听这男的姓甚名谁。因为是刘四姐带来的,就有说法是她的对象,连爸妈都问刘四姐他们是什么时候好上的。弟弟都结婚了,家里人的目光自然落到她身上。旁人的看法点醒了刘四姐,她思前想后,觉得彭有宝能到这个地方来找她,肯定是对她有意思。她参加那么多歌圩,唱过那么多情歌,心里不可能不构想、不憧憬男女情爱之事,她一直在等待那样一个人出现,如她所唱的情歌那样有情。彭有宝好似一匹白马杀来,她才不管跟着他是卖汽水还是煮泔水,是不是能一年挣到两千块。她毫不犹豫辞职,跟彭有宝走了。

没过多久,彭中兴到家里跟刘四姐提和管灵结婚的事。他手上拎了一盒枸杞子,说是管灵给买的。她接过枸杞子,问为什么管灵不一块儿来,儿子说今天专门来跟母亲汇报,另外,他想在他住的那套房的房产证上加上管灵的名字。房子她花了三百万买下,精装房,她无论如何不能同意儿子与人分羹,哪怕这会挫伤儿子的面子。她已经过了耍虚荣的年龄,她更不愿意儿子将来因为虚荣吃亏。“中兴,房子是妈买给你的,妈不同意分割。我们可以给他们家多一点彩礼,钱妈掏。”“妈,这事我已经跟管灵提了,如果没加上她名字,她会怎么想?”“儿子,现在的离婚率你还不知道吗?将来的事说不准啊,你就跟她实话实说,是你妈坚决不同意,妈不怕做恶人。如果她因为这个不愿意嫁你,说明她更爱房子。”“妈,你的戒备心太重了,管灵不是那种人!”儿子嘴角上扬,又往下收了收,看得出他还有很多话想说,忍着压回去了。可说出来的这一句,已经足够让刘四姐了解儿子收回去的那部分内容。儿子是想说,她不能因为自己的婚姻不幸,就预想别人的婚姻不美好。刘四姐伤心了,儿子为别的女人,能戳母亲的痛处。儿子看母亲态度坚决,阴着脸走了。

隔得一个月,儿子打电话告知刘四姐,他买了一套两居室,付了首付,打算每月按揭,房子写的是管灵的名字,另外他俩已经领证了。刘四姐正在店里调制螺蛳粉的汤水,儿子的电话让她一时间乱了阵脚,心口发闷。她把手里拿着的香料包递给莫风雷,还鬼使神差地将里头的两味中药告知对方。每天晚上打烊前,她会提前把所有的汤料配好,加上清水,架在火上煮第一道,汤沸得十来分钟,把火停了,第二天早上到店里来,重新开火煮第二道。经过一晚上的浸泡,第二道火一煮,汤料的味道很快熬出来,又香又浓。平时配汤料,她从不假外人手。基本配方是不瞒人的,石螺、干辣椒、红油、桂林豆腐乳、酸笋、姜、猪筒骨、八角、三奈、丁香、花椒、桂皮、草果、砂仁等,各家螺蛳粉店基本都采用这些配料。鸡骨架、鸡油、紫苏这些是她另外添加的,她也不藏着掖着。她背着人单独添加进汤里的是两味普通的中药,罗汉果和陈皮。她把这两样东西打成粉,装了纱袋,没了原样,谁也不知道,在店里多年的莫风雷和伍丽晶都不知道。电视台来采访过刘四姐好多回,每每问她有没有什么独门绝招,把螺蛳姐姐打造成一个家喻户晓的老品牌,她都笑着说秘方自然是有的,如果没有秘方,她当年就不会卖螺蛳粉了。她有意无意营造一点神秘的氛围,这是生意经。刚开螺蛳姐姐的那几年,她为了把汤做得鲜,每天都在琢磨,鸡骨架、鸡油这些都是慢慢添加进去的,很多商家都只想着节约成本,连猪筒骨都舍不得放,全靠放味精、鸡精这些调料,她却愿意多花本钱,多下功夫,她觉得把一锅汤做得鲜美、香气四溢,是她每天幸福感的来源。罗汉果和陈皮并不是什么稀罕的药材,用这两样东西下到汤里,是她自己灵感和实践的成果。罗汉果有甜味,爽喉清肺,陈皮消食化积,去油腻,还有独特的香气,两味药下到汤里,汤的品质马上提升了一个档次。螺蛳姐姐能与其他同行拉开距离,刘四姐笃定是这两味药起了关键作用,这是她秘而不宣的法门。

她接着儿子的电话,示意莫风雷来接手调汤。莫风雷将食材一样一样地放进大锅里。当她听到儿子说买房写管灵名字时,心头腾地燃起火苗,强压着装作不在意,抽空和旁边的莫风雷说话。“把这只纱袋里的香料放进去。”“这里头是什么呀?”“罗汉果和陈皮,我们的镇店秘方。”她想让电话那头的儿子听到,她正在灶上操持着,她没有那么在意他们小两口的花招,买房就买房呗,领证就领证呗,多大个事呀?她心平气和,无有波澜,她甚至不在意把镇店秘方说出来。秘方是故意说的,这个时候不弄出点动静,不来点自我伤害,都不足以对抗儿子。“哦,罗汉果和陈皮,我以前没留意到有这两味药。”“以后汤就由你来调,配料你都知道了的,我跟中兴通电话呢。”四姐转回来跟儿子说,“多一套房子当作投资也不错,住一套租一套,小日子好好过。”

彭中兴带管灵到刘四姐的家里吃了一顿饭。那天刘四姐没到店里去,专心在家做了一桌菜,做完菜沐浴更衣,把最体面的一套衣裙穿上。管灵进门,改口叫妈,又给刘四姐送了一盒枸杞子。那一声妈把刘四姐叫得有点惭愧,她接过枸杞说,前次送的刚刚吃完,她天天泡水喝。其实前次送的她还没打开呢,她不知不觉就有了讨好的意思。这段时间,她和儿子是有点赌气,她原先说过房子不能加管灵的名字,她会掏钱给亲家一笔彩礼,现在买了房,彩礼她就不管了。她私下算过,儿子工作这几年是攒了点钱,但估计付完那套两居室的首付就不剩多少了,让他们有点紧迫感也好,才晓得钱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不是大风刮来的。管灵夸她做的菜好吃,她相信不是恭维,单单那碟脆皮兔,管灵一个人就啃了一半,还说剩下的要打包回去。一大桌菜,三个人吃,怎么吃都剩,管灵把喜欢吃的几样菜全用饭盒打包。单从这点看,这姑娘是个实诚人。这些日子刘四姐多多少少怀疑管灵给儿子吹了不少枕边风,挑火她与儿子的关系,只要管灵哭诉一句“你妈不喜欢我”,就足以让儿子的心远离母亲,或者还可以故作大方:“不要为难你妈妈,她一个人不容易,我们靠自己就好。”刘四姐对管灵的敌意暂时是消不掉的,她想辨别管灵对她有没有怨气,没品出来,她想多半是儿子做了好人,两头说好话。她转而又心疼儿子,当夹心饼干把人都整消瘦了一圈,她心头一软,合计着那两居室每月的按揭她帮交,让小两口的日子过得轻松点。

当儿子告诉她不打算办婚礼,要和管灵到北京、上海旅游结婚时,她刚刚软下去的心肠又硬了起来。儿子知道她有多么盼望一场声势浩大的婚礼,她很多年前就跟儿子说,婚礼一定得好好办,坚决不收客人礼金,让人吃饱喝足还有礼盒带回去,要办得轰轰烈烈路人皆知。儿子当时很赞同母亲的想法,说要把亲戚朋友同事全都请遍,让母亲好好扬眉吐气。现在这么行事,是不打算让母亲在这事上开心顺遂了。她该怎么让别人知道儿子结婚了呢?逢人就说我儿子结婚了,人家一定会问她什么时候请酒,她能怎么答?说年轻人有年轻人的想法,办酒嫌麻烦?她越想越窝火,越想越伤心。儿子进这样一家大企业,又在领导身边工作,她认为儿子具有一份比同龄人更成熟的心智,现在她不这么认为了,儿子并没有想象中的成熟,幼稚、冲动、天真。也许他现在的状态才是一个正常男人的心态,是每一个人要经历的过程,就如她当年一样,她不应该用自己的世故来要求儿子。但是,她没有办法做到心平气和。

刘四姐最后还是给了管灵一个十万块的红包,管灵没有推辞,大大方方收下了。刘四姐也把自己多年来珍藏的一块鸡血石胸佩送给管灵,交代是有的。“这块胸佩好好收着,我外公是个乡间草医,救过人命,得了这件东西做酬谢。上百年的老物件了,以后留给你媳妇,当传家宝。”管灵马上把胸佩挂在自己脖子上,在镜前左顾右盼。“谢谢妈,真好看。”过了一会儿,不见她戴了,说刚用手机查了,这等于挂一辆车在脖子上,太招人,得买个保险柜藏起来。儿子呵呵笑了,刘四姐也呵呵笑了。

彭有宝脑子活,舍得吃苦,带着刘四姐和另外两个伙计跑各个县市推销汽水。他和刘四姐成了最佳搭档,刘四姐随和、不怕吃亏的性子是很好的助力,他们的汽水卖得很好,货一度铺到很多偏僻的村落。他们成了那个时代不多见的万元户。彭有宝没有克扣刘四姐,他赚得多,刘四姐的分红也不少。刘四姐对自身的价值没有很好的认知,她的心思全在彭有宝身上,她认为彭有宝是一个鬼才,对他言听计从,落实他的主张不遗余力。刘四姐努力工作还有一个原因,她认为她和彭有宝迟早是一家人,一家人的劲肯定是要往一处使,为自家赚钱不分你我。她花钱的地方不多,基本都存银行。彭有宝踌躇满志,他不满足于只卖汽水,他计划下一步要办大厂,做易拉罐,超越健力宝。刘四姐喜欢听彭有宝吹牛,闲下来没事,她会对他说:“老彭,吹吹牛呗。”彭有宝发家致富的构想无论听起来有多不靠谱,她都觉得是为他们的将来筹谋,她愿意与他携手闯天涯。

彭有宝把钱分给刘四姐,每每都有炫耀的意思,说赚到了多少,分了你多少,我才拿多少。他是想让刘四姐对他感恩戴德,觉得他慷慨大方。刘四姐的表情总是让他失望,刘四姐既不大喜过望,也不拍他马屁,她接过钱直接塞进兜里,数也不数。有时她会买来两瓶啤酒,他一瓶,她自己一瓶,嘴对嘴喝。他觉得这女子什么都好,就是缺乏情趣,寡淡得很。彭有宝是谈过恋爱的,与原先罐头厂的厂花好了一年多,谈婚论嫁时,女方去广东亲戚家玩了一趟,回来后说要去广东发展,彭有宝留不住人,自此对广东方向充满了敌意,他要超越健力宝的宏愿也有此因缘。他一心干事业赚大钱,对刘四姐仰慕的心事一无所察。他一边卖汽水一边筹划办厂,这时他的靠山姐夫出事了。姐夫作为罐头厂厂长被副厂长控告挪用公款,纵容小舅子下海做生意,用的全是厂里的资源,还霸着采购的位置。这并非空穴来风。彭有宝和姐夫一块儿锒铛入狱,姐夫被判了八年,彭有宝判了四年。

事发突然,刘四姐当时是跑回老家躲了一阵,风头过了,她前去探监,跟彭有宝说,我等你。这三个字让落于人生低谷的彭有宝热泪盈眶,刘四姐在他的眼中,一下成为圣母一般的存在。他们定时通信,诉说衷情和对未来的规划。刘四姐一直待在柳州市,成了无业游民,家里让她回县城去,家里的哥哥姐姐都迁到县城了。她不回去,她要在柳州等彭有宝。她有一笔不小的积蓄,跟几个哥姐再借了点,在市区一条不太热闹的街上买下两间挨在一块儿的私宅。以前只知道柳州市是彭有宝家所在的地方,她的家在乡下,现在她在市里也落户了,有了自己的房子,心就安了。买完房手里不剩几个钱,她就做不要什么本钱的生意。在她的家乡,家家户户喜欢做醪糟酸,笋子、豆角、姜、萝卜、辣椒、藠头全可以泡在醪糟里,腌制成酸品,她就做酸品卖。屋里摆放了十几只大坛子,什么酸品都有。做好的酸品用玻璃罐子装好,在屋前摆上一排。另外她装了一部电话,摆放在“酸野”摊旁,墙上写着“收费电话”四个大字。每月收费电话的收入足够她的日常开支,“酸野”由路过的行人三三两两带回去,生意不好不坏,反正店面是自己的,不用付租金,腌制物又能久留,看起来是几角几角地挣,可也没少挣,又没风险。这一干干到彭有宝出狱。刘四姐把两间旧屋打通,重新翻盖成两层楼。她已经年届三十,是个大龄姑娘了。彭有宝比刘四姐大两岁,他怀着无限的感激与刘四姐结了婚。

彭有宝本不是一个安分的人,出狱后并没有畏首畏尾,反而有一种豁出去的心态,他跑广东进货,衣服、电器四处贩卖。刘四姐跟他跑过一阵,后来怀了孩子就不跑了,安心卖醪糟酸、看顾孩子。彭有宝的生意做得有好有坏,有时赚了一笔,很快又因为另一单生意没做好,钱亏了出去。刘四姐的醪糟酸倒是细水长流,随着街上饭馆和米粉店越来越多,她的酸品被收去做配菜的量越来越大,经常供不应求。她一边照顾孩子,一边风刮不着雨淋不着地卖醪糟酸,觉得这样的日子安心稳当,想着长年在外跑生意的丈夫,心里就生出规劝。

有一日彭有宝从外地回来,脸色焦黄阴郁,估计这一趟外出没赚到什么钱。刘四姐给男人拉了张凳子,泡了一杯茶递到手上。“老公,中兴懂事了,你不在家,天天问爸爸为什么老不着家,说想爸爸。要不你在家安心陪孩子,别再跑那些没把握的生意了。”彭有宝这一趟外出是吃了瘪的,广东那边发的东西货不对板,又拒绝退钱,他在这边联系的几个客户都不愿意接手,他白跑了好几趟广东不说,还背了一屁股债。刘四姐的话听在他的耳里好不刺耳,这个女人是来给他撤火的,可他怎么能停下来?蹲在屋里跟她一块儿卖醪糟酸?刘四姐哪里知道,彭有宝的怒火正如火山一样往外顶。

她新近用阳桃来泡的酸品很受欢迎,阳桃是老家坡上野生的,不要钱,她让哥哥给她托运了几大口袋来,一出缸就卖光了。她骑着一个板车,醪糟酸就放在三轮车上叫卖,下午下班的时候,她必定出去转上一圈,顺便把孩子接回来。她用碟子盛了几块鲜黄的阳桃酸,放到彭有宝手边,说:“你最近是不是喝啤酒太多了?肚子鼓得像怀崽,吃点酸消消肚子。”刘四姐脸上带着笑,彭有宝看这笑像是讥笑,他手一挥,扫落了碟子。碟子碎在地上,黄澄澄的阳桃沾了灰。刘四姐心痛碟子也心痛阳桃。“你发什么癫?好好的东西糟蹋了,造业。”话音未落,彭有宝的巴掌扇在了刘四姐的脸上,刘四姐一下蒙了,她捂着火辣辣的左脸,彭有宝又在她的肚子上踹了一脚,这一脚下了狠力。火力一旦找到宣泄点,不打完子弹是要被反噬的。彭有宝要把自己的委屈、怨恨全部释放,刘四姐是最好的人选。在他的巴掌扇出去之后,他彻底发现自己有多么不喜欢这个女人。他就奇怪了,怎么会跟她结婚,还生了孩子?她那张脸油黄,她的嘴皮子泛着白霜,她全身上下泛着乡村的土气。他怎么会忍受这么多年?

很多时候,人与人之间的交恶是在试探中前进的,彭有宝一直在寻找刘四姐能承受的最大限度,一次又一次。他只有把对方完全打倒在地,哭诉求饶,胸口的怒火才能降下来。刘四姐一开始是略有反抗的,但她发现反抗会招来更大的狂怒,她怕了,她试图用哭泣和求饶来唤起对方的同情,但那只是暂时的停歇而已,不知何时、不知何故,她随时都可能引起他的怒火,再一次让她的皮肉受尽折磨。就算是这样,很长一段时间她都没有怨恨他,她在替他找原因,她还想过把孩子送回乡下,让父母帮助看管,自己与男人一同跑生意,他们可以像当年推销汽水一样,夫妻同心,所向披靡。当她好好坐下来跟彭有宝谈论自己的这个想法时,彭有宝轻蔑地笑了。“没有我,你还在县城卖鞋,你以为是你帮衬我做生意?是我把你带出来的,乡下妹!”彭有宝极少回家,刘四姐知道他跟几个女人有暧昧关系,包括他的前女友。前女友到广东发展以后,嫁给了当地人,做皮鞋生意。彭有宝到广东找过前女友,两人自然而然以情人关系相处。前女友念旧情,看他过得不好,让他卖皮鞋,他觉得皮鞋生意零碎不好做,前女友又给他指了一条道,还借了一笔钱,彭有宝回来开了一家猪饲料厂。饲料厂生意异常好,彭有宝觉得自己的霉气排空了,开始转运了。饲料厂不断扩大生产,招了不少女工,彭有宝看中一个长得精灵古怪的,对方挺迎合,让他赶紧离婚。彭有宝以为他提出离婚刘四姐肯定满口答应,每次刘四姐看他就像老鼠见猫,他要不要她就是一句话的事。他万万没想到,刘四姐咬紧牙关说不离。“你还没被打够呀?还真是贱呀。”“除非你打死我,我是不会离的。”刘四姐这句话招来了一次更为凶恶的毒打,彭有宝气喘吁吁地问离不离,刘四姐的头摇了一次又一次。

刘四姐咬牙不离,是因为儿子需要爸爸。每次彭有宝回家,儿子比考得第一名还要高兴,围在父亲身边话没停过。有些事她反复说教,儿子听不进,但她只要说是爸爸的想法,儿子立马执行,比如她时常替彭有宝代言:“爸爸希望你能好好学习,将来考上一个好大学,就不用像他那样辛苦四处奔波了。”这句话非常励志,儿子在“爸爸”的希冀下一直名列前茅。彭有宝不喜欢看到她,她就躲着他一点,让孩子和父亲多接触。彭有宝最终洞察了刘四姐的心思,他有一次对儿子下手了,那次下手很重。儿子惊恐地躲在刘四姐身后,发出压抑的哭声。刘四姐彻底疯了,扯着彭有宝大喊:“彭有宝,你是不是人?自己的亲生骨肉都下得了手!”“你爱离不离,我反正就这样了,管不住自己的手。”说这话的时候,彭有宝没敢看儿子一眼,他怕自己的眼睛出卖了自己。

彭有宝赢了。他以一个商人的算计打赢了这一仗,刘四姐同意离婚。他担心刘四姐要分他饲料厂的股份,伪造了向自己姐姐借钱的欠条,说厂子还有债务,只答应按月给儿子抚养费。后来饲料厂倒闭关门,抚养费不了了之。

彭有宝对自己儿子还是在意的,他对刘四姐苛刻是因为他认定刘四姐有赚钱的潜质。她不会让自己的日子过不好,她不会让自己的儿子受委屈,这是一种让他不服气甚至很是窝火的潜质。这么些年彭有宝看在眼里,从最初的卖鞋,到卖汽水,再到卖醪糟酸,看似平淡无奇的事情,刘四姐总能打出一层光彩来。这么土气的一个女人,凭什么?

彭中兴和管灵隔得两三个星期会上刘四姐的家里来过个周末,有时则是彭中兴接上刘四姐到他们家里。无论在哪一头,做菜的都是刘四姐,管灵还是那句话,妈做菜好吃。给孩子们做菜,刘四姐心甘情愿,年轻人工作忙,难得正经吃饭,吃的不是快餐就是外卖,哪里有什么营养?管灵的好胃口在家里就是一份欢乐,愿意多吃是好事,不像伍丽晶,五十岁的人了,成天喊着减肥,有一天收拾碗筷,头眩晕,差点摔到地上。

中午她在店里忙碌的时候接到儿子电话,说要陪领导到东南亚几个国家转转。偏偏管灵小产了,要在家里养着,他希望她能去陪陪。刘四姐一听,赶紧扔下鸭脚,换了衣服,跟伍丽晶交代几句便离开店面。她到附近的便利店买了红枣、红糖、小米、生姜,再回家取了一小坛醪糟,打车直奔儿子家。管灵给她开的门,一张小脸蜡黄,头发乱蓬蓬,手叉在后腰上。她对婆婆的迅速赶来有些吃惊,中兴跟她说明天等他走了以后,会让老妈过来照顾她的。刘四姐让管灵赶紧回房躺下,她跟在后头问:“都没听你说怀孕,怎么就流了?”“就是因为不知道怀了,不留意才流的。”“你这孩子,自己的身体,月经没来不知道吗?”“经常不准,就没放在心上。”刘四姐嘱咐管灵,忍几天不洗澡、不洗头、不碰凉水,管灵懒洋洋躺床上点头。刘四姐给管灵准备的食谱和月子餐差不多,红枣鸡汤天天有,枣糕、红糖小米粥、醪糟糖水蛋轮流上。她在儿子家住下,早上做好早饭出去锻炼一会儿,等管灵吃完早饭,她就开始准备午饭,午饭做好她才到店里去,下午六点再赶回来给管灵做晚饭。婆婆和儿媳有了一段和谐共处的温馨时光。管灵闲聊时说,愿意早点要孩子,年轻恢复得快,带孩子也不吃力,中兴三十出头了,早该当爸爸了。刘四姐喜欢听这样的话,在生儿育女的问题上,这个儿媳骨子里还是传统的。她让管灵好好补身子,不急于一时。过得两天,她傍晚进门时闻到一股子麻辣的香气,茶几上堆着几只外卖的盒子,管灵斜躺在沙发上玩游戏。“妈,你晚上别给我做饭,我吃过了。”“你这身子还敢吃麻辣烤串?奶茶里头不是说没奶,全是化学调料吗?”“妈,天天喝那些汤,我都恶心坏了。”刘四姐听着就来气。“要不是中兴特地交代,我还不想来给你做那些‘恶心’的汤呢。”管灵从沙发上快速站起来说:“妈,你别生气,我就吃这一回,绝对不敢了。”

刘四姐在儿子家睡不踏实,晚上起夜后就难有睡意,睡不着只能硬生生躺在床上。早上六点,她起来给管灵把粥和汤熬上,天有点亮色便出门锻炼。这套房子选的是个好地段,附近大多是写字楼,干净、安静,步行两公里有个森林公园,是市里最大的公园。她买房的时候没想过要跟孩子一块儿住着养老,她很少想自己老以后的事情。虽然快六十岁了,她觉得离老迈还有挺长的路,她可以一个人独立生活。

早上的公园是老年人的天地,跑步、打太极、跳舞的都有。路过一个器械角,有单双杠、脚踏车、举重器、大转盘,她过去转那个大转盘,双手轮流来,活动肩膀。旁边有个老头闭目倒挂在单杠上,身子有节奏地晃动,像一只大蝙蝠。她活动完肩膀,又把腿搭在一条杠子上,身子往下压,她认定只要天天坚持拉筋,身子就能一直保持柔软。因为经常有演出,她对自己的身材管理还是蛮严格的。活动了将近二十分钟,看那老头还在优哉游哉,刘四姐心里生出个疑问,倒吊这么长时间,不会脑充血吧?突然,老头睁开眼睛,身子一荡,双手抓住铁杠,顺势在杠上翻转了几下,落地轻快如燕。老头左右看了看,与刘四姐眼睛对上。“您这是有功夫在身啊,能倒吊这么长时间。”刘四姐主动打招呼。老头有些骄傲地点点头。“长练倒吊不长白发,你看我的头发,没几根白的。”“哟,真是啊,您头发又黑又密,不像我,都白一半了。”老头挺胸阔步,甩着膀子走了。刘四姐看着老头挺拔的背影,怀想自己年轻时单双杠也是随便玩的。她双手用力一撑,人已经在双杠上了,她前后荡了几下,双腿一并往前飞。这一飞身力度过大,在空中飞跃过高,是属于二十岁时的高度,她落地时痛快地摔了个屁墩,腰上随之而来一阵剧痛。她想坐起来,又是一阵撕裂的痛感。这一时冲动兴起,玩了个大尴尬,她冲着不远处的人招手求救,有人小跑过来问情况。她指着自己挂在杠上的小背包,那人把小包递给她,她掏出手机,本想打管灵电话,最后打了120。

到医院检查后,医生诊断是腰椎压缩性骨折,要马上动手术。她没办法,只能给管灵电话,让她帮收拾一些简单的行李带来,顺便作为家属签字,还特地嘱咐不要告诉彭中兴。管灵急匆匆赶来,肩头上挎了一只大袋。“妈,你可别吓我了,这早上出去一趟,怎么就进手术室了?”“老了,身上这些零件老化,摔一跤就散了。”一个护士走进来看了管灵一眼,说:“刘红练,这是你家属吧?你们先去交一下手术费和住院费。”刘四姐愣了一下,她早上出门锻炼只带了一些零钱,连钱包都没带,刚才给管灵电话只记得让她收拾行李,忘了提这事,看来只能让她先垫这笔钱了。刘四姐还没张口,管灵把肩上的大袋卸下来,从里头取出一只钱包递给刘四姐。“妈,我帮你收拾衣物,顺便把你的钱包也带来了,你看我是用哪张卡去帮你交费?”刘四姐听得清清楚楚,也看得明明白白,是她的钱包没错。她接过来,取出一张卡递给管灵。管灵接过卡,出门交费去了。刘四姐躺在床上,没觉得腰有多疼,是胸口疼。这儿媳妇跟她是不是连客套都省了?这一个星期来她伺候她,全是自掏腰包自带伙食,任劳任怨无怨无悔,她没想过别的,只要孩子们好就好。现在轮到她了,人家可是和她算得清清楚楚的。她会占他们的便宜,借钱不还?她拿起手机调出微信,给儿子写了几句话,想问问他如果她得了大病,需要花大钱来治,他给不给掏钱。写好了删,删了又写,终究还是没有发出去。她想,我可不能咒自己。

做完手术,刘四姐眼睛闭着,嘴闭着。管灵申请陪床,刘四姐只得开口说医院有护士又有护工,用不着,何况管灵自己的身子还没恢复好。管灵还是坚持留下来陪床。“刚做完手术哪有不陪的,我这么不懂事,中兴该把我休了。”“那谢谢你了。”刘四姐郑重地跟管灵道谢。在医院里,成天躺在床上,管灵也是躺的时间多。婆媳俩吃的是医院的营养餐,管灵负责打饭,抽空跑出去买麻辣烫和奶茶,躲阳台上吃喝,刘四姐装作看不见,人家能陪着已经够意思了。

刘四姐出院后回自己家去住,在床上又躺了一个多月,她特地请乡下的大嫂来照顾自己。大哥大嫂的两个孙子已经上中学,夫妻俩平时在家里就种种菜、晒晒太阳,闲得很。等她能起身活动后,就让大嫂回去了,给两个侄孙一人买了一块手表做礼物。儿子和管灵经常过来看她,她刚下地走路那阵,管灵每天晚上都过来陪她走路,搀扶着她慢慢走,走累了她会歇一歇,管灵抽空在手机上玩游戏,还让她一块儿玩,她说费眼睛,没玩。他们走到路灯亮起来才回屋。看得出管灵没在外头交什么朋友,彭中兴应酬多,管灵平时就一个人待在家里。这儿媳妇陪她一个老太婆,虽说不上用心,但耐心是有的,她想她不应该记管灵的仇,毕竟这不是自己的孩子,就算是自己的孩子,也未必能做得更好。

养病期间,刘四姐委托莫风雷给店里招了两个人,她正常上班后,莫风雷问这两个人要不要都留着,他跟他们说过是有三个月试用期的。刘四姐说,如果人不错都留下,大家能轻松点。多了人手,刘四姐再没从早到晚待在店里,她到处走动,先是拜访一些老朋友,又回了一趟老家。在回老家前,她走访了两家养老院。市里就两家养老院,都不在市区,在与郊县接壤的边缘。其中一家有一个过去熟悉的姐妹住着,她拎了两箱牛奶去探望。这个姐妹比刘四姐大几岁,也姓刘,出过一次车祸,行动不便,有一个女儿在外地工作。刘姐住的是单人房,收拾得挺干净,就是隐约透着一股潮湿的尿臊味。“住的单人房呢,看起来不错,过得还好吧?”刘姐眼神可怜巴巴的,眼睑外翻发红。“到这地方来就是等死的,能好到哪里去?”“孩子常回来看你吧?”刘姐举起手机说:“一年能在手机里见着几回。”“刘姐,放宽心,你住到这儿来不就是不想拖累孩子吗?你等着,过几年我来和你做伴。”“看你这状态,再过二十年也用不着养老院。四姐,我托你一件事,如果我过了,你可不可以到西来寺请个师傅替我超度?”刘四姐听到这话,眼泪出来了,她拉着老姐妹的手说:“你啊,好好的就想身后事了,日子还长着呢,有空我再来看你。”与老姐妹告别后,刘四姐又转了转,让养老院的人给她介绍这儿的情况,对方想着她是潜在客户,介绍得很仔细。院里不少老人还是很乐观的,下棋、聊天,在小花园里散步、甩胳膊腿,看起来精神状态都不错。刘四姐的心安下来,至少还有这样一个地方,只需要交钱,便可以不麻烦任何亲朋好友自己过了。另一家养老院她也去看了,条件要差一些,虽然员工穿了统一的蓝色制服,但像是从附近乡镇招来的,说话粗声粗气,脾气也大,跟老人说话像是在训斥孩子。她想自己能跟这样的人干上——也不一定,老了,吵架力气不够用了。

刘四姐回了一趟老家。他们兄姐五人,除了大哥还在乡下,其他都陆续搬到县城了。大哥大嫂曾经在县城住过一段时间帮带孙子,孙子大了又回到乡下。大哥的屋子是刘家的老宅子,十年前翻新,起了一幢三层小楼,当时刘四姐还赞助了两万块钱。大嫂说楼上有一个房间,是专门留给她的。大哥七十出头,身体还好,大嫂小他两岁,也没什么毛病,两人每天种菜,养了两头猪,还学会了打麻将。听说她回来,两个侄儿带着老婆孩子从县城回到乡里看她,一家人热热闹闹吃了顿饭。刘四姐交代两个侄儿:“你爸妈年纪大了,要经常回来看看。”大侄儿说:“开车不到一个小时,我们经常回来的。”“四姑如果回来和你爸妈住,你们给不给养老?”“四姑跟我妈有什么区别,想回来就回来。我上高中还是四姑给的学费呢,这我能记一辈子。”“是啊,我唯一的一件皮衣还是四姑买的,现在还穿着呢。”大哥好像看出刘四姐有点异样,问了一句:“你是真心想回来?要回来这里就是你的家,我的儿子就是你的儿子,他们敢不孝敬你,我揍他们!”

早晚刘四姐和哥嫂在乡间的路上走动。如今的乡间街道是宽阔了许多,灰尘也多了许多,商店多了许多,垃圾也多了许多。幸运的是,刘四姐从来没对她的出生地有陌生感,来这一趟让她又得了几分安慰,就算没有儿女养老,她还有家乡,还有血肉相连的亲人。

刘四姐在单身生活的二十多年间,拒绝过无数次的相亲,无论介绍人将对方的条件吹得多好,她都不见。她内心并不是排斥再找一个伴侣,而是希望这一份缘不是凭空来的、生硬来的,她要主动牵着那根线头,越扯越长,最后绕成一个圆圆的线球。遗憾的是,她的这个心愿二十年过去也没实现。在她的生活当中,向她示好的男人并不是没有,最近身的一个就是莫风雷。这些男人无法让她心动,都没有当年彭有宝到乡下送汽水那样的不同寻常。这一对比是无意识的,她自是不知彭有宝这个魔,终究还是影响了她的下半生。

莫风雷在螺蛳姐姐干得有十年了,凡稍重一点的活儿,需要男人出头的活儿,全由他承包。他是刘四姐的同乡,原先在彭有宝那个罐头厂当工人,这让他和彭有宝、刘四姐都成了熟人。罐头厂后来大裁员把他裁了,他下岗后四下打零工,做过搬运工、洗车工、保安,三十大几才讨到老婆。女儿莫珊珊十岁那年长了脑瘤,做完手术没多久,老婆跟人跑了,他一直一个人照顾女儿。有一段时间珊珊总生病,他做着保安,因为三头两头请假被辞了,刘四姐让他到螺蛳姐姐来干,家里有事说一声就行了。虽然刘四姐说得轻松,莫风雷知道那是一份好心,没有几个人能做到。他到螺蛳姐姐来,除了偶尔请假照顾珊珊,店里的活儿他没有偷过一点懒,早上蹬三轮去采买,他没有贪过一分钱。店面二楼有好几间房,有的用来堆放杂物,有两间铺有床,刘四姐偶尔在上面休息。有一段时间那里变成珊珊的休息室,莫风雷上班时把珊珊带来,她在店面附近玩耍,累了就上楼休息。珊珊生活能自理后,才渐渐少上店里来。莫风雷对刘四姐的感激,日积月累转换为一种特别的情谊,他当然是自卑的,所以没有死缠烂打或是深情款款地对待刘四姐,他的态度是:无论你来或不来,我都在这里。刘四姐不接受他的原因也正在于此,她认为恩是恩、义是义、情是情,如果混为一谈,就没劲了。

刘四姐近段时间与亲朋好友多走动了,碰上以前相识的一个姐妹,这个姐妹听说她还一直单着,提出要给她介绍一个老伴。这次刘四姐没有拒绝,见人去了。见面地点是一家面馆,两人见面后都觉得不是第一次见,一起往前翻日历,还真翻出来了。刘四姐那天从森林公园双杠上摔下来,正是此男子倒挂于杠上给她带来的躁动。是刘四姐先记起来的,她启发了一下对方,森林公园,倒挂金钟。对方哈哈大笑:“对的,早认识了。”介绍人在一旁说:“缘分。”两人都笑得很开心,打开桌上的菜单,又得出一个共同的结论:“这天气,应该吃火锅。”他们拉着介绍人出面馆,吃火锅去了。

男的叫蒋晋,是一名退休警察,比刘四姐大五岁,前年老伴去世,有一个儿子已经结婚生子。刘四姐觉得此男相貌堂堂,身上有一股英气,状态很好,言语和行动上便主动了些。蒋晋对刘四姐也表现出一定的好感,两人不久就交往起来。蒋晋不像刘四姐那样有店要管,退休后的日常生活就是锻炼、吃饭、睡觉、打牌、看电视。和刘四姐交往后,他偶尔到螺蛳姐姐来看看,仅仅是看看,没帮手。刘四姐给他泡一杯茶,他端坐着喝完茶就走。伍丽晶很好奇,问蒋晋是不是当官的,刘四姐说不是,是个前警察。伍丽晶说难怪长得既威严又帅气。伍丽晶又问刘四姐,蒋晋是不是她的男朋友。男朋友这个词让刘四姐挺害羞的,太年轻的词了。她说刚认识没多久,得处处才知道合不合适。蒋晋也陪刘四姐去对过几回山歌,这是他不太了解的领域,一大群四十岁以上的中老年人聚在公园湖边的树荫下,先是用壮语唱上几首流行歌曲、革命歌曲,暖场之后慢慢进入对歌环节,有人拉起二胡,也有人弹奏琵琶伴奏。大部分是男方先抛出引路歌,有时候也由女方来唱引路歌,唱完就开始抛出对仗较为工整的歌句让对方和,一般都能对上,对得好不好、妙不妙是另外一回事。山歌题材广泛,体裁纷繁无定式,歌手们凭着自己的才华,编出神妙的词句来取胜,还需通俗、押韵,字字明白,声声入耳,唱起来好懂好听。

“哥讲念妹妹不信,不知哪样讲得清。可惜华佗不在世,华佗再世哥破心。”

“大风吹过石山顶,水过鸭背不湿身。哥讲时时哥念妹,不知哄妹是哄人。”

“想哥想得泪汪汪,春到杨梅开满山。拿条手巾抹眼泪,六月日头晒不干。”

“门口有竹哥不破,何必越岭去找藤。塘中有鱼哥不打,何必五湖去放罾。”

刘四姐经常有神来之句,引得笑声雷动,蒋晋能听懂七八分。看得出刘四姐在这个团体当中有一定的威信,旁人对得好或不好,她指出来没人有非议。伍丽晶在这个场合就像刘四姐的跟班,给刘四姐递水递毛巾,她自己也唱得响亮,基本是重复他人的歌句,没有原创。不过,人长得漂亮,在这样的场合自有她的耀眼,至少蒋晋朝刘四姐所在的方向看过去的时候,总是先看到伍丽晶。

刘四姐去过蒋晋的家,和彭中兴的住处相隔一两公里,所以他们才会在同一个公园碰上。蒋晋住的是单位的福利房,三居室,收拾得挺整齐,阳台上种满花草。刘四姐以前也在自家阳台上种花草,总是疏于打理,隔得一阵全死光了,她看见别家郁郁葱葱的阳台都好生羡慕。蒋晋会做饭,会做包子,刘四姐吃过蒋晋亲手包的包子,馅大皮薄,她一口气能吃三个。刘四姐没有成天和蒋晋泡在一起,她有工作,她像一个上班族,基本上把和蒋晋约会的时间放在周末和下班以后。蒋晋有一段时间在她快下班的时候到店里来,等她下班以后,在店里一块儿吃晚饭,吃完再出去散步,或者一起去公园参加歌会。刘四姐对蒋晋挺满意,她想如果蒋晋提出结婚,她就应了。

发现蒋晋和伍丽晶好上的不是刘四姐,而是莫风雷。

伍丽晶一向巴着刘四姐,除了到公园唱歌一块儿去,还经常跟刘四姐一块儿回家,住在刘四姐家里。她说自己的家冷冷清清,一个人住着背发冷、脚发凉,刘四姐就像一只火炉,靠近了暖和、踏实。刘四姐虽对伍丽晶的浮夸虚荣有点不以为然,但她一向任由伍丽晶靠着、依着,伍丽晶比她小十岁,在她眼里就是个小妹。

有一阵子蒋晋没有跟刘四姐联系,也没到店里来,刘四姐没太往心里去,因为伍丽晶请假,店里缺人手,她忙得顾不上。莫风雷把女儿珊珊叫到店里来临时帮忙。珊珊术后康复得不是太好,长了一身虚肉,走路身子往右边斜,二十出头的年纪,在外面打过几份工,做不得几天就总被人嫌弃辞退。莫风雷很早就动过心思让珊珊到螺蛳姐姐上班,但他自己得了刘四姐照顾,不好意思再安插身体不太正常的女儿。伍丽晶的缺勤让莫风雷逮到了一个机会,他让珊珊临时来做帮手,其实内心还是希望刘四姐能看到珊珊的表现。螺蛳姐姐没什么重活,洗洗涮涮、切切煮煮的,珊珊能应付得来,桌上用过的脏碗停留不超过五秒,她马上会收走,她用两张抹布抹桌子,一张旧的把脏东西擦干净,另一只手的干抹布再擦一遍。刘四姐认为珊珊做事比伍丽晶做事认真多了,小姑娘少和外边的人接触,单纯,肯定是听了父亲的话,干活一根筋,不叫休息不会停下来。店里现在一天能卖几百份外卖,客人的要求各不相同,她一份份打包好,认真核查,送到取外卖的小哥手里还交代一句:“注意别把汤洒了。”伍丽晶干活听歌、看手机,打包出过不少差错,少装一只卤蛋或是少装筷条和勺子,遭客人投诉本是要扣工资的,她基本不承认,都说是对方昧了,吃了不认账。刘四姐严肃批评她的老油条作风,她嘻嘻哈哈搂着刘四姐的肩膀说:“四姐你就饶了我吧,更年期了,记性差得有时都想扇自己耳光。”

晚饭时间,莫风雷煮了白粥,炒了香葱蛋、空心菜,煎了一条鱼,莫家父女和刘四姐三个人吃。“四姐,要不喝点?”刘四姐觉得身上有点乏,她点了点头。莫风雷起身从冰柜里拿出两罐啤酒,珊珊说:“爸,给四姐拿没冰过的吧,冰的对胃不好。”“哟,我家姑娘懂养生了。”莫风雷另外从柜台下拿了未冰过的,拉了盖递给刘四姐一罐,刘四姐喝了一口说:“我们做餐饮的,懂点养生是好事。”珊珊高高兴兴点头。“四姐,你现在每天喝黄芪枸杞挺好,只不过用保温杯好像不太好,因为保温杯是金属的,金克木。”“哦,还有这一说,那用什么来装好呢?”“用陶瓷或玻璃的杯子好些。”“真的假的?珊珊你别给四姐胡说八道。”“我听着有道理,珊珊真是学了不少东西,有本事。”珊珊人胖饭量小,吃得小半碗饭就进厨房收拾去了。莫风雷把啤酒喝干,捏了捏罐身,罐身咔地瘪了下去。“伍丽晶请假有半个月了,她可能不回来了。”“不回来她能上哪儿去?”“她不是不想回来,是没脸回来。”刘四姐听莫风雷话中有话,翻了一个白眼说:“有屁快放!”“伍丽晶和蒋晋好上了,真不要脸!我昨天找到她说理,她说我多管闲事,还挠了我几下子。”莫风雷偏过头,耳旁是有几道猩红的抓痕。

前些天,莫风雷在采买回来的路上碰到伍丽晶和蒋晋,一大早的两人穿了一套样式和图案都相同的运动衣,莫风雷目送着他们手牵手登上一辆公共汽车。伍丽晶住在附近,莫风雷分析昨晚上这两人应该是住在一块儿的。这些天伍丽晶请假,没准就是和蒋晋在一块儿。莫风雷肚子里骂了几十次不要脸。蒋晋到店里来过好几回,和他们都吃过饭,算是熟人了,他对蒋晋印象不错的,真心希望刘四姐能得一个好姻缘,想不到会出这么翻天覆地的丑事,他本想马上告诉刘四姐,又觉得还需要再证实一下,这就有了他约见伍丽晶的事。他质问伍丽晶,伍丽晶很无辜地说,蒋晋和刘四姐只是处处,根本没敲定关系,蒋晋找对象的条件是女方比自己至少小上十岁,四姐比蒋晋才小五岁。伍丽晶说这些时流露出满满的优越感,她比刘四姐小了十岁,长得又漂亮,还有,她无儿无女,没有什么家庭纠纷,蒋晋选她是自然的。莫风雷骂伍丽晶不要脸、没良心、老妖婆,伍丽晶十根长指甲就往他脸上招呼了。

刘四姐听完原委,骂了一句粗口,起身又去拿了两罐啤酒。她在莫风雷跟前放下一罐,自己开了另一罐。“风雷,你没老婆也快二十年了吧,我老早以为你能跟伍丽晶好上,你们怎么就没成呢?”莫风雷猝不及防,话头一下转到自己身上,他像被截在死胡同里的逃犯,上蹿下跳,语无伦次。“我怎么看得上她!她也看不上我。这种女人谁摊上谁倒霉!”“不说她了,她要跟蒋晋能成也是好事,反正他们结婚我们不随礼就是了,气死他们。风雷,你才五十五,对男的来说还是花样的年纪,现在珊珊能自己独立了,你好好找一个,人生还有几十年呢。”“要找你先找,你找到合适的,我就找。”“有时候我们该学学伍丽晶。”刘四姐把啤酒喝干,拿上衣服大踏步走出店外。莫风雷看着她的背影在门口被灯光虚了一下,人没踉跄,影子踉跄了。

刘四姐给伍丽晶打了一个电话,问她还要不要回来上班。伍丽晶在电话那头顿了顿,说:“莫风雷都跟你说了吧。”“说了,怎么了?你打算一辈子都不见我了?”“我对不起你。”“你是不太地道,小算盘打得比谁都精,不过我们这么大年纪,犯不着为这种事撕破脸,分分合合谁没经历过呢?”“四姐,我就知道你肚量大,不会跟我计较的。螺蛳姐姐我不回去了,过两年我就能领社保了,蒋晋说他能养得起我。”“好,那你有空来把工资结了,别后头又说白替我打工了。”

伍丽晶来了店里一趟,高跟鞋、连衣裙、小坤包,打扮得像明星妈妈。她给刘四姐带了一大包包子过来,说是刚蒸出来,自己包的。刘四姐把准备好的工资给她递过去。伍丽晶接过来放进包里,她看一眼正在打包的珊珊说:“莫风雷倒是好意思,手脚不灵便的都安插到店里来了,真是吃定四姐心善啊。”“小姑娘没出过差错,一心一意做事,这样的员工多几个好。”伍丽晶意识到话多了,转了口风说:“反正姐就是心善,包子趁热吃,喜欢吃给我说一声,以后包了给你送来。”伍丽晶转身出店,身材好像比之前更婀娜多姿了。刘四姐从袋里拿出一只包子,果然还热乎,皮软和,香菇肉馅,鲜得很。她吃过蒋晋包的包子,这应该是蒋晋的手艺,她还能以这种方式吃上蒋晋包的包子,说没缘分还真说不过去。她记得第一次吃蒋晋做的包子,刚一出锅她就能往嘴里送,一口气吃了三个。她今天是一小口一小口地吃,香菇肉馅的美味渗透进她的味蕾,三只包子下肚,她突然有一点领悟了,自己容易被美好的味道打动,比如她记了一辈子的橘子汽水,这一次她仍然记住了蒋晋手工包子的美味,即便是换了馅料,她能吃出出自同一人之手。当然,她相信所有的美味都与灵魂相随,就像她的螺蛳米粉。

“妈。”突然听到叫声,刘四姐看往店外,是管灵叫她。她应了一声,看管灵没动,意识到对方是想把她叫到店外。她走出去,管灵拉着她的手往人少的地方走。刘四姐有点莫名其妙,都上店里来了,难道粉都不吃一碗?怕是出天大的事了。“妈,彭中兴在外头有女人了。”刘四姐心里怦了一下,果然是出大事了,她眨眨眼,让心神稳下来。“好好说,怎么回事?”管灵叭叭叭地像放炮一样述说彭中兴的出轨史。前阵子彭中兴迷上骑自行车,加入市里一个自行车俱乐部,每个周末都与一群人到郊外骑车,有时还在外头露营。那些人当中有一个叫杨如景的,彭中兴每次都和那女的在一起,拍照都站一块儿。最近,两个人出去喝过咖啡、吃过饭、看过电影,手机频繁互动,已经不是正常的交往。刘四姐问是怎么发现的,管灵说是查手机查出来的,又补充说她一直很信任彭中兴,要不是这段时间他们老吵架,她也没想过查手机。刘四姐听完管灵的描述,当时就信了儿子和那个叫杨如景的关系不正常,但她不能这么跟管灵说,只表态她会尽快查实,若真有什么,她决不偏袒自己儿子。

刘四姐跟儿子打电话说想吃西餐,彭中兴没耽误,当天就把母亲带到一家西餐馆。刘四姐问为什么没把管灵一块儿带来,彭中兴说是母亲想吃西餐,专请母亲。刘四姐撇嘴:“才结婚几天呀,就不带媳妇了?”彭中兴是聪明人,本来就觉得母亲闹着吃西餐这事有猫腻。“妈,管灵是不是找你告状了?”“先帮我点餐吧,我听说牛尾汤好,来一份。”彭中兴给母亲点了牛排、牛尾汤和沙拉,刘四姐说沙拉是凉的她不吃,彭中兴就吃了两份沙拉。其间彭中兴电话响过一次,他站起来出去接了。回来时刘四姐说:“儿子,妈可以看看你的手机吗?”彭中兴笑嘻嘻地坐到母亲身边,搂住母亲的肩膀,把手机递过去。“我在老妈跟前哪有隐私,随便看。”刘四姐先是在微信调出杨如景的名字,看到儿子和杨如景是有不少聊天记录,几乎每天都聊。彭中兴坐在一旁,顺手帮母亲翻页,他说要有暧昧他早就删了,不会留着。刘四姐说:“谁知道你有没有删掉关键的内容?留下来的都是烟幕弹。”“妈,你得相信你儿子,我工作忙,压力大,忙里偷闲运动放松一下,有错吗?”彭中兴抱怨管灵一点不喜欢运动,他邀过她,家里自行车也买了两辆,管灵只骑过一回就不愿去了。这下好,疑神疑鬼不说,还到俱乐部去闹,让他都没脸待在俱乐部,退出来了。“以前你不是挺喜欢打篮球吗?打篮球的都是一群小伙子,不怕人家乱想。”“打篮球要凑人,有的水平臭,凑在一块儿打没劲。”“自行车不用凑人,你一个人骑难道骑不动,非要加入什么俱乐部?”“妈,你还真向着管灵啊!”“人当初是你自己选的,你图她漂亮,她已经够漂亮了,其他的你再挑三拣四,是不是贪心啊?我警告你不要搞婚外恋,别搞得身败名裂。”“哪有这么严重!你赶紧喝汤,凉了就不好喝了。”

刘四姐知道管灵开奶茶店的消息是在奶茶店开张以后,管灵打包了八九杯奶茶到螺蛳姐姐来,先让刘四姐尝尝,再分发给店里的服务员。刘四姐不知道儿子为什么会同意管灵开奶茶店,事先没跟她透露只言片语,无论怎么说她算是个商人,事先不能先讨个建议吗?有可能就是不想要她的建议,怕她阻碍。或者,彭中兴是因为先前的事心虚了,就任由管灵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你平时不是要上班吗,奶茶店怎么管?”“我雇了人的,下了班以后我再过去帮忙。”“挺好喝的,年轻人都爱喝。”“是啊,我想生意不会差。”依刘四姐的判断,管灵不是块做生意的料,一是人懒,二是不太会算账,这两点就已经很致命了。管灵来这一趟,是想让螺蛳姐姐帮忙推销她的奶茶,螺蛳姐姐的外卖单子数量不小。管灵想借螺蛳姐姐捆绑销售奶茶的建议,刘四姐觉得挺好,但她提出一个问题:“我们两家店又不挨在一起,这订单下了,还要送外卖的跑两处?”管灵显然没想到这点,原先兴致勃勃的情绪一下消散了许多。“搭在一起卖怕是不现实,但是螺蛳姐姐帮打广告是没有问题的,估计会有些效果,我们的粉丝很多都是铁粉。”管灵脸色又好了起来。“好,那就谢谢妈了。”“不用谢,做生意就是要想尽办法扩大影响,多宣传。”

那款爽福奶茶的广告画在螺蛳姐姐门店张贴出来了,爽福奶茶的资料刘四姐让人给上传到网上,和螺蛳姐姐的各款米粉挂在一块儿。有不少人打听螺蛳姐姐是不是卖奶茶了,刘四姐发了一个小声明,说是友情赞助,自家只做米粉的生意。

住养老院的刘姐突然去世了。刘姐的女儿从外地赶回来,电话通知刘四姐,先是哭诉了一会儿母亲的曲折人生,说去了也是解脱,再问刘四姐可不可以帮她料理母亲的身后事。刘四姐当即想起老姐妹托付过让她到西来寺找师傅超度的事,满口答应下来。刘姐的女儿不知怎的,母亲的尸身从养老院送到殡仪馆,她全程呆若木鸡,既不说话,也不动手。刘四姐问她寿衣有没有买,她一边摆摆手,一边呕吐。刘四姐搀扶着她,问是不是怀孕了,这女儿摇头说没有,眼睛轱辘转,说她肯定是被什么不干净的东西缠上了,殡仪馆太不干净了。她说母亲生前让她有事就找四姐帮忙,现在她只能靠四姐了。她给四姐交代完,打的逃离殡仪馆,看那神态,真像是后头有人追着似的。刘四姐跑了一趟北路街,把一整套寿衣买回来,然后让殡仪馆负责仪容的工作人员给逝者换新衣上妆。在火化前,她给刘姐的女儿打电话,让过来见母亲最后一面,对方有气无力地说全身哪儿都疼,实在是动不了,让四姐全权代理。刘四姐跟完整个流程,一具肉身化作一小坛骨灰,捧在手上,轻飘飘的。她没有流泪,心里只有一声叹息。将来她也会如此,既然如此,为何每日还要把自己搞得这么沉重?想想,不是肉身沉重,是那些萦绕在肉身之上的想法沉重。刘四姐把骨灰坛带到西来寺,跟寺僧登记寄存骨灰盒四十九日,再请师傅专门诵经七日。那七日里她天天前往西来寺,师傅诵经时,她也拿起经文一起助念,诵念中她感觉到空气当中声波的振动,让一切变得庄严肃穆。她在这之前从未接触过佛门的仪轨,但她希望她的姐妹能借助这一份庄严往生极乐。

刘四姐没想到会在西来寺碰到蒋晋,蒋晋手上捧着一大把黄菊花。他问她为什么到这儿来,她说是帮一个亡友做超度,要连做七天。他说想不到她还信佛,她没有否认。蒋晋说自己是来帮亡妻请个牌位的,他最近梦到妻子了。她随口说那再请师傅诵经吧。蒋晋不置可否,突兀地问了一句:“我们两个如果哪一个先走了,另外一个可不可以帮忙找师傅做超度?”蒋晋的表情是严肃的,这个提议好不奇怪,刘四姐想,他应该对伍丽晶说才合适。她一下不知道怎么应对,蒋晋也没有等她的答复,转身走了,手上的黄菊花还掉落了一朵在地上。刘四姐想,蒋晋大概是心情不太好,也许今天是他亡妻的忌日,也可能是他要来跟逝者交代一下,要娶另外的女人了。

珊珊二十岁生日那天,莫风雷想提前下班,带女儿在外头逛逛,买几件衣服。刘四姐问他们是不是要在外头吃晚饭,莫风雷说珊珊想吃牛肉面。刘四姐笑着说:“这孩子要求也太低了,我跟你们一块儿去,你们请我吃饭,行不?”珊珊抱着四姐说:“请你吃,请你吃,跟我们一起去。”刘四姐建议到花桥商场去,那儿衣服有得卖,面也有得吃。到了花桥商场,先逛女装部,珊珊偏胖,年轻女孩的衣服没能找出她的码。珊珊依依不舍地在那些青春靓丽的衣裙前摸了又摸,悻悻离开。刘四姐有经验,带珊珊到布料专柜,让她挑喜欢的面料,珊珊挑了两块。刘四姐从手机上调出刚才珊珊摸过的那几款裙装,她偷偷拍了照。她问珊珊是不是喜欢,珊珊点点头。刘四姐粗略算出布料尺寸,让售货员剪了布。刘四姐拿着布料跟珊珊说:“放心,我能给你裁成你喜欢的样式,等半个月吧。”珊珊高兴地搂着刘四姐,说:“四姐是大裁缝师傅,如果不卖米粉,也能开店给人做衣服。”“这嘴真会说话。”莫风雷说:“四姐费心了,我们请四姐吃面去。”

在面馆坐下,隔着玻璃窗能看到管灵爽福奶茶店的一角,刘四姐让莫风雷先下单,她去去就回。奶茶店没什么生意,一个服务员正在看手机。她要了三杯奶茶。“你们老板娘呢?”“不知道。”“就你一个人在岗,上厕所怎么办?”“上厕所就挂牌。”服务员推出一块木牌子,上面写着“马上就回”四个字。看来管灵雇一个员工有一段时间了。“生意怎么样?”服务员笑而不答。刘四姐带了三杯奶茶回去,珊珊认出是螺蛳姐姐店面打广告的那一款,接过来喝了一大口,说:“如果螺蛳姐姐卖奶茶,一定好卖。”“为什么?”“米粉是辣的,吃完再喝上一杯又冰又甜的饮料,会有做神仙的感觉。”“我们家的米粉一碗十块,一杯奶茶十二块,我觉得吃十块钱的米粉就有当神仙的感觉。”莫风雷赶紧批评珊珊:“这么喜欢吃甜的,还没长大吗?”

这晚上莫风雷比莫珊珊还要兴奋,说话大声,脸色红润,还妙语连珠。刘四姐知道那是因为他们现在这样子像极了一家三口。在她的眼里,珊珊和她的孩子没什么区别,她看着长大的,她成天和他们父女待在一块儿的时间比谁都要长。珊珊问她要不要在面里加点醋,她点点头。珊珊起身去取,肥硕的身体,不太灵便的步伐,经过之处,引人侧目。“风雷,好好经营螺蛳姐姐这个牌子,我会立个遗嘱,有一天我不在了,这个品牌会留给珊珊,我相信她能守得住。你放宽心,珊珊将来会衣食无忧、平平安安的。”莫风雷从未想到刘四姐会给他们父女这么大的福利,他这段时间一直为自己把珊珊留在店里的私心而感到羞愧。他嘴唇动了,感激和推辞的话还未说出口,眼泪已流了一脸。珊珊把醋拿来,放到刘四姐的面前。“咦,爸,你怎么哭了?”“你长大了,爸高兴。”“来,奶茶当酒,我们祝珊珊健健康康、长命百岁!”

莫风雷在北海的亲戚捎带了几箱海鲜来,莫风雷让刘四姐给中兴带两箱。儿子爱吃海鲜,刘四姐就没推辞,打了车给儿子送到家里去。有很长一段时间没上儿子家去了,儿子这段时间好像总是出差,母子俩就偶尔在微信上说两句话。管灵和刘四姐更是少联系,刘四姐看管灵的朋友圈发得勤快,每天都有励志篇章和人生感悟。不是亲生骨肉,总是隔着一层,刘四姐看管灵,就是个爱耍小聪明又不太聪明的姑娘。

下午三四点的时间,家里没人,刘四姐蹲在厨房里整理海鲜,看着不太新鲜的归一堆,新鲜的冻起来慢慢吃。弄完,她想着还是给管灵打个电话,如果他们能回来吃晚饭,她就给他们把鱿鱼和濑尿虾做好。她拨管灵电话时,隐约听到有铃声在响,她循着声音寻找,发现声音来自儿子的卧室。管灵一直没接电话,难道是电话落家里了?她满腹狐疑拧开卧室的门,看到床上睡着一人,她走近了,那人似有觉察,回过头,正是管灵。管灵泪水婆娑,头发凌乱,这左脸上还有一只清晰的掌印。看到婆婆,管灵的头迅速埋进毛巾被里。“你没上班,不舒服?”管灵摇摇头,不说话。刘四姐没再问,退出房来。她回到厨房,给儿子打电话,说带了海鲜过来,问他回不回来吃饭。儿子说晚上有应酬,就不回了,听着语气平稳,不似有异。“如果不是什么重要的应酬,就回来吃吧,管灵没去上班。”儿子的语气有些犹豫了:“好吧,我尽量早点回去。”

刘四姐把菜做好,再次去敲卧室的门,让管灵起身吃饭。过得一会儿管灵出来,梳洗过了,换了一身衣服,头发披散着盖住半边脸。刘四姐指着几盘海鲜,让她赶紧吃,凉了就不好吃了。管灵说了句“谢谢妈”,坐下来拾筷子吃饭。海鲜让管灵的心情好起来,她夸这些濑尿虾一只只都有膏,吃得过瘾。刘四姐说是店里的老莫叔送的,冰箱里还存了很多,想吃随时自己做。管灵点点头。刘四姐想知道她脸上的手掌印是怎么来的,心里猜到七八分,不敢再往深处想。当年,彭有宝的家暴就是从一巴掌开始的,后来她的腿骨被砸裂,好几颗牙齿被打脱打松动,那些伤口用了二十多年才渐渐平复。她的牙齿是她在自己身上花钱最多的地方,装了假牙,还做了烤瓷。在牙齿完全修复之前,她一直做着循环噩梦,男主角彭有宝一次又一次在梦中摧残和蹂躏她的肉身。她确信口腔是将噩梦释放出来的门户,残缺的牙在夜里让那些黑色的、灰色的梦境滑出来,把她拽入深渊。直至有一天,她在口腔诊所的大镜前,张嘴看到两排齐整咬合的牙,她放心了,噩梦再也没有了穿越的门户。她冲自己笑了。

刘四姐还想到了遗传和传染这两个词语,她有些后悔放任儿子与彭有宝保持联系,就算基因里没有遗传,最后也被传染了。吃完饭,刘四姐收拾碗筷,管灵抢过去,让她去看电视。刘四姐难得拿一回遥控器,随便打开,是一台综艺节目,好些漂亮的明星在比拼才艺。管灵洗完碗也凑过来看,评价某女星过度整容,脸瘫了,再评价某女星长了一副清纯像,其实就是个烂货。烂货这个词,刘四姐听得有点刺耳,她觉得非常粗俗,不应该是管灵这样的人说出来的,更不应该是她的儿媳妇说出来的。不过,管灵能这么投入地看电视,想来对脸上的巴掌已没有那么在意了。

儿子这个时候进门了,管灵装作听不见动静。刘四姐起身,问儿子吃了没,海鲜还有。儿子凑到饭桌边,说晚上没吃好,拿起一只虾啃起来。她移步过来陪儿子吃饭,管灵回卧室去了,儿子当没看见,连啃了几只虾,赞母亲手艺好。刘四姐说是海鲜好,她就放清水煮,一点作料都没放。看儿子拿起盘中最后一只虾,刘四姐说:“你打管灵了?”“她跟你说了?”“我没问,她也没说。”“是我打的。”“她在外头有相好了?”“没有。”“那还有什么事能让你动手?”儿子没吭声,默默把虾吃完。“彭中兴,你受过高等教育,不是流氓!”“管灵,你出来,你来跟我妈说说,我为什么给你一巴掌。”彭中兴气恼地冲卧室的方向喊,刘四姐听得心惊。管灵很快跑出来,神色惝恍地走到刘四姐跟前,说:“妈,我对不起你,我把你给的鸡血石卖了。”“卖了?祖传的东西你怎么就卖了呢?”“奶茶店亏损得厉害,我想继续开下去,中兴不支持我,我只能把石头卖了维持运营。”“那现在赚钱了没有?”“没怎么赚,持平吧。”“我早就说过不要弄这些玩意,天天跟我闹。好了,开不下去还死撑!”彭中兴吼道。“管灵,你这就不对了,这么大的事,应该拿出来和家里人商量,而不是自己做主,家庭矛盾不就这样出来了吗?我去看过你的奶茶店,没什么特色,没有优势。现在说这些也没什么用了,我建议尽快止损吧。”“早就让她这么干,不愿意呀,到现在我都不知道到底亏了多少。”“中兴,开奶茶店这事肯定是你同意的,不然开不起来,现在开不下去了,你也有责任。你不是搞企业的吗?你有没有给她做过分析,好好谋划过?你的能耐就是打人?”管灵一听婆婆为她说话,马上搭了顺风车:“妈,他今早上一巴掌打上来,我都想跳楼了。”“跳啊,你倒是跳啊!想想你说过什么屁话,说亏这点钱算什么,以前有人给你开美容院、送房子你都没嫁,好像开奶茶店亏了算是便宜我了。”“停,在我面前就不要吵了,亏的钱亏了就亏了,管灵,你愿意把奶茶店关了吗?”“愿意。”管灵答得还挺快。“你把鸡血石卖给谁,过后把买家信息详细发给我。你以后不要再想做生意的事,把精力花在家里更合适,钟点工就没必要请了。中兴,你还想和管灵过吗?还想过就给她认个错。”彭中兴有点不甘愿地说:“行,我错了,以后不会了。”

从儿子家中出来,刘四姐觉得两边太阳穴胀痛,耳朵边吵吵闹闹的。管灵出这事,她觉得是好事,年轻女孩都爱折腾,这次亏了就长记性了,以后安心过日子,只是儿子出手打人让她的心一直悬着。她竟然不相信儿子今后能管住自己不再动手打人,她隐隐为管灵担忧起来,她无法想象这么漂亮的一个女孩要遭受她以前遭受的。脑子里想着事,又走过了一个公共汽车站点。她没力气再往前走了,一转身,迎面而来的是蒋晋和伍丽晶,两人正手挽手散步呢。刚经历儿子的糟心事,她对这对半路夫妻生出了一份幸灾乐祸。儿子和管灵难道没有手拉着手,吃饭都舍不得放开?难道没有眼睛看着对方流出蜜来?难道没有私下里的山盟海誓?她难道没有跟随彭有宝走南闯北、患难与共?都曾经美好过,就看谁能扛到最后了。她没有避开,更没有装作看不见,迎上去说:“小两口散步呢?”

听到管灵怀孕的消息,刘四姐很高兴,这应了她的想法,折腾到没得折腾,心就安稳了,安稳了就安心生儿育女了。这次管灵又是怀了两个月才发现,好在没出什么意外,被打了一巴掌而没有引发流产、离婚的惨剧,刘四姐该谢天谢地了。管灵怀孕到八个月,把自己母亲接来了。刘四姐让儿子请客,与亲家母在外头吃了一顿豪华大餐。“往后这段时间得辛苦亲家母了,伺候坐月子太不容易,我预定了一个金牌月嫂给亲家母帮手。”亲家母不像是个能说话的人,只说照顾自己女儿天经地义。看儿子的神色,轻松愉快,想来和管灵已经和好如初,但愿成为父亲之后,更加成熟稳重。两月之后,孙女出世,大名彭欢语,小名欢欢。有月嫂和亲家母的照应,刘四姐很轻松,上门纯粹就逗弄孩子玩耍。月嫂按常规只做一个月,刘四姐掏腰包签了三个月,三个月做满再换另外的保姆,薪水降了差不多一半。

欢欢八个月,亲家母要走,刘四姐万般感激,准备了一只红包。儿子瞧见了,说:“你以为她免费来帮看孩子的吗?她说我小舅子要结婚,让我们赞助二十万买辆车。”刘四姐一听,对亲家母的好感顿时消失殆尽。“凭什么呀,结婚最多给个红包,哪有这么强要的。她照顾孩子辛苦,可以给她付工钱,一码归一码。参照金牌月嫂费用,一个月八千。”“妈请的金牌月嫂和保姆才是干活的主力呢。”“管灵是什么态度?”“这次她没有向着她妈,和她妈也生气呢。”“她还在哺乳期,你别让她为这种事烦心,会影响孩子的。”“知道了,我会处理好的。”亲家母走后,刘四姐往儿子家里去得勤快了些。欢欢虽然有保姆看着,管灵上班以后,刘四姐担心没了监督,保姆不尽心,她经常不定时地上门去,算是搞突击抽查。

螺蛳姐姐又拿了一个奖,全市十大优秀传统食品奖。颁奖典礼轰轰烈烈,有电视台的采访,有市长来亲自颁奖,还有三万元的奖金。颁奖仪式结束后有个晚宴,刘四姐与其他获奖者相谈甚欢,喝了点酒,走出酒店时冷风一激,好像脸更热了。她没有打车,借着一股酒劲悠悠哉哉逛回到自家楼下。自从腰伤后,好久没这么逛了,不敢走太久,怕引发旧伤。

家门口猫着一个人,脚边还有一只礼品盒。从花白的头发上看,年纪不小了。花白脑袋抬起来,冲她笑了笑,脸上皱纹深深浅浅,像开挖过的菜地,眼睛浑浊,嘴角耷拉。“你有应酬啊?”让刘四姐猜一万次,她也猜不到彭有宝会出现在自家门前。这坏人变老,怎么看起来这么可怜巴巴的?她没有回答,把刚才掏出来的钥匙放回包里。彭有宝把礼品盒拎了拎,说:“知道你肾不好,给你买了这个。”她想肯定是儿子跟前夫说的,他还会关心自己肾好不好?当年他一腿踢到她腰上,让她尿血了几天,这怕是忘干净了。“有事吗?”“没什么事,好久不见了,想来见见你。我现在有孙女了,全亏有你呀。”“如果没有什么事,你请回吧,我要休息了。”彭有宝没有再纠缠。“好,你早点休息吧,改天我们吃个饭。”他进了电梯,礼品盒还留在原地,她没有喊他回来拿的心情,更懒得碰那东西,打开房门进去,把门快速反锁上。

她坐下来时,耳边犹自响起刚才彭有宝留下来的话:“改天我们吃个饭。”看来他近段时间都在柳州,肯定和彭中兴联系过了,说不定还去过儿子家,抱上欢欢了。想到这儿,刘四姐就气不顺,这老家伙脸皮怎么这么厚,他有什么资格享受儿孙满堂的欢乐?借着酒劲,刘四姐拨通彭中兴的手机。“你见过彭有宝了?”“见过,他回来一阵子了,姑父去世了。”这个姑父就是当初那个罐头厂的厂长,刘四姐和彭有宝的姐姐、姐夫从一开始就没什么来往,彭有宝娶她那会儿,他姐夫还在坐牢,他姐姐压根就没拿正眼瞧她,好像她弟弟就算是坐过牢,也不应该娶个乡下姑娘。彭中兴和他姑姑也有来往,毕竟都是姓彭的,她倒成外人了。“你少跟彭有宝说我的事,我不想见他。”“妈,要我说,现在你们年纪都大了,过去的事就算了吧,犯不着一见面还像仇人,你们中间还隔着个我呢。”“哟,我让你难做人了?彭有宝给了你什么好处,值得你脚踏两只船?你认他就好,别认我!”刘四姐把电话挂了,再不挂要爆粗口了。优秀传统食品奖的奖杯还拿在手里,她一个小时前还对着摄像机发言,算得上是个公众人物了,行事说话要有风度,要体现素质。她默默坐了一会儿,把奖杯从盒子里取出来,认真看着上面印刻的字,再放回去。

第二天刘四姐出门有点晚,彭有宝带来的礼品盒还在门外,她拿起来看,里头是一条保健护腰带,放进屋里去了。她赶到店里,发现彭有宝正在和莫风雷聊天,他们是旧相识了,她没搭理他们。她把昨天拿到的奖杯摆在店面正中的展示橱窗里,那里头已经有八九个奖杯,记录的是螺蛳姐姐一路走来的光荣。莫风雷跑过来,摸了摸奖杯说:“我们的螺蛳姐姐又获奖了,今天店面搞个优惠活动当庆祝?”“行,你赶紧上楼写个告示贴出去,就说为了祝贺螺蛳姐姐获得优秀传统食品奖,今天进店消费一律打七折。”珊珊说:“网上是不是也得出告示呀,下单的可能会倍增呢。”“这个就交给你了,小姑娘。”大家都领了任务忙去了,彭有宝跟在莫风雷屁股后头,帮莫风雷打下手。他们把告示写了贴出来,刘四姐发现告示共两份,一份是优惠活动的告示,一份是专门广而告之螺蛳姐姐获奖的告示。刘四姐知道莫风雷没有这么灵活的心思,这主意一定是彭有宝出的。

今天店里的客人比平时要多出许多,网上的订单也多了一倍,彭有宝帮忙收拾脏碗,帮客人端米粉,忙得一点没把自己当外人。他还能跟顾客拉家常。“辣度合适吗?”“要不要再加点酸笋?”“今天打折,要不打包给朋友带一份?”店里的员工好像都知道彭有宝是刘四姐的前夫,他们好奇而又欣赏地看着彭有宝。刘四姐实在是不想眼前有这么个人在晃,走到彭有宝身边,低声说:“我这里不缺人手,你快走!”“我就过来和老莫叙叙旧,顺手帮个忙,又不搞破坏活动,你别太紧张哈。”刘四姐只能随他去了。没承想,这家伙天天来,刘四姐有两三天还避出去了。她想这事没这么简单,就算彭有宝是回来探亲,闲得没事,也犯不着天天到店里来看她的冷脸,这家伙肯定是打了什么坏主意。坏店里的生意不至于,会不会是想和她重修旧好,老鸟归巢?这个想法把刘四姐吓得不轻,半天才恢复正常思维。她和彭有宝分开,早已恩断义绝,再加上十来年不见面,死灰复燃完全没有可能。彭有宝也不是吃回头草的性子,她想到这儿,心稍定了些。

彭有宝在螺蛳姐姐简直如鱼得水,他做了几款饮料,绿豆冰沙、酸梅水、薏米枸杞水,店里的员工尝了都叫好。莫风雷拿给刘四姐,刘四姐试了确实好,她尝出这几款饮料彭有宝用的都是黑糖,还都放了她喜爱的陈皮,比其他店面的同款饮料,口感要好出许多。见刘四姐没有反对,莫风雷开始售卖这几款饮料,一改螺蛳姐姐只卖瓶装饮料的习惯。彭有宝还是和年轻时一样有经济头脑,在这方面,刘四姐承认她有不如他的地方。她一直求稳,这些年不少人来找她合作开分店或者做连锁,她一律拒绝了。如果螺蛳姐姐做了连锁,她不能保证各家门店的味道和质量都跟现在这家一样,到时候把整个品牌砸了,后悔都来不及。踏踏实实做好一家店已经够她忙了,钱也够用,她不愿意再旁逸出去给自己找事,算是管住了贪心。

彭有宝到店里来转了几天,竟然把莫风雷给说动了,莫风雷来找刘四姐,说可以在城东找个合适的地方开一家旗舰店。如今城东那一带商业区有几个大商场,人流量大,好几个品牌的米粉都在那儿开有分店。“人流量大,房租也贵啊,赚来的还不知道抵不抵房租呢。”“我亲自去考察了,那儿米粉店的生意都不错,卖螺蛳粉的也有,你猜人家一碗螺蛳粉卖多少?”刘四姐摇摇头。“贵的有卖到一百多的,最便宜的也要二十。”刘四姐本不信,彭有宝凑上前来,说他去吃过了,味道不如螺蛳姐姐,但店面装修和其他小菜更有品位。刘四姐见彭有宝插嘴,就不太爱听,彭有宝照样说得唾沫横飞。“就拿饮料这一块来说,人家除了罐装饮料,还自制各种奶茶果茶,消费一下就上去了。我给我们家配的绿豆冰沙、酸梅水才卖三五块一杯,人家的饮料都卖十几二十的。”刘四姐没听完,出门去了,留给彭有宝一个拒绝对话的背影。

她在街上逛了一会儿,打车前往城东三和广场,找到彭有宝他们所说的那家螺蛳粉店,店名叫快乐老家。快乐老家够宽敞,面积足有两百平方米,中央空调,分几个区,墙上挂有米粉生产的流程图,是用了心思的。现在是下午两三点,不是饭点,但至少有一半座位坐满了,刘四姐里外走了一遍。顾客很少只点米粉,一定配上饮料或是配菜。配菜的种类太多了,烧鹅、叉烧、烧肉、各种海鲜,这一对比,她店里那些小菜确实上不了台面。她找了张桌坐下来,认真学习桌上的菜单,是有一百六十一碗的“海底捞”,配有大虾、螃蟹、鱿鱼、生蚝。她点了一份六十八元的套餐,米粉配一小碟烧肉、一杯甘蔗汁。十分钟以后,服务员把粉菜上齐了。她迫不及待拾起筷子尝,烧肉皮不够脆,甘蔗汁有半杯是冰块,至于螺蛳粉的汤水,不值一提,可就这样,顾客掏了六十八元。要挣六十八元,她的螺蛳姐姐得卖六碗米粉呢。

刘四姐愤愤不平时,彭有宝在她对面落座了,笑眯眯地说:“比我们螺蛳姐姐差远了吧?现在的人就爱赶时尚,好像消费得越贵,自己越高级一样,店面越卖出天价菜品,越能吸引人。螺蛳姐姐要卖,最贵那一款就取名‘财神到’,要卖八百八十八。”“八百八十八?人家上饭馆都能大吃一顿了,干吗要来吃你的米粉!”“要的就是个炒作的噱头、彩头,‘财神到’可做成供三到四人消费的套餐。我都想好了,用小鲍鱼当钱币,小章鱼当元宝,摆盘绝对好看又有品,这造型、这名头,一出来我保证能上本地新闻。”彭有宝还是如当年一样有说服力,刘四姐也还是如当年一样,对彭有宝的生意经,除了佩服还是佩服。她现在是恼了这个人,心里憋着劲,要跟他对着干。“我没钱搞这么大的阵仗。”“螺蛳姐姐这么好的品牌资源,想贷款就是分分钟的事。你还是弘扬传统文化的优质商家呢,顶着这么一大顶帽子,只开一家小店太可惜了。”“年纪大了,不想劳累了。”“有科学家研究证明,年龄就是人类给自己的心理暗示,你认为自己老了就真老了,若不以为自己老就不会老。难道六十岁就该吃饱了甩手散步,在孙子屁股后头跑?四姐,你是一块璞玉,以前找你卖汽水,我就知道你有无限的潜能。别笑,真的,你自己都不知道你有多大的能耐,你真要甩开膀子干,没几个人能赢你。我跟中兴说过,别以为你一个工商硕士有什么了不起,你妈虽然没上过几天学,但要让她干你们集团的董事长,她照样能胜任。”

从来没有人对刘四姐说过这些,刘四姐觉得挺滑稽的。这个曾经无情摧残她的人,无疑是最懂她的人,如果她真是一块璞玉,他就是第一个把她从土里挖出来打磨的人。儿子说过,老妈开米粉店就是为了打发时间,还说卖米粉是小打小闹的小贩行业,难道他不了解,是老妈卖米粉养活了他,还给他置办了房产?管灵以为人人都可以开店,开个奶茶店不就赔钱倒闭了?老娘若是要玩大的,孩儿们你们只能跟在后头吃尘土。这个年纪,积累了大把的经验,心态打磨得平整光亮,若不放手大干一场,岂不是浪费才华和资源?在那样一个下午,刘四姐做出决定,她要开一家旗舰店,螺蛳姐姐旗舰店。她没有否定彭有宝的功劳。“彭有宝,你的想法我采用了,回头给你付版权费。”彭有宝咧开嘴笑,一口乌黄的牙,多年的烟垢让他的牙齿生了锈。男人的不洁净让她反胃,她庆幸对他的厌恶没消失。彭有宝显然有点得意忘形,他开始赞美刘四姐:“四姐,你的牙真好。”四姐的牙再一次经历被打脱的疼痛。有的人你不跟他开撕,他是不会认识到这世上真有永生难忘这回事。“我把牙整得这么好,是因为我想有一天咬死你。”刘四姐恶狠狠地向彭有宝龇了龇牙。彭有宝一瞬间想起曾经做过的恶。“四姐,过去的事我从来没有跟你道过歉,今天我跟你道歉,我错了。”刘四姐站起身说:“你的道歉可真有诚意,被逼出来的吧?我不接受。”

刘四姐没有拖延,她决定的事就立即着手准备。她找相关部门打听,像她这样的优质品牌要开分店或是扩大规模,贷款一点问题都没有。按照某商会领导的原话,她这么做还有助于螺蛳粉文化的传播。刘四姐摸清楚后,心里有底了,才开始贷款找门店。这期间彭有宝消失了,她想他是回家去了,他有他自己的家,在柳州不过是暂住。她和莫风雷最后敲定的门面,前身是一家咖啡厅,原来的装修部分可以用得上。在讨论装修时,莫风雷用手机给刘四姐传了一份装修草图,这个方案给店面设计了一间螺蛳粉博物馆,在里头展示螺蛳粉的发展历史,等于是个小作坊,此外还设有产品专柜。这简直就是个闪闪发光的金点子,有了这么一间螺蛳粉博物馆,这家旗舰店不仅仅是螺蛳姐姐的旗舰店,说是所有螺蛳粉的旗舰店都担得起。莫风雷看刘四姐这么欢喜,没有贪功,说这些图纸是彭有宝设计的。“他还会这个?”“听说他这些年在外地都是帮人做装修设计呢。”刘四姐采用了彭有宝的方案。店面在装修中,彭有宝又从外地回来了。刘四姐对他敌意减轻,让他参观新店面、提意见。彭有宝二话不说,直接成了监工。

刘四姐忙得不可开交,要招聘新人,还要考虑几款成品的生产和上市。袋装螺蛳粉是最先要推出的,后续还要推出各种醪糟酸成品。新门店的很多事情彭有宝主动承担了,除了装修,后来桌椅板凳、碗筷杯碟的设计和采购,彭有宝说什么就是什么,刘四姐一是管不来,二是相信彭有宝的能力。招人培训,她得亲力亲为,店是死的,人是活的,她得把人培训好。很少过问店面事情的儿子竟然给她整了一个培训方案,导师请了四个,十天培训时间,刘四姐自己也是导师之一,负责讲螺蛳姐姐的历史和现实案例。儿子破天荒用自己的关系把几位导师请来,这些人在业内都是有些名声的,刘四姐有了众人相助的感觉,做一番大事业的豪情在胸中澎湃激荡。

她把伍丽晶的重新归来,也归于这一范畴。伍丽晶那天在老门店等了她许久。她在外头办事,路灯亮了才回到店里。伍丽晶和珊珊一边收拾一边聊天,看见刘四姐,迎上来说:“四姐,新店快开张了吧,我看你忙瘦了一圈。”“是啊,要知道这么累我就不干了,真是吃饱了撑的。”嘴里这么说,刘四姐可是精神焕发,中气十足的。“旗舰店招了多少人啊?”“上上下下四十多个。”“妈呀,养这么多人,姐真有企业家的气魄,我预祝咱们家的新店生意红红火火。”“谢谢了。”刘四姐进厨房喝了几口水,出来看伍丽晶还在忙,问她怎么有空跑这儿来,不和蒋晋饭后百步走了?伍丽晶没答她,一张笑脸瞬间塌方,抬手抹了把泪。“哟,这是怎么了?”“姐,我现在又是一个人了。”“矫情,这年纪别动不动玩分手的戏码,互相搭伴过日子,心放宽一点。”“蒋晋半月前突然中风,你说这人身体好好的,一早起来就半身不遂了。”“啊,蒋晋那身体,不该呀,这人真是说不准。你不会是把他给甩了吧?”“我能怎么办啊,我连自己都养不活,怎么伺候别人?姐你可怜我,就让我回店里来呗。我在这儿做习惯了,你们都是我的亲人,和你们在一起心里才踏实。”珊珊在一旁说:“四姐,让伍姨回来呗,她跟我忙一个下午了。”看珊珊那胖乎乎的脸蛋,想来吃了伍丽晶不少糖衣炮弹,就算没吃,刘四姐也不会拒绝伍丽晶的请求。她都能开这么大一间店面,又怎会容不下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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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为节选,完整作品请阅读《人民文学》2022年0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