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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代》2022年第4期|笛安:亲爱的蜂蜜(长篇小说 节选)
来源:《当代》2022年第4期 | 笛安  2022年07月18日07:47

导读:

男女之间的关系,从来不限于一男一女之间。钱锺书说,为什么可爱的女孩子总会有个父亲呢,这个问题“大熊”也在问,只不过他要考虑的是,自己有没有资格做父亲。这个关于熊与蜂蜜的故事,也是作者笛安写给坚硬世界的一点温柔。

亲爱的蜂蜜

文|笛安

题记:

大熊说——我应不应该留在这里,替蜂蜜守着这朵昙花呢?

莲一说——反正有蜂蜜在,人生再没有意义,我也不能死。

蜂蜜说——为沙玛亚?

那是我和崔莲一的第三次约会。

我有点后悔把车开出来,起初怕周五,又是晚高峰,电影散场叫车会太困难。但是还没走完停车场出口的坡道就已经被塞住了,我注视着前车的车牌尾号——它的尾号跟我有什么关系?不知道,只不过我已经开始将“京N**762”后面三个数字在脑子里任意重组——如果没有开车,晚饭是不是就可以顺势喝几杯,也许两个人就能在完全放松的情况下多说几句,不小心流露非常真实的感受——最有意思的部分通常就在这里,然后就心领神会了:我们之间是到此为止,还是可以期待下一集……我往副驾上看了一眼,崔莲一今天异常地沉默。

我自认为没说错什么——除了刚刚从座位上起身的时候,我沮丧地表示这部电影是个烂片——而我知道导演碰巧是她的朋友。但是这应该算不上是冒犯,崔莲一跟这位导演的友谊并没有深厚到那个程度。后面的车开始狂躁地按喇叭催我,狂躁在持续——好像他的下属们完不成本月KPI,他的小孩由于父母社保问题无法获得朝阳区的学籍号,他老婆越来越瞧不起他……这一切都怪我没有及时地踩油门。

我缓缓驶出了坡道,汇入马路上的车流,继续塞着。

崔莲一关掉了电台,我以为她有话要讲。安静是与两百米之外的绿灯一起来临的。这让我有种错觉,好像“安静”这个词本身就会散发绿色光芒。我不知道我们有没有那个命,在绿灯消失之前走完这两百米。我偷偷地看了她一眼,她把全部的头发都拂到了右边,在右边的胸口垂下来,以至于我能清楚看到她左半边脸上凝固着有点尴尬的微笑,以及她的脸庞后面的夜色。

她看了一眼窗外的巨幅广告,“熊漠北,我有件事和你说。”

我听见了自己在呼吸。那个导演——应该不至于给她献过血吧。她的声音有种若隐若现的脆弱,说话之前,先笑了笑,“我就开门见山了,其实——我挺喜欢你的。”

怎么办?可是现在离订了位子的餐厅还有至少三个红绿灯——我转过头认真地看着她,她却没有回看我,“但是我不知道老杨之前是怎么跟你说的。你知道的吧——我有个女儿,快三岁了。我自己带。所以,可能我有很多时间必须得给她,如果你介意这件事,我们就……现在说清楚比较好……”

我转过了头,直视着正前方,我说:“我当然知道,虽然我自己对小孩没有经验,但是我从来没有觉得这是个问题。”

前面那辆“京N**762”开走了,留给我一段难得干净的路面。看着绿灯转红,我踩了油门。“哎,不行!”崔莲一的声音警醒了我,轮胎在路面划出刺耳的声音。我看着她,她集中精神的时候脸上总有一种好奇的神情,我总算回过神来,说:“因为你自己从来不提,所以我也不好意思主动问。等你觉得方便的时候,介绍我们俩认识,就可以——如果你完全不想介绍我认识她,也没有任何问题,决定权在你。”

她笑了,然后咬了一下嘴唇,继续笑,“我等会儿想点他们店里的那个柠檬迷迭香烤鸡,”她用两只食指认真地比了一个距离,“点一整只。”

我记得非常清楚,我就是在那个她如释重负的瞬间,开始爱她。

其实老杨并没有告诉我她有个女儿,我刚才是第一次听说。可我当然不能让她看出来这个,否则,显得我太没见过世面了。

那天深夜,我还是给老杨打了个电话。毕竟我顺利地恋爱了,得对介绍人表示感谢。顺便礼貌地问一句,他最初为什么省略了如此重要的信息。老杨一脸无辜地回答:“对啊,她是有个小女孩,特可爱,我没说吗?……哦,就算我没说,你跟她加上微信以后不也能看到她朋友圈?我还给那个小女孩的照片点过一两次赞……哎哟,看来她最近三个月都没发朋友圈,设置的是仅三个月可见——所以你还真没看见……可是这怎么能怪我呢,我早跟你说了,自从忙活我家双胞胎上小学的事儿开始,我的脑子经常不够用,你不能像过去一样什么事儿都指着我,我就是牵个线,剩下人家的背景资料不是应该你自己去做功课的?——这不是刚开始嘛,又不一定走得到需要你跟孩子相处那一步,瞧你这点儿出息……人家可还不一定愿意嫁你呢,八字没一撇的事儿……”

全是他一个人在说,我只能静静地听,顺便想象他所有的表情,以及把电话夹在肩膀上,便于解放双手在空气中做出相应的动作。读书的时候他选修过一年的意大利语,没学会多少单词,却跟那个给他上课的意大利博士生学会了说话时飞舞双手。

不对,我的名声怎么不好听了……算了,多年来一贯如此。老杨总有办法成功地让我忘了一开始要说的内容。

那晚之后,大概是两个多月以后吧,我第一次见到了成蜂蜜。

那天我和崔莲一原本约好去看一个多媒体艺术展。我像平常一样,提前十五分钟到达展厅入口处,正打算给她发个信息,却突然看见某个方向蹿出来一个摇摇摆摆的小姑娘,准确地说,是因为身材比例大概是四头身造成了视觉上的那种卡通感,让我认为她行进的方式是像小动物那样摇摆着。我试着躲开她,避免撞到我的膝盖,她仰起脸,以一种严肃的神情看着我,我还以为那是个错觉,但其实不是。就在这时,崔莲一的声音从这个小家伙身后传了过来。

“熊漠北,你来这么早。”崔莲一有点措手不及地把一个硕大的帆布包甩到身后,然后弯下腰,熟练地抱起这个小家伙。现在我们终于可以平视对方了。“真不好意思,阿姨今天临时请假了,就在中午——我来不及安排,所以只能把她带来。”我真笨,其实直到崔莲一这样熟稔地把她抱起来的那一刻,我才意识到这个小姑娘是谁。“蜂蜜,这是熊叔叔,来打招呼。”崔莲一跟她说话的语气有一点微妙的不同。我的姓氏实在太不占便宜了,熊叔叔,根本没有选择只能扮演憨厚老实。

她依旧毫不退缩地看着我。她的头发绑成两根冲天辫,像是圆脑袋上的天线,只不过这两根天线的末梢还绑着两只草莓;苹果脸过于饱满,脸蛋嘟出来以至于牵扯得嘴角都有一点点下垂;漆黑的圆眼睛,像阿拉蕾——当然也许是她胸前那个阿拉蕾头像误导了我,总之让我觉得相似。可重点是:冲天辫,苹果脸,小胖手,阿拉蕾的眼睛,却匹配上一种眼神像中学教导主任的表情——的确令人过目不忘。

“你好,”我试图跟她握手,“我是……熊叔叔——”她没有反应,好像有人在她的脸上按下了暂停键,“你可以叫我大熊。”我的右手依然难堪地悬在半空,以至于我都在想不如顺便掏出一张名片来给她,以化解尴尬。

“我是蜂蜜。”暂停键消失,但她依然不苟言笑,“我,快三岁了。”

“哦,我——”我需要在心里将2018减去1982,“我三十六岁。”

崔莲一在一旁笑,“她根本不懂这个数字是什么意思。”

但是蜂蜜犹疑着伸出了小手,五个手指捏紧了我的食指,攥在她的手心里上下摇晃两下,我们总算握过了手。我也是头一次觉得,我的手掌看上去这么大。一分钟后崔莲一肩上的那个帆布包背在了我身上,我们走进了展厅;三分钟以后我们从展厅出来了,因为今天参展的多媒体艺术作品显然入不了成蜂蜜小姐的眼,而崔莲一显然已经警觉成了习惯,当周遭行人向我们这边的噪音源头投来厌恶眼神的那一刻,迅疾地抱起蜂蜜离开现场。然后我们俩火速达成一致,带着她去了某个商业综合体里面的儿童乐园。在后来的日子里,我也是慢慢习惯了:原本完美的计划会因为蜂蜜而在一瞬间发生彻底的改变,幼儿是洪水猛兽,我们文明人在他们面前都是不堪一击的。

蜂蜜摇摇摆摆地踩上了室内儿童游乐区的垫子,在崔莲一抓住她的右腿为她脱掉剩下的那只鞋的时候,她的胳膊依然还保持着奔跑的动作。听到我笑了,她仰起脸冷淡地看我一眼。随即我目送着她奔向滑梯,轻松汇入了一群四头身小动物里。我和崔莲一坐在一旁的成人等候区,像是两个守着山坡的牧羊人。“不好意思,今天辛苦你了。”崔莲一笑笑,有点歉意,顺便从我的身边拿起那个帆布包,拉链拉开,里面果然别有洞天。层层叠叠的各种格子或网状小口袋,很像是用来盛放专业器材的,她从其中一个网状口袋里抽出一个保温杯,再从另一个夹层里抽出一个奶瓶……“帮个忙,谢谢。”这一套眼花缭乱的操作已经让我看呆了,以至于没能第一时间反应过来,她是需要我帮忙拧开那个奶瓶的盖子。我看着她从保温杯里缓缓倒出来一点水,可是奶瓶里原本是有水的,她的睫毛轻微扬起,又笑了笑,“稍微加一点热的,对她来说,温度合适。”

“原来如此。”我恍然大悟。就在此时,像是经过了什么神秘的计算,成蜂蜜的身影从滑梯的后面显现出来,朝着她妈妈蹒跚靠近。崔莲一不需要多说一句,就把奶瓶递给她,蜂蜜专心吸吮着喝水的神情也是一本正经的,崔莲一的眼神突然柔软,然后她的嘴唇靠近了那张严肃的苹果脸,飞快地在太阳穴的位置,冲天辫的前面印了一下。蜂蜜不为所动,早已默认这是常规操作。那个瞬间我了解了一件事,我必须取悦这个三岁的“教导主任”,只有如此,崔莲一才有可能接受我。

这个发现可真让我有些不忿。

从儿童乐园出来,买了杯奶昔,蜂蜜一半吃进肚子里,另一半倒扣在了自己的裤子上。崔莲一第一时间把蜂蜜整个人横抱了起来:如此一来那半杯奶昔就还颤巍巍地停留在蜂蜜衣服的褶皱之间,不至于四处流淌和滴落。崔莲一仰起脸,下巴指了指万能帆布包的方向。我这次意会得比较快,配合着拉开帆布包所有的拉链——果然在里面发现了一套叠着的干净衣服。崔莲一冲我羞赧地一笑,转身依旧横抱着蜂蜜冲向卫生间。我很想告诉她,她没有必要觉得不好意思——她已经如此神勇,不需要对任何人感到抱歉。但是这句话我说不出口,这并不是那种礼节性的情话,我终究什么都没有说,一种很深的心酸袭来,我只能静静地等它过去。

那天也是我第一次见识到原始人类如何进食。虽然她还不会用筷子是很正常的,可是……看着那两只小胖手凶狠地蹂躏着比萨面饼,顺便横扫过奶酪、番茄酱、培根,的确令人胆战心惊。帆布包里应该不至于还有第二套干净的衣服了,但是崔莲一却非常镇定,“没事,弄脏衣服也没关系,要让她自己吃,马上就要去幼儿园了。”紧接着,原始人从餐盘里拿起一片比萨的残骸,小手托着,举到我面前,这个意思是要邀请我吗?我紧张地笑笑,“谢谢蜂蜜,但是我已经吃饱了……”可喜可贺,比萨上面的两粒黑橄榄颤巍巍地越过宝宝椅,掉在她的身上。我长吁一口气,想象中的那种灾难场面倒是没有发生……然而她捡起一粒黑橄榄,仔细地打量,就在我说“不行那个已经脏了”的同时,把它丢进嘴里,然后一边耐心地挨个舔着自己的手指头,一边傲慢地瞟着我。有个奇怪的念头突然一闪而过:她好像,应该,是在观察我。那么,我是她见过的……第一个跟她妈妈约会的人吗?

当我们终于要结束这一天,抵达停车场,我不敢相信,其实距离我们在那个艺术展厅门口见面的时间,才过去了三个多小时。我以为我们已经跋涉了千山万水。崔莲一终于把成蜂蜜固定在SUV后座上的儿童安全椅里面,她直起身子,我其实形容不来那到底是羞涩还是脆弱,总之,像是微小的波纹在她的笑容里转瞬即逝,“我的车后座太乱了,你还是不要看。”我恍惚觉得,我跟这个女人,已经相处了很久很久,好像立刻就可以开始相依为命。我跟她说:“你今天很累了,我来开车,送你们回去。”她说:“好。”然后她又说:“其实我很想坐副驾,但是看到我坐在你旁边,她会闹的。”

在后座上,成蜂蜜问了她妈妈好几个语焉不详的问题——准确说我根本就没听明白那原来是在提问题,蜂蜜版的中文不是完整的句子,而是一串音节里偶然夹杂一两个我知道的词汇,好在通过崔莲一的回答,不难理解她们的对话内容。崔莲一说:“对,熊叔叔会送我们回家……哦,你的意思是说出租车吗,不是,熊叔叔不是滴滴司机,他是妈妈的朋友;是的,这是妈妈的车,熊叔叔就是帮我们开一下车,等我们到家以后,就会还给我们的……”

崔莲一的声音从容地穿插于蜂蜜版中文之间,错落有致。周日下午,晚高峰未至,大体顺畅的路况让我听得见轮胎划过路面的声音,好像我们行驶在一片有风穿过的沙地上。崔莲一接了一个电话,她又换上了另一种截然不同的语气,跟电话那一端的人讨论剧本会的安排,导演的日程,对另一位编剧的人选有一点争议,顺便聊到了某个貌似掌握实权但是他们都很讨厌的公司高层……作为制片人的她,话语清晰简洁,足够充分地理解我们生活的世界,并且权衡之后有选择性地表达。这种时刻真让人享受,有个女人,她胸有成竹,偶尔害羞。

电话打完,直到下一个红灯,我才发现,蜂蜜版中文的声音已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怪异的,类似于某种海洋生物在细碎地拍打着岩石的声音。趁着等红灯,我回头看了一眼,安全座椅里,成蜂蜜小姐已经熟睡,苹果脸垂在一旁,身体完全放松,像是电影中末代小皇帝瘫在自己的龙椅上,她的嘴唇翕动着一张一合,做着一种介于吮吸和咀嚼之间的动作,这便是那个怪异声音的来源。崔莲一急急地翻着自己外套的口袋,拿出一个安抚奶嘴,去掉壳子,将奶嘴端正地塞进蜂蜜的嘴巴,世界安静了。

那个红灯之后,余下的路程走得很快。虽然盯着眼前的路,但我知道,在我的身后,崔莲一对我笑了,她说:“其实已经三岁了,应该把奶嘴戒掉。可是我在想,反正她只是睡觉的时候才需要这个,又不是什么大事儿,就有点不忍心……”也许我不该对我完全没概念的话题发表意见,但是我说:“我也觉得,这点小事满足她,好像没什么,以后要过的难关有那么多呢——还得去学校这种鬼地方。”

这一次她笑出了声音,“我觉得,她好像挺喜欢你。至少是挺好奇的。”

我受宠若惊。

随后她便自然而然地问:“老杨跟我说过,你结过两次婚,你为什么没有要小孩?”

另一个我们从来没有聊过的话题就这样来了,我没有犹豫,“第一次结婚的时候什么也不懂,很快就分开了;到了第二次——一开始担心养不起,后来就,没有后来了。”

她接下来那句话声音很轻,就像自言自语:“只要你不是那种讨厌小孩的人就好。”

我驶入了停车位,熄火的时候,副驾驶那边的门被崔莲一打开了。她之前为了后座的空间,把那个万能帆布包放在了副驾座上。我看着她,她好像愣了一下,她抓住那只帆布包的带子,人却跨了进来,坐在了座位上。“下一次,”她笑了,“下一次见面可能就要等阿姨休假回来了,然后我们去你说的那个剧场好不好——就只有咱俩……”

“我今天很开心。”我打断她,“下一次只有我们俩,再下一次,如果你愿意带着蜂蜜,也没有任何问题,只要蜂蜜愿意和我玩。”

她垂下了睫毛,她的手指修长而细致,在我的安全带的扣子上按了一下,一声很低但是很清脆的响声,我看到她的嘴唇迎了过来。

也许只过了短短几秒钟,也许过了很久,总之当我再度看着她的脸,我知道我们已经变成彼此最熟悉的那几个人里面最陌生的那个,这应该就是恋爱最诱人的那部分——你开始熟悉这个原本陌生的人了,而造成这种熟悉的,完全是你的眷恋。她看着我,脸上浮起一层像是恍然大悟的神情,然后轻轻地摇摇头,“还是算了。”

“什么叫算了?”我心里一沉,顾不上思考,急急地脱口而出。

“我是说——”她再用力摇摇头,“我的意思是,我下次还是自己来见你,不带着她了,带着她毕竟……你以为我在说什么?”

我只能尴尬地笑笑,“我以为——你后悔了呢。”

她的手指轻轻地扫过我的脸,然后说:“我拿东西,你帮我抱蜂蜜下来?”

我打开后座的门,才发现蜂蜜在静静地盯着我,嘴里还叼着那个奶嘴。“你醒了?”我心里一惊。她的奶嘴在鼻子底下动了动,算是回答我了。我打开安全带,俯下身子把她抱出来,她比我预想的要沉,突然她伸出一根手指,在我的下巴上抠了抠,她小声但是极为清晰地跟我说:“我爸爸比你高。”我不知道她是怎么做到嘴里一边叼着奶嘴一边说话的,但是那个声音清楚得让我没办法以为我听错了,不仅是清楚,还有一种冷静。我难以置信地看着她,奶嘴依旧在她的鼻子下面上下抖动着,苹果脸也被牵扯得微微抖动,此时,她嘴里说的话已经又变回了蜂蜜版中文,含混的儿语,完全找不到了刚才那句标准中文的痕迹。

我知道她看见了我们在接吻。

我也知道这非常幼稚,但是当时我认为我必须说句话来赢她,于是我故作漫不经心地说:“是吗,那你下次叫你爸爸来一起玩,我跟他比比个头。”成蜂蜜的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小腿暗暗地发力,开始踢我,结果踢到了我裤子口袋里的钱包。我则用力地把她抱紧一点,手臂箍住了她不老实的腿。

崔莲一走在我们前面十几米外的地方,按下电梯按键之前微笑着回身来看着我们。她对一场刚刚开始的较量浑然不觉。不过这本来就是我和成蜂蜜两个人的事情。

下一次约会,她没有带成蜂蜜一起来;再下一次,依然没有。

餐厅服务员在点菜的时候,告诉我们这家餐厅在下个星期天是亲子特别日,会有魔术师来给小朋友们表演,还要组织小朋友们亲手做蛋糕,顺便会推出一个三人套餐——我不知道她为何如此热情地给我们解释这么多关于亲子日活动的细节,难道崔莲一的脸上写着“的确有个小孩留在家里”?崔莲一礼貌地说:“好的,我回头扫码关注你们的号,了解一下再说。”待服务员走远,我跟崔莲一说:“不然下个周日就带蜂蜜来——她沾上一脸奶油的样子一定很好玩。”崔莲一咬了咬嘴唇,终于还是笑了,“我……没别的意思,不过我想,你和蜂蜜,还是不要那么熟,比较好。”

“我一点都不觉得累……”

“我不是说你,我是担心蜂蜜。”她这次的笑意不再勉强,“我就直说了——你看,如果你们相处得很好,如果相处得越来越好,真的有了感情……万一,我只是假设有这种情况——万一我们因为什么事情分开了,那我怎么跟蜂蜜解释?我已经需要跟她解释爸爸为什么没有跟妈妈在一起了,如果再来一次……”她再度咬了咬嘴唇,似乎是在等那个最合适的词汇自己轻巧地飘落到她面前的透明玻璃杯里。

“我懂了。”我说,“我刚刚的意思,也不是说我要和你们一起来,你可以自己带着她来做蛋糕,带上苏阿姨也行,反正是三人套餐。”——我确定,刚才那句“不然下个周日就带蜂蜜来”,我也是犹豫了一下,才没加主语。

“不好意思。”她停顿片刻,随后又笑笑,“我也不知道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不用想那么多,未雨绸缪是对的。”也确实没人教过我,在这种时候该如何接话,于是情急之下,我只好选择了最蠢的一句——“你和蜂蜜的爸爸,为什么分开?”

她倒是回答得非常爽快:“本来就是不该结婚的两种人。那个时候我其实没有想清楚,我觉得——他好像不错,但是好像也没有那么好,交往了大概有半年多,是我爸妈喜欢他,尤其是崔上校……”

她说过,她在离北京一千多公里的地方,南京的一个空军大院里度过了整个童年和一部分青春期,后来崔上校转业了,穿上了国航飞行员的制服,全家就跟着他迁移到了北京。那时崔莲一已经十四岁,是让崔上校头疼到怀疑人生的那种女儿。比方说,她做得出在全家人次日要启程北上的前一晚,深夜偷偷跑出去和她暗恋的小男生话别与表白,最终被人家的爸爸送回家。崔上校已经握紧了拳头,不过又松开了,还要礼貌周全地对那位爸爸表示抱歉与感谢——崔莲一在日常口语里,经常用“崔上校”来称呼她的父亲,我也觉得,这很传神。

“我做梦都想亲自飞一次波音787。”在崔莲一的记忆里,那是她和成先生刚刚开始谈婚论嫁的时候,那晚的崔上校喝了点酒,他突然这么说,“我做梦都想亲自飞一次波音787,我真是做梦都想。可是吧——我这次的体检已经不合标准了,年底就得停飞,我等不到787到中国来……”崔上校停顿片刻,一双锋利且专注的眼睛,灼热地看着他的女儿:“现在好了,你要嫁给小成,小成这么年轻,他一定能飞得上787,他替我飞,我就没那么遗憾。”

就是在那一瞬间,崔莲一说,她心里所有的忐忑都烟消云散,原本她还在犹豫那个婚姻。微醺的父亲已经开始变老,他独断专行了大半生,如果他说“小成能替我飞787,我就没有那么遗憾”,那么这句话真正的意思其实是“你就嫁给他吧,算我拜托你”。崔莲一以为那就是她的命运了,反抗了崔上校那么多年:无论是上什么大学,学什么专业,做什么工作,和什么人谈恋爱——全部都逆着崔上校来,可是最终又和她妈妈一样,成了另一个年轻的飞行员的妻子。

不过她那时太年轻,她不知道命运没那么简单。一刹那的辛酸与和解,只够一个人拿来唱两句歌,忘掉才是对的,不能真的用来左右人生。当她彻底理解这件事的时候,不到三年的婚姻已经结束了,她成了一个单身妈妈。

“可能是那个时候,我太想让他对我满意一次了,只要一次就行——”崔莲一深深地看着我,“后来我才觉得,我当初也是没有必要,崔上校第一眼看见成蜂蜜的时候,我就知道,我从此不用在乎他对我满意不满意了,因为他全部的牵挂,都转移到了蜂蜜身上。”

那个曾经意气风发、凶神恶煞的父亲,在二十四小时之内,蜕变成了一个毫无原则、昏庸溺爱的外祖父。崔莲一也没有想到,从十四岁开始,和崔上校旷日持久的对抗,就这样轻描淡写地结束了——就好像雨停了,湖面平滑如镜,曾经的裂痕不过都是涟漪或者波纹而已,没有任何证据证明它们真的存在过。

蜂蜜三岁生日的那天,我很希望崔莲一可以邀请我和她们一起庆祝,但是她没有。她看似无意地对我说,蜂蜜的生日必须回姥姥家,跟崔上校和崔太一起过。有几位昔日的战友来北京旅行,顺便拜访他们,崔上校已经在自己家附近的饭店订好了包房——到时候会有六个退休老人给蜂蜜庆生。崔莲一在抱怨,这六位老人家里有三位糖尿病患者,所以她只能订那种无糖蛋糕——但是那种蛋糕说到底还是不好吃的,她又怕蜂蜜会在饭店里闹起来……她认真地讲关于蛋糕的事情,顺便有些小心地扫了我一眼。

其实我已经很感激了,她在介意我的感受——并且给了我一个如此完美的台阶——生日聚会也是父母的旧友聚会,如此一来,我的确是不方便参加。不过我送了蜂蜜一样礼物:在他们那边的聚餐进行到差不多一半的时候,他们的包间就能收到派送过来的一个很小的蛋糕。其实只够两个人吃,但是依然写着“生日快乐”的字样。手机上显示派件已经签收的时候,我给崔莲一发了一条微信:“我送的蛋糕是糖分足量的,只给蜂蜜一个人吃,不建议糖尿病患者食用。”

崔莲一回复了我一个笑脸的表情。随后问我:“我该告诉他们是谁送的呢?是说我目前合作的导演,还是说我男朋友?”

我盯着手机屏幕,屏住了呼吸。

紧接着她的又一条信息进来了:“逗你呢,这几位叔叔阿姨连我已经离婚了都不知道,崔上校嫌丢人,不愿意告诉别人。不过,蜂蜜看到你的蛋糕特别开心,谢谢啦。”

我回复她:“不客气,女朋友。”

我送去的蛋糕,是一只巧克力做成的熊,准确说,是一只表情憨厚的熊的脑袋,熊头下面,有一只树莓组成的蝴蝶结,充当熊的领结。据说,蜂蜜很仔细地把这些树莓逐个吃完,然后胸有成竹地对她妈妈笑笑,指着蛋糕说:“是大熊呀。”

她真聪明。

不过我和蜂蜜很快就又见面了。那是一个星期五,原本我和崔莲一约好了一起看电影。但是在下午四点的时候,我却接到了她的电话:“别提了,”她声音里有难以掩饰的沮丧,“你还记得我爸那个战友吗?本来明天就要上火车回家,今天跟我爸他们打牌的时候,突发心梗,现在送去医院了,他家的其他人到北京要晚上八点了——就连苏阿姨也被我妈叫去给大家做饭,所以现在我得去幼儿园接蜂蜜,晚上也出不来了……”

“那你看这样行吗?”对话之间短暂的空白让我清楚地听见了自己的呼吸声,“我跟你一起去接她,然后咱们带她去玩,再去吃饭,电影就不看了,我们吃点她喜欢吃的东西。”

“那就……她最近需要多吃点蔬菜。”她说。

我不知道她心里有没有斗争过,总之我听不出来,她的声音几乎是愉悦的,可能今天,她并不担心我和蜂蜜相处得过于熟悉了以后怎么办,就算只是今天不担心而已,也是好的。

我们带着蜂蜜去了朝阳公园。遇上了九月里难得的好天气,万里无云。崔莲一跑去小贩那里给蜂蜜买气球,我抱着成蜂蜜站在不远处等她。

成蜂蜜今天对我脖子上的喉结发生了兴趣,小小的手指试探性地戳了好几次。然后饱满的苹果脸略微仰起,用一种非常同情的语气说:“你生病了。”

“没错,”我笑了,“而且,喉咙里长出来一块乐高,这种病其实不太好治。”

“那怎么办?”她的眉毛巧妙地往下一垂,很认真地担忧着。

“哦,虽然不好治,不过也不是什么很严重的病,不要紧的。”

“要打针?”她的小嘴唇一抿,非常执着。

“这倒是不用。”

“还是去打针吧。”她开始劝说我了,一串蜂蜜版中文之间,我只听懂了这句。突然之间,她的注意力就转移了,苹果脸转向了另一个方向,小手指从我的脖子上移开,指着天空,“是爸爸!是我爸爸!”

我还以为她爸爸死了——但我马上意识到了她是什么意思:天边有架飞机,平缓地移动着,隐进了远处的一朵云。

“你真了不起,”我只好这么说,“隔着这么远,你都能看出来这架飞机是你爸爸开的。”

她一本正经地绽放了一个坏笑,“我爸爸会开飞机,你不会。”

怎么办?这是事实。我总不能告诉她我有CPA证书吧?那不仅对她没有意义,也显得我过于小气,但是我必须说点什么,于是我说:“虽然我不会开飞机,可是我会动耳朵。”

紧接着我就做给她看,异常熟练,我小的时候,常常有好几个人围着我的课桌要我表演这个保留节目。隐隐能感觉到,我的耳朵在头颅的两侧轻微地摩擦着。成蜂蜜的眼睛睁圆了,小小的鼻头骤然就膨胀成了圆形,大气也不敢出地盯着我的脸——坦白说,即使在我小的时候,“动耳朵”这个技能也从没有收到过如此认真的赞叹。

“再一次。”她轻轻说,语气甚至有点怯生生的。我就继续表演。

“再一次。”这次的语气有点命令的味道了,说完她不甘认命地伸出手,摸摸自己的耳朵,像是在确认它们是否还在原处。

“再一次。”这回的语调变成了不相信,她必须再验证一回这种妖术究竟是怎么发生的。

“你自己试试看。”这次换我鼓励她。

她用力地拉扯着自己的耳朵,满眼都是火热的盼望,“动了吗?可以了吧?”

“你这样不算数,你看我刚刚就没有用手吧?”

她有点委屈地把手臂放下来,这一次她整张

苹果脸都在用力,眼睛被牵扯成了三角形,眉毛皱了起来,鼻子揉成了一团,就连两只冲天辫都些微颤抖了一下,可是耳朵依然纹丝不动。“可以了吗?”她期盼的样子让我心里一软,认真思考了一下,觉得还是不能骗她。

“我这么跟你说吧——动耳朵这件事,确实很多人做不到……”

她的脸庞再度奋力地撕扯出来那个奇怪的表情,然后不甘心地说:“我看不见耳朵,你就可以。”

“我只能看得见你的耳朵,看不见我自己的啊。”我愣住了。

“你看得见,你的耳朵才会动。”她坚定地点了点头,像是对自己的这个观点表示同意。

“怎么可能呢蜂蜜,我动耳朵的时候,跟你一样,我也看不见自己的耳朵。不照镜子的话,没有人能看得见自己的耳朵……”

“大人看得见!我不行!”蜂蜜生气了,随着嘴角下垂,苹果脸也跟着往下坠。

“没骗你,在这点上,大人和小孩是一样的,我们谁都看不见自己的耳朵。即使蜂蜜长成大人了,也还是看不见。”

“大人就是能看见。”她固执地坚持,“蜂蜜看不见,可是蜂蜜长成大人了以后,就不是蜂蜜了!”

原来如此,蜂蜜现在看不见耳朵,有些大人也看不见,但是长成大人以后的蜂蜜,因为不是蜂蜜了,所以那个不是蜂蜜的大人蜂蜜一定看得见自己的耳朵。

我张口结舌地看着她,我的确无法给她解释,长成大人的蜂蜜为什么还是蜂蜜。我同样不会解释,大人其实也很无能,即使已经是大人了,不可能的事情也还是不可能。也许我的表情已经困惑到不像是一个大人,所以她只好又一次摆动着小腿,再度踢我,而我甚至忘记了拦截她。

崔莲一拿着气球,远远地冲我们走过来。我只是在想——等成蜂蜜长大了,我还有机会告诉她今天这件事吗?关于变成大人的蜂蜜,到底还是不是蜂蜜——这个问题,值得有人替她记住。这是我头一回极为认真地想象,如果真的长久地跟崔莲一在一起,会是怎样的?

我确定,跟我相处的时候,崔莲一是开心的。我不能确定的只是,她是否更希望我假装成蜂蜜不存在?正因为拿不准这件事,所以很多时候,我都是在她主动提起蜂蜜的时候,才接着她的话头聊几句。可是成蜂蜜是一个如此鲜明生动的小家伙,我不相信有谁见过了她试图动耳朵、奋力挤压苹果脸的那个小表情之后,还能忘记她。那么,我究竟该不该让崔莲一知道这个?她会不会以为这不过是为了讨她一时开心的巧言令色?

那天晚上我问老杨:成为爸爸,到底是种什么样的感觉?

把崔莲一和蜂蜜送回家以后,我就径直去了老杨那里。我今天需要和老杨聊聊。杨嫂跟闺蜜出门聚餐了,客厅里虽然一片狼藉,但是难得安静——因为他的双胞胎儿子在隔壁房间聚精会神地打游戏。老杨一边寻找着开瓶器,一边回答我:“这我可回答不了,我一下就成了两个小孩的爸爸。”我们相识十五年,他一直就有办法在我试图认真严肃地讨论一下人生的时候,轻而易举让我觉得这其实毫无意义。果然紧接着,他就对着我面前那个柜子抬了抬下巴,“我说大熊……你去那个抽屉里帮我翻翻开瓶器在不在,一进门你就像个大爷一样坐在那儿……成为两个小孩的爸爸的后果就是,见不得一个成年人一动不动,不帮忙干活儿。”

这十五年,老杨刚好见证过我的两次婚姻,换句话说,我成年之后几乎所有丢脸的瞬间,身边都少不了老杨默默注视的眼睛。好在,大多数的耻辱时刻,他都会和我一起喝醉,所以我衷心希望酒醒之后他会忘记一切。

我第一次结婚的时候二十四岁,硕士还没毕业,那个暑假我要回国实习,老杨是提前毕业荣归故里——老杨其实大我很多,但是在硕士班里我们是同学,我是在那边读完大学升了硕士,他则是在国内工作了好几年之后愤而辞职出来读书的,只不过他待了两年多,就又迫不及待地愤而回国了,声称世界这么大,原来哪里都是鬼地方。

我们几个人结伴去大理旅行,一行人里有我和老杨这样的老相识,也有不那么熟的朋友带来的朋友,其中一个初次见面的姑娘后来成了我的前妻。那几天我们玩得太开心了,虽然如今我甚至记不起大理到底都有什么景点,却依然记得当时那种喜悦。到了第三天夜里,在我们住的民宿的回廊上面,我和她并排坐着,我们脚边放着一提啤酒,她已微醺,我脸上有点热,就在谈天说地的时候她突然问我:“大熊,你可以帮我一个忙吗?”

她要我和她结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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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彩全文请见《当代》2022年4期,单行本将由人民文学出版社近期推出。

笛安,1983年生于山西太原。2003年开始发表作品。代表作有“龙城三部曲”系列小说(《西决》《东霓》《南音》),长篇小说《南方有令秧》《景恒街》等。曾获“人民文学奖”之“最佳长篇小说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