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卓别林的夏尔洛与凡尔杜
来自:世界文学WorldLiterature(微信公众号) | 赵荔红  2022年07月08日15:01

卓别林在电影中,创造了一个永恒人物——夏尔洛。他既是抽象的、典型的,又是个体的、多样的、富有特性的,他具有一种独特风格。看看这套标识性行头:他戴一顶圆礼帽(即使狼狈逃窜,也不忘捡起滚落的礼帽,鞠躬,戴上,大有“君子死而冠不免”的风度),一双破手套(《寻子遇仙记》中,楼上倒垃圾,弄脏了手套,不得不丢弃),拄着竹手杖(绅士的文明棍轻轻一挥,高高在上,颐指气使,而在流浪汉手里,绊手绊脚,多此一物,但有时,是支撑饥寒交迫的流浪汉的拐杖),过窄紧绷的上衣露着破洞,罩不住一条肥大松垮的裤子(《城市之光》开场揭幕仪式中,这条裤子被神像的剑刺破了,一直破下去),一双特大皮鞋(《淘金梦》中,一只鞋子被煮来吃掉;《舞台生涯》中,小提琴手(卡尔维罗)给予这双鞋子特写,重现了这双鞋子的荣光、衰老与死亡)。这一身的不合体,令夏尔洛从头到脚都显得滑稽;他高挑眉毛,圆睁双眼,留一撮滑稽的梯型黑胡子(卓别林说胡子象征虚荣心),摇摇摆摆迈着鸭子步。

卓别林是这样阐释夏尔洛的:“你看,这是一个有多重性格的人。他是个流浪汉,也是个绅士;是个诗人,也是个梦想者;他很孤单,渴望着浪漫和冒险。他指望别人把他当做科学家、音乐家,或是一位公爵、一个玩马球的人。实际上他只会捡捡烟头,还会抢孩子的糖果。在他异常恼怒的时候,还会看准了机会对着那些女士们的屁股就是一脚。”(《卓别林自传》)

卓别林说的这个夏尔洛,就是他自己。的确,卓别林早期塑造的夏尔洛,有他自身的影子在。或者说,他是从自己的生命体验中诞生了夏尔洛。

1889年4月16日,查尔斯·斯宾塞·卓别林出生于伦敦瓦尔华斯东巷,后来又在肯宁顿路287号、兰倍斯区鲍那尔巷3号等地住过,这些街区皆属伦敦的平民区、郊区,房子多建于维多利亚时代。他的父亲老查尔斯·卓别林是剧团的“领衔歌手”,母亲哈娜·希尔16岁登台,能歌唱,擅长歌舞剧,在戏剧表演上很有天赋。卓别林的表演天赋秉承于父母,最重要的是,他记住母亲的话,“首先要做好在这世上应该做好的事”;他记得,“就在那个下午,在那间灰暗的地下室里,母亲把这世上绝无仅有的仁慈光芒带进了我心里。只有在这种光芒的闪耀之下,文学、戏剧中关于爱情、仁慈和人性的主题才显得那么伟大、丰富和熠熠生辉。”(《卓别林自传》)这也是卓别林的电影充满仁慈的人性光辉的最早因由。

卓别林一家的幸福生活大约只维持了4年。因父亲酗酒,父母终于分离,老查尔斯又与一个女人同居,身体变坏,潦倒沦落,37岁病重去世前,别人替他组织了一次福利演出,卓别林后来在《舞台生涯》中,也为老卡尔维罗组织了一次义演,卡尔维罗死在舞台上,他是曾经的落魄父亲,也是衰老的卓别林自己。卓别林一辈子,都在渴望父爱。父母分离后,母亲嗓子哑了,无法再登台演出,不得不靠缝补衣裳养活卓别林兄弟俩。母亲终于精神错乱,先后几次被送进疯人院。幼小的卓别林(7岁到12岁),面临两种可能:一是被送到孤儿院,也就是汉威尔贫民学艺所(《摩登时代》中失去父亲的三个孩子,《寻子遇仙记》中的小流浪儿),一是被送进监狱(《摩登时代》中偷香蕉、面包的女孩)。卓别林兄弟惶惶不可终日,一段时间,成为肯宁顿街区的小流浪汉,捡食市场水沟的水果蔬菜,睡在广场或公园长凳上。12岁之前,为了贴补家用,卓别林还当过报童、印刷工人、玩具小贩、吹玻璃的、诊所佣人、“兰开夏八童子”的小演员……“生活让他觉得自己像一只被逼到角落的瞎眼老鼠,等着自己的是即将落下的棍棒。”(康拉德)这种底层生活经历,饥饿的滋味,被欺凌,被伤害,恐惧,孤寂,渴望爱,成为卓别林所有电影的出发点,“他虽然不是惟一一个描绘饥饿的导演,但却是惟一一个曾经切身体会过饥饿滋味的人。”(巴赞)

《寻子遇仙记》和《舞台生涯》,是卓别林两部最具自传性的电影,后者写他的衰老与死亡。《寻子遇仙记》中的流浪汉夏尔洛是成年的卓别林,小流浪儿贾克则是他的童年。先是,卓别林见到5岁的贾克·柯根,他戴顶鸭舌帽,穿件有洞的毛线衣,皮带束着长裤,简直与童年的自己一模一样。或许是这个孩子,唤起了他的童年记忆,而有了《寻子遇仙记》。卓别林将对父爱的渴望,转移到贾克对夏尔洛的依恋上;又在电影中如实再现了当年与母亲在兰倍斯小阁楼相依为命的情景。影片中,母亲先抛弃了小流浪儿贾克(现实是父亲抛弃了他们母子),又终于寻回了小贾克。现实中,母亲因为发疯,不得不离开卓别林。有研究认为,卓别林自己也有精神错乱的倾向,至少,童年的孤独恐惧,落下了自闭症,他常将自己长时间密闭在一间屋子里,不与任何人说话。而他身上,极强的不安感,恐惧感,如此强烈地渴望女性之爱,都来自他深受重创的童年。或许,卓别林正是通过电影不断重塑、再现流浪儿的经历、痛苦,才得以宣泄,挽救了自己的精神崩溃。

《寻子遇仙记》从拍摄到完成,花了整整一年,这是他的第一部长片,于1921年2月上映。同年9月,卓别林回到阔别多年的伦敦,受到空前盛大的欢迎,三天内,他收到七万三千封信、明信片等等,豪华的里茨饭店被激动的人群围裹,卓别林偷偷从旅馆边门溜出去,开车前往兰倍斯,他儿时生活过的街区。鲍那尔巷的那幢砖房依然破旧,楼梯依旧漆黑、发臭、嘎嘎作响,他一口气登到顶楼,敲门——那个顶楼房间,简直与为摄制《寻子遇仙记》搭的房间一模一样:“一张床靠着墙,两把椅子,一张旧桌子,煤油灯发出暗淡的光,铁炉子上的水壶在低吟。”(乔治·萨杜尔)这个房间,就是卓别林与母亲最后在一起居住的鲍那尔巷3号的小阁楼,母亲发疯离开后,这个房间的陈设,竟然丝毫没有变动。当时的房客是雷诺太太,她郑重地接待着这个伟大的意外访客。卓别林却哭了……

在童年生活过、流浪过的街区,还有两件事,影响了卓别林一生。

一个深夜,孤零零的小查尔斯拖着疲惫、饥饿的身体在肯宁顿路上游荡,“忽然,一阵醉人的音乐声从拐角处白鹿酒店的门厅传出来,悠扬地回荡在空荡冷清的广场上,听起来多么悦耳啊。这支曲子的感情是多么充沛,调子是多么活泼,我从未留神听过这么动人的乐曲,它真是给人温馨而舒适的感觉。”(《自传》)卓别林追随着音乐,忘记了自己的凄苦处境。据萨杜尔说,小卓别林聆听街头风琴的乐声出了神,会不由自主追随着走过好几条街道,并和着音乐即兴跳起舞来。音乐如此甜蜜,如此神秘,直抒胸臆,传达着爱。从16岁,卓别林开始拉小提琴,每天练习四五个小时,渴望成为一名首席小提琴手,《摩登时代》中在街头随音乐翩翩起舞的女孩、在餐厅夏尔洛即兴的歌唱,《大独裁者》中随着音乐节奏剃头的犹太理发师,这都表现出卓别林对音乐的喜爱,是重现他童年的音乐记忆吧?许多导演开始拍有声电影了,卓别林依旧迷恋默片,认为哑剧才是真正的艺术,他亲自为影片配乐,“美好的音乐会给我的笑片增添感情色彩。黑兹利特曾经说过,一部没有感情的艺术品,就根本谈不上完整。”充满感情的音乐让静寂画面流动起来,人物鲜活起来,默片就有了灵魂。

还有一次,在肯宁顿路上,小查尔斯看见人们在杀羊,羊逃走了,人们跑来跑去捉羊,到处一片混乱,场面很是滑稽。他看得捧腹大笑。可是那只羊最终还是被捉了回去,终将被杀掉;这可悲的现实,又让他难过极了,他跑回家,对母亲哭诉道:“他们要杀它了!他们要杀它了!”卓别林说:“所以后来我时常猜想,我的电影里那种悲喜剧混合的主旨,也许就源自于这件事吧。”(《自传》)这也是他的电影能够让人“笑得浑身颤抖,又止不住眼泪直往上涌”(阿拉贡)的缘故吧?!

夏尔洛当然不仅仅是卓别林自身的出口。毫无疑问,一个导演或作家,首先从自己出发,真诚地倾吐自己的情感,自己的焦虑、困惑、热爱,才能打动他的观众(读者)。观众通过“观看”,在对象中发现属于自己人性的部分,这就是感同身受,或曰“共情”“移情”。我们在哈姆雷特身上,看到自己的犹豫、懦弱与追问,也同样在夏尔洛身上,看到一个个自己。

穿一套模仿绅士行头的夏尔洛,有时是个搬运工、清洁工、修理工,有时是铲雪的、换玻璃的、流水线上扭螺丝的,有时是士兵、侍者、守夜人、马戏团的勤杂工,有时,他还是个梦想家、淘金者、讨女孩喜欢的歌者。总之,夏尔洛处在社会最底层,用今天某些人的话,他属于“低端人口”,是要被“高端人口”清除、驱逐的人群;假如他出了什么事,死亡、疾病或犯罪,那不过是社会滚滚向前发展过程中,偶然发生的“小概率事件”。所有那些被侮辱被损害的,在高高在上者眼里,不过是一张黏连在鞋底的破纸,随随便便就可以被蹭掉。

但从夏尔洛的角度,他从不想反抗,绝不是一个信念坚定的革命者,或一个内心强大的反社会人士。相反,他努力效仿绅士,很愿意成为一个积极开朗、力求上进的正能量青年。那套夏尔洛式的行头,正是他对“成功人士”的模仿,他学习绅士彬彬有礼地摘下礼帽、鞠躬,叼着捡来的雪茄头或烟蒂。《摩登时代》中,夏尔洛在监狱,模仿巡视官员的妻子“优雅’地喝着咖啡;在破屋中,他模仿绅士早上起来游泳,边吃早餐边看报纸;他们被警察追捕、饥饿疲惫,坐在一幢中产阶级花园洋房门前的草地小憩,夏尔洛眉飞色舞地为女孩描述未来:他们拥有这样一幢花园洋房,夏尔洛下班回家,漂亮妻子迎上来,想喝牛奶,奶牛就自动走过来,想吃葡萄,窗口随手摘下,他们对坐在铺着漂亮台布的桌边,兴高采烈地切着大肉与面包……“幻象”消失,依旧坐在人家门前,依旧饥肠辘辘、无家可归,警察一来,赶紧起身逃走……当我们看到这些情景时,绝不会去嘲笑夏尔洛的“肤浅”追求,泪水反而迷蒙上了眼睛……这不就是一个普通人,对温饱的基本要求吗?不正是那些“成功人士”在引领、形塑着底层民众的生活方向与生命意义吗?至今,我都会在我的那些善良的亲人身上,看到夏尔洛,看他们学习上层人举止彬彬有礼,努力增长知识,对媒体喂给他们的新闻坚信不疑。然而,夏尔洛们所努力效仿的绅士,那些制定游戏规则、引领生活潮流的人,却反倒过来嘲笑、蔑视夏尔洛们,说他们不过是些“愚民”“贱民”,一旦风吹草动,最先被抛弃、被践踏、被牺牲的,就是夏尔洛。

夏尔洛身上,具有普通人的一切缺点。他偷懒(《摩登时代》中,乘上厕所间歇偷偷吸一根烟,回到流水线再锉锉指甲让同事多干一分钟也划算),他耍滑头(《摩登时代》中,机械师被压坏的怀表,他说可以拿来当铲子),他迟到(《城市之光》中的清洁工),他笨傻(《摩登时代》中寻找木楔子却使修建一半的轮船离开了船坞),他又机灵(《摩登时代》工厂招工,小个子如泥鳅般钻进失业求职的人群,杀开一条血路,在工厂大门关闭前一分钟挤了进去),他使坏(《寻子遇仙记》中,他让小流浪儿先去扔石头敲坏人家玻璃,再扮作玻璃匠去换装;《淘金梦》中,为了给姑娘们买圣诞礼物,他替人铲雪,将一家的雪铲到下一家门口,再去铲下家),他不失时机地与妇人调笑,顺手牵羊拿走商店的雪茄,面对比他高大强壮的拳击手,他露出女性的谄媚的笑容……正因为有这些缺点,夏尔洛才是丰富的、多样的、充满个性的。

夏尔洛的这些人性缺点,我们身上也有,故而能感同身受,能被《寻子遇仙记》中夏尔洛与小流浪儿的父子情深打动。卓别林无意于将夏尔洛塑造成一个做好事不求回报的道德完美的人。夏尔洛第一次在街角垃圾箱边发现弃婴时,并未想要收养他,一个有了上顿没下顿、从未生养过孩子的流浪汉,如何养得起一个婴儿呢?但正是这个又懒惰、又邋遢、无所事事的流浪汉,还存留着人性那最柔软的善、出自本能的爱。他本能地抱起孩子,四下张望,想将孩子交给遗失了的母亲。滑稽的是,几次三番他都想把孩子塞给一个推婴儿车的母亲,又几次想交给巡警,都没有成功,因为他被认为是要抛弃自己孩子的人。夏尔洛的这种不愿负责任,推卸麻烦,完全符合人性,他是在不得以状况下才收留了弃婴小贾克。但从最初不得以的收留,到与孩子相依为命,那个小小孩子带给他无限欢乐,慰籍着他的孤寂。弃婴的降临,让他那家徒四壁的可怜的小阁楼有了令人泪出的温馨,爱的光辉洒在肮脏简陋的床上地板窗台以及扑扑冒着热气的锅子上,真是人间天堂。

弃婴是带来福音的天使,夏尔洛因而获得新生,他身上的慈爱、奉献、勇敢,最高尚的情与爱,全部被激发出来。从不得以的收养,到英勇机智从孤儿院车上夺回孩子,到孩子丢失时失魂落魄,这一切,都符合人性、人情的发展。观众会为夏尔洛教孩子用石头砸玻璃、再装模做样去修补而捧腹大笑,也会在小贾克被带上孤儿院车时哇哇大哭而泪流满面……丢失了孩子的夏尔洛,做梦与儿子一起变成天使,似要飞越黑暗困苦的世界,快乐悠游之际,突然,翅膀被折断栽了下来,又是何其孤寂与迷惘啊——流浪汉是永远也飞不出这个世界的——

这个浑身缺点的夏尔洛,只在面对爱的时候,才激发出身上的高贵品性。《寻子遇仙记》如此,《城市之光》也是。流浪汉遇到盲女,爱上她,为了支助她生活,不再游手好闲,成为一个兢兢业业的清洁工;为了治她的眼睛,将富翁夜里送他白日赖账的钱“夺”走,自己进了监狱。夏尔洛甜蜜地扮演着支助盲女的阔气财主,温柔陪伴着她,盲女说了几句感谢的话,便将原本想留给自己的最后一张钞票,也交到盲女手中。当他听盲女高兴地说,若是眼睛好了,就能看见他了,马上露出受惊吓的表情——啊,他是多么矛盾啊,他当然希望盲女重见光明,可是假如她看见自己不是风度翩翩的绅士、而是个衣裳褴褛的流浪汉,又将多么失落多么难过啊——影片最后,夏尔洛从监狱出来,竹手杖丢了,头发越发乱,裤子越发破,十足倒霉邋遢的样子,连顽童都恶劣地戏弄他,他狼狈地摔了一跤……就在此时,他看见了他的盲女郎,她眼睛好了,正从花店望着他,并怜悯、温柔地送给他一朵花,当她触摸到他的手的时候,发现原来这个流浪汉就是等待的“他”,她的眼睛,流露出怎样的震惊、怪异与怜悯啊!此时的夏尔洛,只是一声不吭微笑而痴迷地望着美丽的姑娘,喜悦与恐惧、幸福与悲伤轰然降临,扮绅士被戳穿了,尊严垮台了,同时,一种人性的光辉、永恒的爱情又升起了——通过这些微妙细节、经典桥段,卓别林以其仁慈之心挖掘到夏尔洛身上最人性的部分,如此,才深切地打动着观众,流浪汉夏尔洛的滑稽与卑微,高贵与美善,以及他梦幻一般的爱情,在我的心中激荡起的笑声与哭泣,如同反弹在回音壁的乐音,一圈圈回荡,持久地扩散开来……

是的,夏尔洛只有面对爱的时候,才显得勇敢机智,爆发出激情。更多时候,这个底层小人物,面对各种困境时,总是试图回避,自欺欺人,或满足于短暂性表面性地解决问题;对于造成他的困境的实质,他既无能为力,便就视而不见。《夏尔洛从军记》这部短片,被认为“使卓别林第一次提高到莎士比亚的水平”(乔治·萨杜尔),德吕克说这是“一部无人可咬只好把自己的手咬上一口的影片,是一部疯狂地自怨自艾的影片”。此片中,有一出经典的滑稽场景:敌人追上来,夏尔洛就将自己扮成一棵树,一动不动;同样情景在《摩登时代》中,夏尔洛是商场守夜人,有盗贼进来,他马上将自己扮成一个木头模特;在《马戏团》中,为了逃避警察追逐,他一动不动站着装扮成一个游戏木偶……夏尔洛在面临压力与困境时,似乎只在寻求一种救急办法,好像猫捉老鼠,老鼠下意识地自卫,一旦被“戳穿”,应急措施失效了,他只能再次逃窜,寻找新的应急办法。夏尔洛是机灵的,任何局面他似乎都有能力应对;夏尔洛又是笨拙的,真正的问题他从来无能力解决,他只是用一种表象去克服另一种表象,问题依旧存在,他的行动也就尤其显得滑稽无奈。夏尔洛还有一个著名的动作,就是“倒踢一脚”:当他碰到困境时,无论是令他滑倒的香蕉皮,还是巨大的危险,他的办法,就是转身过去,攻其不备,倒踢一脚,然后赶紧逃之夭夭,无论逃得脱逃不脱。他快乐地倒踢一脚,似乎要踢去束缚他、压制他的一切羁绊,似乎因为这一脚,他就获得了解放与自由,获得了战胜困境的勇气,然后又可以快快乐乐地应对新问题了。这种“倒踢一脚”,好似鲁迅笔下阿Q的“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只不过,阿Q的自欺欺人显得更为消极、阴郁,而在夏尔洛身上,更有一种开朗、活泼、“向上”的味道。尽管观众们知道,夏尔洛什么问题也解决不了。

当我们看到流浪汉夏尔洛,认真投入地重复着某种动作:努力要爬上马车、酒醉后想方设法要到床上睡一觉而不可得,或者非常努力去寻找工作,去淘金,去铲雪,去讨好女孩,我们为他滑稽可笑的努力哈哈大笑时,感同身受的同情、怜悯的泪花同时涌出。让·考克多说:“夏尔洛不就是卡夫卡笔下的测量员K吗?”这个K,无论怎么努力,永远进不了城堡,也见不到城堡里的官员,永远解决不了他的困惑。侯麦说:“滑稽是人在恐惧下的姿态。因为恐惧使人的一举手一投足都不由自主地脱离了常规的节奏。”在惯性的追逐中,在重复搬椅子时,我们看到了一个慌里慌张、为了克服生活的恐惧而不得不努力奋斗的小人物,我们在夏尔洛身上,看见了孤独的、努力的、却永远不可能成功的自己;我们在一个小人物身上,看见了自己的卑微与尊严,焦灼与喜悦,自私与奉献,怜悯与热爱……

夏尔洛一直是卓别林电影的主角,似乎是个神话存在,一种永恒的风格。但在《凡尔杜先生》中,夏尔洛消失了。难道,卓别林厌倦了他,抛弃了他?我一开始并不喜欢《凡尔杜先生》,只当它是卓别林想开辟新路的一种尝试,影片不过是重现了一个新闻事件,没有多少深度。直到我重新细细品咂这部电影,才惊呼,原来——

凡尔杜的底色就是夏尔洛,夏尔洛与凡尔杜,是一体两面。

表面上看,夏尔洛与凡尔杜截然不同。夏尔洛永远一副滑稽可笑的流浪汉装扮,滑稽的礼服,肮脏的礼帽,竹制的手杖,过大的皮鞋;而凡尔杜却是优雅的“成功人士”,剪裁合体的西服,制作精良的礼帽,色调典雅的丝绸领带,戴金戒指的手指优雅地搅拌咖啡。夏尔洛总是张口结舌,尤其一见到警察,就惊慌失措、狼狈逃窜,什么都做不好,动则就被警察逮住。凡尔杜却口舌生花,样样事情精确算计,将警察玩弄于股掌,如果不是自愿就捕,警察永远也找不到他。夏尔洛大多时候孤身一人,他是被女人唾弃的卑贱的流浪汉,虽然好几部影片,都有一个女孩陪伴,其实想象的成分更多;而凡尔杜,只要他出手,女人手到擒来,他忙碌穿梭于法国多个城市,同时扮演好几个有钱太太的丈夫。夏尔洛本性善良,他的狡猾伎俩不过是用在小偷小摸干小坏事,在警察与小偷、老鼠与猫的故事中,他总是扮演被抓捕的罪犯,他永远是个受害者,一个被欺凌的弱者,夏尔洛可以说基本无法适应社会;凡尔杜则老谋深算,灵巧玩弄社会法则,他是个真正的杀人犯,警察却找不到他、奈何不了他,凡尔杜对社会是适应过度。

夏尔洛的理想,就是过上中产阶级生活,他向往、模仿的对象,就是凡尔杜这样的“成功人士”。《城市之光》结尾,埃德娜·普文斯扮演的温柔可爱的盲女,“认出”了刚出狱的流浪汉夏尔洛,原来就是治好她眼睛的“白马王子”,那一幕真是感人极了,童话一般美好。观众愿意相信,夏尔洛娶了盲女,从此结束流浪生活,为了养家糊口,成为一个兢兢业业的职员。《城市之光》的结束,就是《凡尔杜先生》的开始。这个凡尔杜,原是巴黎一家银行的小职员,家有残疾妻子、幼小儿子,渴望买一幢属于自己的花园洋房(《摩登时代》的草地幻象)。然而,金融危机,经济大萧条,让一个好男人的愿望,瞬间破灭,这个兢兢业业干了三十年的小职员被一脚踢出银行,除了会做证券投机生意之外,他别无其他技能;然而证券投机生意需要的资金,他又没有。小职员“凡尔杜”,其实就是“夏尔洛”,社会再次将他打到谷底,现了原形。

所以说,凡尔杜是夏尔洛的可能发展,也是夏尔洛的对立面。凡尔杜与夏尔洛,原是一对难兄难弟。

但现了原形的小职员凡尔杜心有不甘哪。靠着自己的勤奋、忠诚、老实,兢兢业业,从不敢犯错,好容易干了三十年,指望拿薪水直到退休,怎么一下子又回到了流浪汉夏尔洛的开端呢?于是凡尔杜意识到,光是做一个顺民或良民并不够,在这个庞大的现代社会组织中,只要你的技艺、智力、手段不高,就必定会被淘汰出局。当他意识到,一切的一切,都不过是为了生存而做的“生意”,他就变成了一个厌世者(玩世者)。其实,早在《城市之光》中,卓别林塑造的那个富翁,就是一个厌世的“凡尔杜”。每当夜晚降临,富翁喝醉了,被磨灭的人性就复苏了,他癫狂而绝望,想结束自己的生命,流浪汉夏尔洛救了他,他视之为难兄难弟,与其勾肩搭背、同饮同睡;可一到白天,酒醒了,马上对夏尔洛翻脸不认,这个富翁,又变回一个理性冷血、符合社会规范的精明能干的现代人,变回生意场上心狠手辣的“凡尔杜”。《城市之光》中的富商的厌世,只是想在深夜醉酒时,解决掉自己;而凡尔杜则努力将自己训练成一个铁石心肠的杀人机器,一枚合乎现代社会生存逻辑与规则的螺丝钉。他安排与不同城市的不同“妻子”会面,按照科学配方配置毒药,勾引有钱妇人,计划杀人与毁尸细节,清点夺取的钱财,投资证券市场,所有一切,都是在毫无情感的精密计算中进行的。他说,“生意就是生意”,杀人不过是一个工作,不掺和情感,没有仁慈与爱,是“生意”得以顺利进行的保证。

如果说,《城市之光》的色调是忧郁的,那么,《凡尔杜先生》则是绝望。《城市之光》中仅存的爱情幻想,清纯迷人的普文斯式女孩神话,至此终结了。取而代之的,是凡尔杜“娶”了一个又一个或肥胖或尖刻或精明或剽悍的有钱老女人。《城市之光》结尾,夏尔洛手持盲女郎赠送的花朵,痴迷地看着眼睛治好了的女孩,这令人泪出、给人希望的童话结尾,被卓别林反讽地用到《凡尔杜先生》的开头:一场凶杀刚刚结束,一边是焚烧炉冒着烟,一边是凡尔杜在花园里剪玫瑰;一个贵妇想来买房子,凡尔杜手拿一朵玫瑰,对她展开戏噱式的挑逗;取代夏尔洛的沉默与深情,是凡尔杜喋喋不休的纠缠;往后他不停地给那贵妇送花,直到对方屈服于他的“痴情”。

有分析说,卓别林一再身陷离婚官司,与一个又一个女子,从相恋变成怨偶,潜意识中,他想借凡尔杜的手,“杀”死自己可怕的妻子们。卓别林理想的女子,一个是他的母亲,16岁登台表演,舞姿迷人,有颗仁慈的心;一个是早逝的海蒂,卓别林19岁时曾迷恋这个15岁的跳舞女孩。都是舞女,都只十五六岁。按照弗洛依德式的解析,卓别林有少女情结,许多电影的女主,都是一个会跳舞的十五六岁女孩(《马戏团》中的舞蹈女演员;《摩登时代》中在街上翩翩起舞的女孩;《淘金梦》里的酒吧舞女;《舞台生涯》里的芭蕾舞蹈家)。令卓别林伤心哀叹的是,他迷恋的单纯少女总会失去神圣光辉,变成一个个充满贪欲的女人;但他还是期望,能拥有一个普文斯式的温柔女郎,过上安定、温馨的家庭生活——卓别林最后一任妻子乌娜·奥尼尔,嫁给他时才18岁,陪伴他走完人生,他如愿以偿了。而凡尔杜忙碌地做完一笔又一笔“生意”,也只为了养活妻儿,为了能回到自己的家,与妻儿一起度过快乐、安详的一天。

卓别林拍摄《凡尔杜先生》,当然不是上述分析家所臆断的,而在于批判整个现代社会规则。在一次新片记者招待会上,卓别林说:“凡尔杜先生是一个大量杀人的屠夫,我企图通过他的精神状态来说明,我们的现代文明是想把我们变成大量杀人的屠夫。我毕生反对暴力,我认为原子弹,或者任何一种残忍的武器,都会造成这样一种可惊可怖的事实——半疯狂的人数大量地激增。”的确,凡尔杜凭借他的系统计划,精确算计,残酷、冷血、高效地杀死一个个有钱妇人,并在警察眼皮底下逃之夭夭;但与那些军火商相比,与发动战争的人相比,与投掷原子弹的政客相比,与将他的钱卷入股市、全部破产相比,凡尔杜的杀人,还是不够科学、不够合法、不够技术。所以,当凡尔杜自愿被逮捕,对其罪行供认不讳,心无所动地站在法庭上,在最后的申辩中说,他不过是奉行社会的规则,行的是“生意中的生意”的机智——杀人多了,就变成英雄;杀少了,就成为罪犯。凡尔杜以他的行为,嘲笑了社会规则,以他的存在,宣判社会有罪;他一语中的,社会大众意识到这一点,当然要将凡尔杜处死。

基于批判现代社会的目的,卓别林无意拍一部杀人惊悚片或悬疑片,他无意满足公众的好奇心,故而,他回避了凡尔杜其他几起杀人细节,只着力描绘两次想杀死由美国喜剧明星马萨·雷耶扮演的悍妻,投毒、将其淹死在湖中,都失败了,谋杀过程,既无悬疑,也丝毫不觉得恐怖,倒显得又滑稽又可笑,让人想起那个慌里慌张老是将事情搞砸了的笨拙的夏尔洛,凡尔杜这个杀人犯,在观众心中变得又可笑又可怜起来……巴赞说:“如果凡尔杜先生能够如此轻易地将我们拉到社会的对立面,那是因为我们无时无刻不是和他站在一起。如果在他的谋杀对象和他本人之间二者择一,我们的同情心仍然会倾向凡尔杜先生。”

但观众对凡尔杜的同情,不仅仅因为他的可怜可笑,而是,凡尔杜,即使是一名连环杀人犯,也从未丧失人性。这种人性,表现在他对他的残疾妻子、嗷嗷待哺的儿子,拥有的爱与责任,并非是对私人占有物的爱,的确是一种牺牲与责任,是对比他还弱的人的爱与保护。所以,当他遇见一个刚刚出狱的姑娘——那个姑娘为了爱人去偷一个面包而入狱,请回想《城市之光》中为了盲女“夺”钱、锒铛入狱的夏尔洛吧,请回想《摩登时代》中因饥饿偷面包、被夏尔洛救下的女孩吧——想到自己也是为了妻儿在犯罪,心有萋萋,他面不改色地拿葡萄酒替换掉想毒杀她的毒药,并慷慨地将两张一千法郎塞到姑娘手里。凡尔杜对自己的杀人罪恶有绝对清醒的认识,并承担着巨大的心理压力。上文说,夏尔洛只有面对爱的时候,才会激发身上高尚的品德与激情。凡尔杜也一样,只有爱,能让他稍稍与社会和解一下:在他忙碌的杀人生意中,那个安顿在乡村花园洋房的残疾妻子、幼小儿子,是他在人世的最后一点温暖、最后一丝情感寄托,这个家让他稍稍喘口气,让他意识到自己还是一个“人”,而不是“杀人机器”。所以,当他遇见一个同样为爱情牺牲自己的姑娘,他约束了自己的杀人欲望,甚至慷慨地支助她。

然而,凡尔杜的最后一丝情感与希望也被抽离了。妻儿死掉,彻底破产,贫病交加下,他再次遇见那个被他救济过的姑娘,如今那个姑娘想报答他,想让他过上阔气舒适的生活。可是,当他得知,这个因他内心残存的一点爱而救济的姑娘,最终是嫁给了一个以杀人为业的军火商时,他彻底绝望了,普文斯式的女孩神话,彻底破灭了。凡尔杜的绝望在于,无论他如何努力,也搞不过国家。凡尔杜,这个过度使用社会规则的人,恰好还残存着一点点人性,恰好是清醒地知道自己的罪恶,才最终成为一个失败者的。所以,凡尔杜终究如夏尔洛一般,是一个无法适应现代社会的人。现代世界,现代国家,已经无可救药。谁最没有人性,谁的力量大,谁的技术高,谁的组织严密,谁就能生存下来。凡尔杜承认自己的失败,也厌倦了竞争游戏,他原本可以再次逃脱警察的追捕,却事不关己一般挤在围观的人群中,警察受惊吓似的询问他:“您就是凡尔杜先生?”他略略欠身、彬彬有礼地回答道:“正是在下。”

在法庭审判上,凡尔杜对自己的罪行供认不讳,他说了这样一段话:

假如有人杀了一个人,大家都称他为一个凶手。假如有人杀了千百万人,他却被当作一个英雄而被歌颂着。人们可以向那些发明了屠杀妇女和儿童的炸弹的人祝贺。在这个世界上,只要有权势就能获得成功……

从未有一个人,如此尖锐地对整个现代国家、现代社会提出批判,卓别林也从未如《凡尔杜先生》中那样绝望。《马戏团》中,夏尔洛即使是孤单一个人,也会坚定地朝远方走去;《摩登时代》中,夏尔洛与女孩尽管再次失去工作、被警察追捕,还是手挽手充满信心地在朝阳初升的大路上向前走去;《寻子遇仙记》中的夏尔洛终于找到了儿子,《城市之光》中,夏尔洛手拿玫瑰花,深情地与眼睛好了的盲女相认了……夏尔洛无论身处怎样的困境,卓别林还是给观众,也给自己,留下一线希望与温暖。然而,当夏尔洛成长为凡尔杜,卓别林却将最后一点温暖与希望也抽掉了——他救济过的恋爱的女孩,嫁给了一个军火商——卓别林开始写《凡尔杜先生》剧本的1943年,希特勒已发动第二次世界大战,如凡尔杜一般,法西斯一边在焚烧炉中烧人,一边在花园剪玫瑰,吃素食、怜悯小动物的希特勒主宰着德国,战车正轰隆隆碾压着欧洲大陆;到1947年此片上映时,各国面临战后的经济凋敝、大量失业;而在不远的未来,技术将全面统治世界,将用另一种更和平与科学的方式,杀死人,歼灭最后一点点人性,人与机器,也将彻底合并。

或许是《凡尔杜先生》过于严肃、黑暗,对未来过于绝望,对现代社会的批评过于尖锐,尖锐到公众、政客、以及所谓的道德委员会都无法承受。这部卓别林花费5年时间摄制、成本不低于150万美元的影片,在美国仅仅上映了二千多场,虽然在英、法等国略略挽回点票房,两年间也只回收了30万美元,卓别林遭遇票房与声誉的第一次惨败;1952年后,这部影片再也没有在世界任何地方放映过。

苏格拉底在法庭上,对众人说,“你们去活,我去死”,苏格拉底是充满勇气地去面对死,相信死后能见到更公正的法官。法庭上的凡尔杜对人世充满绝望,心如死灰,因为活着比死亡更令人难以忍受,但他对是否存在永恒的正义也充满怀疑,临死前,他问神甫:“有什么可以帮忙的?”真是莫大讽刺。当小个子凡尔杜,没有穿那身做工精致的外套,双手反绑,一蹦一跳地被狱警带走时,观众看着他的背影,惊讶地叫出声来:“呀,那不是流浪汉夏尔洛么?”

《凡尔杜先生》结尾,点睛的神来之笔是,侩子手问临刑前的凡尔杜要不要来根香烟或一杯朗姆酒,凡尔杜先是本能地拒绝,忽然改变主意:“我从来没有喝过朗姆酒。”他接过酒杯,一饮而尽,眼神迷蒙……朗姆酒,这是他作为一个人,仅剩下的对生命的好奇。朗姆酒,酒醉,让人短暂失去理性、恢复人性,是活着时短暂的休息,短暂的解脱;而死亡,才是永远回归安宁。卓别林,在此处回光返照一下《城市之光》中那个深夜醉酒、寻死的富翁。但夏尔洛再也无法救他了。

(本文节选自作者文章《人性的,最人性的——卓别林及其电影世界》,全文收入《七个半导演》,赵荔红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22年6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