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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作家作品专辑·00后 《江南》2022年第4期|黄淮:桃园(节选)
来源:《江南》2022年第4期 | 黄淮  2022年07月12日08: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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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讲述了发生在“我”故乡的伤感故事。“我”太祖那辈在一片贫瘠的土地上扎根,意外发现它有一个美丽的名字“桃园”。这里的人并不富裕,“我”与小伙伴最大的愿望是有一天能搭上路过的卡车去远方。而随着我们的成长,每个家庭有了不同的遭遇,“我”的好朋友阿明遭遇家庭变故变得隐忍与成熟,“我”喜欢的女孩小喜也搬离了桃园,早早结婚……一些年过去,桃园迎来了拆迁,以前想要逃离的故土,却成了留恋之地。作者用质朴又温热的笔触,将“我”在孩童时期对周围世界的观察,对自我成长的认知以及对人心的思考细细道来,故乡的人与物在真切追忆中生长出希望。

 

桃 园

□黄淮

就像许多少小离家老大回的可悲虫那样,多年后我再次回到桃园,一切都大变样了。荒地上长出了成片的绿色麦子,路边到处都是斜插的桃树,长在高高的土堆上,结着许多畸形的小果。桃园居然有大片桃林,说给我父亲,他指定不信。我拿着相机走走拍拍,遥遥的有一妇人扛着铁锹走来,我侧身避过,她却转头看我,她说,我记得你,你是李梦桃。

许多陈年往事揺摇晃晃地抵达脑袋,李梦桃,多少年没有人叫过我这个名字了,险些我自己都忘记。

少年时代谁都有英雄梦想,我祖母说,我打小就和其他的孩子不一样。小时候我家坐落在一块无主荒地上,那时每天日夜不息的,是呼啸而过的大渣土车。大渣土车是危险的东西,它们速度快极了,路上的行人对大车司机来说,就像一只只小小蚂蚁,只要挡了他们的道路,危险万分。大渣土车呼啸而过的时候,大地和我家的房子都会颤动起来,这也印证了祖母的话,大渣土车的确是危险的东西。但在当时,倘若随便从桃园抓起一个小孩来问,你的梦想是什么。我们都会异口同声地回答,我们最大的愿望,就是能够在一个阳光普照的下午,扒上一辆大卡车,然后随它去远方。语文老师告诉我们,山的那边还是山,海的那边还是海,我们也迫切地想知道,荒地之外是什么。卡车司机操着形形色色的口音,他们总能从驾驶室后座,掏出许多新奇玩意儿,会自动唱歌的音乐盒子,更有吹竖笛的绿衣仙子盘坐其上,有时是一座泡泡机器,它吹出的泡泡多且坚韧,任凭你怎样撕扯都不会立马破掉,在司机得意的注视下,我们这群孩子呆呆看着泡泡们在视线所及之处,上下沉浮。桃园的父母为此大为头疼,孩子们白天脚不沾家里的土地,傍晚时分回来,都在吵着要东要西,去哪里淘来这样多的新奇玩意儿?三言两语应付过去,好不容易哄到床上睡觉,第二天眼一睁开,必然是要问,妈妈,我的泡泡机器在哪里?这些东西相当迷人,这些东西都来自桃园世界之外。于是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们对桃园之外的世界都相当好奇,那是怎样一个快乐所在?远方在诱惑我们,那时候我们每个人心里都充盈着哥伦布准备出海之时的那种狂喜。但我们远行的计划始终没有实现,理由显而易见有很多,比如我们总是很快就能忘记大人的过错然后继续过没心没肺的日子,比如没有一辆卡车肯为我们停留,再比如,我们没有攒到足够的钱,不能独自生活。我们说着七七八八的原因,阿明摆摆手说,你们能想到这些理由,就说明你们还是爸妈的乖孩子,你们走不了的。我们反驳:那阿明你走一个给我们看看。阿明的耳朵很快红起来,他说,走着瞧!正如阿明所说,等我们攒到足够多钱的时候,我们已经长大了,不会再有哪个大人想借着扒大渣土车远行。

桃园最开始是我的祖父的父亲,也就是我的太祖发现的。我祖父说,当时他还很小,坐在一个铺着稻草的竹编筐子里,担子的那头挑着他的弟弟,后来饿死了。他爸爸挑着他们走在土路上,不是为了好玩,只是逃荒。他说他记得那时天气很干燥,路上什么都没有,太阳是白色的,逃荒人的脸色蜡黄,个个都挑着挑子,大的牵着小的,小的和破东烂西的家产一起被装进篮子,父母的身影摇摆,筐里的孩子也摇摆。弟弟死后,挑子空了,爸爸从路边掘了几个土块子放进去,将它保持住平衡。期间无数次他睡过去,睁开眼睛,爸爸还在走着,弟弟的位置上,土块间长出青草来,青草抽出穗子,在那里摆来摆去,好像弟弟乱抓的胳膊,哭着闹着,要爸爸抱。带的东西换完了,讨来的饭也吃完了,没力气再走下去,逃荒人的身影越摇越小,灰扑扑的消失不见,爷俩坐在路边哭起来。荒郊野岭,竹林后面,一个女人探身出来看,我太祖就这样入赘到女人家中,她说,她没了丈夫。

虽然此后又陆陆续续迁来一些人,大家和我太祖一样,在这片土地上重整自己的家业,繁衍生息,但一直到我降生,这里始终是一块无主荒地,谁都不来看他一眼,谁都不管他。幸好,那个时候大家没有几个离开那里,因而也不必向人们解释我们的家乡究竟是在大河之北,还是大河之南。

我降生那年,有人从县志中翻到了一张古老地图,于是我们终于得知,我们的家乡叫什么名字,他有一个美丽的名字,叫桃园。不过后来桃园这个名字又消失不见,只有王家坝,但那个时候桃园经历太多,改名换姓这件事已无足轻重。回到桃园这个名字被发现的那段日子,我太祖高兴异常,他在院中种下了一棵桃树,似乎是为了应景。桃树还没有长大,我就降生了,他的这种兴奋同样反映在我的名字上,放眼全国,恐怕也不会有第二个男孩子,家人给他起名梦桃的。我太祖并不会知晓,这个女孩子气的名字日后给我招来多少嘲笑,一整个童年我都在幻想改个名字,改成什么,还没想好,但总之要改。

桃园这个名字给这块荒地招来了很多好处,自从我们知晓了他的名字,他好像就被突然发现一样。在我很小的时候,一条新建省道从桃园路过,也差不多是这个时候,我们都换了崭新的户口本,此前我们的户口还是登记在天南地北,这些户口跟随祖父太祖而来,被我们继承,现在我们有了新的户口本,那就意味着我们都是新的桃园人。也正是在这一年,我太祖被推举为桃园的村支书,这项事业后来被我的祖父代为执行,不管是丢鸡、找羊这样的小事,还是裁划地界、设计道路这样的大事,桃园的建设总少不了我太祖的手笔,因此虽然我对这些事情还没有概念,但我仍然早早地知晓了,我的太祖在桃园,非同一般。这之后就有了我们记忆中轰鸣的货车,于是就有了越来越多的人来到这里,桃园很快繁荣起来。许许多多来历不明的人聚在一起,在桃园,我度过了我一生之中最为明亮的少年时代。我说这话并不是因为桃园是整片区域最先通上电的地方,当然桃园是整片荒地唯一的灯塔这个事实还是让我们每个桃园孩子都自豪极了。

那时候桃园可以说是一座巨大的垃圾坟场,桃园里的许多人家都靠此吃饭。现在人们会说这是循环经济的重要部分,但那个时候对桃园人有着明确的统称,“收破烂的”。收塑料,收纸盒,收泡沫纸板,收铜铁锡,谁家都有固定的生意,有固定的客人,轻易不会改变。但有一年,塑料的价格开始狂跌,起初大家都还保有乐观,市场就是这样,有涨有跌,就好像退去的潮水,总有再次涌上岸边的时候,有大胆的甚至在此时加大了收购量,但后来价格一跌再跌,塑料越积越多最后真的成了废品,许多人不得不停止收购,把积压的按低价卖掉。那段时间,所有做塑料生意的人家脸色都发青,但我祖父不一样,他顶住了家人的反对,在晚饭时他说,他就算饿死也不会在这个时候卖掉,塑料再轻贱,也不是这个价钱,更不要说,好多瓶子都是他骑着板车挨家挨户挣来的。在漫长的跌价中,为了防止春天的大风把巨大的塑料堆卷起,压倒房屋和菜园,祖父把这些塑料瓶用绳子一个个串起来,等到大风起来,塑料瓶就扑棱起来,好像刚学飞行的小鹰,把屋顶扑得轰隆隆响,祖母从厨房里跑出来,说灰都落到锅里,还吃不吃饭了?但我祖父不管不问,一整个春天,祖父都在做这件事,乐此不疲。父亲和母亲坐在门口,不说话,我知道,他们在生气,在生祖父的气。祖父的固执给我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在他死后多年,我已经忘记他长相了,长脸圆脸,大眼小眼,我的脑袋只剩下春天的大风天气里,祖父在阳光下串塑料瓶,天气很快热起来,他的额头发亮,后来他把棉袄脱去了,他身后的塑料瓶堆积成山,把他整个人都压得小小的,但他不在乎,就好像愚公在移他的山。阳光下的塑料瓶堆会微微颤动,被封存其中的废水会生苔,会闪光,我每次站在那个小山堆下,都会产生我是金鱼的错觉。祖父的抗争最终得到了回报,在这年的秋天,我祖父总算是等来了一个让他满意的价钱,只是那个时候桃园中的许多人都已经改行了,其中就有我的父亲母亲。

如果你在二十年前来到桃园,最好是在上午,那是桃园一天中最寂寞的时候,大人在阴影里睡觉,孩子在外面疯跑,你可以顺着空阔的道路去到每一户桃园人家里。傍晚是整个桃园最忙碌的时候,大车小车顺着省道而来,自东到西涌入桃园,他们满载着已经被分拣好的破瓶烂罐,盘算着今天收成几何,而桃园人则以饱满的热情相迎接,即使是用自行车运来的废品,在桃园也会有归处,桃园不会挑剔任何客人。货物过秤的吆喝声,小孩子追跑打闹的尖叫声,大车突然启动发出隆隆的声响,母亲的呵斥远远传来,孩子们麻雀一样四散开,经过这么多年的相处,我们早就学会了如何与这些庞然大物和谐相处,于是我们中的许多人在长大以后,才会成为长途货车司机,日复一日地穿越国道,和瞌睡战斗,直到抵达终点。

但那时未来对我们而言还太过遥远,我们正在桃园度过自己最为珍贵的少年时代。我,阿明,小喜,美慧,我们几家散落在桃园各地,我们总是一起上学一起下学,放学后一起玩耍。我不知道我们的友谊从何时开始,但我记得那时我们中的许多小孩都已经能够熟练地运用各种技巧和客人讨价还价了。阿明家搬来得最晚,他们搬来的时候,桃园很多人家的生意都做得很大了,所以他爸爸需要每天天不亮骑着板车出去推销自己家的生意,然后顺便收购许多废品。傍晚的时候,阿明父亲就会骑着三轮板车回来,骑得很慢,路上的浅坑大大小小,他身后的废品也摇摇晃晃。每当这个时候,我们都会咋咋呼呼一拥而上,把板车推得快极了,阿明父亲在前面掌舵,笑得大声极了,他喊,慢点!慢点!要撞车啦!在这些朋友之中,我也最喜欢阿明,他和他爸爸一样,瘦瘦小小的,颧骨很高,肤色黝黑,我一眼就看出阿明是南方人,经验告诉我,只有南方人脸上才有那样明显的骨头。阿明比我大一岁,还比我聪明许多,他知道许多知识,比如怎样在荒地中抓住兔子,如何快速解出一道复杂的数学问题,所以我喜欢他。我祖父和我父母同样喜欢阿明,我祖父经常说,你要是像阿明一样高就好了,我母亲说,你要是像阿明一样读书用功就好了,我父亲说,你要是像阿明一样明白道理就好了。几个人里面,我最不喜欢美慧,跟机灵的小喜不一样,她身体很弱,反应又慢,老鹰抓小鸡时总是最先被抓到,蒙眼抓人时也总是摔倒,要不是她妈妈请求我们带她一起玩,大家谁都不愿意带她。

大人们忙于生意,小孩子忙着长大,桃园里的每个人都有事做,一切都自然而然地发生,于是我们来到了上中学的年纪。

夏天,哪里都在下雨,雨落在屋脊上,落在荒地里,落在我们寂寞的十五岁,到处都是滴滴答答的声响。在这个夏天,桃园许多人家家里都长出一种乳白色的蘑菇来,瘦弱的茎,巨大的伞盖,在花瓶口,在橱柜顶,在床底,或是浴室瓷砖的缝隙,蘑菇分泌出的褐色汁液吞噬周遭的一切,墙角石灰剥落,柜底总有噼里啪啦的木头断裂的声响,浴室里的水苔繁茂,孢子飘散空中,呛得人喘不过气来,忍无可忍的主妇们终于开始清缴,热水浇,用火烧,先进经验随白色蘑菇一道在桃园蔓延开来。终于有一天下午,一位母亲在撬开整堵墙壁的时候,发现了那封信,一封信,一封告别信,字迹因为长时间的水浸,早已变得模糊,她把它丢在一边。但随着信件陆续从各个家庭里搜出,很快也就真相大白,信中所写,无非是再见了爸爸妈妈,今晚我就要远航,别为我悲伤也别试图找到我之类的。

这些信是什么时候写好的,我们已经全然忘记,因而当母亲们震惊且愤怒地冲进我们房间时,我们还没搞清楚状况。我们结结巴巴地解释着,或许是我们想要扒着大车去远行的时候,或许是在此之前,总之是忘记了。

这件事正是这样不了了之的,毕竟这么久过去了,连当事人自己都不记得,是什么时候写下这些幼稚的信。

同样令我们想不通的是,怎么就那样巧,藏有信纸的地方纷纷长出蘑菇来,当初我们费尽心机才找到的那些地点,一个不那么显眼又总有一天能被找到的地方,怎么就在这么多年后,轻易被蘑菇出卖?阿明说,或许是因为纸张是用木头做的,在阴暗处待了许多年后它们终于开始腐烂,而潮湿的木头又恰巧是蘑菇最喜欢的事物。

这件事造成的唯一影响是,我们这些人一整个青春期都不敢明目张胆地叛逆,不然白蘑菇和那些离家出走的告别信,就会被父母重新从记忆中翻找出来,反复提及,这简直是我们无法清洗的罪证,谁又能想到我们会在多年后付出如此的代价。

在我们蔫蔫如鸡仔的时候,幸免于难的只有阿明,他说,要走我也绝不会留张纸条,走了就是走了,留纸条就还是要人来寻,犹犹豫豫的,就走不成了。

阿明笑我们,阿明说那些蘑菇应当有个名字,叫“白日梦”怎么样?

总之,白色蘑菇终于消失,那些湿答答的来自过去的信件也很快被我们搜寻出来,就地销毁,从此,对于离开一事,我们再也不提了。

桃园这样好,谁要出去?

一切都这样自然,就像车流汇入桃园,我们这群孩子一头扎进青春期,但或许是因为白色蘑菇事件的大获全胜使得父母们放松了警惕,桃园的父母对我们纷纷到来的青春期显然是反应迟钝,都十四五岁了,母亲们还会拿我们不洗内裤这件事当做谈资,或是在某天突然想起,谁谁谁很大了还在尿床,因为害怕被父母责骂于是装肚子痛赖在床上企图用体温把被窝捂干的糗事。这类与生殖器相关的事情总是能够最大程度地激起我们的羞耻感,但与此同时,随着身体的不断发育,爱情这个词汇呼之欲出。

有次吃完午饭,无事可做,我趴在窗前,数来往的车辆。小喜在此时从我家楼下经过。她穿着一件无袖纱裙,纱上绣着大片橘红色花朵,花朵到她小腿的地方戛然而止,她的心情肉眼可见的好,三步并两步,好像在跳舞,裙角扬起,不是因为风的缘故。

小喜离去之后,我的心开始狂跳,我一下子就明白了,我喜欢她。我总是没来由地梦到她,空阔无人的马路,她还在蹦蹦跳跳,白的裙,白的手脚,像水边的白鹭一样,随时被我的呼吸惊起,很快消失不见。

其实很小的时候我就已经思考过和小喜结婚的可能性了,那时我们总是对过家家这类游戏乐此不疲,用泥土、木棍和树叶做一个颇为像样的小房子,你是妈妈,我是爸爸,从那个时候就开始了。但在当时的我看来,我和小喜不能结婚,因为小喜也姓李,我朦胧地知道,有着同样姓氏的人不能结婚。

这件事我谁也没告诉,只有阿明。阿明笑了,阿明说,你还挺早熟的。

我说,那是当然,我妈说我从小就和别的孩子不一样。

阿明说,吴阿姨说这话肯定不是夸你。

我说阿明你不懂,你还没有爱上一个人,你不知道爱一个人的滋味。

阿明又笑,他说,那你说说爱一个人究竟是什么味道?

脸突然热起来,我说,我不知道。就是心里痒痒的,想冲上去捉住她的手。

我的这种蠢蠢欲动没能持续多久,五月里的一个雨天,阿明说,听人讲小喜爸妈八月就要搬走了,小喜上完这个学期就要转学了。

兜头一盆凉水浇下,我不信。

我去问母亲,听说小喜一家要搬走?

我妈说是啊。

我说为什么要搬?

我妈说,要搬走就是要搬走,哪有这么多为什么,吃你的饭!

小喜走后不久,我还给她写信,告诉她最近学校又发生了什么稀奇事情,后来就没有了,没有信。没有新的消息。在来年三月的一个周末,外面有锯树的声音,我听见窗外的鸟鸣,还有木头突然断裂时的脆响,一种空虚的感觉把我抛向空中,我对小喜的喜欢戛然而止。

小喜的离开并没有对我造成多大的伤害,我仍旧和以前一样,吃吃喝喝,没心没肺。

因为建设的关系,桃园的用电量激增,老旧的电路不能负荷这样大的用电需求,于是经常会有短路的时候,打电话去电力局问,总是说在抢修,先等等,或许七点之前可以通电,或许不能。停电是学生们一天中最期待的时刻。那时我们心里躁得像垃圾堆里乱翻的苍蝇,每天都在等着天色暗下来,等电灯有气无力地亮起,等它开始喘息,讲台上老师的面孔也被映照得明明灭灭,终于到了!三,二,一!世界黑暗下去。欢呼声呐喊声潮水般从教学楼的各个出口溢出,胆大的学生此时已经跑到校门口了,其余同学纷纷跟上,人头攒动,涌出教室,涌下楼梯,穿越开满苜蓿白色花朵的操场,终于在广玉兰盛开的路口,大家聚成一股,向着学校大门发起最后的冲刺。显然,我们谁都不是第一次了,在最初的时候,因为我们的犹豫,往往还没跑到校门口,电力就恢复供应,于是天一下子亮起来,往前一看,保卫大爷们、校长、班主任们都在,他们的眼神锐利如鹰。毫无疑问,我们暴露了!前面一排的同学最先被认出,点名开始了,他们灰溜溜地回去,看见起头的同学开始折返,于是人群开始动摇,很快溃散,乖乖回到教室,继续学习。阿明后来跟我说,班主任在那里点名的时候,我们乖乖站在那里,好像一群小羊羔,在等着回到主人的圈中。但现在我们已然得到了充分的锻炼,现在保卫的手电一照,光柱只能胡乱打到空中,他们也被我们淹没。战斗在夏夜日复一日地打响,无论是学生还是老师,抑或是保卫科的各位,大家彼此之间都已经积累了丰富的斗争经验。等到我们像往常一样冲向大门的时候,大门早已被重重锁住,保卫大爷在门的另一面,袖手旁观,月光下他们的笑容,充满挑衅的味道。不知是谁起了头,也或者大家都有这种默契,大家纷纷你踩我,我踏你,借此翻越围墙,后到的学生开始发出惊呼,说是惊呼,不如说是赞叹,这更让翻墙的孩子们信心百倍,这其中谁的裤子刮破了,谁攀上了墙不敢跳下心理建设尚未做好,后面的人潮又接连涌上,最后跌到墙下摔断了骨头,这都是常有的事。回去自然也不敢和父母说实话,只是扯谎说是在哪里跌到了,说了实话,是要挨骂的。也因此,有阵子桃园的父母都忧心忡忡,总是担心自己小孩或是受了什么人的威胁,或是走了歪路。停电的次数越来越频繁,翻墙和闯大门的学生也越来越多,有一次我看见一个女孩骑在墙上,威风凛凛,她在向身后招手,好像是叫她的同伴快些跟上,这个女孩很像小喜,其实仔细看她跟小喜长得一点也不一样,但那股神气的劲头很像,想起小喜,总是让我的快乐戛然而止,不知道她现在怎样。到了后来,学校不愿再承担多余的责任,索性取消晚自修,任由我们这群鸟儿胡乱飞出林子。

如果不是阿明母亲的病,我们本来可以一直快乐下去。

母亲说,阿明他妈很可能撑不过这个冬天,听双婶说,都已经开始开始大口吐血了。

阿明已经好多天没去上学了,每天的作业都是我帮他带回去的。阿明的班主任总是问,阿明什么时候能来上学,我说我不知道。我才走出办公室,谈话声就从窗中追来,阿明的班主任说,阿明可怜。我从来没意识到阿明可怜,从小到大,我们都是一起的,我们亲如兄弟,不分彼此。倘若我们中有一个人失踪了,只要去问另外一个,他总知道。

到了后来,阿明说,不用带了,带了我也不会做的,我有事要忙。

我问阿明是什么事,阿明说,不用你管,你要好好上课。

有一天我去上学,原野上雾蒙蒙一片,人一走近,雾气就远远散开,在这雾中我看见了有什么东西游荡在原野上。它像一个人,但它的背佝偻着,几乎要贴到地上去,如果是一个人,那我不知道地上是有什么东西,要一个人摆出如此怪异的姿势。原野上的诡异生物让我惶惶不安,小时候大人们为了自己能得片刻安宁就编出许多故事来哄骗孩子,比如,你再不听话,荒地里的熊瞎子就会把你抓走。在我们看来,这些谎言的可恶程度无异于将带来新奇玩意儿的货车司机污蔑成潜在的人贩子,可恶同时有效。如今,我开始认真思考起平原地区出现熊瞎子这一问题的可能性以及应对举措。

上课的时候我总是望着窗外,窗外的天空一无所有,连鸟儿的踪迹也无,惨淡的日光白白地照着,秋天快要结束了。

课本上说,冬天到了,春天还会远吗?

老师说,我们要学习诗人的这种乐观主义,要对未来满怀希望。

老师说,这首诗很像我们之前学过的一首诗,是俄国诗人普希金的作品,谁能记得?

教室里一片寂静,打瞌睡的不再瞌睡,我听见笔掉在地上的声音,老师流露出哀伤的神情,她说那是普希金的《假如生活欺骗了你》。老师说,假如生活欺骗了你,不要悲伤,不要心急!忧郁的日子里需要镇静:相信吧,快乐的日子将会来临。

黑板上老师板书下大大的“希望”,我看着同学们,我想,这堂课我们不需要上,因为生活不曾欺骗我们,我们还不曾遭遇失望,我们像温室里的蔬菜,叶片硕大,满面红光,我们的生命词典里,压根就没有冬季。我想,或许阿明应该来好好听听今天的课,听一听,冬天到了,春天还会远吗?

放学后,我跟阿明说,老师今天讲了一首诗,是雪莱的。

阿明说,你想告诉我的,是那句冬天到了,春天还会远吗?

我说是的,我说老师还跟我们讲了《假如生活欺骗了你》,是普希金的。

阿明表现出有兴趣的样子,他说你说。

于是我将那首诗背了出来,背出来的时候我很满意,我就是为了能够给阿明背出来,才去记的。

我小心翼翼地探查阿明的反应,毕竟我是为了能够安慰到他,才去背的,我不能失去阿明。

阿明看向我,阿明说,这首诗写得真漂亮。真漂亮,梦桃,你觉得我应该相信吗?

阿明开始痛哭起来,我看见他咬住手臂,不让自己发出声音。我扑过去要扯开他手,阿明,不要伤害自己,把手拿开!他抓住我肩膀,把我掀翻在地,肩膀被死死摁住,痛得我要散架了,阿明问我,梦桃,你觉得我该相信吗?阿明的泪水落在我脸上,还是热的,我从来没见阿明这样狼狈。不知怎的我也开始哭起来,我说,我不知道阿明,我不知道,我希望你相信。

我一遍一遍说,我希望你相信。回到从前好不好,我们在原野上奔跑,我们去追逐大车,我们爬上高高的铁架或是塑料瓶搭成的小山,假装我们是国王好不好?回到从前好不好阿明?

沉默中窗外广播声遥遥响起,广播在说,进入秋季,天气干燥,禁止燃烧荒草、庄稼作物,违者拘留。

广播的声音把我们重新拉回现实世界,没有国王,只有长大后的我们,无所归依。

阿明擦了擦眼泪,说,我努力。

阿明的神情镇静极了,好像刚刚的一切都只是梦中幻影,但是我看见了,我看见阿明手臂上被他啃噬出来的伤口,牙齿的印记扎入皮肤,凹下去的地方渗出血来。

我又看见了,荒野中那个影子。这一次是黄昏时候,省道上的车开始多起来。清晨雾中无限次浮现的那个身影,再一次出现在荒野之中,小小的,我看见了,这一次我肯定那是一个人,可能是一个驼背老太太,或是一个像冉阿让一样的怪人?我回身望去,太阳还没有落下,我没理由害怕,机会稍纵即逝,这次,我一定要弄清是谁在那里作怪!

于是我跳下省道,奔向荒野。走惯了平地,荒地里深一脚浅一脚,草的茎胡乱缠绕,害我险些跌跤。离他越近,我的心跳越急,快点快点,再不追上他,太阳就要落下。

怪人回过头来,他用一种迷惘的神情看我,梦桃?

阿明?

天色暗下去。

我们走在省道上。

阿明说,好久没有这样一起走了。

大车呼啸而过,阿明的脸色和道旁的树梢一样,被灯光映照得忽明忽暗。

我说是啊,我想说阿明你脱离我们已经太久,但话到嘴边又被咽下,我想,阿明不是故意要脱离我们的,他别无选择。

阿明说,你有看到月亮吗?

我抬头望去,什么都没有。

我说,今天没有月亮。

阿明说,不是的,因为你总是站在比月光更亮的地方,所以你看不到。

阿明说,你要到暗处来,到我的世界里来,你就能看到月亮。

我不明白这话的意思,我望向阿明,阿明笑了,阿明说,只是一些奇怪的话,你不用放在心上。

我们最终还是看到了月亮,在阿明家的屋顶。那里是桃园边缘,探照灯照顾不到。正如阿明所说,在他的家里,有一轮月亮,虽然灰暗,还是有的。

我问阿明,为什么要在荒野里游荡,我说我许多次都见到他。

阿明笑了,阿明说,我在荒野里寻找你所言的“希望”。

我说,我是认真的。阿明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没对我讲?

阿明说好吧,其实我是在寻找“来菜”。

来菜?

是的,它是一种很稀有的药草。医生说,可以用它来治疗我妈的病。

医院没有吗?

没有,医生说,得让我们自己找。

阿明说这话的时候,流露出孩子一样的天真神情,我看见希望在他的眼中晶晶发亮,我知道那不是因为月光的缘故。

我说,那来菜长什么样子呢?

阿明说,它不好辨认,是枯黄的颜色,藏在秋天,要仔细看它的芯,它的芯是紫红的,那是它活着的标志,那是它区别于枯草的标志。

那你找到了吗?

阿明说,找到了几株,但是在晾晒的时候,被大风吹走了。

阿明很快振作起来,他说没关系,只要能找到几株,就说明荒地里一定还有更多,只要他足够有耐心,总会找得到。

就这样,早上上学的时候,我总是能够看到荒野中有人影在四处寻觅,今天在这里,明天在那里。白天上课的时候,我总是想着阿明,他一个人,离桃园越来越远,荒地没有边际,会不会有一天,阿明迷失方向,再也回不来?

我告诉阿明,千万不要一个人走得太远,不要只顾低头,要记得时不时起身来看看桃园在哪。

阿明说,没关系的,夜里的桃园是世界上最明亮的地方,比珍珠还要亮,他就算迷路也能看到。

下晚自习后我会在省道上呼喊阿明的名字,等他从一个什么树丛后跳出来猛地吓我一跳。我说,阿明,你真该去当侦察兵!

有时候我会跟他讲些学校里的事,有时候什么都不讲。

有一次,阿明把他找到的来菜捧给我看,我看到他手上淤青的印记。

我问阿明,阿明说是在荒地里跌跤了。

夜里越来越冷,夏天的热情到现在已完全消散了,阿明每次出现都是雾蒙蒙的,好像从水里刚上岸,他说,荒地里的露水一天比一天重。

穿外套也没用,外套也会被打湿的。阿明说,荒地里的植物厉害得很。

在我们还在穿大衣的时候,阿明已经开始穿棉服了,他总是咳嗽,我听着他说话的声音,觉得他的身体浑浊不堪。

我无数次想劝阿明放弃,再这样下去,我担心我会先失去他。但阿明不听,阿明说,我带去喝的水总是凉得太快。

我说,阿明你自己将手伸入怀中试试,哪里还有人的温度?!你比水凉得更快!我真担心有一天你会蒸发在荒地里。

我有时会感到阿明才是祖父真正的孙子,太祖和祖父的固执到了我身上已经荡然无存了,而今在阿明身上重现出来。

到最后我已经在怀疑这世上其实根本就不存在这种叫“来菜”的药草,一切都是阿明的幻想,只是他在这狂想中走得太远,已然有迷失的迹象。

我有时会想,或许阿明他妈死了,阿明就解脱了,然后一切回归正常,我们继续过我们的日子。

想起这个,我就会向我妈打听消息。我妈说,就那样。

我妈会问我阿明,我回答说,就那样。

我妈说,阿明是个好孩子,这样好的一个孩子,不应该受这些罪的。

我妈说,你要对阿明好一点。

我妈说,阿明有没有跟你说,爸爸打他?

爸爸打他?打谁?打阿明?

听说打得可厉害了。你不知道?

我不知道。

我妈叹了口气,你要对阿明好一些。

等阿明再次从草丛中跳出来,向我展示他的收获的时候,我相当粗暴地把那些杂草打翻在地,我拽住他的手,把他的袖子高高撸起。阿明人很瘦,胳膊却粗极了,青紫色的痕迹蜿蜒而上,皮带抽的,阿明当时一定是用胳膊来挡。我说这就是你跌的跤?!阿明笑了,我从中觉察出一股尴尬情绪,阿明把袖子放下,你吓我一跳。我说阿明我全知道了,我全知道了,他凭什么打你?阿明说,你不要怪他,他是为我好。

都这样你还替他说话?

他不想我再继续下去,他已经放弃了。

那你呢,阿明?不如你也放弃好不好?已经是冬天了。

夜里阿明的眼睛晶晶亮,阿明说,梦桃,不是你跟我说,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

我当时不是这样想的,我当时没想到要让你吃这么多的苦,我当时就是为了不想让你吃苦才说的那些话!

那天夜里我久违地跟着阿明回了家,在此之前我一直很害怕见到阿明他妈,害怕我流露出那种可怜他们的神情,让他们一家看了难过。阿明他爸相当热情地迎接了我,他说喝水,我给你倒茶,可他在屋里进进出出,甚至找不出一个多余的、招待客人用的杯子。我说不用麻烦了叔叔,我不渴。阿明父亲搓着手站在那里,应答道,好,好。坐,坐。

阿明熬药去了,我说叔叔,别打阿明了。

阿明他爸说,我打过就后悔了。这孩子就是倔,也不知像谁。

阿明他爸说,他这个年纪,总得读书不是?

我说,阿明想做什么就让他做吧,他聪明,回来很快就能赶上课的。

阿明他爸不说话,白炽灯的热气很快消散,阿明要送我,可是他咳得厉害,我把他推回屋里。

有一次吃饭,我妈说阿明母亲撑不了太久了,听说告了病危,医院都不收治了。

一种狂喜的心情汹涌而来,我那个时候才意识到我多想让阿明他妈死掉,我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大跳。我原本是想叫她活的,可是活着已然没有希望,于是我希望,我希望阿明他妈快些死掉,不要再这样,让阿明痛苦。大家都在发疯,祖父执着地串着已成废物的饮料瓶,阿明在荒地里找寻不存在的来菜。在此之前我的生活光滑得像一颗水煮蛋,现在缝隙越来越大,我真担心自己会掉下去。

本来以为阿明母亲撑不了多久,那段时间我一直密切注意着阿明。只是没有想到,死神最先抓住的是我的太祖。

在春天将要再次降临桃园的时候,太祖死了。那时候我祖父还在忙着串塑料瓶。

起初大家听到消息都很惊讶,等反应过来也就那么一回事了。

人们都说,太祖是整个桃园最大的一棵树。

他已经老到大家都忘记了他的岁数,和太祖差不多大的人也早就老到了对确切的时间失去概念的年纪,刚刚吃过的早饭可以是很久之前的那碗白米稀饭,年轻时一起渡河去修水库好像是前几天,他们只能隐约地从脑袋里搜刮出一些事件,用相当笃定的语气确认当时我的太祖也在场,但至于是六十年代还是四十年代,或是更早之前呢?或许也有,但那已经是很久之前了,记不清的事情通通都不算数的。

按身份证来算,太祖卒于他九十五岁的春天,再过三个月,他就九十六岁了。但我祖父说,身份证上的年月是胡乱写的,太祖是家里第八个孩子,那时他的母亲已经厌倦了年复一年的生育,她不喜欢孩子,什么都不会,只会张嘴哭闹,要吃要喝。这样的孩子能够长大已是幸运,谁还会记得他的生日,所以我们至今不能知道,太祖究竟活了多久。

但不管怎样,活到这个岁数,已然是高寿,是喜丧。这丧事得热热闹闹地办。父亲专门从外面请来歌舞班子,吹吹打打三天。

于是整个桃园最高寿的人,我的太祖,在唢呐的歌咏声中,在闪烁的舞台灯光中,结束了他别具一格的葬礼。

太祖最后葬在了桃园西面的荒地里,葬在老屋附近,他曾坐在那里的石头上,抱着我的祖父痛哭。那边地势稍高,他安睡其中,可以望见东边的桃园。出殡是一天早上,我祖父特意要求抬棺的人绕着桃园走一圈,让太祖最后再看看自己的设计,那天不知怎么回事,起了好大的雾,也不知太祖有没有看见。

太祖将要下葬的前夜,我坐在那里守灵,院子里的纸幡摇摆,花穗装饰的影子投下,好像落了一地的桃花。于是我突然想起小时候院子里的那株桃树。我说,我小时候院子里那棵桃树最后去哪里了?

父亲说,我们家压根就没有种桃树。

我说有,是太祖种的,种在院子里的西北角,以前养羊的地方。

父亲说胡说,那时候你才出生,哪里就记事了!

我说,我就是记得。那天太祖从街上买来树苗,祖母还问他买树苗干什么,问他有没有给她带布回来。

我太祖说,忘记了,他看见这株桃树想起桃园,就觉得桃园得有这棵桃树,得买,他把卖布的事情给忘记了。祖母为此生了很久的气。

父亲说,这不可能,这不可能。

为此,我生我父亲的闷气生了好久,我确实记得,他凭什么否定我?

我跟阿明说起此事,阿明说,我相信你。

那个时候阿明母亲的病居然有所好转,阿明说这真是奇迹,我说阿明,冬天你没冻死在荒地里才是真的奇迹。

我对太祖的去世始终没有流露出哀伤的情绪,这件事让阿明感到好奇,阿明说,你爱你的太祖吗?

我说,爱啊。

阿明说,那为什么你不难过?

我说我不知道,我说不清。

我说我对太祖的记忆已经很稀薄了,我记事起他就已经很老了,一直住在他三儿子,我三祖父家里,几乎不再出门,我和他没有建立太多联系,我是依靠一种本能在爱他、敬他,就和其他的桃园人那样。

太祖死后,我收到一个电话,电话那头说,我是小喜。

声音又干又涩,像是刻意压低,这一定是场无聊透顶的恶作剧,但又能是谁呢?知道我喜欢小喜的人,不多。但我愿意相信,我愿意相信这是小喜的电话,于是我兴致勃勃,我说,小喜你怎么给我来电话?电话那头的小喜咯咯笑起来,小喜说,怎么?不行?有一瞬间我有些恍惚,她娇俏的尾音确实很像小喜,但我明明记得小喜的声音不是这样的,小喜的声音是脆的,像三月的春光一样亮堂,小喜就是有这样的好嗓子,所以大家都说她该去学唱歌,去当小邓丽君。

小喜说,她现在在离桃园很近的地方。

小喜说,她本来想回来看我们,但妈妈不让。

小喜说,还有一件事我没有告诉你们,我当妈妈了。

从漫长午觉中带出来的那种倦怠感觉一下子被蒸发殆尽,锯木头的巨大声响从谁的脑海里闪过,世界从来没有像此刻一样真实,图穷匕见,我想说什么,但一张口又不知该说什么,只是磕磕绊绊地复述着小喜的话,我说,当妈妈?

小喜笑了,小喜说,是啊,很不可思议吧?

我说,嗯。啊。

我不明白为什么当一些荒谬的事情发生时,当事人总能笑出声来。

小喜说,其实我也觉得不应该打这通电话的,但我想来想去,我也没有什么认识的朋友,这其中,又只有你对我最好。

小喜说,不知道当初一起长起来的伙伴都怎么样了。

小喜说,孩子很快就要满月了,想请你们来喝满月酒。

小喜的话说得很乱,我从中听出她在被寂寞和纠结缠绕,我预感到记忆里那个人面桃花的、明媚的小喜,在这个迟来的春天里,已经凋零。饶是如此,我还是相当耐心地给了小喜解答。

没关系,小喜你能来电话我实在是很高兴。

小时候长起来的朋友都还在,大家都有自己的事情在忙,读书,玩闹,或是在荒地里找一株不存在的草。

好啊,我问问阿明要不要一起,小孩的满月酒,是大事。你等我一下,我找纸笔记下地址。

电话挂断以后,我才发现,自己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就已经笃信对面确实是小喜了,只是在她身上,发生了一些变化。

我对阿明说,陪我去看小喜吧。她来电话了。

阿明说,好。

那时候阿明母亲的病情已经好转许多,听阿明说,已经可以下地走两步了。说实话,我宁愿相信是阿明亲戚寄来的特效药终于在大半年后开始发挥它的疗效,也不愿意去提那些在荒地里折腾阿明的药草。但这一切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一切都在向好的方向发展。

春天已然降临,我熟悉的阿明也重新复活。我回忆起阿明母亲重病的那些日子,好不真实,身份颠倒过来,那时候我好像是阿明的哥哥,将他庇护在我薄薄的羽翼之下,老实讲,那种感觉真是不错,所以我觉得或许,我也可以帮一帮小喜。

……

(本文刊于《江南》2022年第四期)

黄淮,女,2000年生于河南信阳。毕业于华中师范大学中文系,曾获湖北省“一二·九”诗歌散文大赛特等奖、“青春文学奖”中短篇小说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