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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民文学》2022年第7期|高凯:绿色的足迹(节选)
来源:《人民文学》2022年第7期 | 高凯  2022年07月11日08:21

高凯,一九六三年出生,甘肃合水人,现任甘肃省文学院院长、甘肃省作协副主席,为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专家、甘肃省领军人才。出版有散文、诗歌和报告文学专著十八部,长篇随笔《高小宝的熊时代》在国内出版后,被译介到英国,曾获全国优秀儿童文学奖以及《飞天》《作品》《莽原》等刊物奖。

 

绿色的足迹(节选)

高 凯

地上跑的豹子回来了,是因为有藏身之处;天上飞的朱鹮也回来了,是因为有枝可依。

所有这一切,都是因为环境变好了。之前,朱鹮种群快速衰退的因素有五个方面:环境污染,食物缺乏,过度采伐,气候干燥,非法猎捕。而如今,这些问题都不存在。在沮河朱鹮生态园,护林员雷培恒、王华强和朱少秋给我讲了朱鹮的几个故事。朱鹮与乌鸦争巢,说的是两只朱鹮在一棵树上垒了一个窝,被几只乌鸦看上了,前去争夺,在“外来户”朱鹮节节败退的时候,护林员出手相助,赶走了乌鸦。一个是三只朱鹮争风吃醋的“三角恋爱”,说的是两只朱鹮已经在一起生活,突然出现了一个“第三者”,欲夺那只雌朱鹮,但雌朱鹮忠贞不二,加之伴侣坚强守护,终使“第三者”悻悻而去。碰上这种闲事,护林员当然不会去管。

还有两个“弹弓男”和朱鹮的故事。在陕西耀州沮河国家湿地公园生态科普馆,我看见一只摆放在展柜里的朱鹮标本,编号为L42,后面的“警示牌”用详尽的文字记述了这只朱鹮的身世和死亡经过。该标本为环志编L42朱鹮尸体,是二○一三年由汉中洋县引入铜川野化放飞的一批朱鹮中的一只。二○一六年六月一日,这只朱鹮在庙湾镇瑶玉河道觅食时被两名途经男子用弹弓打伤。他们准备将朱鹮带走时发现其脚上有数字脚环,担心被跟踪查处,于是将朱鹮扔进耀柳路河道内,当耀州区野生动物保护站工作人员赶到时,朱鹮已经死亡。铜川市耀州区森林公安派出所经过多方调查取证,最终破获案件。二○一七年十二月五日,铜川市耀州区人民法院依法对二被告以非法猎捕和杀害珍贵、濒危野生动物罪,分别判处十年和八年有期徒刑。没有想到,顽童时代的弹弓竟然藏在了大人的口袋里。

其时,正值朱鹮的繁育期,这只朱鹮与另外一只朱鹮已经孵出三只小宝宝,巢就在瑶玉河道附近,森林警察发现它们时,三个小家伙正嗷嗷待哺。

“十五年前,前山的野生动物都很少,生态恢复后消失二十多年的黑鹰也出现了,纯黑色的,体格很大,站起来有八九十公分高,头如人的拳头,翅膀展开有两米长。黑鹰抓兔子,吃腐肉。我曾经养过一只受伤的黑鹰,伤好后就送给了派出所。黑鹰是甘肃二级保护动物。”蒿咀铺林场陈超宇如是说。

“来林场时,植被破坏很严重。经过这些年的努力,大家都能看到,植被恢复得很好。最初见个兔子都很困难,现在野鸡就像散养的家鸡一样。洛川县原来啥都没有,现在野鸭子成群,还有白鹤和丹顶鹤。”护林员王金林如是说。“天保工程实施以后,林子情况好了;天保工程二期以后,职工待遇好了。转好也不到十年……”护林员刘海成如是说。两位一九九三年底同时进张村驿林场的“林二代”和“林三代”所说的情况,客观地反映了天保工程给子午岭带来的巨大变化。

宜君县林业局天保工程管理中心主任岳亚库说:“现在,对以前伐木有负罪感,经常觉得自己伐倒的那些木头就像人一样,一排一排的,倒了那么一大片。过去只认识森林的经济价值,现在终于认识到森林的生态价值。不要说大人,现在的孩子都认识到这一点,我每次上班,五岁的儿子都会说,爸爸,不要在森林里吸烟。”

他还说:“现在把树像娃娃一样看待,看着它们一天天长大。”

地处子午岭南脉的宜君县,属于洛河流域,是铜川市唯一位于黄河一级支流上的县,因其重要的地理位置,业已成为替关中、铜川、咸阳和西安抵挡陕北风沙的最后一道绿色防线。因为天保工程的实施,宜君县与周边几个县相比,降雨量最高,空气质量连续十年都是最好的。

在耀州沮河国家湿地公园生态科普馆,我看到这样一份资料:“印度加尔各答农业大学德斯教授对一棵树的生态价值进行了计算:一棵五十年树龄的树,以累计计算,产生氧气的价值约三万一千二百美元;吸收有毒气体、防止大气污染价值约六万两千五百美元;增加土壤肥力价值三万一千二百美元;涵养水源价值约三万七千五百美元;为鸟类及其他动物提供繁衍场所价值约三万一千二百五十美元;产生蛋白质价值约两千五百美元。除去花、果实和木材价值,总计价值约十九万六千美元。”

一棵树就是一个“绿色银行”,一片大森林就不难想象了。其中的绿色“储蓄账”,子午岭人肯定心里清楚。

人们停止破坏活动后,植被的恢复主要靠植物的自我修复。劳山林业局冯志胜说,在子午岭不赞成大规模的人工造林,应该是以自然恢复为主,人工干预为辅,而且要适地适树。他说,人要尊重自然规律,顺其自然,道法自然。林业人首先要敬畏自然,然后亲近自然,进而保护自然。在桥镇林场院子的一个亭台支柱两边,我看见冯志胜写的一副对联:遵循道法自然生态法则,树立万物共生保护理念。冯志胜已经退休,临时被单位请回来陪我采访。一路上,我通过这个子午岭的“活字典”,了解到不少子午岭的情况,学到很多林业方面的知识,并在一些问题上形成了共识。比如“道法自然”问题,我们是心有灵犀的。采访途中,我见到的野鸡最多,但我通过惊飞它们的那一刻发现,它们已经飞得非常艰难,翅膀在半空中沉重的拍打声,让人时刻担心它们会突然掉下来。人类在自己的进化过程中驯服了不少动物,但不可能把所有的动物都驯服,如果哪一天森林里不再出现野豹野虎野鹿野蛇,那将是大自然和人类的双重悲剧。在《延安市桥山林业局志》中,我看到一幅建庄林场人工饲养驯化灰喜鹊的图片,心里很是不解,灰喜鹊一旦被驯化,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对于植物也一样,对于森林更是如此。道法自然的目标是,野鸡不能变成家鸡,野猪不能变成家猪,野花野草不能变成温室里的花花草草,大森林不能变成人类的大盆景,对自然保有一颗敬畏之心,顺其自然吧。前些年,有人提出要再造一个子午岭大森林,有这种可能吗?子午岭是地块运动自然形成的,不是人造的,这种违背自然规律的行为,要么是极其无知,要么是不自量力。当进退两难的时候,不妨退一步,起码停下来,万万不可莽撞。在近现代历史上几经破坏的子午岭,早已成为一片次生林,生态极其脆弱,已经不起人为的折腾。此外,在接受人类的管护时,子午岭不需要形象工程,需要的是在我们保护之下的茁壮生长。

将来给后辈留下一个怎样的背影,应该是一个值得我们沉思的问题。

如果说这几十年植被在自我修复的话,那么我们的植树造林只是一种自我救赎行为。

植被是森林里最根本的生态资源。植被是野生的,但却受到越来越精心的科学保护。子午岭各个林场在林业建设和生态保护方面所做的都是国家层面下达的木材战略储备、珍稀树种培育、智慧林业建设和林区防火道路建设等方面的任务,平时具体的工作就是退化林修复、荒山造林、中幼林抚育、封山育林、天然林保护、病虫害防治、野生动物保护和资源调查。这些工作环环相扣,哪一个都不能掉链子。要做好以上这些事,首先必须弄清楚自己的家底。这些年,子午岭各个林场都会按照国家的要求,每五年进行一次一类森林资源调查,每十年进行一次二类森林资源调查,通过对树木覆盖率、树种树径、土壤厚度和病虫害等方面的科学调查,从而盘点五年之中的林木生长量。

平定川林场的资源调查与其他林场有所不同。王万寅说,他们一组四个人,上山时,每人要背一个二三十斤的水泥柱、一把铁锨、一把砍刀、一个滑竿、一个罗盘仪和一个五斤的水壶。幸亏有一辆皮卡车,拉着米面和帐篷跟着。有一次,皮卡车陷进泥里,无法掉头,他们只好把皮卡车抬着转了个向。春季从三月上旬到五月中旬,基本上不回家,整天待在山里;走遍每一块样地,小到一棵树,大到一道岭,都不敢马虎。“衣服整天都是湿的,上半身是汗水,下半身是露水。”何邓宁补充说。

阳湾生态林场的李树军是一个能人,他能用多年在实践中掌握的土办法目测,准确测量样树的方位、高度和胸径,目测之后再用围尺和测高仪进行测量,结果往往比围尺和仪器还要精准。李树军的土办法省了大家不少力气,遇上够不着的样木,只有请他出马。他的这个绝活可不是吹出来的。在二○一五年陕西省林业职工职业技术大赛中,笔试四十五分钟,他八分钟就交卷了,成绩名列全省第二名。今年已经是阳湾林场一类调查的第七个年头。林场有十九个样地,每一个样地调查李树军都要参加。也许因为过度辛苦,见到他时一脸疲劳的样子。在子午岭,像李树军这样稀罕的“土专家”已经不多了。

说起一次一类森林调查时的故事,林镇林场副场长李世荣甚是心酸。当时条件差,没有交通和通讯工具。安全起见,不允许单独行动,必须是五个人一组,他们一共十五个人,正好分了三个组,最后在一个约定的地方会合。那天,走到半路上,他们这个组突然发现出发时和另外一个组把勘察仪器和干粮拿错了,就派张治国把拿错的仪器送回去,然后把自己的干粮拿回来。从小凤川到烟景沟步行来回要三个小时,中途还要经过约定的地方。但是,他们等了三个小时,不见张治国回来,又等了三个小时,这边的四个人饿得头昏眼花。担心张治国出个啥事,他们就用冈树籽填了填肚子,一起去寻找。几个人走到约定的地方,发现张治国已经把仪器送到而且把干粮也带回来了,只是人因为困乏而倒在路边睡着了。

技术员和护林员是“孪生兄弟”。技术员是林场最忙碌的人,可谓饱尝林业人的艰辛。他们的工作贯穿着一棵树的生生息息,从育苗到栽树都离不开技术员。在育苗期,一个技术员要指导防虫、防病、浇水、除草和施肥等工作;进入栽植季节,技术员不但要负责监管挖坑、植苗和剪枝,还要发挥一个护林员的作用,防止野兔、地老鼠和牛马羊的啃食。如果说艰辛,技术员的这些工作只是别人能看得见的一面,看不见的另一面可能更真实。

吴程浩的另一面也许代表了所有技术员的另一面。吴程浩老家在榆林市子洲县,他说,他欠老婆一盘洋芋丝,欠孩子一个西瓜。他们夫妻是一对“比翼鸟”。一九九九年,吴程浩从延安林校毕业后就到了林场当技术员,第二年与自己林校的同桌韩丽丽结婚成家,韩丽丽是为了爱情而来的。结婚后,妻子当上了护林员。在担任槐树庄保护站站长之前,吴程浩当了十年的技术员,韩丽丽先后当了十一年护林员,比他资格还老一点。他和妻子进林场的时候,正好是天保工程全面实施之际,每年春季的公益林建设如火如荼。造林地离林场二十五公里,嫌天天骑摩托太费油,他半个月不回家,和植树工人同吃同住,一干就是四十天。第一次回家进门,天已经黑了,抱孩子的时候,老婆说她抱娃抱得胳膊疼,他心想一天就领个娃有多疼。第二次回家,老婆第一句话就是“娃从床上掉下来了,后脑勺绊了一个大包”。老婆又说有个推车的话就摔不了。他没多想,绊就绊了,当时娃已经会爬了,绊也正常。说实话,当时一个推车六十五元,但就是没多余钱买,老婆单位岗位紧张没有上班,就靠他一个人的工资生活。所以,他只买了十包涪陵榨菜,就转身去施工了。十天后造林结束,进门后老婆的第一句话就是“快给我炒一碟子洋芋丝”,他说不会炒。老婆本来话少,说了一句他是“折手”(啥都不会),半天再没有说话。他给孩子擦口水时,不经意间看见老婆委屈得泪花在眼畔打转。隔了一会儿,老婆生气地说:“你在工地打仗,我也在家里打仗。只有娃睡着了才能边蒸馍边洗衣服。上厕所都没有看娃的,抱娃上厕所你体会过没?我吃了一月的馍夹腌菜你知道不?”他当时沉默了。二○○五年春季,本地西瓜还没有上市,反季节外地西瓜上来了,老婆领孩子赶集,孩子看见就要吃,她总是哄孩子不能吃不好吃,其实是嫌太贵。这件事是他回到家中老婆说的。第二次赶集他也去了,孩子看见人家娃吃西瓜,哭着闹着要吃,他看见人多,难看,就掏四块钱给孩子买了一牙,孩子捧着西瓜含着眼泪笑了,不顾臭水沟的味道,立马蹴在路边排水渠边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瓜瓤都吃净了还在啃。老婆知道孩子没吃够,没有给孩子擦嘴抱起就走,孩子还是目不转睛盯着水果摊。当时他的眼睛湿了,遇见一个熟人打招呼问他咋了,他笑着说感冒了,眼睛难受得不行。他心里想,明年这时候买一个回去让孩子一哈吃美。第二年他出去搞绿化,还是没有给娃买西瓜。生了二胎后,生活好多了,怕大娃不理解,现在都不敢给大娃说这些事。自己觉得亏欠娃太多,亏欠老婆也太多。林业工人生活的艰辛,三百六十五天都说不完。

子午岭今天的变化,首先应该归功于科学技术。从资源调查到宏观把控,从苗木培育到树林防护,无不是林业科技人在发挥着保驾护航的重要作用;从昔日的第一代到今天的第三代,从普通的技术员到林业专家,这些子午岭的功臣付出了毕生的智慧和汗水。这已经成为共识。社会上一些人误认为林业的科技含量不高,就是植树造林护林防火,既是一种偏见也是一种对林业的无知。

子午岭的树种十分丰富,乔木方面主要有松树、柏树、栎树、杨树、桦树、榆树、槐树、柳树和核桃树等。据不完全统计,我国有两千多种乔木,子午岭目前就有近千种。除了松柏处于霸主地位,辽东栎生长也呈扩张趋势。也有不时新发现的树种,比如合水林管分局书记齐越峰在对新疆杨的育苗过程中发现的新疆杨雌株,就是一个不大不小的贡献。发现一种树就意味着发现一个植物的新大陆。灌木方面主要有忍冬、卫矛、狼牙刺、虎榛子、红瑞木和沙棘等,当然还包括前面那些名字里藏着一个“动物”的灌木。我国的灌木树种大约有六千多种,子午岭目前有种子的灌木有一千四百七十八种。灌木利用价值不高,但灌木是森林生态系统的主要骨架。乔木和灌木共同分享森林里的生境因子,此多而彼少,虽然存在生态竞争关系,但谁也离不开谁,相互促进、保护和影响。乔木为林,灌木成丛,混杂相伴而生。

每年三月十二日的中国植树节,是每一棵树的生日。这是全国人大一九七九年二月二十三日通过法律确定的爱树日,和每年三月二十一日的世界森林日不期而遇,体现着人类对于树木的爱惜之心。这两个一前一后紧挨着的日子,的确需要一种绿色仪式,但更需要一种阳春三月万物复苏一样的蓬蓬勃勃的实际行动。

“他把造的林子都给了国家,给自己的娃一棵也没有留。”在桥山林业局,听到大家这么说已经八十四岁的杨长虎之后,我就冒雨去采访了这位让人肃然起敬的“老林”。

杨长虎是店头当地人,先后在陕西省林业设计院、陕西省林业科学研究所以及桥山林业局下属的科学研究所、双龙林场、上珍子林场和店头林场从事林业科研工作,职务是林业工程师。其间,他获得过陕西省劳动模范、先进工作者,参与创作的《桥山林区森林对降水分配的实验研究》获林业部科学技术进步三等奖,退休后还获得陕西省离退休干部先进个人荣誉称号和延安市“最美奋斗者”称号。二○○○年退休的杨长虎,退休不退志,未尽的事业让他心里着急,看着被矿山破坏的荒山荒岭,他急;看着牛羊把草吃得长不上来,他也急。在老有所为的意识支配下,他选了一大片煤矿废弃的空地,拉人投资办苗圃育油松,植树造林,几经周折,尝尽酸甜苦辣咸,终于有了一些效益。人们本以为他会把这个“绿色银行”留给自己的娃,但他没有这样做,而是交给了国家和群众。其中的十亩地油松,两年后除自己造林用了部分之外,其余供店头镇个别户栽植用,自己定植的大苗在二○○六年至二○○九年间供到黄陵县张家寨等地栽植造林。人与树同命相连。杨长虎与树木的感情其实来自于灌木。在童年和少年时代,他与灌木有三次“生死之交”,三次都是灌木救了他的性命。第一次,他大约十岁,在店头老街南头瓷窑沟,他追着一群小伙伴误入国民党炮兵的靶区,那里是一片灌木滩,突然一颗炮弹落在身边的一丛灌木旁边,他趴在灌木丛下面免于一死。第二次,正是线麻收割季节,已经十一二岁的他去给家里拾线麻,过一个临时搭建的桥时突然跌入湍急的河中,漂流了两个河湾才抓住一枝灌木梢爬上岸来。第三次,他十三四岁,腊月的一天,母亲叫他上山去砍柏树柴回来烙“黄黄馍”,在石岩边砍一堆柏树梢时,突然脚下一滑身体失去平衡,他急忙抓住了脚下的灌木梢,才没有坠下四五丈深的悬崖。在杨长虎心里,丛生的子午岭灌木就是他的救命恩人。

林业人的生一样,死也一样。我们不妨看看一个年轻人对一位已故“老林”的怀念。大山门林场的“林二代”白孝陈的父亲白克安二○一三年一月二十三日去世后,白孝陈的女儿白蕾代表他在追悼会上做了一个答谢词,这也是一个孙女的悼词:……爷爷的一生是平凡的一生,他没有不可磨灭的丰功伟绩,也没有惊天动地的壮志之举。但爷爷的一生却对我影响深远。爷爷一辈子都生活在这里,是名副其实的“山里人”,到城里住几天,就觉得心慌,回到这里就神采奕奕。他对这里的一切都十分熟悉,经常声情并茂地给我讲这条路、那座山、这棵树、那条河和那个人的故事……从他的故事里我了解到什么是“一枝一叶总关情”的林业人。同时,他也和大多数老人一样“隔辈亲”,爷爷步履蹒跚给我买零食的模样,抱着柴火烧炕的模样,在山边种地时看见我喜笑颜开的模样,用口水卷烟一脸自得的模样,从怀里给我掏包子的模样,嗑着瓜子给我讲故事的模样……到现在仍历历在目。爷爷,您永远离开了我们,再也不见您的音容笑貌,但您的坚守与热爱会在未来的某些时刻成为我前进的动力;您的关怀,也会继续伴随着我“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

当时已经就读甘肃农业大学的白蕾,无疑从爷爷的背影看见了一个护林员生命的意义。

人需要树保护,树更需要人的守护;人有天灾人祸,树木也有。比如一棵油松,从小到大除了人祸,还要经受鸟灾、鼠灾、虫灾、水灾、旱灾、风灾、雹灾、雷灾和牛羊灾等自然灾害。夏天,一些小鸟专吃苗圃里油松幼苗的籽,它们把树籽一吃,幼苗就不长了。防鸟的土办法,最人道的就是整天蹲守在地头赶鸟。稻草人已经不起作用,鸟儿已经见惯不怪了。另外一个办法就是打药,但这种办法会把鸟毒死。一天早上,在一个林场的苗圃散步时,我就见过一只被毒死的布谷鸟,心里感觉很难过。森林破坏严重的年代,最怕的是洪水,一次山体滑坡就会冲走不少树木。旱灾正好与水灾相反,天不下雨,把人能渴死,也把树能渴死。风灾、雹灾和雷灾相对少一点,但往往却相伴而来一阵大风,会把一棵成年大树拦腰折断或连根拔起,一阵鸡蛋大的冰雹会把一片林子打得枝叶飘零,一声雷电顷刻会把一棵树的树冠点燃烧焦。人活脸,树活皮。牛羊啃树皮哩,一些牛羊还专吃油松幼苗的头,一啃一棵树就完了。牛羊灾现在少了,管住了放牛放羊的,就防住了牛羊灾。这些灾害,我从小到大经见过许多,历历在目。

在这些灾害中,以鼠灾和虫灾尤甚。老鼠专啃树根,一亩地有三只老鼠的话,这亩林就毁了,说人鼠大战是各个林区常年没有硝烟的战争,一点也不为过。老鼠智商很高,一点也不好打。东华池林场樊水琴刚到护林队时,每天从早上到中午下十几个夹子,也夹不住一只老鼠。一次,夹子又响了,她跑去一看,却是一条蛇在那里。蛇跑了后,她蹲下来一边下夹子一边念叨:老鼠老鼠,你不要吃树,你吃树我们就打你,不论老的小的来一只嘛,一来我们除害,二来我们完成任务,三来打多了还能得奖励。松树的病虫害一般来自本身的菌类感染,常见的有号称“国际三大虫害”的美国蛾、松材线虫和红脂大小虫蠹。危害油松的虫叫松梢螟和球果螟,一个危害油松的树梢,一个危害油松的球果,不及时防范的话油松就会枯黄直至枯死。这些害虫还都是不凡的“艺术家”呢。在中湾林科所采访时,王晓飞给我看过几张他拍的害虫照片,害虫们很有艺术细胞,它们卵的摆放和巢的筑造极具艺术性,令人惊叹不已。

对付这些灾害,子午岭人都有科技手段。在防范鼠灾和虫灾方面,澹台安有曾经创造过一个治本的奇迹。这位毕业于北京林学院的“老林”说,前些年,鼠害、干旱一直是困扰子午岭的难题,北部华池一带尤为突出。一些林场年年造林不见林。最典型的是山庄林场,累计造林四点七万余亩,保存面积却不足三百亩,按照每二十元一亩造林费用计算,成活一亩的成本竟高达三千余元。当时,这一情况对于他这个林业专业的领导压力很大。经过一番调查之后,他从提高幼林的抗鼠害和抗干旱能力方面下手,进行了一次四至五年生长的油松大苗带土造林实验。第一年栽了三百八十八亩,成活率达到百分之九十五以上。成功之后,他推而广之。一九八九年开始,华池林场的造林成活率大幅增长。其中,山庄林场油松大苗带土造林一点四万亩,保存率高达百分之九十点三,一改过去造林不见林的尴尬局面。澹台安有还是庆阳林校的创建人,为子午岭培养了很多林业学子。我采访他时,他对创建庆阳林校的经历只字不提,却对这次油松带土实验甚是看重,称为奇迹,足见措施之重要。

澹台安有的人生经历是一代子午岭知识分子的缩影。因为年头岁末和新冠疫情的阻隔,计划中赴庆阳的采访彻底泡汤,年逾古稀的澹台安有只好用一篇文章接受了我的采访,经删节转述如下:

到兵团去,走进子午岭。

一九六八年,我大学毕业,分配的方向是:面向边疆,面向农村,面向基层,面向厂矿。分配方案宣布了,东北、华北、云贵、陕甘宁青等地都有名额。其中,地处甘肃庆阳西峰镇的中国人民解放军西北林业建设兵团第二师(简称林二师)触动了我的心。我想,兵团虽不是正规部队,但它是军队建制,部队管理,也是一个很好的学习锻炼的地方。

“越是贫困的地方,越需要我们去建设,祖国的需要就是我们的志愿!”对,就到那儿去,到西北,到兵团去。十二月的一天,我和三名同学怀着献身西北、献身林业的激情,从北京登上了西去的列车。到了十三朝古都西安,没来得及观赏古都的风采,就匆匆转乘汽车直奔林二师的所在地——庆阳西峰。汽车驶出西安,经咸阳奔驰在渭北高原,一望无际的平原让人心旷神怡。那时西峰还是庆阳县的一个镇子,但却是庆阳地区领导机关所在地,是庆阳政治、经济、文化的中心。镇子不大,我们就住在西北角的旅社里,第一次睡上了煤末煨火的木板炕。林二师在东大街,离这儿很近。

林二师下设四个团,管理着庆阳地区的子午岭林区、平凉地区的关山林区以及两个地区的部分国营林场。我被分到二团,团部在不通班车的合水县的老城关。等了两天,二团的大卡车来了,拉上我们就走。车上共坐了十几个人,有八位是新分的大学生。十二月的黄土高原,数九寒天,滴水成冰,坐在大卡车上,呼呼的北风像刀子一样割着我们的脸。车后扬起一股股黄土,仿佛一条黄龙从车底钻出腾空而飞向远方,但只要一刹车,黄龙就急速卷回身子把车和人全部吞没。我们一个个都成了“土地爷”,只露着两只眼睛和一个嘴巴。一个北京籍的女同学哭了,可能是想家了,也可能是冻得受不了。我向她做了一个擦干眼泪,振作起来的动作。她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停止了哭泣。

团部把我和李书琴分到了北川林场。恰巧天下起了大雪,去林场的路一概不通。十二月三十一日,雪住天晴,湛蓝的天空万里无云,大地被厚厚的积雪覆盖得严严实实,一派银装,在阳光的照耀下,刺得人睁不开眼。就在这一天,北川林场来了一辆小毛驴拉的架子车,赶车人姓刘,人称刘场长,拉上我们的行李向老合水北面的川内走去,走过弯弯曲曲的小路,越过两条结冰的小河,走了约十里路,到了一个叫倒钟寺的地方,向西一拐,进入一个叫五家河沟的小山沟,半小时后把我们送到了最终目的地——兵团的一个连队北川林场。北面山坡上有一个大院,一溜十几孔窑洞,这便是北川林场。全场三十多名职工和家属都住在这里。大院下面还有一个小院,院内有灶窑、磨窑、炊事员住窑。一条弯弯曲曲的架子车路从大院伸出,经小院直到沟底,通向外面的世界。我进场那天,就被安排在大院中间的一孔窑洞中。走进窑门,右侧窗口下支一张单人床,住着一个工人,窑掌是一个双人炕,住着原来的赵指导员。我就和赵同住在这个炕上。在炕和单人床的中间,摆一张三斗桌,上面放着一个带罩的煤油灯。这只窑既是我们三人的寝室,也是全场唯一的会议室。在林场,除了公章是部队的,发一身没有领章、帽徽的军装外,再没有部队的影子。住进窑洞的第一个晚上,油灯一吹,窑里漆黑,我觉得自己好像被一条大蟒蛇吞进了肚子里,吓得身上直冒汗。再想着窑顶那条长长的裂缝,似乎窑顶马上就要塌下来,我被深深地埋在了黄土里,越想越瘆,头发都奓了起来。后来,自己又给自己打气,不要怕,要振作,这儿的人祖祖辈辈住窑洞都不怕,说明还是比较安全的吧,身边还睡着人,他们都不怕,我有什么怕的?心态平静了一些,天快亮时睡着了。这孔窑洞,后来就成为我的新房、书房、灶房,生育了我的大女儿。我整整住了近六年。

林场的生产,农、林、牧皆有,劳动简单、笨重、辛苦。农林机械就一台手扶拖拉机,运输、耕种全是“手扶犁拐鞭打牛,人背驴驮抡镢锄”。我凭借自己在农村长大,有一些劳动基础,懂一点农林生产知识的长处,凭借年轻力壮和锻炼自己的决心,同工人一样,背上一大捆树苗,扛上铁锨上山造林,扛起镢头到牛圈羊圈挖粪,拿起扁担往川台地里送肥。

林场还有一项重要的工作,就是护林。子午岭林区是以杨、桦、栎为主的次生林林区。林农交错,林牧交错,林区中住着许多农民。他们世代生活在这里,养成了毁林砍柴,而且烧大材、烧好材的习惯。形成了毁林开荒、倒山种地、广种薄收的生产方式。护林的主要任务是发动群众保护森林资源。护林人员要深入山林,四处巡逻,走村串户,吃在农户,住在农户,宣传政策,调查研究,防止盗伐林木,乱垦乱种。这里的群众热情厚道,但由于生活贫困,用水困难,卫生条件差,每次护林回场总要带一身虱子。在农户吃住真让人犯愁。有一次,我在一家农户吃饭,主人十分热情,听说我是北京来的大学生,还想特别照顾一下,就给我烙大饼。早上起来,她用一个小脸盆端了半盆水,我们两个护林员先洗脸,随后是她的家人洗,再随后她把洗过脸的脏水倒入做饭锅里馇猪食。当她把馇好的猪食舀出锅后,没有用水洗锅,只用一块又黑又脏的搌布把锅中的猪食渣子擦了几下,就把做好的生面饼放入锅中烙了起来。吃饼时我心里直发怵,还得强迫自己大口大口地吃下去。睡觉,夏天还好过,冬天就难了。经济条件好的家庭,炕上铺着黑纱毡,差一点的家庭炕上就铺一张席,困难家庭就只有光溜溜的土炕。我们躺在土炕上,身上盖着自己的大衣四周透风,身下却滚烫滚烫,一夜像烙大饼一样,翻来翻去,难以入睡。

一九六九年秋,我还在北川林场上班。一天,团部突然通知我作为团部工作组成员,到东华池牧场去检查督促秋收工作。东华池牧场的场部就设在原抗大七分校的校部,院中有两排石箍窑。紧靠场部的山腰上有一座宝塔,是北宋年间造的,精致宏伟。抗战时被誉为“陇上小延安”。牧场继承了抗大七分校管理模式,依然下辖东华池、大凤川、豹子川、平定川四个分场,以农牧业为主。兵团战士,虽然是由当地老职工、兰州来的大批知识青年和全国分配来的大学生组成,但他们的实际生活是农民加牧民,口粮自给自足。这里气候寒冷,不能播种冬小麦,各分场川道里全种的是玉米、瓠瓜之类。所以,战士们常年吃的都是玉米面。每年营部想方设法在外兑换一点白面,每个战士分四点五斤,用以逢年过节改善生活。玉米面的吃法主要有两种:一是蒸窝头,颜色金黄,形似锤头,硬而难啃,战士戏称“铜锤”。二是吃床子面,即饸饹面。饸饹面本是西北人一道名小吃,在别的地方是用白面配以肉臊子,吃上倍儿香,常常用来招待客人。在庆阳,人们更爱吃荞面饸饹,配以羊肉臊子,一热一凉,阴阳和谐,味道鲜美,养身健体。老百姓赞美说:“荞面饸饹羊腥汤,是死是活都跟上。”意思说,荞面饸饹配羊肉臊子,那个好劲,就像一对如胶似膝的恋人,好得怎么也分不开。可是,东华池没有白面,只有玉米面。玉米面没筋丝,压不成饸饹面。于是,他们想了一招,粗粮细作。在玉米面里掺一些榆树皮面粉,这样玉米面就可压出长长的饸饹面条。这种饸饹面条,颜色光亮,筋道不断,口感滑溜,吃后肚胀,东华池人把它叫作“钢丝面”。我在东华池时,正值秋收大忙季节,经常加班加点搞夜战。尽管每天干活很累,伙食还是啃铜锤,咥钢丝面。菜也就是咸韭菜、包包白咸菜、炒洋芋、洋芋臊子。偶尔杀只羊吃顿钢丝面改善一下生活。兵团战士的生活是很苦很累的。当时在社会上就流传这样的顺口溜:“部队当兵光荣花,工厂工人幸福花。农村插队向阳花,兵团战士苦菜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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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为节选,完整作品请阅读《人民文学》2022年0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