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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其实是一场场打岔
来源:齐鲁晚报  | 闫红  2022年07月10日08:48

《红楼梦》里,黛玉喜散不喜聚,认为“人有聚就有散,聚时喜欢,到散时岂不清冷?既清冷则生感伤,所以不如倒是不聚的好。比如那花儿开的时候儿叫人爱,到谢的时候儿便增了许多惆怅,所以倒是不开的好”。

宝玉呢,喜聚不喜散,“只愿人常聚不散,花常开不谢;及到筵散花谢,虽有万种悲伤,也就没奈何了”。

看似背道相驰,实则殊途同归,都是贪恋相聚,害怕曲终人散。只是黛玉比宝玉更深情也就更脆弱,害怕结束宁可选择不开始;宝玉则是明知结局残酷,也要眼睁睁地咬着牙死扛。

书里却有个小丫鬟,同他们一样敏感,知道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但是这个真理于她并非悲伤的真相,而是解决问题的渠道。无常,才让她不至于受困于命运的困局,更有无限可能。

这个丫鬟是小红,荣国府丫鬟婆子众多,大多数人都寂寂无名,小红本来也应该是这样的命运。但元春省亲,建了个大观园,大观园里的屋舍需要人看管,就把小红派到怡红院看房子。偏巧宝玉相中了这一处,小红就成了宝玉屋里的丫鬟。

她知道,宝玉屋里是荣国府里的“上只角”,若是在这里得了脸,就能成为大观园里的人上人。心气极高的她,蠢蠢欲动了。

可惜小红刚一行动,就被怡红院里那些先据要路津的大丫鬟发现了,她们防守得越发严实,见到小红就好一通挤对。小红本来就渺茫的前途,这下更是彻底没了戏,虽然和贾芸对上了眼,但贾蔷和龄官那般情投意合,都不见得有个结果,她这几下眉来眼去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总之,命运对小红关上了窗,也没有告诉她哪里有门。她心中烦恼,整个人病恹恹的,这个状态引来小丫鬟佳蕙对她的关心。

佳蕙也是宝玉屋里的小丫鬟,和小红关系不错。不错到什么地步呢?佳蕙的钱都让小红替她收着。可能是小红住宿条件更好,便于保管财物,也可能是小红可以把钱放在她身为贾府大管家的父母那里,反正佳蕙交给她很放心。

这天佳蕙得了一笔外财。她奉袭人之命去给黛玉送茶叶,正好贾母给黛玉送钱来。来得早不如来得巧,黛玉随手抓了两把钱给佳蕙,也不知道是多少。

小红把钱一五一十地数清楚,替她收了起来。话题很自然地转移到小红的身体上来,佳蕙是个有点幼稚的小丫头,她看小红状态不佳,就建议她去找黛玉讨点药吃。这首先当然因为黛玉本人就是在药里培着的,她那里最不差的就是药,也从侧面反映出,黛玉为人不错,让佳蕙觉得是一个可以求助的人。

倒是小红明白,说:“胡说,药也是混吃的?”佳蕙就说:“你这也不是个长法儿,又懒吃懒喝的,终究怎么样?”小红道:“怕什么?还不如早些死了倒干净。”

这话有点严重了,毕竟心情不太好嘛。佳蕙虽幼稚,但聪敏,马上就明白了小红的心事,说:“可也怨不得你。这个地方,本也难站。就像昨儿老太太因宝玉病了这些日子,说服侍的人都辛苦了,如今身上好了,各处还香了愿,叫把跟着的人都按着等儿赏她们。我们算年纪小,上不去,我也不抱怨;像你怎么也不算在里头?我心里就不服。”

她主要是不服晴雯、绮霞她们几个,“仗着宝玉疼她们,众人就都捧着她们。你说可气不可气?”

这个话信息量非常大,说明在荣国府做丫鬟挺爽,衣食都是供给制,加个班还有加班费。当然,这个加班费不是人人都有份,只有上等丫鬟才有。小红虽然有三分姿色,人也聪明伶俐,但阴差阳错,没被归到上等里去,十分怀才不遇,旁人都要替她愤愤不平。

换成赵姨娘,估计立即就要跟佳蕙推心置腹地骂晴雯、绮霞了,但小红不同,她知道说这些也没用,倒不如想开点,比如说,世事无常。

于是,小红对佳蕙说:“也犯不着气她们。俗语说的:‘千里搭长棚——没有个不散的筵席。’谁守一辈子呢?不过三年五载,各人干各人的去了,那时谁还管谁呢?”

你看她们风光体面,热热闹闹,但三年五载间,可能就是沧海桑田,那时再回过头来看这些人这些事,大概会觉得都不值得放在心上吧?

小红的这个思考路径很好,遇到当下消化不了的事,不妨推远了看。倒不一定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你就能混好了人家就不行了,而是把很多事放到时间长河里去看,其实并没有那么重要。

看一个事情,可以有很多角度,凑近了看,离远了看,将别人的事设身处地地看,将自己的事,用第三者的眼光去看,各不相同,加在一起,才是全象。

这是一。

第二是,宝玉黛玉他们那么害怕的无常,在小红眼中,成了一个解决问题的渠道,这也深可玩味。原因很简单,宝玉他们过得好,小红过得没那么好,过得好的人不希望变化,也不接受变化,过得不好的人则不然。

甄士隐作《好了歌解》:陋室空堂,当年笏满床。衰草枯杨,曾为歌舞场。蛛丝儿结满雕梁,绿纱今又在篷窗上……最后得出的结论是:“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反认他乡是故乡。甚荒唐,到头来都是为他人作嫁衣裳”。

但贾雨村肯定不这么看,你甄士隐要是永远“笏满床”,那我贾雨村就永远只能“陋室空堂”,寒窗苦读还有什么用?就算贾某为人不怎么样,但这不是关乎贾某的命运,还是个阶层固化的问题,若是不能实现阶层流动,整个社会都会玩不转。

所以,无常并不是个悲伤的词,有人害怕,有人拥抱,都是各自处境决定的。

小红这原是通达之语,可是佳蕙听了,又是一种感受。她也是个感性的娃,没有小红的抱负,只觉得伤感,眼圈儿都红了,又不好意思无端地哭,只得勉强笑道:“你这话说的是。昨儿宝玉还说:明儿怎么收拾房子,怎么做衣裳。倒像有几百年熬煎似的。”

小红是什么反应呢,她“冷笑两声,方要说话”,这个话还没说出来,一个小丫鬟走进来,手里拿着些花样子并两张纸,这是绮霞给小红派的活,叫她把花样子描出来。

话题到这里就跑偏了。我们不妨可以想想,小红为何冷笑,又要说什么,她大概是笑宝玉的一厢情愿吧,他还想“再活五百年”呢,这世界不可能总如他愿。

可惜这个话题没展开,就被打了岔。使唤小红帮她干活的绮霞就是佳蕙都不服的几个大丫鬟之一,小红从高远处坠入现实,“赌气把那样子撂在一边,向抽屉内找笔。找了半天,都是秃的,因说道:‘前儿一支新笔放在那里了?怎么想不起来?’”

这真是神来之笔,作者把一个重大话题丢出去又收回来,从探讨人生变成鸡毛蒜皮,是如此收放自如,换成拘泥一点的写作者,就无法做到。

奇妙的还有下面这番对话,小红想起来她那支新笔被莺儿拿去了,请佳蕙帮她取了来。佳蕙毫不犹豫地拒绝了:“花大姐姐还等着我替她拿箱子,你自己取去罢。”

咦,刚才你不是还在帮她打抱不平吗?你俩不是就差抱头痛哭了吗?这个忙不帮也就是了,还拒绝得如此直接。小红也不客气:“她等着你,你还坐着闲磕牙儿?我不叫你取去,她也不‘等’你了。坏透了的小蹄子!”

这个对话,非常原生态,上一刻的推心置腹不妨碍下一刻各顾各的。小红和佳蕙作为大观园的最底层,一则文化水平有限,二则事务繁忙,也没有功夫彼此委婉客气。能把两个小丫鬟对话的语气与节奏描述得这么准确,实在是难得的功力。

对于无常,小红和宝玉他们是完全不同的态度,只是,小红的表述简单而匆促,她身处的环境,让她不能像宝玉那样频繁而长篇大论地发表对人生的看法。被打断是她的常态,也是我们普通人的常态,偶尔泛起的终极思考,总是不断被一日三餐打断,被上司或同事甩过来的小麻烦打断,被孩子的听写作业打断……我们没有功夫深入思考,这也避免让我们像宝玉那样总是被虚无的浓雾笼罩,他那深海似的悲伤,实在是因为,他太闲了。

谁说人生不过是一场花事?对于大多数人来说,它其实就是一场场打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