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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西文学》2022年第7期 | 葛水平:雪山脚背上的彩玛(下)
来源:《山西文学》2022年第7期 | 葛水平  2022年07月05日08:35

葛水平,山西省沁水县山神凹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一级作家,山西大学教授。出版有小说集《喊山》《守望》《陷入大漠的月亮》 《地气》 《所有的想念都因了夜晚》 《一时之间如梦》等。有作品被翻译为英、法、德、日、蒙文。《喊山》获第四届鲁迅文学奖。

 

10. 死亡故事,在弟弟泽仁朗追心里滋生了一颗平静如莲的心

汉族老师田永涛手里的口琴是一件遗物。

遗物的主人向高原去年今日因为道路塌方去世了。

那是在修建海拔5000多米的果木拉山和日拉山的公路时遇见了塌方。从山南市隆子县扎日乡曲松村到玉麦乡的距离并不远,中间仅隔着日拉山;从曲松村至玉麦乡的公路也不算很长,只有33公里的路程。

可是,要翻越海拔5000余米的日拉山谈何容易,就算是年轻力壮的小伙子,徒步都需要七八个小时。果木拉山和日拉山的路况,最初没有路,后来走的人多了,有了羊肠子细路,再走,就有了骡马驿道,后来部队进驻,有了砂石公路。

修这条公路的筑路工人最早是骑着马去的。

想想吧,在过去20年的冬季里,玉麦通往外界的公路总会被积雪覆盖,车辆无法驶入。向高原牵着他的马,沿着30多公里通向外面的山路走了无数个来回。

修路工人的帐篷搭建在半山腰,就在修路工人准备收工回到自己的帐篷时,半路上遇见了雪崩,之后是塌方。

塌方像黄河水一样裹挟着泥沙来了。

在平时日拉山只能见着沟底的一点水,没一点声响,此时,雪水涨满,呼啸着往下奔涌。

突然,一声巨响,被洪水裹挟的巨石一下子向山脚奔来。

等修路工人们反应过来时,也就是眨眼工夫,他们的帐篷已经无影无踪。

山崩地裂,真是太恐怖了。浓云密布的山头,不辨方向,甚至对面的人走过来都看不清楚。

塌方将修路工人的对讲设施摧毁,天空瞬间一片黑暗。

浓云密布中,向高原一直没有走远,他也不敢盲目走远。心情稍稍平复,在雨雪肆虐的声响中,他听到了呼救声,是藏族老乡。

看着石块不时从山顶急速滚下,向高原凭借着灵敏的耳朵寻找声音传来的方向。他扒着松散的石块,循着微弱的求救声,看到一块石头砸在一位运送物资的藏民身上。

向高原怎么也不会想到,他会以这样的方式离开人间,虽然他很早就想到了献身高原,甚至连名字都叫了“向高原”。

汉族老师田永涛强调:我目睹了他的死亡,他是在救藏族老乡时被滚石砸中。在我们将他抬到担架上时,他让我从他口袋里掏出口琴,然后他合上了眼睛。

高原的天婴儿的脸,说变就变,说天晴就万里无云。

我们看到刚修好的山路已被冲毁,到处是一片泥泞,被泥石流摔烂成千层饼一样,扭曲变形,层层叠叠。

所有人看见的青藏高原是美丽的,是神圣的,也是祥和的,但山区地貌会把这种恐怖无限放大成—种死亡的阴影。雪崩带来短暂而剧烈的山洪是本次暴雨天气过程中的主要灾难。对修路工人来讲,用汉语总结就一句话:“遇到了地质灾害。”

这是不足为怪的现象,总会被人们忽略不计的。也正是这些看起来无害美丽的山谷,溪流,远远的崇山峻岭……它们其实都暗藏杀机,所需要的,只是一场诱因:雪崩和大雨。

俗坡卡当村的农牧民们不知是哪个带头先坐在了汉族老师田永涛身边,陆陆续续的人都席地而坐听他讲修路工人的故事。

嗨,俗坡卡当村的老乡们,你们挖虫草时在高山顶上,从那里看高山的低洼部位,公路要绕着深陡谷底盘山而上,那些山谷不一定是水冲而成,但水冲一定会形成山谷。

风吹石头跑,四季不长草,一步三喘气,夏天穿棉袄。灾难就在山谷口上等着,向高原的样子我还记得,一口口白气从他嘴里冒出来,嘴唇和脸颊都成了深紫色,工区长和工友们使劲喊他,他只是眨眨眼,艰难地用手指指嘴,却说不出一句话来。大家围上去,每一个目睹者都流下了热泪。他拉着工区长的手要把马留给工区长。向高原的马,一匹叫做“白龙马”的蒙古马,在他的主人去世后,成为你们父亲的坐骑。常常,你们的父亲不是坐在它的背上,而是牵着它并排着走,就像挽着他的好兄弟向高原在散步。

哥哥泽仁朗结和弟弟泽仁朗追想起来了,他们曾经骑过那匹马,是父亲骑马回到道班养护站的日子里。马上的工区长扎西旺杰把半拉衣袖掖在裤腰里,强壮的胸脯和臂膀在夕阳下闪着青铜的光辉。

工区长扎西旺杰看见迎接他的孪生儿子时,他下马把他的双胞胎儿子抱上马背,他俩骑在马上,那匹叫“白龙马”的马高昂着头,刨着蹄子打旋。

难得父亲有这样的好心情。他们俩利用父亲换班的日子出来“卓卓”(踏青)散心,父亲说:“这匹马是我的兄弟,让它带你们走吧。”

白龙马拖着哥哥泽仁朗结和弟弟泽仁朗追离开道班养护站,他们回头时已经四顾茫茫了。马放慢了步子,驮着他们走到远处的那个烽火台下,那其实只是一个倾颓的土堆。哥哥泽仁朗结和弟弟泽仁朗追上次为了掏鸟蛋曾经到过这个土堆上,站在土堆前,哥哥泽仁朗结和弟弟泽仁朗追还争论过一道切西瓜的数学题。

弟弟泽仁朗追说:“三刀切7瓣,吃完剩下8块皮,怎么切?”

身后的弟弟泽仁朗追看着缓缓回头时哥哥泽仁朗结的那张羊血脸,突然觉得那是一张诡异多端的脸。

这时候月亮升到中天了,妈妈桑吉卓玛从道班站厨房回到了家中。夜晚,窗前灯影渐明,窗内漫起低沉悠远的诵经声,远处的经幡猎猎作响,拂过山腰处寺院厚厚的高墙。

姐姐央金突然想起妈妈夜里要煮奶茶,那两只奶茶壶还残留着动物血和毛,她下意识丢下哥哥泽仁朗结和弟弟泽仁朗追往屋里跑,谁也不知道姐姐发现了什么,或会发生什么事情。姐姐央金的行为惊得汉族老师田永涛张大了嘴,看着旋风一样离去的央金,反倒忘记了该讲什么。

一个老迈的俗坡卡当村牧民,朝这边走来,在道班站草坪的石头牙子上,有两只倒扣着的土红色的碗。路遇另一个牧民,他们在说着什么,风让几步之外的汉族老师田永涛、哥哥泽仁朗结和弟弟泽仁朗追什么也听不见,他们的声音仿佛是被头顶遮住他们脸的方形帽子折断了。

哥哥泽仁朗结和弟弟泽仁朗追正想道别回家睡觉,那两个牧民突然又走近了他们。那是两张难忘的脸:一张像褐色的岩石,布满了岁月的刀痕;一张空洞而茫然,眼睛似乎已经失明。

其中的一个牧民希望自己的孙子来道班站上学读书,另一个则手摇转经筒喃喃自语。

汉族老师田永涛不假思索就答应了,他希望更多的藏族儿童说汉语。月光下的人影沉静、安详,令弟弟泽仁朗追觉得看见的是远古生命的化石。一切又恍若隔世,像一帧泛黄的老照片。一个道班站工人死亡的故事,此刻弟弟泽仁朗追心里滋生了一颗平静如莲的心,清澈而满足,他想以后如果爸爸想打我们,那就打我一个人吧,爸爸打人的手掌是温暖的安抚。

汉族老师田永涛走到牧民中间,“褐色的岩石”样的牧民立刻同时伸出两只手掌,一把握住了他表示感谢。

汉族老师田永涛抚摸着这么宽厚的手掌,这么粗大的骨节,这么虬曲暴跳的血脉,坚硬却又温暖地,紧紧握住了说:“欢迎更多的藏族小朋友来俗坡卡当村道班小学念书。”

俗坡卡当村“褐色的岩石”脸的牧民说:“你从哪里来?”

“黄河边。”

汉族老师田永涛没有说得太具体,他想,太具体他们也不知道。

“山西?河南?”

俗坡卡当村“褐色的岩石”脸的牧民抓紧田永涛的手用力一抖:

“全都是黄色的水和绿色的山?”

“是的。”

“黄色的水?”

“是的。”

“很多很多大房子?”

“是的。”

“很多很多树和花?”

“是的。”

“香巴拉。”

那位摇着转经筒喃喃自语的牧民忽然停下来咕哝了一声。

俗坡卡当村“褐色的岩石”脸的牧民说:“我们都没有去过。我要让我的孙子读书去长花长草的香巴拉。”

摇着转经筒的俗坡卡当村牧民微微仰脸,眯起眼睛看着远处:“那里有很多人来西藏修过路。”

他们的语气平和,似乎感谢和高兴中还有一点点幸福。

汉族老师田永涛说:“我很高兴你们说我的家乡是香巴拉。”

汉族老师田永涛的心里知道,一个物质的“香巴拉”一切都是有限的,根本不可与向高原信仰中的香巴拉同日而语。向高原为了后者奉献出一生,他静静地像倒扣的碗一样席地坐在果木拉山和日拉山澄澈的阳光下,白雪罩顶的山顶,白色的鸟翱翔,满山彩色的经幡,他应该早已解脱了尘世的苦恼,心灵面对的早已是他永生的香巴拉。

香巴拉,向高原心里的香巴拉问候。

 

11. 弟弟泽仁朗追的屁股已经被父亲揍得像棉花一样

夏日,星期天的傍晚,一匹马嘶叫着随风奔来。

哥哥泽仁朗结捂住耳朵,害怕这种幻觉之声撞击心肺,虽然希望爸爸回来,虽然爸爸已经三个月没有回家了。但是他不喜欢看爸爸的怪模样。他无法说清楚他的感受,就像他不能对着弟弟泽仁朗追说出心里的感受一样。

确实是父亲扎西旺杰回来了。

父亲扎西旺杰瘸着一条腿回来了。

父亲的瘸腿增添了道班站养护工人对他的议论:

“扎西旺杰在修路时坏掉了一条腿。”

哥哥泽仁朗结和弟弟泽仁朗追回到家中,正巧汉族老师田永涛来访,就要放暑假了,汉族老师田永涛希望暑假中学生们上雪山去给养护工人唱赞歌去 。

坐在饭桌边昏暗光影里的父亲对汉族老师田永涛说:“你看,这桌子看起来是直角正方形的吧,其实,他是直角长方形的。”

父亲葫芦里卖了什么药?

哥哥泽仁朗结和弟弟泽仁朗追坐在离父亲一定距离地方认真读书。其实心思都没有放在字上,他们想听父亲到底要做什么,如果不够警觉,父亲的巴掌可不是吃素的。

汉族老师田永涛用手指顶了一下鼻子上的眼镜,说:“嗨,工区长,这不是什么秘密,是视觉问题。”

父亲扎西旺杰说:“你知道吗?记忆也是弯曲的。想到那个人,我心里就难过。”

他们弯曲的记忆中那个人是修路工人向高原。

父亲扎西旺杰说:“暑期就不放假了,你的提议很好,让学生们排练节目,到时候去慰问修路工人,让他们从小就知道修路难,难于上青天。春天不长草,氧气吃不饱;终年雪不断,四季穿棉袄。”

谈话就这样结束了。

妈妈桑吉卓玛煮了羊肉,姐姐央金买了酒,父亲要和汉族老师田永涛、几个道班站留守工人喝酒。哥哥泽仁朗结和弟弟泽仁朗追是不敢坐过来的,喝酒期间父亲会问汉族老师田永涛一些关于他们俩学习的问题,还有那个汉族老师田永涛讲的听父亲话的桑珠的故事,这个故事对他们俩兄弟有什么启示?这些都是哥哥泽仁朗结和弟弟泽仁朗追猜中并且需要回避的。

父亲扎西旺杰说:“你们俩去河里抓鱼吧,也好犒劳你们的老师。但是,你们不能骑马,草地上有许多老鼠洞,小心马蹄踩空。”

总算是脱蛹而出。两兄弟提着姐姐央金取来的旧水壶一溜烟跑了。

路过烧陶能人朗杰曲扎的家门前,他们希望看见次央,但是什么也没有看见,只看见了用石头垒起的烧陶炉,黑糊糊裸露在那里。

既然是爸爸指令抓鱼,太好了,也最符合他们的心意,因此他们不敢停留直接奔往河边。

两兄弟分开及膝高的高茂野草脱掉鞋子蹚入溪水,站在流动的溪水中,脚旁溪水边是耀眼的阳光。有小鱼兴奋地蹿游着,碰撞着,无数或大或小、或断或连的卵石,有的凸出水面,将溪水分割成无数不规则的局部,或是一洼,或是一池,或是一摊,或是一窝,除去主干道在急速流动外,其余都是不规则的安静。

哥哥泽仁朗结找到一块他可以举起的大河卵石,狠命地砸向深水处,如果里面有鱼,大多会被震晕而自己漂出来。当然,也有些鱼是不会自己漂出来的,所以每次锤完后,还是要把石头翻开确认下。

一条鱼都没有震晕,也许是刚下过雨,雨滴对地面具有很强的冲刷能力,会将没有植被覆盖的泥土及泥沙带进水里,鱼吃饱了肚子,大都懒洋洋躲到了深水处。

那就再来一次吧,石头溅起的水花打湿了两兄弟的衣裤,可是涟漪散开依旧没有看见震晕的鱼。哥哥泽仁朗结无奈地望着远处,结果又看见了草地上的老鼠。他们看见的老鼠也许因为常年生活在地下,看上去是白褐色的毛皮,甚至像刚出生的小羊羔。

去逮老鼠吧。

心不在焉的弟弟泽仁朗追仰着高高的脖子看什么,哥哥泽仁朗结也仰起脖子去搜寻,原来是一只鹰。牧民说,鹰从来不吃死了的猎物,它的所有猎物都要是自己擒来活生生的食物。鹰天生有敏锐的视力,在高速飞行当中,他依然能够快速、准确地发现地面上的小动物,并用锋利的爪子和嘴捕捉它们。

阳光让朝上看的眼睛无法睁开,但是,还是能够看见了鹰的翅膀镶上了金边。风吹动脚面上的河水,水流走时在脚下咕叽着,很有张力。这时,他们俩发现草地上的老鼠窸窣着不逃窜,也不动。

鹰盘旋得过分悠然自得,突然俯冲而下,蜻蜓点水似的在地面蹬了一下,地上,那只活泼的老鼠就不见了。

紧接着一股彻骨的凉意直冲弟弟泽仁朗追的天灵盖,凉爽的同时,免不了龇牙咧嘴,突然凉飕飕的风掠过,还没有等他反应过来,鹰再一次俯冲入水面,一条大鱼腾空而起。几声野鸟的叫声打破山谷的沉寂,仿佛划开了砂土和山峦,声音在开出的通道里飞速滑去,撞在世界坚硬末端的空气中碎成尘埃。

鹰尖叫着,草地上老鼠乱窜,他们俩看呆了。

哥哥泽仁朗结和弟弟泽仁朗追提着旧铜壶离开河面,站在一块地势最高而又平缓的地方,浩瀚无垠的旷野荒原上,那些行进途中所常见到的小动物中,除了灰尾巴的高原兔以外,要算那数量极多的高原老鼠了。

老鼠的尾巴,非常短,隐没在体毛内不易看见的小尾巴,在奔跑中露出来,它们被鹰吓破了胆。

一个奇怪的现象让弟弟泽仁朗追发现了,他看到几只鸟在一些老鼠的洞穴口附近活动,有时还看到个别鸟雀在洞穴中进进出出,似乎是与老鼠同居一室。

弟弟泽仁朗追不知道,这就是“鸟鼠同穴”。

在汉族流传至今的古书中,如公元前四五百年孔子编修的《尚书》中的《禹贡》、西汉司马迁编写的《史记》中的《夏本纪》及成书于战国末年和秦汉过渡时期的《山海经》中的《西山经》等书中都曾提到过“鸟鼠同穴”。

文献记载了最早的名山之一就是“鸟鼠山”(《山海经》中称“鸟鼠同穴山”),只是书中记载它的地方不在西藏,在甘肃。

汉族人写的图书中还写到了,有一种叫鵌的小鸟雀入住在三四尺深的一种叫鼵的“鼠洞”里,而且鸟雀住在洞前,“鼠”住在洞内深处。

为什么是老鼠和鸟同住?是因为草丛稀少的空旷高原上,一些鸟雀利用鼠兔遗弃的地下洞穴来躲避烈日的暴晒或雨雪、风雹的袭击,甚至还可能借用这些废弃洞穴来产卵育雏,以避免鹰、狐等天敌的危害。

对老鼠来说,鸟雀们的惊鸣叫声也是某些天敌来临的警报信号,可让它们及时逃遁,可谓互相利用,共同获益。为什么要去伤害那些鱼呢?它们在小河里自由自在多好?假如妈妈知道了,不知道要念多少遍六字真言。

两兄弟连一条鱼尾巴也没有抓上。

哥哥泽仁朗结有些激动,偷偷扫了一眼弟弟泽仁朗追。他的眼神像狐狸眼睛一样怪异。弟弟泽仁朗追心里还回忆着刚才鹰的雄姿,他此时只想唱歌,胸腔里蓄满了难过,无法排泄,就因为哥哥泽仁朗结比弟弟泽仁朗追多出生20分钟,哥哥泽仁朗结就戴着长兄的面具指挥自己,说心里话,他此刻是不情愿抓鱼的,就是想对抗。

弟弟泽仁朗追勇敢地从草地上回到溪水中,高高昂起头朝着天空皱着眉头唱:

一个个海石子,一个个捡起来;

双双海石子,双双地捡起来;

三三海石子,三三地捡起来;

四四海石子,四四地捡起来;

齐家哥哥,狗的屎,

丹真哥哥,马脖子。

手握手,握“勒斯!”

一个个海石子,一个个捡起来;

双双海石子,双双地捡起来;

三三海石子,三三地捡起来;

四四海石子,四四地捡起来。

划叉叉,叉“勒斯!”

抓不到鱼就抓不到吧,反正挨打的是弟弟泽仁朗追,不会是哥哥泽仁朗结。弟弟泽仁朗追的屁股已经被父亲揍得像棉花一样。想到这里哥哥泽仁朗结哈哈大笑,泽仁朗追在故意躲避我,可是他居然不知道永远不是我的对手。

哥哥泽仁朗结大声喊:“泽仁朗追,你永远当不了班长,你的对抗是无用的。顺便说说,你不相信吗?这不重要,老爸的拳头已经认识了你的屁股。”

破天荒,弟弟泽仁朗追没有和哥哥泽仁朗结说话,提起旧铜壶甩手走在回家的路上,他情愿让父亲打烂屁股也不想陪伴身边这个人。

“请你把铜壶留下!”

身后传来哥哥泽仁朗结的喊话。

弟弟泽仁朗追放下旧铜壶,头也没有回一下。

走到烧陶能人朗杰曲扎的房屋前,弟弟泽仁朗追独自坐在烧陶炉的矮墙上。感觉大地的脉动,倾听土地的呼吸,感想向高原飘荡的灵魂,有些道理他还不能够明白,他想:

我会当班长,也会明白!他用手拂去头发上的汗珠,冲着俗坡达拉雪山方向打了个巨响的喷嚏。

 

12. 长路迢迢无尽头,一川碎石大如斗

哥哥泽仁朗结提着旧铜壶摇荡着走在回道班养护站的土路上。

他的头出奇疼,风折磨着眼球,接着是一连串的喷嚏。河水打湿了他的衣裳,鞋子也湿透了,手掌上被河卵石拧出了血泡,他有点无精打采,也许真是感冒了。

路过烧陶能人朗杰曲扎的房子前,他看到了次央。

次央的笑脸如花,她看见了走来的哥哥泽仁朗结,说:“你是哥哥泽仁朗结,还是弟弟泽仁朗追?”

哥哥泽仁朗结说:“你想见到哥哥泽仁朗结,还是弟弟泽仁朗追?”

次央说:“反正你们两一模一样。”

哥哥泽仁朗结连着打了几个喷嚏想了想说:“是一模二样。”

次央开始笑着说:“你难道生病了吗?鼻涕像水珠子乱飞。”

哥哥泽仁朗结擦了擦鼻子,问道:“如果暑假不放假,你愿意和我一起演个节目吗?我们一起去慰问雪山上的修路工人,去给他们唱赞歌去。”

次央说:“请告诉我,”鼓起勇气继续问一个问题,“用什么方式才能认出你是哥哥泽仁朗结?”

哥哥泽仁朗结说:“一个喜欢说话,一个不喜欢说话。一个当班长,一个当不了班长。”接连又打了几个喷嚏,他拖长了声音,用一种可笑的感冒堵塞鼻子的声音,皱着眉看着次央用弯回的手指着自己的鼻子:“我是喜欢说话的班长。”

次央惊讶地看着哥哥泽仁朗结:“班长感冒了。”

哥哥泽仁朗结抽泣了一下,突然问:“知道猫为什么不会飞吗?”

次央摇摇头。

哥哥泽仁朗结说:“如果它们会飞,会把鸟吃光。”

次央皱着眉毛说:“猫可以吃老鼠,老鼠遍地都是。”

哥哥泽仁朗结说:“知道人为什么不会飞吗?会飞的人不会逮老鼠,除非是班长泽仁朗结。”

次央仰起脸天真地说:“我看见过飞机,父亲说,那里面有人,人会飞。”

哥哥泽仁朗结说:“我们的节目就演天上飞的是什么。”

天上飞的是什么?鸟儿还是云朵?

次央一脸通红地充满了想象,然后看着眉毛呈三角形,鼻子掐得通红,头发被风揉得蓬乱的哥哥泽仁朗结,突然脑仁子里就出现了弟弟泽仁朗追,他们多么一样啊。

“你是弟弟泽仁朗追的另一半儿。”

哥哥泽仁朗结想,为什么怎么都绕不开弟弟泽仁朗追呢?于是便不说了,踢踏着脚步,打着喷嚏往道班养护站走。

抓鱼对哥哥泽仁朗结和弟弟泽仁朗追来说是一件认真事,对父亲扎西旺杰则是让他们离开的托辞。

此时屋子里又聚集了许多道班站养护工人,姐姐央金和妈妈桑吉卓玛陀螺一样转来转去,哥哥泽仁朗结看见弟弟泽仁朗追靠窗坐在地上听里面人讲故事,他很气愤,这个中途离开的家伙居然学会了不听哥哥的话。

因为打喷嚏,无奈中自己便也找了靠门稍远的地方坐下来。两个人突然有了隔阂,互相不想看那张和自己一样的脸。

扎西旺杰浑厚的声音钟声一样响起:

当送信人央宗独自驾驶着邮车上路的时候,雨夹雪扑面像潮水似的涌来涌去。如果你是在晴天出发,青藏高原会给你一个神秘的暴风雪天气。

这是央宗一个人的山路,长长的邮路让他看上去格外孤单。

高原长途的运输常常以车队的方式进行,最少是双车同行,以使漫漫长路可以相互照应,但邮件的车却做不到。往返一个星期的路程,有时仅仅只为了一个邮袋。但只要有邮件,就没有理由不出车。

央宗的邮车走到雅拉香波雪山山口时,塌方的山路阻挡了他的车轮。那个邮袋上的寄信地点是西藏民族大学,收信人是曲松县罗布沙镇罗布扎西收。罗布扎西考上西藏民族大学了,这是天大的好事,邮袋里藏着罗布扎西的好运气。

可是,雅拉香波雪山道路塌方阻挡了送信人央宗前进。

邮车走到雅拉香波雪山海拔5000米时天已经完全黑了。前一天暴发的山洪带来了泥石流,通往雅隆河谷的山口上塞满了大得吓人的山石,在车灯的照耀下一片狰狞。

等央宗意识到危险时,邮车已经无法前进,车子已经陷入乱石的夹缝。央宗决定弃车从小路来此沟下4500米处,由此前往曲松县。别小看雅拉香波雪山下的湿地上湖面约250米高度,因缺氧,小路行走的人不是修路工人,就是每年仅有季节性居住的少量牧民以及挖虫草的人。

夜里的温度降到零下四十度以下。央宗不知道自己能否活到天明,他求救修路工人,他唯一能祈求并得到帮助的,只有我这个道班站领导。

央宗和我说:“如果他冻死在雪山上,一定要把罗布扎西的录取通知书送到松县罗布沙镇。一个人如果想从高处看到远处,只有求学的路可以改变他的命运。”

窗户下的弟弟泽仁朗追听到这里的时候,看了一眼依门坐着的哥哥泽仁朗结,父亲说话的口气和哥哥泽仁朗结是一样的。但此刻的哥哥泽仁朗结似乎睡过去了,又似乎很冷,全身在发抖。

父亲扎西旺杰似乎在讲他的断腿故事。父亲大口喝下一碗青稞酒,所有的话都在酒里,妈妈桑吉卓玛酿造的青稞酒把屋子暖透。

工区长扎西旺杰继续讲:修路工人的本事在此刻发挥了作用,哈,我指挥修路工人连夜清障,一直到快天亮的时候,央宗的邮车才疯狂地穿过那片泥石流区,跑到对面的公路上。但是,我十分担心央宗,一直骑着白龙马在后面尾随他。走了没有多久,又一片泥石流出现了。长路迢迢无尽头,一川碎石大如斗。茫茫天地间除了我们和白龙马,连一丝生气也闻不到。然而,在我和央宗近乎绝望的时候,忽然在公路那边的干沟里见到一个白色的大包。那竟是一大捆羊皮。

这捆显然是从运输车上掉下来的羊皮使我们在雅拉香波雪山谷口上看见了希望。我们俩费力地从谷口抬上羊皮,等待寻找羊皮的人到来。

果然,一辆车灯照过来,车上下来一些人,他们开始清理泥石流,几个人据说已经饥渴了一天。央宗把车上所有的干粮和水都给了他们,当然包括羊皮。

当我们走过塌方地段时,我决定和央宗一起坐车去往曲松县,我打了白龙马的屁股一下,要它调转头回营地。一匹懂人性的马,它用前蹄刨了刨地面,然后转头飞奔而去。

大风在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止息。朝阳升起,在森严的雪峰和神秘的蓝天之间,弥漫着一片金碧辉煌的光彩。路边不远的漫长隆起的坡上,我们藏族人祭神的嘛尼堆穆然肃立,从嘛尼堆顶上向四面八方散开的七彩的经幡四处飘动。在嘛尼堆下向上仰望,湛蓝的纤尘不染的天顶,一颗又一颗几乎伸手可触的星星,粲然地闪着金子一样的光芒。

你们见过乃东的黎明吗?

一座金色的雪峰傲立在南方的天际,所向披靡、势不可挡。雅拉香波雪山,它在我们车行的路途,一座拥有极高神圣地位的神山,它的山体是黑岩与白雪交错分布,陡峻程度近乎垂直,似一堵雄伟的高墙。它是喜马拉雅山脉北麓上一座孤立的大山,海拔6636.8米,山上的冰雪融化成了雅砻江,在泽当汇入雅鲁藏布江。

雅拉香波雪山下,一汪不大的祖母绿的湖水出现,白色沙滩连接着数条细细的流水。河道沿岸就是西藏人的发祥地之一,雅拉香波也是雅砻河的源头。在河谷开阔的土地上,诞生了西藏人历史上第一位赞普、第一块农田、第一座宫殿、第一座佛堂、第一部经书……

父亲扎西旺杰是有表演天分的,他手舞足蹈。他讲的故事渲染得周围一片唏嘘,连弟弟泽仁朗追都在迷糊中想站起来,他看到哥哥泽仁朗结瑟瑟发抖,已经先他站起来了。

屋子里的人们喊:“来,我们举杯,为雅拉香波雪山干杯!”

“为西藏公路干杯!”

 

13. 幸福是一个答案最多,多到可以无限成为天上的星星

父亲扎西旺杰的腿讲到现在还没有瘸掉,修路工人们的酒已经喝到火候。

哥哥泽仁朗结和弟弟泽仁朗追提着心等父亲的好腿变成坏腿有点心焦,又不能表现出迫切的愿望。

屋子里吃喝的人们已经忘记了他们,姐姐央金悄悄从屋子里取出两块青稞饼递给他们,如果不是想听到结果,哥哥泽仁朗结此刻就想去抠鸡屁股,去吃软蛋,像泡泡糖一样的软蛋,一嘟噜下肚子的瞬间有吃进一只鸟的快乐。

父亲扎西旺杰继续卖关子。在众多的人声中,他的声音像携带了扩音器。他继续讲:

我们开着邮车到达曲松县罗布沙镇时候,已经是第二天晚上。我们饿得已经精疲力竭。

如同我的儿子考上了大学,我要有这么一个儿子该有多幸福啊。你们常常讨论什么是幸福,幸福是一个答案最多,多到可以无限成为天上的星星。但是,好像幸福的答案又最少,少到几乎是零的问题。

不同的人和同一个人在不同的时间,面对相同的际遇和不同的情境会有绝对相同和截然相反的幸福经验。

扎西旺杰绕口令一样的说话方式,使全屋子里的人大笑起来,笑声震得屋顶子沙沙作响。

谁都可以炫耀自己到手的东西,又谁都可以抱怨自己从未得到东西。对罗布扎西一个只有爷爷奶奶,没有爸爸妈妈的孤儿来说,考上大学就是直接上了高速路。

扎西旺杰的脸冲着汉族老师田永涛说:“你们汉族人那里,在今天会有许多人因为太有钱发愁,哀叹自己穷得只剩下了金钱。这当然不会是真实的悲伤。真实地为拥有金钱而悲伤的人我见过。”

有一年夏天,在拉日曲采金的人被山洪围困,在救援没有到来之前的日子,那里的一块糌粑要一块同样体积的沙金块交换。你们别不相信,金子装进肚子里是要死人的,人的肠胃里只需要糌粑。在最后的时刻,饿得奄奄一息的采金人怀揣沙金是没有价值的。饥饿像钢针一样扎进身体时,连这样的交换也没有了可能。那时候,只拥有沙金块的人是不幸的。拥有糌粑的人才是天下最幸福的人。

常年做投递工作的央宗,虽然在他投递的工作中对每个村每户人家姓什么,叫什么都了如指掌,但在松县罗布沙镇就没有一个叫罗布扎西的。当时看到是录取通知书,想到高原偏远山区的孩子上大学不容易,更何况是到西藏民族大学上大学,我们就在松县罗布沙镇挨家挨户地问,挨家挨户地找。罗布沙镇有120户人家,直到央宗问到第100户人家时,才找到罗布扎西这个人。一个黑廋的男孩子,他站在我和央宗面前,当听到他被西藏民族大学录取时,他的心四分五裂,他甚至不会笑,也不会哭,傻傻地望着我们俩,我想罗布扎西的心一定是飞出了眼睛,从天而降的幸福,让他不知所措。他的所有表情在冷不丁的一声大喊中击破了头顶的云朵。

“我真的录取了吗?”

央宗揪了揪罗布扎西的耳朵,高兴得眉毛都在跳动:“你的理想,就是你的宫殿。”

为央宗找到罗布扎西高兴时,我发现不知什么时间自己的一条腿瘸掉了,反倒成了一个谜。

瘸掉的腿应该住进医院。可是我的修路工人还在雅拉香波雪山上,我是他们的领导,哈哈哈,领导的权利让我必须回到工作岗位上去。这条腿就自己没有原则地长错了位。就这样,我成了瘸子。一个修路工人变成瘸子等于是贴上了幸福的标签,可以不用干重活了。

和央宗兄弟比,我这条腿就是幸福腿。

有路的地方邮递员骑自行车,没路的地方用马驮着邮件,自己牵着马走路,他的投递范围有一个乡政府,六个行政村,两座寺庙。央宗用双脚和双手磨出了自己的邮递路。雅拉香波雪山,从前全是坑洼不平的石头。冬天冰雪覆盖、雨天泥泞难行。一年四季央宗只能背着邮件一步一步艰难地往上爬,仅这一趟邮路来回就要一两天时间。

扎西旺杰抬起腿让众人看,并且在地上一瘸一拐走了两下子。像一个功臣在炫耀他的军功章。

妈妈桑吉卓玛手里捏着糌粑,心酸得直掉眼泪。怕眼泪掉进糌粑,扭过脸用围裙轻轻掐一下眼睛和鼻子,再看自己的丈夫扎西旺杰时,眼睛像水洗过一样明亮。

修路工人生存的情境是悲惨的,一个修路工人妻子的幸福,就是嫁给了一个辛酸的修路工人。

父亲扎西旺杰冲着门口喊:“泽仁朗结,泽仁朗追,你们抓来的鱼呢?”

哥哥泽仁朗结鼻子痒得想打喷嚏,退后一步让弟弟泽仁朗追先到父亲面前。父亲扎西旺杰以为先进来的就是哥哥泽仁朗结。父亲扎西旺杰指着先进来的儿子的脑门说:“你这个小坏蛋,喜欢耍小聪明的小滑头,你让我每次都无法抓住把你打个明白,这下好啦。”

父亲扎西旺杰举起手似乎要动手了,弟弟泽仁朗追没有动。站在后面,真的哥哥泽仁朗结看到父亲要动手了,回转身一溜烟儿甩着清鼻涕跑掉了。

 

14. 故事的好处就是讲着过去的故事,明白着当下的道理

父亲扎西旺杰轻轻放下手说:“你变得有出息了,有出息的人就是面对一切,不逃避责任。难道当了班干部就明白了道理?当班长就是领头羊。暑假,你要配合老师好好排练节目,然后你们去雅拉香波雪山上给修路工人唱赞歌去。”

泽仁朗追仰起头想说他不是泽仁朗结。可是为什么要说不是呢?此刻是在父亲的怀里,从来没有过的关怀,泽仁朗追希望父亲的关怀持续到明天早上,在父亲离开俗坡卡当村去往雅拉香波雪山之前,父亲的温暖是天上的彩虹。

父亲扎西旺杰又说:“老师,你给我们讲讲古藏文中写雅拉香波雪山的故事吧。”

汉族老师田永涛是道班站最有学问的人,他的脸颊因酒精刺激变得通红。

弟弟泽仁朗追发现姐姐央金看汉族老师田永涛的样子和往日不一样,眼睛像葡萄剥了皮似的水汪汪。

汉族老师田永涛说:“古藏文中记录‘雅拉香波,乃最高之神’。在苯教的古老传说中,雅拉香布在‘世界形成之九神山’中排第二,仅次于神山之父沃德贡杰雪山。雅拉香波的山神叫做斯巴大神雅拉香波,意思为‘人神香波’,居住在雅隆河谷的雅拉香波山之上。吐蕃的第一位赞普就曾住在这座神山的脚下,所以,这位神赐王位的赞普又叫做吐蕃君主之神。”

所有人停止喝酒,希望汉族老师田永涛继续往下讲。

汉族老师田永涛继续讲:

雅拉香波山神是所有居住在雅隆河谷境内的山神、护方神和土地神的首领。他的躯体白如海螺、身穿白色衣服并常化身为兽形。他常带着一支有丝织小旗的短矛和一柄水晶剑,坐骑则是一只白色的、如同一座山大小的神牦牛,嘴和鼻孔里不断地喷出雪雾。传说,当莲花生大师降服五长寿女神来到雅拉香波山附近的时候,雅拉香波山神发出暗雷偷袭莲花生大师,但未能成功,所以他更加的愤怒,化为威猛的大兽白牦牛来威吓莲华生大师。

那是一场世纪大战。只见如大山般的白牦牛,发狂地弄塌了所有的山岩,并堵断了一切险路,要使莲花生大师无处可走。口中喷出冰气霭霭如降下雪雾一般,雨雪纷纷使人睁眼不见路途。可是,莲花生大师却安详地从腰间取下了金刚杵,挥手刺向山岩,立刻将山岩穿成一个大洞,悠闲地从岩洞中穿过了大山,由于这个缘故,所以,我们修路工人所修此路就叫金刚洞路。

噢——

一片唏嘘和惊叹声响起。

父亲扎西旺杰破天荒抚摸着弟弟泽仁朗追的头,藏炉里的火鲜活而热烈地燃烧,火炉上的水壶因为水开了“吱吱”叫。姐姐央金提着暖壶给人们倒奶茶,妈妈捏好糌粑,此刻,又在一旁缝补爸爸带回来的破旧衣裤。

妈妈的手永远都不闲着。

泽仁朗追心里的温暖荡漾在了脸上。就像无论在哪里看到火,都会有一种美妙的感觉:那是人类的童年,这童年在每一个观火人身上悄然而逝,这是对野蛮时代的瞬间记忆,那时藏族的祖先曾在篝火旁生息繁衍。

泽仁朗追看到火在所有人眼睛里闪烁,它保护人们不受黑夜的威胁,就如一道屏障,它照亮了所有人能够彼此快乐相见。

扎西旺杰破天荒抱起泽仁朗追,并让他坐在自己的膝盖上,坐在膝盖上的泽仁朗追想了想自己屁股下的腿应该是父亲的一条好腿,但是他还是双脚着地,来自父亲的幸福让他惊慌失措。扎西旺杰用劲抱起儿子,似乎是想让自己舒服一些:

“如果你的弟弟泽仁朗追在,我这条坏腿是承受不住他的重量,从来不知道跑的人也学会了逃跑,一定是你给弟弟泽仁朗追做了一个坏榜样。告诉爸爸,你想听什么故事,我让田老师讲给你听。故事的好处就是讲着过去的故事,明白着当下的道理。”

泽仁朗追趁此机会说:“老爸,我想听文成公主的故事。”

扎西旺杰惊讶得烟嘴都掉在了地上,“当了班长就是不一样,升华了。”冲着姐姐央金说:“去喊你小弟弟泽仁朗追一起来听。”

姐姐央金看着田永涛,有点依依不舍走出了家门。偌大的道班站,去哪里寻找呢?去哪里找泽仁朗追。

泽仁朗追从父亲的怀中走到姐姐央金身边踮起脚尖附耳小声说:“他一定在道班站的厨房里。”

泽仁朗追说罢重新回到父亲怀中,父亲的怀中是最温暖的地方,虽然父亲的巴掌很响亮。从小到大,父亲把自己给了道班站,留给家的日子所剩无几。

记得有一次两兄弟和俗坡卡当村的孩子们打了架,村民找上门来,父亲用巴掌打了他,被打的时候哥哥泽仁朗结的脚底子安装了轮子,留下他来接受疼痛。

看着调皮捣蛋的儿子们,父亲沮丧得独自出门。留在父亲身后的弟弟泽仁朗追心里突然涌起了渴望父亲抱抱的感觉,他跑出门拼命追赶父亲。终于在砂石路上看见了父亲,他冲上去将手臂挽住了父亲的臂。就在弟弟泽仁朗追喘息未定时,父亲却已不知所措地将臂抽了回去,留给泽仁朗追站在地上不动,眼泪刷刷往下掉。

父亲扎西旺杰就是这么一个古板而羞于表达感情的人,他只有和道班站的修路工人们一起时,他的笑容才灿烂,他说话的口气才会像从喇叭里播放出来一样好听。

那一次之后,弟弟泽仁朗追关闭了所有原本可以朝向父亲的情感之门,他认为父亲不需要。父亲再打他,他也认为那是父亲的爱抚,那是父亲的手在打他啊,只要是父亲的手,疼痛也是幸福。

现在,弟弟泽仁朗追被父亲当作是哥哥泽仁朗结,他不想破坏父亲的爱抚,此刻他愿意是哥哥泽仁朗结。

父亲的脸上没有冬天的面容,他此刻是慈祥的。父亲用夏天一样的阳光抱着他,父亲浓浓的黑眉毛舒展着,眼睛里盛满了自信的笑容。

汉族老师田永涛在讲文成公主的故事,这是藏族家喻户晓的故事,但是,从汉族老师嘴巴里讲出来却是另外一番滋味。

汉族老师田永涛讲:东方这块土地上的人们不光爱美,还特别重情。唐朝时松赞干布派使者禄东赞到唐朝给他寻找爱情。当初到唐朝寻找爱情的,除了吐蕃使者,还有其他六个人,都想向文成公主求婚。这个时候唐朝大臣们就出了几个考题来考验使者们,谁答对了,就可以和汉族联姻。

这考题共有三道,第一道是考使者们如何让马匹辨认出自己的母亲。高原上马匹代替行脚的松赞干布的使者禄东赞对马性太熟悉,这是难不倒他的,他很快就解开了难题。第二道题,是给一块中间孔道是弯曲的玉石穿线。这道题可是难倒了其他六位使者。禄东赞眼睛一转,生活点子就来了,他非常聪明的利用了蚂蚁穿过了孔道。最后唐太宗又让使者们辨别木头的重量。一根大小粗细都相同的木头,禄东赞把它放到了水里,结果重的沉下轻的浮起,轻易地就把木头的轻重区分出来了。三道难题都被禄东赞解开了,唐太宗只得把文成公主嫁给了吐蕃的松赞干布。

在山南,总能听到百姓说,他们吃的粮食,是公主从汉地带来的种子;他们炒菜用的盐巴和制作酥油茶所需要的茶叶,是公主带来的;他们用的纺织、木工等技术是公主带来的匠人教会的……

公主进藏时,汉族皇帝送给她500驮五谷种子、1000驮锄犁,还有数百名最好的工匠。这些工匠们把手艺带到了西藏。当初升的太阳将第一缕光线投射到我们山南雍布拉康的金顶之上时,脚下的土地也渲染成了一片灿烂的黄色。传说1300年前,松赞干布和文成公主就是在这里举行了婚礼,藏汉联姻,那是雍布拉康曾经见证过的幸福时光。

扎西旺杰说:“你说的那是母鹿大腿上的宫殿。”

汉族老师田永涛笑着讲:哈,西藏的地名很有意思,有的包含传说与历史故事。“雍布”是“母鹿”之意,“拉康”则是“神殿”。雍布拉康坐落在山南泽当镇南面的一座山上,这座山名叫扎西次日山。因为山形似母鹿,按鹿的身体和雍布拉康所在山的位置,民间就喊它是母鹿大腿上的宫殿。

恰巧此刻姐姐央金拉着哥哥泽仁朗结回来了,他在道班站的厨房偷吃了鸡蛋和炒青稞,然后睡在了厨房的火塘旁。

汉族老师田永涛说:“弟弟泽仁朗追回来啦,正好,你来猜一个谜语吧,你说小马驹在众多的马匹中如何来辨认出自己的母亲?”

因为哥哥泽仁朗结不是弟弟泽仁朗追,哥哥泽仁朗结又看到弟弟泽仁朗追坐在父亲的怀窝里,天下的好事居然远离了自己。

汉族老师田永涛方才讲了什么,他脑子全是一团糨糊。

看着儿子睡眼惺忪一脸无知的样子,扎西旺杰一下就来气了。

“泽仁朗追,回答田老师的问题。”

坐在爸爸怀中的弟弟泽仁朗追说:“老爸,老师也没有讲明白这个问题呀?”

“我是让你的弟弟泽仁朗追回答,不是你。”

“可老爸,我就是泽仁朗追呀?”

扎西旺杰明白了,当了班长的哥哥泽仁朗结依旧是从前的哥哥泽仁朗结,正想举起拳头揍他,姐姐央金说:“爸爸,泽仁朗结感冒了,额头火炉一样滚烫。”

……

此为节选部分,全文刊登在《山西文学》2022第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