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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朔方》2022年第7期|钱墨痕:​覆辙
来源:《朔方》2022年第7期 | 钱墨痕  2022年07月06日08:25

金鱼坐在驾驶座上。我是最后一个上车的,还没坐稳他就把油门踩了下去,座椅顶在我的背上,仿佛他比谁都渴望把过去坚定地留在身后。

“你怎么回事?”响炮把电子烟往嘴里伸,吐出一团一团的白雾,“不就是个姑娘,这种女孩我见多了。你要是实在心里不爽,我找几个兄弟戏弄她一下。”

“戏弄她?怎么戏弄?”刘风把头从后座往前伸。

他们三个是我的发小,这周找了空陪金鱼散心,今天就得上到莫干山上去。

“之前有个朋友,也是被女孩骗了。几个哥们看不过去,就轮番钓她,上手后再告诉她只是帮朋友出气,女孩一下就崩溃了。”

“到时候也加我一个,我也想一起戏弄。”

刘风是我们几个中唯一朝九晚五上班的,早上带着行李,下午直接从单位上车,现在一身正装坐在我旁边,边说边朝我使眼色。

我没有理会他,倒是金鱼接过了话头,“你们要戏弄你们戏弄,成功了也别告诉我。”

响炮转过头来呸了他一声,骂他没出息,金鱼想反驳什么,但只是张了张嘴。

上车前催得厉害,真上了路反而没人说话,导航一成不变地指着方向,夹杂着新消息提醒。响炮和刘风不再聊天,仿佛每个人都有心事。金鱼也不管我们,问了句“你们要不要上厕所”,还没等我们回话就把方向盘往右一打进了服务区。

我们都没下车,几分钟后金鱼关掉手机,甩在手刹旁的储物柜上。“阿卢,用你手机导航吧。”他转过头对我说。

我不明白他的意思,但仍把手机递给了他。金鱼设置好导航,打开音乐,点火上路。

“是你妈?”下了高速响炮才开口。

“她催我回去。”

“那怎么办,你没跟她说好?”响炮伸手把音乐调低了一点。

“通知过他们了,就这么着吧。”

金鱼今天话很少,他不是这样的人。前一天晚上商量时有人问过类似的问题,金鱼连一个下午打球的时间都没有,一下子出去四五天,家里能放?“不放就跟他们断绝关系,反正我要出去。”当时他是这么说的。我们自然知道这是一句气话,可谁也没想到上了路,金鱼他妈还是不断发来微信。

我有开口说点什么的冲动,但还是合上了嘴。天明明是慢慢黑下来的,但只有路灯亮起的刹那,人们才会意识到。音乐播到了《Stone》,它来得很应景,夜色陪伴着我,漫漫长路是我的家乡。刚唱完前两句,我就闭上了眼睛。

一直到上高速,金鱼还是想不明白怎么就闹成了这样。他二十六岁了还不能掌控自己的生活。母亲总是告诉他之前他有多乖,怎么谈了恋爱就成了这样。阿卢也跟他讲,说金鱼你就是从小太乖了。这让他疑惑,乖为何成了问题。更何况他从不觉得自己乖,自己不过是讲道理明是非。他不明白为什么一直开明讲理的母亲忽然不通情达理起来了。“家不是个讲道理的地方。”他从来没有想过这句话会从母亲嘴里说出来。

很多事情他不敢跟母亲说,同时也没办法跟阿卢讲。只是一个夏天,几堵墙忽然在他周围立起来了,他只能默默消化。推倒柏林墙只用了一夜,但推倒东德西德人民心中的墙,需要多久呢?

他只敢跟母亲说阿卢给他介绍了一个女孩,现在还在聊着,之后则说不聊了,女孩没看上自己。中间的漫长过程他怕说了母亲会对阿卢有意见,继而拒绝他们来往,他们都认识十五年了。他也不敢跟阿卢聊他母亲,阿卢总说母亲想控制他,“你妈觉得儿子原来很乖,认识了这个女孩没几天就不乖了,以后结了婚还不知道会怎样呢。”

阿卢说的是牙套事件。金鱼一直想做个牙套,把自己的牙齿整一整。响炮他们觉得没必要,人家姑娘看不上你也不是因为牙齿,再说你牙齿不是挺好的嘛。金鱼不这么想,他们认识十五年了,当然看不出什么,但牙齿长在他嘴里,他自己知道。

金鱼几乎立即就去预约交费,回来才跟家里说。他用的是自己平时攒的钱,没想到家里依然会反对。母亲毫不留情地点破了他的想法,是那个姑娘让你做的吧。他说不是,当然不是,他就是自己想做,想做很久了。母亲冷冷地哼了一声,说,你可是我儿子。

他没继续说下去,低头扒饭。母亲给他盛了碗汤递过来,告诉他,不是不让他做,是整牙对身体不好。

“可是你几年前整过了啊,你整了不让我整有点说不过去吧。”

“就是我自己做了才有发言权,才不让你做的。”母亲重重地把汤勺扔在了盆里。

金鱼没想到对话会是这样的走向,但还想负隅顽抗,“我可以带你去跟医生说,我们都不是专业的,让专家告诉你。”

“医生想要做你这单生意,当然会说对你身体无害。”

他把目光转向了父亲,父亲本不想介入这场母子的争论,但还是说了一句,“听你妈的,你妈不会害你。”

他一句都不想说了,也不想吃饭,只是麻木地往嘴里塞着食物,“我钱已经交了。”

“那就去退。”

“没法退,而且我全交了,一次性的。”金鱼说完脸红了一下,小时候他从不对家里人撒谎,撒谎不眨眼的技能仿佛小时候不练,长大就再也学不会了。他希望父母没看出来。

“那就拉倒,反正你不许去。”帷幕放下,总结陈词,结束。

也许帷幕早就放下了,只是金鱼不自知。他一次次以下楼倒垃圾为借口跟麦苗打电话时,凌晨三四点坐在沙发上发呆被起夜的母亲撞见时,还有第一次跟母亲正儿八经聊起麦苗的时候。有这么早吗?金鱼也不知道。

响炮骂过金鱼,在得知八字还没一撇金鱼就已经告诉家里的时候。那天金鱼兴冲冲地跟哥儿几个商量以后的规划。麦苗工作的初中学校在开车只要四十分钟的邻城,他考那里的公务员,来回也方便。“你不会这也跟你妈说了吧?”响炮问金鱼,金鱼茫然地点了点头。“怎么都这么大了还什么事都跟家里说?”响炮直接把这句话说了出来。

他只是想真诚一点,真诚不对吗?他喜欢上一个姑娘,想把她规划进自己的未来有错吗?他不应该把这个计划告诉生养他二十年的母亲吗?为什么明明是周围人不对,大家反倒都说他错了呢?他觉得大家都很奇怪,阿卢把一个毫不了解的姑娘介绍给自己,响炮和刘风没来由地攻击他母亲,而他母亲则在不允许他谈恋爱几年后,主动撮合起他和她朋友那个他从小看着长大的小女儿。

在服务区停下车,金鱼并不想上厕所,车里没人想上厕所,但他还是下来了。在车上他也想聊聊,但开不了口。车里空气很闷。

洗完脸,他掏出手机打开微信,不出意外是母亲发来的二十几条微信。母亲一开始是生气,说不回来就再也别回来。后来是认命,说想出去玩可以,又不是不同意他出去玩,正好过几天安娜要去重庆,你可以陪安娜去。安娜就是那个他从小看到大的女孩。他又气又好笑,不知道回母亲什么,索性不回了。这时他才猛然想到,母亲不会以为他这次去莫干山是跟麦苗一起吧?他的心一沉,继而又放松了。他自身都难保了,哪还想得了这么多?车就在眼前了,金鱼点开了最后一条语音,母亲的姿态更低了,小声说着“做、做,你要做牙回来就陪你去做。”听完他彻底笑了,这是做牙的事吗?

接到电话那会儿我刚打开理查德·耶茨的《革命之路》,十页还没翻过去,是金鱼。我犹豫了几秒,还是接起了电话,“你在家吗?在干啥呢?”听上去金鱼的兴致好一些了。

“没啥,咋啦?”我让他有事说事。

“这两天有空吗?出去玩。”

“这两天?”我想了想这两天的安排。太阳还在天上,但也四点多了,没多久该吃晚饭了,再说我书还没看几页,“今天不行。”

“没说今天,明天。明天周五,咱哥儿几个出去玩几天咋样?你规划一下。”

我没想到他说的这两天是整个时间段,我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明天就走?”

“对,正好刘风他们有周末。”

“我不一定有空,再说吧。”我沉吟了一下,想找一个拒绝他的理由。别说出去玩了,上个月的事发生之后,他的面我都不想见。

“别再说啊,有啥没空的,就这么说定了。晚点儿我拉个群。”

我还没把拒绝的理由说出口,电话已经挂掉了。我把《革命之路》放到一边,半躺在床上。这半年我约金鱼一次都没有成功过,不管是打球游泳,还是喝酒打麻将,他总是说他忙,忙毕业、忙论文、忙找工作。这也无所谓,但总不能你有需要了,你在女孩那儿伤了心,我们就放下手里的一切陪你去。你的时间是时间,我们的时间就是废纸吗?朋友不能这么处,想到这儿我甚至有点生气,躺也躺不住,从床上坐了起来。

太晚了,这已经是我们认识的第十五年,你不能在买了冰箱十年之后,去投诉这个冰箱怎么耗电这么厉害,早就过了退换期、保修期甚至保质期。冰箱有保质期,朋友有吗?其实金鱼之前远没有现在这么自我,但也不好说,友情和爱情一样有一种惯性,只要你不刻意去剪断那根线,就能一直延续下去。是不是他一直都这样,只是最近发生的事情让我对朋友愈发地苛刻,剪刀离那根线越来越近了?

书是看不下去了,我把页数做好标记,端端正正地合上放在枕头边,踱步去厨房准备给自己泡杯咖啡,这时裤兜里的手机响了起来。

“怎么了,响炮?”

“金鱼跟你说了没,明天出发?你没问题吧?”

“我,”我想了想,决定跟响炮说实话,“我不太想去。”

“怎么,你生金鱼的气?”

“也谈不上生气。你说有这样的吗?我们叫他,他就忙;他叫我们,我们就得一定有时间?”我找最近的椅子坐下来。

“现在是特殊时期,金鱼你又不是不知道,整天寻死觅活的。你忘了你当初失恋那会儿我们几个是怎么陪你的了?”

“是一码事吗?”我啐了他一声,快十年前的事了。

“有什么不一样?你知道水痘吧,坏处是谁得了都很难受,好处是人的一生只会得一次。”

我明白他的意思,但仍倔强着不肯松口。

“你还记得那天吃牛排吗?就是最后剩咱俩在外面等到十二点的那次。金鱼和麦苗当时和好了,现在肯定又出事了。你没问?”

“我没问,我不知道。”我像是一下被噎住了。

“那就是了。你还记得你以前说的吗?朋友是干什么的,不就是陪着度过那些扯淡事的。”

我倒是说过这句话。心里还有点膈应,但想想算了,虽然我不愿承认,可现如今的处境多多少少也有我的责任,“那什么,你和刘风都去?”

“对,金鱼最后一个给我打的电话,说回头拉个群,在群里讨论行程。你帮着规划一下,这不是你擅长的嘛。”

我应了下来,相当于应下了一切。听到响炮说起关于朋友的话,我想起《七杀简史》里的那句话:我愿意为你挡下所有的子弹,可是我只能为你挡下一颗。我有点消极地想,我们都去度你,但重点还得是你能自度才行。

响炮最后留下一句:“放心吧,这次旅程回来,金鱼肯定又是一个新人了,”然后挂掉了电话。我不知道新人是什么样的,是好还是坏。微信连着好几条提醒,旅游群里已经讨论得热火朝天了,刘风为这事把年假都请了,我没法多说什么。

睡前我翻了好几次身,想起小学时春游前夜,不知道第二天会不会下雨,前途是好还是坏,但仍忍不住去期待。翻身时摸到了枕边的《革命之路》。《革命之路》讲的是即使知道可能不会有好的结果,但仍要去试上一试。

那就“革命之路”吧。

第二天金鱼醒得很早,在山上跑了半小时回来洗完澡才叫醒阿卢、刘风和响炮,前一天晚上九点到宾馆,早早就睡下了,但金鱼还是听到了抱怨。“实在是太早了。”早也不早了,都八点半了,搁平时已经坐在办公室了。今天得把莫干山常规的景点转一转,行程不算轻松。

驾驶位让给了响炮,金鱼和阿卢坐到了后排。金鱼刷几页微博又刷了朋友圈,脸色忽然变了。他推了推阿卢,阿卢望向他,眼神示意他怎么了。他把手机展示给阿卢,微信好友名片页,备注写着“麦苗”。他当着阿卢的面点下了删除又点了确认,这次比上次果断很多。做完这一切,他把手机扔到了一旁。去你的吧。他想。

上一次是一周前,点下删除后犹豫几秒才按确认。那晚金鱼一夜没睡,他想不通自己为什么如此难过,想不通怎么一跟女孩沾上边,自己就再也不需要睡眠了。第二天他也没补觉,跟响炮跑了一天的工地,才缓过来一点。

响炮开了一家建筑师事务所,平时在各个工地间穿梭。一天结束后,他们坐到小时候常去的那家牛排店,等刘风下了班带阿卢过来。年少时囊中羞涩,为了让自己真正吃饱,得计较菜单上各种牛排的盎司数。那时吃饭也不谈什么烦恼,现在则都反了过来,有了烦恼大家才会一起吃饭。

等菜的间隙,金鱼把上午跟响炮说过的话又跟刘风、阿卢重复一遍。“结束了,彻底结束了。”他告诉大家。

“挺好的。”阿卢回应得冷静而克制,“早就应该结束了,你俩不合适。”刘风则热烈一些,“实在不行,我报的班给你上,总能遇到一两个好的。”刘风花五千块钱报了一个相亲班,只要你一直单身,那里会不断拉女孩子跟你相亲,但最近女孩子的品质是越来越差了。

不冷静的是阿卢的女朋友。麦苗是她介绍给金鱼的,事到如今她觉得自己有必要站到“正义”这一边。她发了一条朋友圈,说:“以后再给别人介绍对象我就是猪。”

阿卢把朋友圈给金鱼看,感情这东西你情我愿,撕破脸不好,尤其是为了他。他有点尴尬,想让阿卢劝女友删了这条朋友圈,又不知如何开口。

“这有啥?你在顾虑什么?”牛排已经上来了,刘风早就饿了,边吃边问。

“阿卢你女朋友是好人,但这样显得我像受害者。”

“你不就是受害者吗?而且反正都结束了。”嚼完一块牛排,刘风倒有些急了。

“做人留一线嘛。”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想着日后好相见?你们不会有日后了,也不会再相见了。”刘风一边说,一边喷着唾沫星子。金鱼则像是被撞破了什么似的,涨红了脸,一个劲儿地说不是。

阿卢把手机扬起来,麦苗已经给阿卢女友发信息了,解释说,“不好意思啊,还是觉得做朋友比较好。”阿卢女友没有回她。

金鱼更懊恼了,现在只能亡羊补牢了。响炮也有点生气,把电子烟放到桌上,问他,“怎么这么呆,今天一天的话是白说了吗?”

响炮还没继续说下去,金鱼的电话响了起来,一个陌生的号码配着熟悉的归属地,是麦苗工作的地方。“我要接吗?”金鱼问。

“别接,接了你就完了。”阿卢说。

“要不是那个朋友圈,她根本不会联系你,你有什么好接的。”刘风也说。

“那就不接。”金鱼把手机放下了。

放下手机,仿佛电影拍摄中的打板,打下去一切便定在了那里。菜上齐了,大家都低头切起牛排,没人再提这个话题,电话没有再响起来。阿卢女友没回麦苗,但删去了那条朋友圈。

金鱼只是在切牛排,没有往嘴里送,全部切完后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我觉得还是要跟她解释清楚才好。”

“解释什么,你有什么好解释的?你们以后就是平行线了。”响炮回他。

“那也要说清楚,不然她觉得我跟阿卢女友说了什么,不太好。”

“如果决意要说,现在就说。”阿卢告诉金鱼。麦苗刚才打来,想必她已经想好了说辞。

金鱼觉得有道理,走出餐厅拨了电话。剩下的三人则一直坐在那儿,直到商场打烊他们才在门外的石礅子上找到金鱼。金鱼向走过来的三人做了个“别靠近”的手势,向更深的黑暗中走去。阿卢知道是什么意思,索性席地坐了下来。

已经十点多了,但谁也没理由先走。夜晚没什么月亮,灯光照在地上半明半暗。刘风问响炮最近有没有勾搭上新的。他其实是自己想说,得等别人来问,他说他最近相亲又认识了不少,但看个电影吃个饭就没有下文了,花个小几百手都牵不到。再有就是父母介绍的那些,有的好,有的不好,都不如他前女友。

响炮和阿卢都觉得他前女友挺不错的,当时刘风他爸嫌弃女孩学历低,刘风又怕他爸,也就散了。“你当时就不该分手。”响炮告诉刘风,刘风没回响炮的话,兀自在那儿说。他说他老爸前几天喝醉了;还说他怎么相亲这么久,一个成功的都没有,实在不行就厚着脸皮回去找前女友复合。刘风问阿卢和响炮,他老爸是不是在故意搞他?

阿卢知道刘风想说什么,顺着他的话往下说,“那你就找她呗。金鱼都行动了,你还不敢吗?”

刘风其实也是这样想的。金鱼等了二十六年都行动了,脸皮无非是一张纸。他告诉阿卢他其实行动过,他偷偷点过奶茶送到前女友单位,办公室八个人,他专门点了八份,他甚至跟着外卖小哥到了前女友单位楼下,但最终也没敢上去,只是在前女友的微博上寻找蛛丝马迹。前女友去了一家火锅店配图发文,“我最爱的火锅。”隔天他也会在那家店发一条相同的微博,“你最爱的火锅。”刘风是个爱玩微博的人,几年下来发过的微博得有成千上万条。分手后他把跟前女友无关的都删了,只留下那几十条一起生活的记录,他说他相信他前女友一定看得到。

也不知是不是受环境的影响,事是个烂事,听在阿卢耳朵里居然有些感动。他知道刘风喜欢那个前女友,但没想到用情会这么深。“那你就去加她。加回来再慢慢说。”响炮也在一旁撺掇着,“总要试试才知道有没有希望。”

说起金鱼的事头头是道,到了自己这儿还得靠朋友的鼓励才有信心做下去。但刘风认为自己是走在正确的道路上。他点开好友申请框,说老爸的号码他都记不住,但前女友的早就烂熟于心。这个行为他也做过几次了,只是最后都没点下确认,没把申请发出去。

“我要写些什么?”刘风问阿卢和响炮。

“申请框写不了很多字,你要一击致命。你们之前的分歧不是在不能结婚吗?你就说明天就去提亲,你老爸那儿你已经攻克了。”

直接下猛药吗?经过一晚上的撺掇,刘风的耳根子软了,虽然不确定,但还是照他俩说的发了过去。发完才是煎熬,他不停问阿卢,万一女孩有男朋友了咋办,万一她不通过咋办。还问响炮自己是不是添加错了,不应该一时冲动。

响炮有些无语,阿卢也没说什么,只是说发都发了,等回应吧。

大概过了两分钟,回应来了,那边没有同意也没有拒绝。回过来一条消息,刘风把消息看了好多遍,然后开始默默打字。又是一会儿,刘风告诉他们,“我要打个电话,前女友说电话里说。”说完往另一边的黑暗处走去。

夜色中只剩下阿卢和响炮两个人了,他们对彼此太熟悉了,熟悉到足以用沉默来应付整个场面。阿卢有一个长期固定的女朋友,而响炮有一群长期固定的女朋友,他们都暂时不用为心碎的事情发愁。阿卢对响炮笑了笑,响炮也回应了一个笑容,接下来世界上就只剩下等待这一件事了。

又过了好久,金鱼和刘风前后脚从黑暗里走了出来,面对阿卢和响炮殷切的目光,刘风摇了摇头,金鱼点了点头。刘风什么都没说,金鱼说,“也不算和好吧,把好友加回来了,她给了我一个承诺,但我不能告诉你们。”

在夜晚结束之前,金鱼说,“告诉你们也无妨。她说她找到新的,确定要开始新的感情前会告诉我的,她保证。”

我记得是金鱼朝刘风大吼,“你们没买水吗?你们不是下去买水的吗?”刘风嘟囔了什么,我似乎也说了一句,类似“我们的水还够”的话。金鱼并没有理我,只是对着刘风,“你怎么那么没有主见啊,刘风,别人说什么就是什么?”这时我意识到他在冲着我,说完他下了车,用力地砸上车门,把这句话和我们留在车里。

“他心里有火对我们发什么?莫名其妙。”刘风也有点生气了,当然更生气的是我。玩了一天,晚上吃完饭回宾馆的路上途经一个小卖部,金鱼说水不够了,下来买一箱,而我擅作主张买了一箱啤酒,买酒之前我就喝了不少酒,但即使这样他也不该发火。金鱼回来将一箱水重重地放在了后备厢啤酒的上面,生气加上尴尬,我麻木地保持着一个姿势,不动也不说话,直到回房间。

我坐在床上打开一瓶啤酒,想起金鱼第一次约会后给我打的两个漫长电话,以及电话里无数句“我不是在怪你”。不满一点点被累积,第一口酒流进胃里,我好受了一点。让人们喝醉的永远只是第一口,之后的每一口都是享受生活。

响炮在我对面的床上坐下来,对我扬了扬手。我开了一瓶递给他,“你也别生气。”

“我没生气。”

“都这么多年朋友了。”

“就是因为这么多年朋友,该说才得说,不是就他一个人有脾气。”

“是得说,但得等他这劲儿缓过去嘛。”响炮把啤酒瓶凑过来跟我碰了一下。

我知道金鱼心里不好受,毕业季遇到这事。他报了考公班,本该天天上课,给这事闹得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他之前准备考去麦苗工作的地方,现在一拍两散,再考也毫无意义。

酒店隔音不好,隔着薄薄的墙板我能听见对面金鱼和刘风的笑闹声。“所以我们就这样惯着他?”我问响炮。

“谈不上惯着,陪他挨过去。我们能做的也就这些了。”

我摊开双手,做出无可奈何的手势。“我也知道他不好过,出来还跟他妈闹翻。可哪有人这么大了出来玩还需要家里同意的?”

“是。阿卢你还记得你初中那会儿逮谁㨃谁的时候吗?他就是叛逆期现在才到。”

“我记得。但我不过是想让他知道,不是只有他有烦恼。刘风在单位一直转正不了,回家还要看他爸的脸色,你要操心公司的业绩,我要毕业。世界就是这么个世界,谁是没有烦恼的?”

“不说这些,不说这些。”他把手在被子上拍了两下,又给我开了一瓶,“你知道他们差点就在一起了吗,金鱼和麦苗?”

“你说哪一次?牛排那次?”

“不是那次,是那次的前一天,把麦苗删了的那次,他们差点就在一起了。但金鱼最后还是没同意。”

我记不太清了,但还是点了点头。

“他真该答应,反正都受伤了。吃一次亏和吃两次亏其实差别不大,既然你已经决定要吃了。反正怎样都不会比想着‘当时我真该吃一次’更坏。”

听到这儿,我确定我不知道这段故事。金鱼第一次约会完给我打了两个电话之后,我们的冰冻期就开始了。很多事他不会第一时间告诉我,同样我也并不关心,但今晚不同。

我刚想问,有人敲门。响炮走过去打开一条缝,金鱼挤了进来,一下子跳到了我的床上,把我压在身下,同时用腾出的手打我的屁股。吵闹中我依稀听见金鱼说,“我不该对你吼的,我来给你打个招呼,不好意思。”他是嬉笑着说的,我猜这是他能做到的全部了。其实早在今晚之前,我也想过做类似的举动,只是没有机会,或者说我没有给过自己机会。

我用余光看见响炮和刘风在门边对我笑着,那一刻我知道我要怎么回应了。我用自己残存的力气做了一个挺身,让自己成为在上面的那个人。我开始挠他痒痒,直到他求饶为止。

一切结束后我和他并排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天花板只有一个悬着的白炽灯,明晃晃映照出我们的影子。我们的影子是一条线,旁边的那把剪刀终于离线远了一些。

金鱼从没想过自己也会有这样的一天,听不到麦苗的声音便什么事都做不了。刚开始那会儿金鱼还问过阿卢,什么样的相处频率才是最合适的?“要不然我跟她约定一下,一个星期视频一次?”几乎立刻就被阿卢骂了,“你以为是交作业呢?”现在回头看金鱼也觉得自己可笑。

其实金鱼挺受女孩子欢迎的,要说机会也有不少。但读本科时金鱼确实忙,每天的空闲时间只有吃外卖的二十分钟,和女生聊天往往没完没了,他宁可用咀嚼的空闲打上一把“英雄联盟。”大一大二时也有几个喜欢他的姑娘,但一忙起来,女孩发的信息要隔两天才能看到,后来也就不了了之。

晚饭时跟父母吵了一架,回到房间金鱼特别想找麦苗说说话。要说也只能怪自己,偏要往枪口上撞。第一次约会完金鱼跟父母聊的时候就能看出端倪。这两年父母已经不阻止金鱼谈恋爱了,有时候阿卢和响炮带女孩子来做客,母亲还会开玩笑地请他们帮着介绍。但这次不同,母亲问了对方的家庭背景之后,答复是,你们先聊着,别太快做决定,毕竟你还没毕业。虽然不是拒绝,但不算欢迎。

金鱼昨天晚上做的决定,今天饭桌上拐了几个弯绕到了这个话题。他告诉父母他想好了,就考那个城市的公务员。母亲立刻就把两件事联系起来了,问是那个女孩的城市吧?金鱼没有否认,紧跟着列举了一系列好处,离家近、竞争不大、考上的可能性大、公务员稳定等等。母亲没有说话,话语权交到了父亲手里。“你先努力准备,考哪儿不急着决定,反正内容都是类似的。”父亲说了不少,总结下来就是这一句话。父母平时吵吵闹闹,在关键问题上倒是能“一致对外”。“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金鱼莫名地就想到这句话,还觉得好笑,他怎么就成了“侮”呢?

父亲说完,母亲把筷子放下了,她的碗里还是满满的。“儿子你别急,我同事李姐你见过,她小女儿你也见过,起码知根知底。李姐跟我说了好几次了,年轻人要多交流,这周末怎么样?你请人家喝杯咖啡,我帮你报销。”

现在轮到金鱼沉默了,母亲什么意思他明白。但这算什么,脚踩两条船吗?那个女孩小他六岁,他们十岁就认识了,金鱼十岁的时候她才四岁。自己几乎就是看着她长大的,他想象不到他们会有别的故事。

他想把心里的想法告诉母亲,但看见母亲面前满满当当的饭碗,又说不出口了,匆忙扒光碗里的饭便回了房间。

已经快七点了,平时他们约定的视频时间就是这会儿。“现在忙吗?”他发了信息过去。对方很快回复,“校长约我谈个事情,晚点回来说。”

什么事情上班时间不能谈吗?“那你到宿舍了跟我说一声,我好放心。”他把这条微信发过去,他依稀记得麦苗说过校长总是用色迷迷的眼神看她。他晃晃脑袋,宁愿是自己记错了。

金鱼坐在电脑前,什么事都做不下去,每十分钟就看一眼手机,然后就是等着时间转到整点。八点发了一条,九点、十点各发了一条,都没有回应。十点半金鱼去冲了个澡,他想着如果洗完澡还没消息就把电话打过去。回到房间十点四十五,他按下语音通话,第一遍没人接,第二遍才被接起来。

“我刚刚运动呢。”

“你到宿舍了?”

“到了。”

“那微信说吧。”

金鱼努力克制自己,好让脾气不发出来,不表现得那么明显。大晚上的在宿舍里运动?他知道自己又开始胡思乱想了,他逼自己清空大脑,打开微信。

微信上,他们不咸不淡地聊着。麦苗为自己没有第一时间回复道了歉。但金鱼总感觉麦苗不是真心认错,严格说起来他们又不存在约束关系。不知怎么的,今天金鱼第一次感觉自己在浪费时间。他想结束,又觉得心有不甘。他打开了一个Word文档,他想到韩信的背水一战,他知道现在就是机不可失的时候了。

金鱼一个字一个字地往里敲。他知道麦苗不是一个好的女生,有很多自己不能接受的过去,但是现在他都愿意接受。他如果是麦苗,他不会把这些事跟另一个人说,把伤疤撕开来给另一个人看。他想他既然做了另一个人,就得承担起责任。从来没有一个女生,甚至没有一个人对他如此真诚过,就是这个打动了他,并且不止于此。想的是这些,但金鱼写的全部是自己。他在最后一页打上:“我知道我有很多缺点,但我会努力成为你心中完美的样子,可以给我一个机会吗?”然后把文档发了过去。

金鱼以为会等上很久,但其实也就二十秒,刚好够麦苗把整段话认真读完。他想过很多种回应,但结果还是出乎意料。

“准了。”两个字,没有表情,没有符号,就只是这两个字。

他没有想到麦苗的同意会让他如此生气。他认真说了这么多,他都掏心窝子了,却只得到一个玩票般的答案。他希望麦苗认真一点,哪怕是拒绝,他也希望被认真地拒绝。

他把电话打过去。他不高兴,他很生气。麦苗正在洗脚,他听得见麦苗的脚从水里抽出来,以及水啪嗒啪嗒滴回盆中的声音。

金鱼说了很多,麦苗也回了很多,但半个小时的电话没有一句金鱼想听的。金鱼想要的其实不多,不过就是麦苗认真地说一句好或者不好。如果更奢望一些,他希望麦苗就敷衍的态度认个错,或者解释一下自己并没有敷衍,是男女思维的差异。这些都没有,在电话的最后,麦苗说,“我可以跟你在一起。”

别说但是,别说但是。金鱼把手机紧紧握在手里,心里嘀咕着。

“但是如果遇到更好的,我还是会义无反顾地去追寻。”

金鱼沉默了会儿,没有说话。他就像一个在密闭空间里待了很久的人,忽然被人拉开了窗帘。他终于知道外面是白天还是黑夜了。

麦苗说完几秒没听到回应,喂了几声,“你还在听吗?”她把话筒拿下来,电话被挂掉了。一个小时后,麦苗发她要睡了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不是对方的好友了。

在山顶上,金鱼放下了一直背着的包。“我说阿卢,你会怪我吗?”

前一晚喝到后半夜,第二天所有人都起晚了。吃完中饭干啥都不合适,响炮提议去爬野山,就找眼前最高的山来爬一爬。南方的山不经爬,大半个小时我和金鱼就上来了,响炮和刘风因为胖一些落在了后头。

我愣了一下,“怪你妈?为什么怪你妈?你妈怎么了?”

金鱼没有笑,“怪我吗?”

“我当然不怪了,我怎么会怪你呢?”话顺着嘴就说了出去,“你不说我都快忘了。”我找石头坐下来,山下响炮和刘风还在慢慢往上爬。

金鱼点了点头,把手从拉链打开的地方伸进去,掏出两听啤酒。

“爬山你还带酒,不重吗?”

他耸耸肩,把打开的一听向我举起来。我明白他是什么意思,这口酒喝完,就算之前有怨气现在也得忘了。我跟他碰了一下杯,赌气似的喝下去半听,不忘还能怎么办呢?

我当然不会忘,很多事情在开始的那一秒就已经定下了基调。所有的水泼出去了都是收不回来的,你只能等它蒸发,然后再打一盆,同时还要记得,不要再往地上泼水了。

那是一个多月前了,故事刚开始的时候。一个傍晚金鱼给我打了两个令我很长一段时间仍耿耿于怀的电话。接第一个电话那会儿我刚到一家网红火锅店门口取到号。

“阿卢,我今天去找她了。”

“回来没,还是住在那儿?”

“本来是可以住在那儿的,我们都没提回去的事。最后她才问我,我问她想不想我留下,她没说话,我想想就算了,太快也不好。我现在在高铁上呢。”

我没想到做了二十六年处男的金鱼有两下子。“所以,你们今天,”我停顿了一下,“还顺利吗?”

“哎呀,我怎么跟你说呢。”

我意识到这会是一个很长的故事,于是在等位区找了一把椅子,甚至还往身前抓了一把瓜子,“没事,你慢慢说。”我告诉他不急。

“说不上顺利不顺利。她告诉我一些事,我还没有做好接受的准备。但我们还挺亲近的。”

“什么事?你不能说的事?”

“对,我不能告诉你,是女孩的隐私。”

我有点不高兴,倒也理解,“有多亲近?”

“有一些肢体接触,下午在咖啡馆坐在一起时,腿不时会蹭上。包括她有意无意把手放到我的膝盖上。快五点的时候,她说她早上起早了,有点困,还靠在我肩膀上睡了一会儿。”

我心想完了。这个女人比我的处男朋友等级高多了,这些他哪儿顶得住。“阿卢你说她是几个意思?是对我有好感吗?起码不排斥吧?”看我没说话,金鱼问我。

“有可能,也可能这是她的常规友谊,有些人就是不在乎肢体接触的。”我有意给他浇点凉水,不想他抱有太大的希望。

“我觉得她不是那种人。快走的时候我还做了件不是人的事。”

我脑子里充满了问号,但仍在安抚他,“你做什么了你说。”

“从咖啡馆出来之后,离发车还有段时间,我们在周围瞎逛,算着时间往高铁站走。逛肯定要穿马路,我看出来她没有刻意把手放在口袋里,或者交叉捧在身前。”

“然后你就牵了?”

“我一开始没敢,只是手轻轻蹭两下。后来到最后一个路口,我想再不抓住就要错过了,就一下子抓住了。”

“然后对方反手一个擒拿?”

金鱼在电话那头咳嗽了两声,示意我认真。“她没有躲开,就跟我说‘你把我抓住了’,我说你如果觉得不舒服过了马路我放开就是。她说没事。”

“不是挺好?”

“你没懂我意思。单独来看是不错,但今天她告诉我的我没法跟你讲。我可能不想跟她继续下去了,但下午还牵了她的手,就觉得自己特别不是人。”

我在电话这头翻了个白眼,这对谁都不是大事。挂掉电话我想起了十年前在初中听响炮谈自己的初恋。那时我们暗自发誓,牵了女生的手就要负责一辈子。我摇了摇头,又抓了一把瓜子、花生,前台告诉我还有五个人就轮到我,让我不用拿这么多。我刚准备问这家店是不是家庭店,怎么瓜子花生都要省,就接到了金鱼打来的第二通电话。他怒冲冲的声音传过来,“阿卢,你告诉我,麦苗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我怎么知道她是什么样的人。”

“我越想越不对。你问问你女朋友,她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我需要所有的信息。”

麦苗是我女友硕士班班长,毕业前大家聚在一起,班长说有什么优秀的男生帮着介绍介绍,线就是这么搭上的。

“该说的我都说了,基本情况就那些,你不也聊了几天了,问我啥呀?”

“我知道你不懂,所以让你问你女朋友呀。这个事我跟你说,你不跟我坦白,朋友都没得做。”

第一盆水泼出去了。我没说话,算了算我们认识的年份,今年是第十五年,但我脑子里只记得“你不跟我坦白,朋友都没得做”。

“今天我去看她,她在医院,我陪她看病。我就想不明白,为什么她要我陪她去看病呢?我刚刚查了知网,《柳叶刀》也查了,我不是不相信她,可是我是受过高等教育的,我没办法假装自己是个傻子。你把你知道的都告诉我,就怕信息不对等,产生偏差。”

我想问问她是什么病,但料想他也不会说。你把人家的隐私压在抽屉底,却要我知无不言。“我不知道这些事,我也不知道她是什么样的人,我女朋友也不知道。我们知道的在介绍那会儿就告诉你了。”我的语气愈发冷淡。

“我不是在怪你,阿卢。你们都不了解,怎么就介绍了呢?”

这句话彻底把我惹毛了,一般人说“我不是在怎么样”的时候,意思其实是“我要开始怎么样了”。“这个世界谁能完全了解另一个人呢?我们跟响炮、刘风关系这么好,你知道他们吃喝嫖赌无恶不作吗?如果他们不告诉我们,我们会知道吗?”我有些急了,这些话像在推卸责任,但我确实不知道麦苗是什么样的人,同时我已经有了不祥的预感。

“所以我说信息不对等嘛,我想要的就是信息对等。阿卢你知道我的,我为什么之前不要刘风、响炮给我介绍,就因为我怕找个不靠谱的。我为什么这次听你的,就是觉得你靠谱。我没有怪你的意思,只想要信息对等。”

前台叫起我的号码,我站起来,又坐下了,把号码放到了一边,“这个社会哪有真正的信息对等?我知道的都告诉你了,我之前也不知道她是这样的,包括你现在不说,我还是不知道她是怎样的。但如果你觉得接受不了,趁现在还早,抽出来就完了,牵个手没什么的。”

金鱼的声音低落了起来,“哪有这么容易,你说说看,我都陷进去了,哪有这么容易抽出来?”

他说的每句话都像在骂我,而我却不能不由分说地挂掉电话,这是属于我的道德责任,他就是我的枷锁。我试着去想我跟初恋分手那会儿是什么样的,太久远了,久远到我都不记得自己还有过一个初恋。也可能当时很小,小到不知道忧伤和心碎。但我确定自己不会冲介绍人发火。

金鱼没有管我,只是发泄似的说着。我已经决定不吃这家火锅了,即使我已经排了两个半小时,即使前台会觉得我就是来吃瓜子、花生的。我听见他又说了几次他就是想要信息对等以及第七次表示“并不是怪我”,第二盆水也泼出去了,地上已经潮湿不堪。手机提示电量已经不足百分之十,在第八次之前我挂掉了电话。

其实金鱼说不好自己心里有没有真的怨过阿卢。

那天回来之后,他接连打了好几个电话,除了阿卢,还有很多给别人的。听了什么说了什么他不记得了,只记得所有的话都对他没有帮助。

他找来一张白纸,中间画了一条线,左边写上优点,右边写上缺点。左边写了不少,到右边时他脑子里想了很多,却不知如何下笔。白天的事像电影一样在他脑子里重播着。跟朋友的电话已经消磨掉他全部的叙述欲望,连麦苗问他到家没的微信,也仅仅是一句“到了”了事。

躺着睡不着觉,翻来覆去又觉得累,金鱼索性爬了起来,到阳台上找了把椅子坐着。天空黑黑的,像蒙了层幕布,把他和烦恼留在了这边,而幸福和快乐则在另一边。闭上眼是黑夜,睁开又像在做梦,金鱼脑子是清醒的,魂却不知在何处。恍惚间还看见起夜的母亲,但母亲什么话都没问,他也不知是梦是醒。

他不明白为什么要约在医院里,为什么要把最不堪的一面展现给自己看。他以前害怕被欺骗,现在觉得甚至欺骗都比这要好。捧着花到医院的只有他一个,帮麦苗缴费的时候,他没忍住看了一眼病历,记下了那个拗口的病症。

也不奇怪,金鱼想起麦苗感谢完他送的花之后说的第一句话,“你知道吧,我是有性生活的。”他被吓了一跳。即使之前阿卢给自己打过预防针,还是没想到麦苗会开门见山地说出来。他甚至对于麦苗如此坦白、如此信得过他有些感动。这些都说了,别的自然也不会欺骗自己。他努力地往好的地方想,想完才记起还没回答麦苗,他努力地装出一副大人的模样,点了点头,“都是成年人嘛。”

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金鱼想到这句俗语,人的底线可以缓慢地无限拉低。这些他都可以不在乎,但总有他在乎的东西。

金鱼难以接受的是中午他们到餐馆吃饭。金鱼说他学的是建筑,麦苗便说自己认识一个建筑师,之前还追过自己,比金鱼要大一些,在这行也算混出头的。麦苗给的依据是设计费一平方米五万元,还说现在很多活他都不接了,太忙了,接也是他挂名,学生做。金鱼虽然还没毕业入行,但也知道这个数字意味着什么。后来他偷偷打电话问过响炮,响炮的设计费是这个数字的五百分之一。响炮说这么牛的人中国也有,但不超过五十个,且大部分都功成名就且老态龙钟。

金鱼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他并不想贬低麦苗,但如果对方真的这么牛,又怎么会看上她呢?对面麦苗似乎什么也没发觉,自顾自说着,说她最后没同意,觉得悬殊太大了,成了也不会走到最后。她说她们是打游戏认识的,后来就加了微信成了朋友。

他有些受不了,究竟什么人才会在网上打游戏认识人啊?“你们见面了吗?”他没忍住问了一句,事后他一直后悔。

麦苗倒是觉得没什么不能说的,“见了,当然见了,他在广州,有次来南京出差,带他玩了几天,算半个导游。”

算半个导游,另外半个呢?这话金鱼没问出口。他脸色立刻就变了,一切僵在脸上。这次麦苗终于发现了,“但什么都没有发生,我发誓。”麦苗努力地想找补,但太晚了。之后金鱼自以为很有风度地岔开了话题,可这些话却在他的脑海里驻扎下来。

他知道男人心中想的是什么,假设真的有这样一个功成名就的中年大设计师看上麦苗了,又怎么可能满足于“什么都没有发生”?与此同时他又觉得如果麦苗有心骗自己,把这些深藏心里就行。他宁愿相信真诚不会骗人,即使真诚不会让他好受。

午觉醒来仍混混沌沌,金鱼自虐地找双跑鞋下了楼。之前从没有这么久过,他跑了整整一个下午。身体的透支帮他做了选择,他决定不再委屈自己,不让多余的情绪来绑架未来的生活。想明白之后,金鱼轻松了不少,等着麦苗下班把电话拨过去。

麦苗接起电话。

“你到家没?在干什么呢。”

“我有点不舒服,在喝药。”她的声音听上去很虚弱。

金鱼突然就心软了,他知道是昨天刷自己的卡给麦苗开的妇科药。之前在脑子里打好的草稿被撕得粉碎,他仿佛能看见前方的路,很远处一点虚无缥缈的火光和眼前看不见底的深渊。金鱼又有了新的决定。他关掉了手电筒,把步子迈了出去。

技师问我水温合适吗?我慢慢把脚放下去。有点烫,但还能忍受。但下一秒,不能忍受的就来了,“阿卢,你知道我为什么那么喜欢她吗?”

几天下来大家都挺累的,说找个足浴放松放松,最后肯出门的只有我和金鱼。和金鱼单独接触,我还有点担心,但又说不好具体担忧什么。我看得见那根线,一直刻意往后躲。但人倒霉的时候泡面都泡不开,因为总有人哪壶不开提哪壶。

我把身子放下去看向他,“因为她很真诚?”

“她真的很真诚。现在真诚太少了。你记得我问过你她谈过几段恋爱以及上一次恋爱是什么时候吗?”

我记得,她托我女友介绍时说她空窗很久了,上一个正儿八经在一起的还是一年半之前。

“不是说她很久没恋爱了吗?但是我陪她去医院,她上来就跟我说她有性生活。这不就……”

“她为什么要告诉你呢?”我问他。

“这也是我弄不明白的地方。包括之前她说遇到更好的会义无反顾地离开,这些她都可以不说的。”

“难道说她还有良知,最后决定悬崖勒马,不祸害你了?”

“在我拥有的信息下,她需要实现一个巨大的阶级跨越,而我要的是一个与我共同艰苦奋斗的人。她能吃苦是适合我的,但我不适合她。她不是不知道我的条件,为什么还要把时间精力浪费在每天跟我聊天上呢?而且她都把那些不能说的跟我说了。”

我有些无语,坐起来喝了口茶。金鱼拥有一个典型理工男的一切,信息收集、对照对比、逻辑分析、推演算法。这一套在很多方面都可能有用,但在人身上不行,在情感问题上不行。

“阿卢,你给我梳理梳理。”

我把杯子放下来,“我觉得这不是一个真诚不真诚的问题。你有没有想过她告诉你这些,可能因为这些不是秘密,就好比响炮有那么多女朋友,也会跟我们说,因为这些于他不是秘密。”

“对啊,但响炮并不会见人就说,还是对我们真诚。”

金鱼把我的意思理解错了,我想说的是,麦苗有可能把他当成完全无关紧要的人,告诉你也无妨。之前跟响炮聊起时,他告诉我养鱼还有一种方式叫“养坦白鱼”——我会告诉你一切,我有很多你这样的关系,同时我也有稳定交往的对象,你不存在上位的可能性。如果你能接受,我们继续下去。我把这个理论讲给金鱼听,他没听完就开始反驳,“没道理啊。我又不优秀,也没花多少钱,她钓着我干吗?这也是我一直觉得响炮分析得不对的原因。”

“他分析什么?”

“他说麦苗一直钓着我,我之前给他看过一段聊天记录。他不是身经百战吗?当时想取取经来着。”

我不知道这段故事,我朝金鱼扬了扬眉毛,让他往下说。

“有一天我没忍住,问她喜不喜欢我。那是我去看她回来之后了,她没说喜欢,也没说不喜欢,就说追她的人挺多的,但暂时我排在第一顺位。我听了还挺高兴,但响炮说这句话明显是钓着我的话。”

“后来还有什么吗?”我问金鱼。

“后面就是她顺着我的话问我喜不喜欢她,我说当然了,我表现得不明显吗?她就笑。就这些。”

如果是我,我不会先表现出喜欢,更不会先说出来。这种道理没法讲,讲出来觉得不真诚,像是套路。响炮教的那些我能想到,金鱼不是做得到的人。

“这种女人可要不得。”一直沉默着的技师迸出来这句话。我睁开眼睛,认真看了看她们,她们年纪甚至比我和金鱼还要小一点。

“也没办法。我想要她,人家还不想要我呢。”金鱼回复技师。

技师看向金鱼,“这种小姑娘我见多了,专门骗你们这种老实人。我身边老实的朋友也多,总被她们骗。我最看不起这种人。”

“是怎么被骗的?”我听这话来了兴趣。

“我有个初中同学,学习成绩好,还上了大学,谈的朋友也是我们县的,家还不是镇上的。他们一起留在城里打拼,这几年同学聚会我们常问他怎么样了,他每次都说结不了婚,城里房子太贵了。我们也懂,房子确实买不起。后来我另一个姐妹看到那个女的了。那个时候才知道,她早就跟别人结婚了,孩子都大了。”两名技师看起来是一个地方的,共同把这个故事讲了出来。

“买房也没办法,这也算不得骗吧。生存问题嘛。”金鱼躺在椅子上摇了摇头。

“唉,我就是看不过去,觉得他们很可惜。”

“其实这种事还蛮多的,”我怕金鱼因为可惜联想到别的东西,打断了技师的话,“我有个同学,跟他男朋友同居快结婚了。有一天她看见垃圾桶里有一个家居店袜子的包装袋,心想你的袜子全是我买的,你怎么会自己买袜子,就觉得她男朋友出轨了。后来一查,果不其然。我还有个朋友,跟女朋友一直异地生活,我们都以为他俩感情挺好的,隔不久就会互相看看对方。今年过年忽然就不好了,我一问才知道,大年初二他女朋友跟别的男人出去玩,出了车祸,要不是发生这件事,他现在还被蒙在鼓里。你说惨不惨?摊上这事,跟谁说理去。”

“所以说还是坏人太多了,我就想找个好人,就这么难吗?”

我只是按个脚而已,不想听他再讲麦苗的事,或者去评判谁好谁坏。脚按完了,技师让我俩趴下来,按一按背。我一阵逆反上来,“你说响炮算好人吗?”

“同时谈四五个女朋友,一得手就甩了别人,这能是好人吗?”

“你看即使十几年了,你还是不够了解响炮,”我暗戳戳地回应一个月前他对我的指控,“严格意义上响炮不坏。”即使他跟女孩开房后的第二天就会甩了人家。

“嗯?”金鱼把音调扬高起来。

“他只是控制不住自己罢了,”我任由技师帮我翻了个身,“你知道那些喝醉的酒鬼第二天醒来会把酒全部倒进水池,发誓再也不喝酒了吗?响炮其实干的是同一件事,他一清醒就会厌恶自己干过的事,只是无法摆脱罢了。”

“你是在暗示我,麦苗其实不坏,只是无法摆脱?”

一切又被绕回去了,我讲这些的目的不是这样,“谁没有吃亏的一天呢?你说是吧。”

金鱼也被技师掰了过去,留给我一个背影。“是啊。”我回答了自己的问题,闭上了眼。

回宾馆的路上,金鱼开车,开了一段路,他问我,“你知道这次我为什么一定要出来吗?”

“因为你决定放下呗。”

“你知道我是怎么决定的吗?”他似乎想说些什么。

“怎么决定的?”

“我知道麦苗的微博了,我都看见了。”

我明白金鱼的意思。麦苗的微博我之前就知道,并告诉了刘风和响炮。麦苗以为没人知道,常在微博里发一些很私人的东西,比如牛排店那晚,麦苗在微博上发了一条只有一个“可怜”表情的微博,下面一个男性问她怎么了,麦苗回他“因为拒绝了别人而备受谴责”。当时响炮看了啧啧称奇。这句话一来表明了受害者的身份,二来展现了自己的单身状态以及抢手程度。金鱼远不是她的对手。

“她在微博里发了自己穿着男性衬衣的照片,还有成套的生活用品。她答应我说有了新对象一定会告诉我,全是放屁。”

“这是出发那天你删好友的原因?”我想起第一天的场景。

金鱼点了点头,“我想给她的每一条微博都点个赞,让她知道我看见了。后来想想还是算了,挺没意思的。”

他说得很平静,但越是这样,越显得凄惨。后来,他又跟我唠叨了很久。出于责任和背负,我只能听他说着。他反复问我,按逻辑来说,怎样才是对的,她应该直接找个有钱人,为什么要浪费时间在他身上。他说了一路,但反反复复只是这些话。这些一成不变的东西,颠来倒去折磨着他。

车到宾馆,他没有下车的意思。拉手刹,熄火,把钥匙拔下来,他对我说他明白了。

我问他明白什么了。

他说麦苗曾给过他暗示,说她俩不一定适合,希望他能遇到一个更好的。但那时候自己没往心里去,现在才明白是什么意思。

所以是什么意思呢?

意思就是她一开始就没看上我,之所以一直跟我聊着天,只不过是因为看你和你女朋友的面子,觉得直接回绝不好。

我脑子一下没转过来。

“一定就是这样。哎哟,就是没看上嘛,没什么的,其实早想明白就好了,也不那么煎熬了。”

说完他就下了车,我麻木地跟在他后面。

我什么都没说,他就恍然大悟了,也许是他悟性好吧。我从小一直羡慕可以轻易自愈的人,他们不会一直跟自己作战,跟社会作战,拧巴到死。有些人天生就有一套自己的逻辑思维体系。我有那么一秒想反驳他,“麦苗真的是这么想的吗?”但最后还是放弃了,如果金鱼真的走出来了,真相是什么倒也不是那么重要了。

我想这样也挺好的。走进房间,金鱼已经倒头睡着了,澡也没洗。这是离开前最后一个夜晚了,啤酒还剩下几听没有喝完,我打开一听,二氧化碳把水汽顶上来。我依稀听见金鱼让我把灯关了。“你得有勇气结束这一天,阿卢。”他对我说。

所以你妈妈嫁给了你的堂叔?听到的时候阿卢吓了一跳,你奶奶是个多么好的婆婆,值得你妈如此紧追不放。当然阿卢也只是想想罢了,嘴上没有说出来。

麦苗说这就是原因,她这么拼命,同时打了几份工。她不太好意思问家里要钱,父亲因为这件事跟叔叔、奶奶以及妈妈断绝了来往,而妈妈又和堂叔生了弟弟,两边要钱都尴尬。

戴丽洗完澡走出浴室,头发被裹在一个硕大的浴巾下面,边擦边说,“那么你觉得金鱼怎么样?起码不反感对吧。”戴丽是阿卢的女友。

“当然,为什么反感呢?”麦苗说话就像有人在说为什么不呢,“他还挺搞笑的,挺幽默。但你们别告诉他,今天晚上玩“狼人杀”,对他减了一点分,感觉他太较真了。”

“狼人杀”是金鱼最爱的游戏,在那里他才能找到逻辑思维的乐趣,他到最后也不知道“狼人杀”让麦苗觉得他是一个过于较真的人,就跟他不知道第一次带麦苗跟朋友们一起玩时,朋友们就觉得麦苗不简单。

响炮那晚跟刘风聊起,说第一次跟朋友见面能相处得这么不拘束,很不一般。他说得很收敛,确定金鱼和麦苗玩完才放开。他说金鱼也蛮惨的,刚出新手村,就遇到一个满级怪。

不过这些都是后来的事。那时他们才刚认识,麦苗第一次来找金鱼。

“对了,他,就是金鱼,他有什么要求啊?”

阿卢在走神想着晚上发生的事,被戴丽提醒才回过神,“他啊,他没啥要求,就想找一个能吃苦的,艰苦朴素的。你刚刚不也说,之前打了几份工,我是觉得挺合适的。”

“是吗?先了解了解看吧。”麦苗把卸妆纸放下来,卸下了隐形眼镜,找镜框眼镜戴上后看着阿卢,“我还有个问题,就是他对性经历有什么要求吗,因为我……”

麦苗没有说下去,阿卢知道麦苗谈过恋爱,但他没想过她会自己问出来。他想了想措辞,“我们几个之前讨论过,他说他不要求,就是没有处女情结。”

“这样啊,这样还挺好的。我问是因为我之前没有遇到没谈过恋爱的,想问问。”

“他不会像小男生一样扭捏的,毕竟都这个年龄了。”阿卢回她。

“我之前谈的,包括认识的,大部分都要比我大。可能跟我的性格有关,我家里有个弟弟,一直没有哥哥,就想找一个优秀的,能让我崇拜的。”仿佛重要的都说完了,麦苗低头开始护肤。

“想找个引领你的?”阿卢问。

“是,或者起码他的生活是我从未接触过的,让我有兴趣了解,跟那样的人在一起我觉得特别有意思。”

谁的生活是另一个人完全了解的呢?“你们可以聊聊看,金鱼这个人,和他的生活都挺有趣的。”

“之前有个建筑师,也搞设计,追过我,后来我觉得我们差距太大了,在一起不会长久,就没同意。他就蛮有趣,给我讲了好多建筑的东西。而且到了他那个阶段,很多小单子都不接了,都给学生做,他拿抽成。”

阿卢下意识想反驳,但最终没有,顺着她的话说了下去,“建筑这行水挺深的,不仅是设计,包括装潢材料都是。”他始终记着今天来的目的,没几句话就往金鱼身上引,“而且也很辛苦,金鱼本科加硕士画了八年的图,毕业之后不太想拿命换钱了,想考个选调。”

“考选调也不错,他明年毕业对吧?”

“对,他一直在准备。”

“挺好的,在机关也不错。我之前认识一个在机关的,比我大十二岁,也是追我来着,请我吃饭,还送我手机。他特别忙,但一有时间就约我出去,业余时间都花在我身上了。”

阿卢觉得有点不对劲,但被戴丽接过了话头,“后来呢?”

“后来还是想想算了,年纪什么的倒在其次,主要不在一个地方也挺麻烦的。”

阿卢没想着把话插进去,他认真看了一遍麦苗的脸。有一种女生会认为身边每一个跟她讲话的男生都想追她,阿卢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戴丽说他们班班长托着介绍,阿卢没怎么想就把金鱼推出去了。

他一开始没有期待怎么样,只是推一个微信而已,就算是久旱逢甘霖,也不会浇点水就长成参天大树。第一天晚上听金鱼说他还觉得意外,刚认识就语音上了,他有点看热闹不嫌事大。

金鱼说他只是问候了一下,麦苗就把语音发了过来,他被吓了一跳。当时父母在旁边,他不得不借口下楼倒垃圾,把语音回拨过去。

“我眼睛不太舒服,没法一直看手机,就语音说吧。打扰到你了吗?”

“没有,当然没有。”

电话就这么打下去了。第一天打上了电话,第三天就约定要来金鱼的城市看看,金鱼当然不会说不。戴丽乐得成全一件美事,晚上把麦苗接过来住在家里。

觉得不对劲也就一刹那,阿卢不记得那股劲怎么就过去了。羊过了虎口都快走到胃里了,他甚至不记得那天更多的细节了。

灯早被关掉了,啤酒只剩下最后两听。阿卢努力地在记忆深处找寻,之后便是戴丽和麦苗议论着一些上学期间阿卢插不上的事。

阿卢想起响炮之前说的“哄抬物价”,笑了笑。忽然想起之前偷偷翻麦苗微博时,她发的每一条都会带着地点定位,什么人发微博会带着城市定位啊?带着好奇阿卢打开了微博,在地点里定位上了莫干山,点击了搜索。

搜索栏出现了一长串图片,每一张看得都让阿卢想私信过去。最后一点啤酒也喝完了,他不知道现在有没有鼓足勇气,但不管怎样是时候结束这一天了。他放下易拉罐,躺了下来。

十一

因为要拍最后一个镜头,不到九点金鱼就喊醒了每一个人。假期的最后一天只能囫囵吞枣地睡个懒觉,大家都不是那么满意。开到又绿又长的网红公路时,刘风还忍不住在抱怨。

“早上起来拍不热,晚一点气温上来更难受。”这是金鱼坚持早起的理由,而且八九点也不算早了,他都已经在山里跑完几公里,回来又洗了澡。

“这几天不是拍了很多吗?”刘风还在为即将逝去的年假而难过,仿佛多睡一会儿,就能把假期多留住一点。

“素材还差一点。这条路好看,俯拍一个全景,正好可以剪辑在视频的结尾,拍我们开车离开的样子。”说着金鱼拍了拍刘风,“想装哪能怕吃苦。”

这两天他们已经拍了不少素材,每天都要把无人机的备用电池用完才肯回去。拍一两条其实没什么,但因为一两个动作不过关要反复重来难免让人头疼。每每有人不耐烦,金鱼就会搬出这句话来。想着云台和无人机都是金鱼为了这次特意买的,后期剪辑也是他干,就没人多去抱怨。

最后一个镜头不复杂,四个人在后备厢那儿站着,无人机从身前缓缓升起,然后大家各自上车,无人机上升到五十米的高空,跟着车拍几十米的山路。

因为是远景,对人的要求不高,做什么表情都行。前两条很顺利,金鱼想着无人机的电还有一些,要求再来一条,万一有意外惊喜呢,艺术都是这么创造出来的。开始没什么,四个人上车往前开,忽然无人机没了信号,停车才发现拍摄时飞行高度不够,前进过程刮到树枝,信号中断了。但好在无人机下落时落在泥土堆上,不算特别严重的事故。

金鱼跑过去拿起来,小心地擦了擦机身的泥土,从机背部抽出存储卡,这时他才放下心。“素材没有影响,问题不大。”他告诉大家。

“那飞机呢,要紧吗?”阿卢问他。

金鱼把无人机翻转看了一遍,螺旋桨断了一根,别的问题要具体检测才能知道。“应该没事,缺的什么都有配件,反正素材在就行。”

阿卢本想安慰他两句,反倒成了受安慰的一方。他不在乎素材,对剪出来的视频也不抱太大的希望。他没多说什么,跟响炮、刘风一起上了车。

上车后大家都睡着了,仿佛力气都用在了最后的几秒。金鱼倒是不困,边开车边想这两天的经历。出来只是想放松,没打算想明白什么,但几天下来仿佛确实明白了一些。他又想到周围人的故事,响炮正面是在情场叱咤风云,一将功成万骨枯的老手;背面则是对自己的一切深恶痛绝的愤青。刘风一面想着跟前女友复合,一面又不断接受着相亲班给他推荐的各种女孩,想要的得不到,不想要的源源不断。阿卢嘛,女朋友是个好人,但谁知道他是不是好人呢?他想起在按摩店里阿卢跟自己说,谁算是真正的好人呢?上车前他的手机收到一条母亲的短信。前面说了一堆,最后面一句是,有什么要跟妈妈说,你的世界很大,妈妈的世界很小,妈妈的世界全是你。看到的时候他还难过了一阵,想来自己也不算好人。

金鱼现在不关心这个,他不知道自己关心什么。在服务区他把车停下,率先叫醒了阿卢,“你说什么是爱情?”金鱼没头没尾地问阿卢,阿卢一下子没反应过来。“什么?”阿卢回他。

金鱼想过这个问题,自己偷偷摸摸的时候,他甚至还有一个答案。爱情一定要带有幻想的成分,所以他觉得他的心碎故事算得上是爱情。他甚至已经规划好了去麦苗那儿的工作以及第三个孩子的姓名。

面对阿卢的“什么”,他没有把问题再问一遍,那一刻他意识到他并不在乎别人的答案。他没有说话,转头叫醒了后座的响炮和刘风。

十二

从莫干山回来的两天后,金鱼把剪好的视频发给了我们。视频其实不错,起码对于一个爱好者来说是这样。之后生活就回到了各自的正常轨道中,金鱼去找他的工作,响炮去量他的房子,刘风去相他的亲,而我继续上我的学。这件事很快就过去了,我们的关系仿佛从没受过影响。舞台上的大幕也没有再拉开过。

唯一不同的是戴丽时不时会看一眼麦苗的微博。麦苗并不知道她的微博人尽皆知,依然会发一些自己的日常。有一天戴丽兴高采烈地跟我分享麦苗发的土味视频记录,说这么土还发出来。我回她说这是人家的生活嘛,说完我猛然想起了什么。

“她发得多吗?”我问戴丽。

“多啊,她还蛮喜欢搞这种的。”

“你能看到她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吗?就是第一条,你往前翻一翻呢。”

“看不到了,不过我们读研究生那会儿她就开始了。只是可惜这么多年拍摄水平也没怎么进步。怎么了?”

我没告诉戴丽怎么了,但那时我才明白那年夏天去莫干山是为了什么,我们早起了那么多天是在干什么。但同时来的还有一个疑问,既然金鱼已经像他所说的删除了麦苗所有的联系方式,他又怎么能确定麦苗能看见他熬了两个通宵第一时间剪出来的视频呢?

这件事我没跟任何人说,回想时总会想起“重蹈覆辙”这个成语。小时候默写我总写不对后面两个字,把“覆辙”写成“复折”——又一次折断,我那时觉得我的解释甚至更贴切。伴随着覆辙的是那句马克思对黑格尔的阐述:人类总是在重复自己犯过的错误,第一次是悲剧,第二次就成了闹剧了。

但谁又能说清楚什么是正确什么是错误呢?金鱼在服务区问我的那个问题,第一遍我就听清楚了,只是我没想好要怎么回答。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那时我们每个人都还很年轻,年轻到以为自己知道很多事情,比如爱情是什么,心碎又是什么,那时我们确定有些路走不通就不会走了,更不用说走上几次,但过几年又会怀疑这份确定。有些东西并不烦琐,可就是怎么想也都想不通透。但我知道爱情绝不是一个人待着,或是拉上一帮男人去山上喝酒。爱情绝对不是这样,绝对不是。

【作者简介:钱墨痕,1994年生,江苏南通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武汉大学在读博士。作品见于《长江文艺》《江南》《青年文学》《雨花》等,被《中篇小说选刊》转载。出版长篇小说《俄耳普斯的春天》《九镑十五便士》等。获第六届青春文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