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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民文学》2022年第6期|赵瑜:大海手记(节选)
来源:《人民文学》2022年第6期 | 赵瑜  2022年07月06日08:19

赵瑜,河南省文学院专业作家。已出版长篇小说《六十七个词》《女导游》等六部,散文随笔集《恋爱中的鲁迅》《一碗面里的乡愁》等多部。有作品获杜甫文学奖。

 

大海手记(节选)

赵 瑜

白沙门

白沙,细的、宽阔的意象。门,一种哲学的打开。而白沙门,是我住处附近的公园名称。冬天的海口,白云浓烈,风好日暖,顶适合情绪的释放。每天傍晚,我均会跑步到白沙门公园,沿着南渡江入海口的江边,一直跑到大海的沿岸。我跑得极慢,大多数时间塞着耳机,在风中听柴可夫斯基,是的,那首最为著名的钢琴协奏曲,也听通俗的久石让。钢琴曲有波浪感,又有断裂的勇气,和身边的大海很是般配。

如果一个人坚持同一时间段在同一条跑道上跑步,生活便有了电影幕布感。跑步的人大多规律,同一时间段大抵是相似的几个人。大海的剧情也是重复的,只有风是多样的。傍晚时分,晚霞跳入一框油画,让人不由想停下来,拍几张照片。我无数次在跑步时停下来,加入拍摄者的队伍。偶尔也会心血来潮,走到海边,录一段视频给远在郑州的孩子赵当当,他才六岁,喜欢大海的声音。

通过大海,我获得许多大于生活的丰富。不只是视野的宽阔,还有波浪起伏的内心,以及心跳加速后感官的灵敏。最为重要的,是我对大海的日常阅读和依赖。日常阅读,是指,我已经熟悉了白沙门的沙滩、石砾下面的寄居蟹、泊在岸边的船在夕阳中的样子,以及河流对岸的小岛上,那些高楼是如何一层一层叠加的。每天奔跑着路过沙滩时,人声中总有几个孩子在大声叫着妈妈,海边直播的女主播正对着大海唱伤感的歌。

跑道年份已久,一些塑胶的表层剥落,真跑上去,却也平坦。人间的事大抵相似,需要亲自涉过,才能理解有些残缺并无大碍。海边的树多是防风的,棕榈树居多,也有冬青球和椰子树。椰子树上挂满青涩的椰子,每一次跑步时,都担心它们会落下来。台风天到来之前,照例会有园林工人开着有云梯的车子摘椰子,有孩子在下面仰着头看,落下来一个,他们便鼓掌,像是在看一场无比精彩的演出。

我的体力可以支撑五公里。我借用一个跑步软件计算速度。跑步之前,我会先做热身;跑步结束,又会再做拉伸。我不追求速度,只想借着出汗释放一些身体里多余的东西,比如荷尔蒙,比如贪欲。跑步让身体处于某种平衡,身体在疲倦过后的快感无疑是一种自我阅读。这种轻度的自虐,从本质上来说,是一种道德上的自我干预,是一种目的模糊的自我治疗。在海口跑步,大海的波涛是重要的参照,对我来说,在大海边奔跑和阅读一部哲学书差不多,都是一种内心感受的累积。

在海边跑步和在内陆城市跑步不同,在海边,人的肉身的漂浮感更加强烈。海风吹去诸多人身体上的虚荣,让人回归到跑步本身。在一个岛屿上生活久了,会有大海依赖,觉得,一个人跑步总要遇到一阵海风才好。当然,这只是一种生活的矫情。然而很难解释,我特别喜欢在一条河或一个湖边跑步,在大海边奔跑时的那种吸纳感特别强烈,仿佛我所有的想象都会得到满足。大海既是磁场的总和,又是词语的总和;是海水的总和,也是蓝色的总和;是鸟叫声的总和,更是我呼吸的总和。

在海甸岛(海口市区北边的一个岛屿),海是一本人文杂志,内容丰富。据我每天跑步时统计,大海的发行量极大。每一个捡贝壳的人都是大海的读者。那些光着脚在海水里奔跑的孩子,也是大海的读者。近海的地方,白沙门沙滩,永远有放风筝的人、骑沙滩车的年轻人,以及坐在海边发呆的情侣,他们都是大海的读者。跑步累了的时候,我也会坐在海边,看着海平线与夜色融为一体,那消逝的过程让人不舍。而此刻,我也是大海的读者。

夜色先是靛蓝色的,如一匹蓝绸布浸入大海,将天空与海缝在了一起。阳光在云彩后面,海风吹不动那些云彩,远处的建筑在光线里渐渐变暗,像一幅剪影。海并不拒绝人类,它们友好地将一栋楼包围在海天一色里。如果没有几栋海边的建筑,大海空阔,缺少参照。而有了这些建筑,大海有了纬度,有了世俗生活的命名。比如,我每天路过的这片海,叫作白沙门。白沙,细的、宽阔的意象。对,我的确在重复地描述它。门,一种哲学的打开。尤其是在傍晚时分,建筑里的灯光微弱地亮起,大海被最后的霞光染红。海成为人间故事的结尾。一些人懒洋洋地收拾东西回家,也有一些散步的人,此刻才兴冲冲地来到海边。这些大海的老读者和新读者,都是大海的组成部分。海从来都包括岸边的生活,人类、村庄、树木、云朵、风、音乐,生活中一切可以延伸出来的故事,都是大海的组成部分。甚至也包括一场事故、一段悲伤的消息。

通常,我在距离大海两公里处的河边开始跑步。在起步阶段,我会故意放慢脚步,想象内心里也储存着一小段河流(有时候想,我随身携带的这段河流应该是黄河的下游,我的出生地),此刻,它成为我身体的一部分。我和一段身边的河水(身边这条小河的命名很不严肃,叫作横沟河,是南渡江的一个支流,大概是横向流出,成为一个小沟壑,从而得名)同时流向大海。

我调整呼吸的节奏,平复内心的杂念,将一个又一个小念头转移到身边的河流上。河流是绿色的——河水的颜色和河水里的矿物质有关。然而,向着大海奔跑不久,便发现,河水的绿正在被海水的灰蓝中和。那颜色暧昧不清,非要描述,可能需要借助一段音乐,比如交响乐,河水的部分是低音大提琴,是的,我第一时间想到了久石让的曲目《The Rain》,略有些喑哑的旋律。河水在流向大海的时候充满未知,因为大海的确是一个巨大的未知。这像极了我们做一个重大选择时的心情,猜测、犹豫、不决。

河水与海水交叉的部分是大于河水而又小于海水的。在入海口的这一段河道内,淡水中有海水里的盐分,而海水里又被注入了河水的清澈。这像极了一种人生的时态,一个人的青春期,如果是河水,那么,走上社会几年后,便成为海水的一部分。对于具体的某个人来说,很难评价,河水与海水的人生状态哪个更好。每一个人都是不同的生活标本,每一个人都必然拥有一条河流,而这条河流,又必然会通向自我的大海。所以,人生大概就是这样的过程。人与人之间的差异,也正是流动过程中的差异吧。有人选择将自己的身体和思想分出不同的支流,有人则选择吸收别人的支流。所有的释放与吸收,都应该是一个人自我成长和扩大的过程。

而对于我个人来说,我更喜欢河水和海水的交汇处,这是一种模糊的人生态度。既不排斥河水的清澈,也不拒绝海水的混浊。这样的阔大,有助于人对万事万物的判断。我的个体的感受是,人生来均是有限的,我们所接触到的信息、所看到的事件的背景,都有可能是片段的、不完整的。所以,如果有机会获得更加宽阔的视野,我内心的河流即使变得混浊,我也觉得是一种丰富。人到了中年,不再拒绝模糊不清的事物。对所有的事实,我不再喜欢用“对”或“错”来做区分,因为,对错都过于简单和绝对了。我会用是否恰切来梳理世事,每一个个体都有自己的恰切,都有自己的生存语境;每一个人都需要在自己的内心里挖掘、疏通自己的河道,以让河流盛满世事的经验和色泽,最终慢慢地流向大海。

我奔跑的速度极为普通,我照顾的是呼吸,奔跑会改变人的呼吸,奔跑会让人与地球的关系变陌生。一公里我一般耗时七分五十秒。耳机里男声用极慢的语速播报我的速度,一公里以后,我身边的河流已经变得青黄,绿色的河水里掺杂着倒灌的海水。风吹着河面,河流远离最初的样子,成为被海水接受的河流,就像一首诗被朗诵者用陌生的节奏朗读出来,与作者的关系渐渐疏远,成为朗诵者理解的版本。

有时,跑完步,我坐在海边的台阶上,看不远处捡贝壳的孩子,又或者是看捕鱼的小船一艘艘地归来,觉得,大海可能是一封遥远的来信。对于孩子来说,贝壳自然是一封大海的来信。而对于那些渔民来说,所有的鱼,都是大海寄给他们的。

我读过一首诗,作者已经忘记,有一枚句子是这样的:

深夜里我反复阅读着一封来信,

那夺眶而出的一滴泪珠也许便是海。

这样的诗句真好,把人和海的关系说得那么亲密。这样的句子适合跑完步以后静坐在海边的我。我的手机里有数百张大海的照片,细浪、浊浪、中浪、大浪。我也录下过无数的大海的声音,在沙滩边,在礁石上,以及在有风的傍晚。我拍下的大海,自然是海的片段,是局部,也是偶然的,一个庞大故事的侧面或切片。然而,对于我来说,我更喜欢我拍下的这些片段。大海像一段正在进行的历史,摆脱不了被各种各样的人描述的命运。这样的描述,一定包括过度的赞美,又或者是偏颇的诋毁。

然而,这一切对于大海来说,似乎并无影响。大海在意的是风,是天空的蓝,以及遥远地方的一只蝴蝶扇动翅膀。

海水和天空的颜色关系密切,晴朗的时候,海平线和天际线平行。远处的大海,像一杯静止的水。阴天时,大海变得深沉,和天空距离很远,海水的远处住着另外的海水,就像人类的远方依然有人类一样,庸常、平静。

海口这个城市的名字起得极为随意,因为是一条江的入海口,所以,城市就叫海口。这听起来像是一个人在腊月出生,就起名叫腊月。江的名字叫南渡江,海南岛上最大的一条水流,江水汤汤,支流极多。南渡江将海南岛大部分流水都带到了大海。而我每天所看到的,是南渡江的尾声。

一个插曲是,我竟然在南渡江游过泳。多年前的夏天,我和同事一起,计划游过南渡江到江的对面去。跳到水里才知道,即使是盛夏,江水依然很凉。江面上看起来温和而平静,江水的下面暗流涌动。我和同事,每人身上都绑着一个救生圈,往江中心地带游弋的时候,水流的冲力极大。只一会儿,我们便被入海的水流冲向了下游。越往江心游,水流冲击的速度越快。我们两个慌了神,不敢再涉险,拉过身后的救生圈,趴上去,狗刨着往回走,小心翼翼地泅水回了停车的地方。等靠岸才发现,我们已经被水流向下游的方向冲走了一公里的路程。

那次在江水现场游泳,让我明白了一些自然风物的道理——万物相通,物的道理,也是人的哲学——那些表面宁静的事物,极有可能藏着暗流;以及,所有庞大的群体都不可挑衅,因为,我们极有可能被卷走,甚至失去方向。

一条江河如此,一片森林如此,一段历史如此,一群人可能也是如此的吧。

每一次从小区东门出来,再向东走一百米,便是河边。跑步道上有各个小区里的人。跑步的人也像一条又一条支流,汇聚在河边的小路上,最后流到了白沙门公园附近。

跑步的时候,我曾替一条又一条河流觉得遗憾,那么丰富的河流,流入大海以后,是得到了永生,还是消灭了自我?

作为人类,我可能更看重“自我”,在这一点上,我对大海的态度是矛盾的。我既喜欢它的宽阔,却也隐约担忧着它的宽阔会成为一种抹杀个体的能力。

自然,大海不能用一条河流的规则来评价,它是另外的审美系统,是理解世界的另外一种维度。比如,大海可以给人类美好的景色,也可以瞬间吞没人类。大海是无法拟人的,大海远大于个体的人,大海不信任人类的描述,赞美或者诋毁,对于大海都是无效的。人类喜欢说海枯石烂,然而,大海何曾枯过?大海用无边无际的深邃抵抗着一切描述,大海是抒情的,也是愤怒的,是清澈的,也是混浊的。大海反对一切简单的定义。大海喜欢什么?大海又厌倦什么?我看了数月的海水,仍然不知,我需要给它写一封很长的信,问询它。

在海边跑步时,我时常会想起童年时的奔跑。那个地处内陆的偏僻村庄,平原上的炊烟、冬雪、秋叶,既美好又平庸。和平原上的四季分明相较,大海给我很多陌生的观感,大海的陌生在于它没有边界,没有句号,没有未来。大海和梦境有什么区别?仿佛没有。我奔跑在一个梦境的旁侧。只是这样一想,便觉得在岛屿上活着,有了生活的陌生感。跑步的时候,我路过的所有人,都是一部电影中没有台词的群众演员。他们用衣着、沉默的表情,又或者是欢快的动作来表达个人与时代的关系。那一枚跌落在大海中的风筝,是孩子的梦想被大海识破了,还是海风的恶作剧?那个在海风中坚持拉小提琴的人,他停顿时的表情是微笑的,他是在为自己的青春演奏吗?微风时,灿烂阳光下细小的波浪,和风起时凶恶的巨涛,却是同一片海水的不同形态。是的,风不一样,海浪的样子不一样。就如同一个人,经历过不同的风,便会成为不同的人。

每一次被大海的陌生击中,我耳朵里的钢琴曲就会消失。我一边奔跑,一边在想,如果此刻,我停下来,用笔记下那些突然到来的闪光的词语,该有多好。那些被波浪击中的心境,有青涩的,也有欲望的;有浓烈的,也有黯淡的;有优美的,也有丑陋的;有甜蜜的,也有哀伤的。这些碎片仿佛只属于我跑步时大海的馈赠,一结束,我便又回到了日常生活中,饮食和生存、某些事物的价格、孩子的教育,都会撞破我内心里的河流。我的河流干涸了,最终没有流到身体的大海里。

人能否在自己的身体里筑造一个大海,我没有设想过。可能造价太高吧。

说到底,我的出生地、原生家庭、阅读史,以及对万物的欲望塑造了我,并限制了我。我对大海的理解,始终是浅表的、物理的,又或者说是中原的、乡土的。而尽管如此,重复的阅读仍然是理解陌生事物最有效的方法。大海有时候是落日映照下的大海,有时候则更像是我在乡村生活时无法理解的观念、人群以及争吵。大海大于我童年时的五棵柳树和一座池塘,却小于我的记忆。我的记忆是另外的海,是沙滩,是饥饿的天空。

慢跑三公里后,我会再放慢一些速度,调整呼吸。跑步的哲学在于呼吸,如果呼吸乱了,跑步便失败。三公里以后,汗水会浸湿衣服,身体里的河流奔向大海,奔跑着,思想里潜藏的阴郁也在此刻溢出。人既受制于身体,又可以借助身体获得精神上的安慰。对于一个中年人来说,欲望不只是肉体一个出口,奔跑、舞蹈,甚至是一场可以调动精神的交流,都是内心河流的入海口。

我所住的海甸岛,本是一个渔村,后来,这个岛上建了大学,再后来,街道延伸,公园搭建,四十年的变化,渔村已经扩大为原来的数倍。白沙门公园就在小岛的最北侧,公园容纳大海以外的一切,榕树成林,群鸟飞翔。在海边奔跑四公里以后,最后一公里,我会在公园里进行。公园里的人与海边跑步的人截然不同。大海接受地上的河流以及人内心里的河流,而公园接纳舞蹈以及人内心里的舞蹈。

我更喜欢在大海边奔跑的自己,海风吹拂我多少次,我内心的河流便涌动多少次,每一次涌动,都是我改变的开始。

 

玉包港

七月的海南,云厚,海阔,鱼好吃。

半下午,我们一行四人到达了玉包港村。每年,我都会和同事来这个渔村一次,吃“公期”。

村口有年轻人值班,他们负责安排外来车辆的停放。这几天,从城里回来的亲戚增多,村头的几块空地被临时划作了停车场,但依然不够用,路边临时停放的车辆上必须要留一个手机号码。本村子里的三轮摩托车,在村口的道路上停了一排,是为了给外来的车辆留出更多的位置。

我们被村口停放的车辆惊呆了,说,我们这些人都是大海的俘虏。

这是一个真正的渔村,只在村口便能闻到一股晒鱼干的腥臭味。在此之前,我从未想过,鱼和臭味有关系。然而,当数不清的小鱼干晾晒在地上的时候,腥味叠加,成为一种侵略人的腥臭。

过度的热烈,大约也和这晾晒在地上的鱼干一样吧。这是这个村庄给我们上的第一节课。

同事带了他的钓鱼装备,决定趁着海边无风,到海湾的浅水区去钓鱼。太阳暴烈,同事的遮阳帽有护耳的耳帕,远看着很是滑稽。他带的鱼食适合一种叫作海干索的鱼。说是这种鱼在近海比较多,吃食猛,智商不高,容易上钩。

我们在岸边看渔船停泊的海湾。眼前是一幅天然的油画,凡·高,抑或是马蒂斯?既有现实主义的状物,又有抽象派的色泽。我觉得更像是凡·高的画作。渔船错综排列,空间感强烈。船体的颜色是绛灰色,那是海水浸泡以后的色泽。船上的桅杆上五颜六色的旗子低垂着,偶尔一阵风吹掠过来,旗子唰唰作响,像一段从远处飘来的音乐。

近海与远海之间颜色的差异,像是油画被一束光叫醒。动人的是岸边堆着的渔网和泡沫。渔网或盘成一团,或拖成长长的绳状。渔网有多种类型的网格,看得出来,那种粗网是专门在深海里用来捕获大鱼的。渔网的样子总让我想到我日常穿着的网格衬衣,我相信很多日常审美都与劳作有关,比如,我们对网络的依赖,网络上,一条信息与另外一条信息之间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每一条信息背后都有可能暗藏着价值判断和视野的拓展。所以,人类自从上了网,便不可能再退回到信息简洁的书信时代。

渔网大抵是日常生活中的一切网络的源头,古人发现,要想捉更多的鱼,必须占有更大的水域,于是用绳子结成网,然后在水中捕捞鱼类。渔网中,每一丝每一缕线都一样重要。我们不能因为某一两个格子里网到了鱼,而认为其他网格无用。渔网的每一根丝线都是有用的,都需要认真编织。这几乎是人类社会平等的基础。

人类社会中,人与人其实也是被各种各样的绳子编织在一起,成为亲人、恋人、同事,或者朋友。而人类的网有时候不如这渔村里的渔网,因为人类社会的网总会被各种各样的欲望打破,有人会因为利益的关切而破坏掉网格的平衡。

和渔网堆在一起的泡沫球也被丝网包裹着,远远地看着,像是岸边墨绿色的礁石。泡沫球有半人高,大小不一,很有层次感。远远近近地堆在一起,像是一座睡着了的小山;被风吹动了,又像是大海的呼吸。

这些泡沫球的用途,大概能猜得出,是为了船只靠岸时用来减缓撞击用的。不论是渔网的摆放,还是泡沫球的堆积,在这样一个凌乱而安静的码头上,都有一种大于日常生活的审美。那些长年出海的渔民,根据他们的生活习惯随意处置的这些闲置的物品,既方便他们下次出海的时候拿取,又充满了艺术感。

如果是一个摄影爱好者,走到这里,会欣喜不已。每一个角度都是艺术大片。那些远离日常生活的船上的用品,像电影道具一般让人生出莫名的欢喜。

我费了很大的力气,爬上了泡沫球堆出来的一个山头。从这样的高度再来远眺大海,觉得比站在岸边的人们多了一份视野上的收获。那远方之远是夕阳下的海平面,海平面与近处的船只交错,有如梦幻一般的场景。

玉包港的船只都有编号,船舱里偶尔会钻出一两个村民,大概是在收拾船舱里的衣物。阳光正好,这个港湾停泊的船只大小不一,同事说,大一些的船有时候会远渡到南沙,小船则在近海作业。

有小孩子不停地在岸边点燃爆竹,同事钓不到鱼,说,鱼这两天也听得见人间的热闹,不靠岸。正说话间,有一条鱼咬了鱼钩,浮在水面上的鱼漂被鱼拉入水下,那一瞬间,我们这些观众齐声大呼,是条大鱼啊。

结果,同事用力拉竿,收获了一条小杂鱼,虽然不大,但这条鱼像是大海的一条消息。同事本来计划收竿回村里看看戏台的,这一下,又有了信心。重新上了饵食,说非要钓一条白鲳鱼或是海干索才罢手,晚上的时候便吃他钓的鱼。

渔村的味道果真是单一的,除了鱼的味道、海洋的气息,这里没有更复杂的味道。不像草原,有百花的香味,也不像内陆平原,泥土和庄稼的味道四季变化。玉包港空气中散发的都是波浪的声音以及鱼类堆积在一起的咸腥味。

这样的味觉侵略,是一堂气味课。单一的气味像一种价值观,需要用我们自身的理解能力来稀释它。当然,如果深入地介绍这气味的组成部分,可能还需要打开感官和个人史,来兼容它们。我对单一而重复的气味略有积累,虽不愉悦,但并不致命。每年春天,我在海口的住处五公祠附近,有一排开花的树,花香过于浓郁,闻过以后,头会很晕眩。我第一次懂得,原来气味也是可以攻击人的。而在玉包港,盛夏的小鱼干的腥臭味,也是一种观念的极端化。如果将地上的小鱼干,只取少部分,带到城市里,晚上佐餐,会觉得它美味之极,那是刚刚好的一种海洋的味道。大于绿色植物的味道,生涩,微微的腥气就像一场性事过后男女身体的气息,让人感觉新鲜,有满足感。而浓度一旦超出人类的日常经验,那么,气味便成为侵略,在玉包港,我深刻地体味到了边界或者是刻度的重要。

码头不远处,便是村里的公庙,也叫妈祖庙,庙门前不断燃放着爆竹,这是去了外地工作的村子里的人回来以后要做的课业:上香,燃放爆竹,许下心愿。于是渔村上空多了一股硝烟的气味,还有汽车在停车场里掉头转弯时排出来的尾气,村庄又多了一些汽油的味道。或者是我们在村子里待得久了,那呛人的鱼干的腥臭味渐渐淡去。

同事钓到了一条大鱼,果真是海干索,个头很大。我们之前打边炉时吃过,鱼肉鲜美,只是肉质没有白鲳鱼细腻,但几乎没有刺,特别适合孩子吃。

同事说,昨天晚上他做了一个梦,梦到钓了一条鱼。所以,今天无论如何要试一下。我们先是祝贺他,然后又打趣他,既然梦是用来实现的,看来梦里的理想太小了,应该更大一些。

村子里的戏台刚刚搭好,演奏器乐的演员们在试音响效果,也有没化妆的演员在戏台上热身。表演的剧目在村子里的墙上张贴着,是琼剧的传统剧目,我们这些外来的人听不懂。村子里的墙上贴着许多有趣的内容,除了公期前后的一些通知、捐款名录,以及戏剧表演节目预告,还张贴着一些治疗不孕不育的广告、三轮摩托车广告以及寻老婆和寻牛启事。如果在一个又一个村庄的墙上看下来,可能会发现很多有趣的故事。

村子里的老人早已经坐在了戏台下面,他们不只是为了看戏,还为了坐在一起聊聊天,回忆过往。我抓拍了几张戏台下坐着的老人,他们个个表情欢喜。这表情很有传染性,让人觉得,人一定要活在某种可以回忆幸福的氛围里,才会如此自然欢欣。

村庄的公期表演还没有开始,这是全村人最为期待的。

戏台的旁边是一个空旷的场地,空地的后面是一个坡道,下面临海,便是村庄的公庙。

渔村的格局大都是如此,庙宇比村庄要低一些,庙里住着掌管天气和海洋的神仙,所以,庙如果安全,村庄便无虞。

庙宇里鞭炮声大作,一阵接一阵之后,突然安静。再然后铜锣声起,唢呐声加入,乡村音乐让人莫名陶醉。我们正坐在主人家里喝茶。每一年公期,玉包港村里都会来很多城里的朋友,他们不论和村民关系亲疏,只要认识的,都可以到家里来吃饭。旧时的乡村,会在公期的时候,大摆三天宴席,谁家来的人多,门口停的车子多,说明这一家人丁兴旺。我和同事是这一户主人家王姓女婿的友人,属于充数的亲戚。

一群人赶往村子中间的戏台那里,戏台旁边的小广场上已经堆满了人。几个年轻人头上扎着飘带,进入了抬神龛的队伍。锣鼓声大作,戏台后面有一小径,自庙宇出来的队伍,一列一列全都到小广场集合了。公期表演马上就要开始了。

所谓公期表演,对于我们这些城里人来说,最吸引人的,不是鬼怪上身后那些鬼神附体的人醉酒一样的表演,我们喜欢看的是穿杖表演。戏台下面坐着的老人,依然悠闲地坐在原地没有动。村庄里的公期,他们已经司空见惯。他们正借着这热闹回忆年轻时的村庄。有老人站起来望向公期表演的队伍,也只是望了一望,又坐了下去。世界与他们已经没有太多的关系,热闹他们早已经看过了。所谓过来人,大概就是像玉包港村的这几个老人一样,没有了好奇心,经历过了热闹。

前排围观的人越来越多,我们一群人站在外围,渐渐被人群挡在了外面。只听见一声声呐喊和掌声,我们便又往人群里挤了一下,同事说,可能已经开始穿杖了。

穿杖有些骇人。早些年只在一些影视作品中看见过,这一次在海南岛却目睹了这样一种仪式感极强的表演。表演者大多是年轻人,也有个别的中年男人。表演者需要将一根长达两米的钢钎从一侧的腮部穿入嘴内,并从另外一侧的腮部穿出。穿杖,很直接的词语。这样自我残害,本身便有巫术的成分参与。我无法理解这样一种表演形式可以持续这么多年,但是,在一阵急急奏响的锣鼓声中,这样的表演却有了合理且震撼人心的效用。

村子里的一些人家,如果收成不好,或者是出了灾祸,会往这些穿杖的年轻人的钢钎上串钱,许愿,可以免除灾祸。

这自然也无法从逻辑上解释,这涉及乡村的伦理和信仰。然而,在仪式感强烈的现场中,一切都变得顺理成章。

海南的公期和内地的春节一样隆重。“公”是乡民们对于村庄里的神的称呼。公的生日,便是这个村庄的公期。对一个村庄来说,村庄里的公期就是这个村庄一年中最盛大的节日,远比这个村庄的春节要紧。

而公期里穿杖这样的表演,一年才有一次。所以,越是热闹,越是隆重,村民们便对下一年出海或者农耕越有信心。尤其是出海捕捞,每一次渔民外出,都有可能是他这一生最后一次出海。这种对于未知的恐惧伴着渔民的一生,每一个渔民都可能会遇到一场根本无法预测的台风或者灾难。所以,他们借助于村庄里的神来护佑自己,承认个体在大自然面前的弱小,这是很容易理解的事。

公期表演最兴奋的是孩子,他们跟着队伍跑来跑去,相互叫着对方的名字。手里嘴里都满是吃的东西,这样的节日,对于孩子来说,是家长彻底不再过问他们的野生成长机会。他们奔跑在村子里的每一条小路上,爬墙、上房、爬树、摘野果子、追逐鸡鸭和野猫、在墙壁写上同伴家人的名字……

我一直和同事在讨论,那几个年轻的穿杖表演者,等表演结束以后,钢钎从嘴巴里抽出来,会不会留下疤痕?以及,这样的表演,一定会有不少的收入吧?这样的判断自然是基于城市逻辑,以及世俗的想象。而同事说,说不好,这些年轻人极有可能是附近几个村庄里的志愿者,喜欢做这样的事情。

乡村社会总有一些事情不能套用城市的价值判断,所以,我们的讨论并没有深入。

每一次到玉包港,我都会重复阅读这海边村落的景致,怎么看,都觉得是一部电影中的镜头:码头,渔村,满地晾晒的海鱼干,乡村戏台,墙上的公告,奔走嬉笑的孩子,乡村路边的木瓜树上挂着一摞摞的木瓜,椰子树之间大多绑了供人躺卧的休闲吊床。

到玉包港吃公期,最重要的项目,是吃鱼。这个村庄吃到的鱼,是当天刚捕捞上来的鱼。那种鱼的味道打破世俗生活的沉闷,每一条鱼的身体里都储藏着数千个形容词,每次到玉包港吃公期,我都被食物的鲜美教育。鱼的味道像一场舞蹈一样,热烈,色彩斑斓。

需要特别注释的是,在乡村吃鱼,并不会做特别的加工,只是把各种各样的鱼,切成鱼块,或者是鱼片,放入一个火锅内,一锅一锅地煮了吃。在海南,这样的火锅叫作“打边炉”。

火锅并不复杂,只有半只鸡作为汤底,有姜片和盐巴以及几片柠檬片去腥。

玉包港捕捞上来的鱼品类颇多,比如海干索、白鲳鱼、马鲛鱼、墨鱼和石斑鱼。白鲳鱼在城市里吃到的机会并不多,大抵是白鲳不便养殖。每次去玉包港,让我们最欢喜的是吃到鱼唇、鱼肚、鱼杂,以及大量的鱿鱼和海虾。

那天晚上,趁着大家吃饭的间隙,我和同事登楼看了一下整个村庄吃饭的情形,每一家都摆了四五桌,桌上全都摆满了切好的鱼块鱼片。有月亮挂在木瓜树的上头,墙头的猫对地上的鱼骨并无兴趣。在这样一个渔村里生活的猫是挑剔的,它们早已经学会辨认哪些鱼是可口的。

白鲳鱼肉质细腻,鱼片在火锅里不需要煮太久,大概十五秒便可以捞上来吃了。白鲳鱼无刺,重要的是,白鲳鱼的细腻与石斑鱼不同,石斑鱼有胶质,是普通的鱼肉和鱿鱼混在一起的味道。而白鲳鱼和淡水鱼中的鲈鱼很像,但比鲈鱼还要软,像一首邓丽君的歌曲,甜蜜蜜、甜蜜蜜。我第一次吃白鲳鱼就被这鱼的丰富味道拯救了,觉得,我原来可以如此清晰地区分出一条鱼来,它叫作白鲳。

那天晚上,同事钓上来的那条海干索也被切片吃掉了。海干索个头壮硕,肉质比鲳鱼自然是粗一些,但是,全身只有中间一根主刺,再无细刺。这样的海鱼对不擅长吃鱼的老人和孩童非常有善意。所以,海干索在海口的市场上多见。然而,同事钓上来的这条鱼,也格外的不同。因为,夏天的海水温度舒适,这条鱼游动的时间较久。所以,肉质紧实,加上,同事钓鱼的区域在浅水区,珊瑚礁很多,这条鱼吃藻类长大,比起深海中的鱼多了一些世俗生活的味道。该怎么形容这种世俗之味呢,我想了想,应该是:温饱之鱼。因为海干索的肉结实而价格便宜,完全可以让人不必担心价格。

石斑鱼中的老虎斑最为清高,虎斑鱼的味道像一场钢琴音乐会的高潮部分,让人难忘。也就是说,如果在玉包港吃了一锅鱼,事先不告诉食客这些鱼的名字,吃过以后,问这些食客,哪种鱼最好吃。那么,大多数人凭记忆选出来的味道冠军,一定是虎斑。虎斑个头不大,肉质纯粹。吃虎斑鱼之前不管你吃了多少种鱼类,只要一吃到虎斑,你会立即感觉到,这是一种不太合群的鱼,它是一条有独立思想的鱼,不然的话,它为何如此别致?同样生活在海水里,虎斑鱼的味道介于鱿鱼和白鲳鱼之间。汤越清淡,鱼肉的味道越是丰富。它就像一本哲学书一样,热闹时读它是一层意思,而夜深人静的时候读它,是另外一层意思。

贝壳自然也是公期美食必备的,有一种血螺,吃了之后,食客满嘴血红,像是流了血一般。血螺竟然是生吃的,用酒腌了一下,生吃下酒,除了鲜美,仍是鲜美。

贝壳中有一种双头怪物叫双头蛏子,配了辣椒炒了,也是上好的下酒菜。但是在玉包港,依然是一盘子端上来,煮到了锅里。

而肥美的蟹,和个头适中的鲍鱼有时会煮在粥里。酒菜三巡之后,喝上一碗海鲜粥,觉得人生那么饱满、富足。

夜色渐浓时,我们吃完了鱼筵,就着夜色,到村子里的戏台那里去看琼剧,没有翻跟头的戏,也没有小丑。剧情自然是看不懂的,便和村里的人看了一会儿热闹。村民中也只有年龄大的中老年人在看。孩子们在戏台边上燃放烟花,年轻的男女就着月色在暗黑的角落里说笑。

在过去,公期时,也是青年男女定情的日子。这一点,倒是和内地的庙会相似。几千年来中国传统文化的根部,在乡村到底是保留了一些。

等我们离开玉包港,回到海口的日常生活里,码头和庙宇的样子被风吹远,穿杖的年轻人的形象也慢慢淡忘。偶尔在城市里遇到奔波不停的王兄,便会想起那一锅鱼的味道。总觉得那些鱼是玉包港码头的备忘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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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为节选,完整作品请阅读《人民文学》2022年0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