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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2022年第3期|阿依努尔·吐马尔别克:翟娜(节选)
来源:《大家》2022年第3期 | 阿依努尔·吐马尔别克  2022年07月04日08:30

阿依努尔·吐马尔别克,1992年生于新疆精河,哈萨克族,现就读于北京师范大学与鲁迅文学院联办研究生班。作品散见于《民族文学》《青年文学》《散文选刊》等,有翻译作品刊登于《世界文学》《延河》等。

导 读

故乡故人故事,在时光流逝之后,显得更为忧伤、动人,仿佛那些青春的记忆,藏储着人生最美好的印记,或人生最难忘的惆怅。

翟娜(节选)

阿依努尔·吐马尔别克

……

翟娜是在我十三岁时嫁到村庄的新娘。

那一年,我刚上初中,还介于儿童和少年的边界。天知道,我是多么盼望自己早点成为一个男子汉啊。我刚刚长出喉结,刚刚不用费力地骑那辆二八自行车。那段时间,我似乎能听到我的身体在日夜拔节生长。和身体一起发育的,还有我的思想。

秋天是多么适合举办婚礼的时节啊,刚刚从夏牧场饱食回来的牲畜个个牛肥马壮,人们卖了自家养的牲口有了一点余钱。芦苇婆娑的日子,是牧人们难得修整的好时光。父亲和母亲也在这时候回到家里,为我缴纳了新一年的学费,还买了一双新球鞋。

她就是无数个在秋天出嫁的新娘中的一个。

翟娜刚满十八岁,也许是十九岁,出嫁的那一天,她戴着一顶红丝绒小圆帽,帽子上装饰着鹰羽和几串玛瑙,白纱遮住了她的脸庞。揭面纱的人把手中的冬不拉弹得铮铮有声,我第一次注意到揭面歌的曲调。翟娜跟乡亲们行完了礼,冬不拉柄轻轻地挑开她的面纱,我看到了她漂亮的面庞。用哈萨克人宠溺的说法,她是个黄毛丫头,从头发到脸上的绒毛都是浅色,鼻子和嘴巴也小巧可人。

令人难忘的,是她那双眼睛。

她的眼睛深得像驼羔的眼睛,那是一双无辜又深邃的目光。哈萨克人都说,驼羔的眼睛是万物中最漂亮的,也是最神奇的。驼羔的眼睛不能多看,看多了会生病,甚至死掉。多少漂亮的女孩子,都叫波塔 。翟娜,应该叫波塔 才对。

我胡思乱想着,猛然看到翟娜也看向了我。我惊慌地低下头去,避开了翟娜的眼睛。我早已不记得我和翟娜的第一次对话。我曾无数次想象,在那早已遗忘的初次对话中,翟娜是怎样用她那双美丽的眼睛看着我的呢?

我渐渐知道她是奶奶带大的孩子。因为哥哥姐姐接连夭折,奶奶就把她抱回了家里亲自抚养。据这位奶奶说,那时翟娜还没断奶,她把自己的乳头喂到翟娜的小嘴里,竟然流出了乳汁,她就是这样养活了翟娜。我当然不相信奶奶的话,这是哈萨克人老人抚养孙辈时惯用的谎言。

翟娜当然不是奶奶早已干瘪的双乳喂养大的,她是靠那头脾气暴躁却产奶的山羊喂大的。也许是因为跟在老人身边成长起来,翟娜的身上有一种超出年龄的从容和大气。她常常在孩子们顽皮的时候,呼唤他们来到身边,轻声细语地教育他们几句,然后从围裙兜里掏出几块糖果,孩子们就高兴地四散而去。

翟娜不说闲话,总是干干净净,是我们村里最受欢迎的女子。

3

最初的三年,我和翟娜的交集少得可怜,她是沉默寡言的女子,而我又是一个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男孩。

翟娜家里只有丈夫和公公。她的婆婆早已病逝,丈夫几乎是个孤儿。翟娜撑起了这个家庭缺失的那部分,因为她的加入,这个家庭的炊烟才重新点燃。每当看到温暖的烟火从她家的烟囱里往外冒时,我总会觉得那就是幸福。

那些年,村里的人们开始玩一种纸牌,夜里洗牌的声音从村口那个低矮的小商店里传来。庄稼荒芜,牲口消瘦,孩子们蓬头垢面地到处乱跑,玩红了眼睛的男人们都变了模样。

翟娜的新婚生活是在这样的氛围里开启的。她的丈夫也常常在小商店里打牌。有时候又叼着天池牌的香烟在门口卖呆。那是一种本地最廉价的香烟,他抽起来却别有味道,不得不说,翟娜的丈夫是一个英俊的男人。然而,在一个牧业家庭里,英俊又有什么用呢?

翟娜从不言语,忙着照料牲口,收拾家务。只有那几头牛需要清理牛粪时,她会轻声地叫我,请我帮忙。清理牛粪算是牧业上最重的活。清理过两次以后,我就自告奋勇地为她清理牛粪。她总是扎着一方白底玫瑰花的方巾,在旁边为我打下手。真奇怪,她是那么美丽,那方玫瑰方巾简直不属于我们这个村庄。

我安静地打扫好牛圈,若无其事地向她告别时,她的丈夫才会骑着摩托车匆匆赶回来。他永远在忙碌,却没人知道他在做什么。而翟娜在这时,总会露出一种难为情的模样。翟娜是一个家教严格的女子,看着丈夫在外面,家里的重活儿只能委托邻居,她怎么会不感到难为情呢?她的丈夫却总是不以为然的样子,匆匆向我点头,然后招呼翟娜为他准备净手的水壶。

4

在夏牧场,翟娜也是和我们隔河而望的邻居。那几年,我很少去夏牧场,而是待在定居点等着父亲下山打秋草。每当看到翟娜骑着马离开定居点,我的心头总会涌上一丝不舍。

这一年的夏天,我已经十六岁了。刚放了暑假,我决定到夏牧场去接替父亲,让父亲下山来看一看病。那一年,他总是说肺里有什么不舒服,一说话就咳个不停。这些年来,他总是在牧羊时随时卧在草地上休息,也许草地的湿气已经侵袭了他的身体。听到他夜里不停咳嗽的声音,我不能不担心。

而翟娜的丈夫,我们邻居的哥哥已经不太顾家,他又买了一辆国产大摩托,总是“突突突”地开进开出。据说,他在做什么生意,就找了一个羊倌替他家放牧。这一年,翟娜是和羊倌一起转场的。

想到可以在牧场见到翟娜,我骑上那匹父亲借给我的青马时,鞭子抽打得更加频繁了一些。直到穿越了那条前往夏牧场必经的森林,仿佛闻到了翟娜头发上那股清新的香味儿,我才迟疑地拉住了缰绳。马儿吃惊地回转头,在狭小的森林小路上来回转个不停……

我发了一会儿呆,才用力抽打了一下青马,青马左转右转,沿着旧路穿过森林站在了木板边缘的台地上。

夜幕下,两个孤独的毡房正冒着炊烟。夜色四合,我感到一种巨大的狂喜,骑马来到翟娜的门前。狗吠声惊动了翟娜,我终于又看到了那双驼羔一样的眼睛。

翟娜穿着一件长毛衣,里边是白色的衬裙。她一边裹着毛衣的衣襟,一边制止着狗叫。我看着她,几乎流下了眼泪。

“扎伊达尔,是你。”

翟娜的声音里居然有一种狂喜。但她是对我在夜幕中突然到来感到惊讶。我和她交谈了几句,然后才朝着家里出发。见到了母亲,我才感到有些愧疚。原本我是应该直接去见母亲的呀。

我和翟娜逐渐成了搭档。每天有两次会面,我们会在林中的那条狭窄的小路相遇。她赶着属于她的那群牛犊,而我赶着我的那一群。

牛犊翻越高山的时刻,是牧场最美的时刻。太阳刺破云层,空气里是蒿草的香气,而草地上的露珠总是尽情地洒落在我们的鞋面上。翟娜是那么美丽,她踏过的草地好像都被薄光笼罩。道路两侧那些挺拔的松木上一定栖居着俏皮的精灵,因为我感觉到森林里松木的香气就像精灵,忽左忽右地追随在我们的身边。

翟娜那双驼羔一样的眼睛就是这样慢慢进到我的心里。也许因为是奶奶带大的孩子,那种无依无靠且无助的神情常常出现在她的脸上,但很快又一闪而逝。按照哈萨克人的传统,送给了祖父母的孩子就永远属于祖父母了。据说在她之后,她的父母又有了三个儿女。翟娜的奶奶已经老去,父母也和她非常疏离,她那种无助的神情总是让我心痛不已。

那一阵子,草原上闹狼。夜里,我总是在毡房外噼里啪啦地点燃一串鞭炮来驱赶狼群。夏天夜里的星星仿佛伸手可摘,苍茫博大的天地之间,只有凉爽的风飘忽而来,又悄然远去。我总会看一看翟娜的那一顶毡房。如果昏暗的煤油灯还亮着微弱的光,那一天夜里的梦就一定是甜的。

直到那一天,我们走失了一头牛犊……

那是翟娜一起接生的牛犊。母牛在山坡上发出凄厉的呻吟,翟娜慌忙跑来找我,我们就立刻跑去帮忙。那不是我第一次看到母牛难产,却是最为艰险的一次。等那漂亮健壮的牛犊终于呱呱坠地,母牛也筋疲力尽,逐渐没了声响。

失去了母亲的牛犊连续几天都在毡房附近来回逡巡,发出令人心碎的哞哞声。那稚嫩的呼喊,似乎是在痛哭它的母亲。翟娜想到了一个办法,她赶着牛犊来到母牛的尸体前。于是那天我看到了令我难以置信的一幕——牛犊在母牛的身体旁边不舍地绕来绕去,用自己小小的身体尽力靠近母牛,发出一种无助迷惘的呻吟,那呻吟近似哭声,在夜空下持续了很久很久。我想,牛犊明白了自己已经失去了母亲。它那种凄惶的眼神,让人很难想象这样的眼睛是属于一只初生的兽物。

翟娜对这头失恃的牛犊倾注了无限的柔情。她是用牛奶灌在奶瓶里,像喂养一个婴儿那样费心费力地把牛犊养活的。

因此,在听到牛犊走失的消息时,我的心也重重地往下沉了下去。我和翟娜立刻穿上外套出去找牛犊。翟娜说,早上牛犊们照例翻越高山,穿过那片森林去吃草的。然而,傍晚却只有这一头牛犊没回来。

我和翟娜在森林的角角落落找寻牛犊。森林那些精灵一样的香味,此刻黯然无味。看到翟娜失魂落魄的样子,我觉得自己的心也碎了。我想,那头失去母亲的牛犊让她想到了自己,所以才那样看重。在无望的找寻里,我们终于筋疲力尽,靠在一块石头上休息片刻。

翟娜却终于开口说话了。

那一天,我安安静静地听着她诉说。她那么沉静,那么坦然,几乎没有流泪。她的诉说似乎只是为了让我能有个借以度过漫漫夏日的消遣,像老人们在无聊时听收音机那样。

她说:“我一出生,阿帕就抱走了我。我从来不记得父亲抱过我。就那么一次,他下山来阿帕家里,看我头发长了,二话不说就给我剃了光头。我已经三岁多了,知道漂亮了。他大概都忘记我是个女孩儿了。那是他唯一一次注意到我。”

她说:“阿帕用她的那些迷信法子救了一个留不住孩子的家庭,也救了我。但她总是向着哥哥。我的哥哥,他的名字叫肯杰,意思是最小的孩子。阿帕是不想再生育了,才给哥哥取了这个名字,但我来了。哥哥总是欺负我,他很顽皮,我总是在给他洗衬衫,他只要穿脏了,我就又得洗。”

她说:“我心想,为什么我们的孩子们,都像牛和羊那样随意地长大呢?难道生育这些子女的时候,父母们都没有想好吗?他们可是最幼小的,最值得保护的啊。我如果有了孩子,一定不会这样。”

我静静地听着,流云在那一天随着风聚拢了又散,夕阳的光偶尔打在她的脸上,她那些细微的少女绒毛就轻轻地舞动。我想起她当了新娘的那一天,难怪她的脸上是那么沉郁的神色,怀揣着这样多的心事行走的人,怎么可能轻松得起来呢?

那天我们绝望地回到家里,牛犊却自己回来了。原来牛犊困在了后山的峡谷,被路过的牧人引到了通向我们毡房的羊道,牛犊就沿着旧路回到了家。这是过了几天我去放牧时才知道。

翟娜高兴得完全失去了理智,搂着牛犊,大声地说笑……翟娜大笑的样子很美,我能想到其实翟娜有爽朗的性格,只是让她欢笑的事情太少了。

……

全文见《大家》2022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