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剖面(节选)
来源:《人民文学》 | 劳马  2022年06月29日11:37

与儿子的交流本来就不多,自从他当了画家,我们父子之间更是无话可说。

儿子画油画,擅长人物,瞧不上风景。我曾让他画一幅山水挂在我的书房,他很不屑,鼻子哼出声音,以示拒绝。

小时候他学画时,先从静物开始,之前画速描速写不算。待画人物时,常逼着我给他当模特。我一坐就是几个钟头,腰酸背痛,不能乱动,犹如上刑一般。

他显然有画人物的特质,凡看过他画的我的肖像的人都说画得好:把父子间的紧张关系表现得淋漓尽致!我就搞不懂他们是怎么看出来的。我欣赏他的画仅停留在像不像的水准上。比如说,我觉得他画母亲时,极尽阿谀奉承,不但像,而且有美化的成分。而画我这个当父亲的,总是不那么用心,敷衍潦草,我看着不像自己。当我要求他认真对待我时,他便用画笔尽心尽力地在画布上突出或放大我的缺点,把我得意的嘴巴、鼻子和眼角等长处全都抹杀,甚至做了嘲讽性的处理。因此,我一直不肯在书房里展示他笔下的父亲肖像,正如朋友评价的那样:把儿子心中父亲的严厉、蛮横、专断、吝啬、自私、暴戾、猜疑等负面特征表现得入木三分。好吧,通过那位自称既懂我又懂画的朋友的阐释,我了解了儿子对我的真实看法。我从此断绝了与那位“朋友”的来往并小心翼翼地与儿子保持着若即若离的友好关系。

我曾尝试着与儿子沟通,尽量看看画册,读点儿西方美术史和现代艺术评论,攒点儿概念,学几句术语,想着法子与儿子找点儿共同语言。说实话,我对绘画艺术一窍不通,至今仍想不明白,现在的照相器械和摄影技术如此发达,就连手机的像素亦大幅提高,随便对着什么人呀、花呀、草呀、树呀一拍,清晰度极高,秒秒钟的事儿,一幅栩栩如生、逼真至极的画面即可搞定,何必舍近求远、自讨苦吃,从单调枯燥的几何体练起,又是素描,又是速写,画石膏、画静物,点、线、面,光和影,什么构图啊、色彩啊,烦不烦,累不累?别人我不知道,至少我儿子从学画到成名,烧了多少钱只有我这个当爹的心里清楚,想想都心疼。再说,拍张照片只需几秒,而画张油画,天哪,以月计、按年算,效率太低。

这些话,我从未跟儿子说过,说出来,担心会导致父子间的紧张关系进一步恶化。

经过近二十年的努力,事实证明他根本就不具备画家的天赋,不适合从事绘画艺术。但为时已晚,他已经出名了,还连续获了几项什么专业大奖。成名归成名,吃饭仍是迫切的问题。所以,当我遇见某些著名画家时,除了尊敬之外,心里总忍不住暗问一句:他靠什么谋生呢?

我去过一次儿子的画室,他正带着几个学生在创作。“帮街道来检查卫生了?”儿子皮笑肉不笑地欢迎我。我按照事先精心准备的钦佩心理,尽量背几句油画专业教科书里划重点线的句子。知父莫若子,儿子一眼就识破了我隐藏的把戏,委婉地提醒我有话好好说,与拐弯抹角、闪烁其词相比,他更习惯于我曾经的简单与直接。我认为我有必要不失时机地夸奖点评一下他的新作品,说两句与父亲的身份和资历、权威相符合的话:“这幅新作品画得真棒!”“快把那画正过来,这是昨天搬运时放颠倒了。”他冲着学生喊。我脸羞得通红,这小子也太不顾及父亲的尊严了。

可能是怕我退休后整天宅在家里无所事事,憋出病来,或者是担心我实在憋不住了跑到社区广场上看老太太们跳舞而引起老头们的忌恨,有一天,他突然邀请我去美术馆看看画展。我直接问:“让我赞助啊?”“说啥呢,不愿去就不去呗。”他表现出若无其事的样子。我还是禁不住好奇,跟他去了。儿子告诉我,他的一幅作品获选参展,这很不容易,因为这次展出的画作大都出自名家之手,他是参展者中年龄最小的一位。这种层次的画展可不是谁想展就能展的,必须经过组委会聘请的专家组的严格筛选。

这是我第一次在儿子的陪同下出席如此隆重的场合,为此我专门挑选了一件多年未穿的西装穿上,规规矩矩地扎上了一条鲜红的领带。儿子耐心地帮我调整领带的长度:您系得太短了,又猫腰走路,像是伸出的舌头,怪吓人的!我乖乖地听从儿子的嘲讽,走进大厅时两腿微微发抖,面部肌肉僵硬,双脚不听使唤,嘴巴小声叨咕:左右、右左,左右左、右左右……

开幕式新颖而简短,十几位被称为主席和大师的人在众人的簇拥下从贵宾室出来,走过长长的红地毯,站在了巨幅背板前,观众报以热烈的掌声,媒体记者们一阵咔咔咔地拍照。五位有头有脸的大人物,照着稿念了几段话,都不长,中心的意思就是祝愿展览圆满成功。然后便是揭幕,宣布展览开始。人流开始朝着一个方向移动。我走路慢,儿子扶着我的胳膊缓缓前行,显然他已经混出名气了,不少人都主动向他打招呼,一口一个老师地叫着。我的腿不抖了,左右脚自然流畅地抬起落下。儿子不时提醒我慢点儿走,不着急。有人还跑到前面为我俩照相,记录下我与儿子前所未有的融洽亲情。我告诉儿子,对这些画我都没兴趣,也看不懂,咱直接去看看你的那张画就行!儿子说:“听您的,咱不装模作样了。”于是,我俩直奔既定目标。站在画前,儿子简单地给我介绍了两句,便在我的提议下父子俩并肩而立,以画面为背景留下了一张难得的同框合影。展出的作品都是大幅的,儿子参展的那幅也有乒乓球案子那么大,从照片上只能看到局部。

儿子说,待一会儿要开一个小型研讨会,他受邀参加,他想找人先开车把我送回家。我说别麻烦人了,我跟你去研讨会那儿坐着歇会儿,等你忙完了再送我回去。他说,那也好。我跟着他移步到了开研讨会的地方。

会议就在展厅里举行,是一个开放的空间,用红绳围出了一个相对封闭的圈子,算是独立的会场。一幅巨大的油画前摆了几把折叠椅作为发言席,听众席提供了二三十把做工精致的小板凳,也可以折叠,像是老式马扎的“升级版”。有年轻人见儿子扶着我走来,连忙起身让座,由此可见我儿子在圈子里还是有一定知名度和地位的,我心里一阵暗喜,并试图通过某种方式表达出来。“老老实实坐在这里别说话!”儿子又及时发现并制止了我 “显摆”的冲动。大多数人都站着,能有板凳坐着的人都是业界名流,我竟然可以坐着参会且位置居中靠前,真是沾了儿子的光。儿子耳语我:“今天研讨的作品就是眼前的这幅巨作,长十二米,高三米五,两边各配了一幅小画,是作品局部的放大。这幅作品刚获得美展金奖,在美术界引起了轰动,今天是头一次公开展出,并现场召开研讨会,出席会议的都是美术界著名的评论家、大牌教授和专家。您千万别现场睡着了,您打呼噜的声音能把吊灯震下来。”他指了指屋顶。

会议开始了,先请画家本人介绍作品的创作背景和艺术构思等。画家说,这幅画他取名为《上帝之心》,灵感来自他本人的一次奇特经历,这次经历震撼了他的灵魂,从此他梦中反复出现一个神秘诡异的场景,这是梦幻之作,不要问画面内容真实与否……

“屁!撒谎!”我小声嘟囔。儿子赶忙侧过脸,把食指竖在两唇中间,示意我不要说话。从会议一开始,他就不时地用眼角的余光监视我,生怕我昏昏睡去,鼾声如雷。恰恰相反,那天我格外兴奋,因为儿子第一次以青年画家的身份陪着老父亲在豪华恢宏的展馆里参观自己的作品。尤其是在我第一眼看到《上帝之心》巨幅油画时,兴奋升级为亢奋和激动,心跳的速度急增,久久难以平静。

画家本人讲完后,参会的各位大家依次(大概根据自己在业内的地位、名望)发表各自的真知灼见。有人从艺术史的角度,提到了一些大师的名字,我能记住的有塞尚、高更、凡·高、毕加索等;有人从艺术流派的视角,梳理了印象派、现代派、野兽派、未来派……也有人谈了些主义和理论,如抽象主义、超现实主义……还有学者嘴里冒出的是“造型隐喻”“变形”“幻觉幻象”“意识流”“荒谬”“魔幻”“焦灼与纠结”等术语,听得我头昏脑涨。幸亏前些年我为了讨好儿子,想方设法拉近与他渐远的父子距离,偷偷读了几本有关美术方面的专业书籍,否则早就睡着了。

“这画画得挺像,有水平!”不知道是哪根神经搭错了,我突然从座位上站起,大声说道。儿子根本没有防备,吓得脸都红了。他拽着我的胳膊,用力往下拉,希望我坐下。

“这位是……?”主持人指了指我。

“噢,我不是,不,我是……”

“对不起,他是我父亲。”儿子连忙站起来,打断我的自我介绍。

主持人显然认识儿子,他示意一位年轻姑娘把话筒递给我。我儿子满脸涨红,汗水流到了脖子,他竭力想阻击我当庭出丑,但张着嘴巴光啊啊,说不出一句完整话。后来我想,这大概是他一生中最尴尬的时刻,给他造成的心理阴影远远超过童年时代我对他的任何一次粗暴对待。

我接过话筒,清了清嗓子:“首先,这幅画画得很好,很像!”这句话一出口,我儿子差一点儿昏过去,他最受不了我评价他画得像不像,从小就为这句话跟我顶嘴。接下来,我讲了如下意思:这不是什么梦幻之作,不可能是梦里凭空臆造的形象。说白了,这幅画很写实,就是一幅野外写生作品。他画的是一幅地质剖面图,很常见。各位画家专家之所以没见过这种剖面,说到底,是隔行如隔山,这在地质学家眼里再平常不过了。我看了这幅画也很激动,因为我是一个老地质工作者,看到了我热爱的场景,看到了熟悉,你们却看到了陌生。我不懂油画,但我懂一点儿地质。刚才画家说这是神来之笔,也对,这是大自然的杰作,是地壳运动及其相互作用的结果,是神的创作,绝不是画家的天赋灵感和凭空想象,跟意识流无关……

…… ……

(本文为节选,完整作品请阅读《人民文学》2022年02期,责编刘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