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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川文学》2022年第6期 | 残雪:文学人(节选)
来源:《四川文学》2022年第6期  | 残雪  2022年07月01日08:25

黑石忽然就要进入三十岁了。他虽然在工作上很顺利,已经拿到了高级电气工程师的执照,可是在情感上还是一片空白。他曾经同公司里的一位姑娘短暂地要好过,但没多久就分手了。黑石觉得自己是情商不高、不吸引女孩的那种类型。他在好友费的影响下和仪叔的指导下读过不少文学书籍,因此他觉得自己的性格上有欠缺。五年前,费有一天灵机一动,提出创办一个名叫“鸽子”的书吧。这个书吧当时只有三个人,除了费和黑石,还有一位名叫李海的小伙子。他们三人读同一本书,一个月聚会一次,在一块谈论感想。他们选择的总是那种晦涩深奥却又能吸引他们的小说。由于费和黑石都相当于是仪叔的学生,而仪叔是公认的蒙城的文学权威,所以两人的阅读层次在那时就相当高了。费的朋友李海,则是那种自学成才的类型。从一开始,他们选择的书吧的地点就在古旧书店一条街,具体地点则是在那些书店后面的茶室里轮换。那时三个男人都是单身,也是不抽烟不喝酒的好男人。读书是他们最大的乐趣,所以三人的聚会从未中断过。他们以此为心理支撑。

黑石住在公司宿舍,由于收入高,他很少做饭,总是在餐馆里解决。

有一天,他在公司附近的粤菜馆排队时,忽然眼前一亮,排在他前面的是一位非常好看的年轻姑娘,大概不会超过二十岁。那姑娘点好菜后,就找个座位坐下了。黑石也点了些菜,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在姑娘边上坐了下来。后来两人的菜都送来了。

“我好像见过您。您是在这边的公司工作吗?”姑娘问他。

“嗯,对。”黑石紧张地点头,“您也是在附近上班?”

“对。我在旁边的超市里做保管员。”姑娘高兴地回答。

两人边吃边聊了几句之后,黑石忽然对她说:

“雀子小姐,您愿意同我去旁边的咖啡厅喝一杯吗?”

黑石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颤抖。

“我太愿意了,黑石大哥。”雀子说。

两人在咖啡厅里坐下来,那里面放着古典音乐,是瓦格纳。

“我并不喜欢瓦格纳。”黑石说,“有些方面同我相像。”

“您不喜欢您自己性格的某些方面,对吧?”雀子问。

“对。我希望自己有所改变。”

“在业余的时间里,您感到寂寞吗?”

“有一点吧。我总是用读书来打发时光。”

“我也寂寞。我俩应该多见面。”

“我正是这样想的。”黑石心中涌起热浪。

两人道别之后,黑石一直在回忆雀子那对明亮忽闪的大眼睛。他想,也许他的生活要发生转折了?难道一贯认为没有女人缘的自己,居然引起了一位这么漂亮的小姐的注意?她热情又大方,她身上有着他所缺少的东西。

到了第二天,黑石终于忍不住了。他来到了那家超市的保管室。

雀子背对着他,正在给人拿货物样品。她穿着工作服,小巧玲珑的身体显得很有弹性。她转过身来看见了黑石。

“黑石哥?”她诧异地说。

“您晚间可以出来吗?”黑石压低了声音问。

“可以啊。不过不能待得太晚。”她爽快地说。

“七点半,青鸟咖啡馆,怎么样?”

“好。”

她没让他等多久就出现了,她走进来,全身散发着清香。

他们在一块聊了很多事。雀子很好奇,黑石乐于回答她的任何问题。他们东拉西扯,两人都很愉快。

“您知道我为什么这么高兴吗,黑石哥?”雀子说,“这还是我第一次被人邀请呢。而且是被您这样一位成熟的男士邀请。我刚从学校毕业不久。”

“我也感到惊喜呢。我眼中的雀子小姐就像栀子花一样迷人。”

黑石慌乱地说出了这句话之后,心里就怦怦直跳。

黑石看了看表,九点半到了,他们必须分手了。这是雀子规定的。

“真舍不得您走啊,我们星期五再来吧。”黑石拉着她的手说道。

“好的。星期五,同一个时间。”雀子说。

黑石没想到事情会这么顺利。他夜不能寐,反反复复地在黑暗中对自己说:我是不是应该修正一下对自己的评价?雀子小姐究竟看上了我身上的什么?难道就因为自己看上去成熟,雀子对成熟的男性好奇?他觉得这位姑娘还是很特别,尤其是她那种毫不设防的心态,与他公司里的一些女性大不一样,她就好像要敞开心扉拥抱整个世界一样。黑石想,这大概与她刚踏入社会,没有经历过人际关系的挫折有关。黑石喜欢的也正是雀子的这种心态,这种心态总是能感染他,令他觉得仿佛回到了学生时代。

星期五到了,黑石提早去青鸟订了一个包厢。他同老板说,不要音乐。其实他心里想的是不要瓦格纳。

黑石一下班,吃了个快餐就回宿舍了。他将一身收拾得干干净净,照了照镜子(平时他很少照),觉得自己模样还过得去。一看表,时间快到了,他连忙出发。

一到茶馆他就吃了一惊:雀子比他先到,正安安静静地坐在包厢里等待。

他连连道歉。

“没关系,黑石哥。我觉得既然是您请我,我就得早点来。”

“您真漂亮啊,雀子小姐。”他由衷地赞叹道。

“您是指耳环吗?这是我花了两个月的工资买的。”她高兴地说。

“是啊。不过不光指耳环,我很少见到像您这么好看的女孩。”

咖啡来了。两人又开始东拉西扯。黑石很享受这种散漫的谈话。他太寂寞了,同年轻女性的交往也太少了,现在这从天而降的机会让他激动不已。

“黑石哥,您的条件这么好,文化也高,一定谈过几次女朋友了吧?”

雀子突然的问话让黑石措手不及,一下子紧张起来。

“没有,根本没有……我的性格有点沉闷,也许女孩不喜欢。”

“原来这样,可是我觉得您一点也不沉闷啊。”

“可能您就是特别老实罢了。”她又补充说,“我妈说,我应该嫁一个老实人。她有病,我和她是相依为命的。”

黑石心里想,雀子并非像她的外表看上去那么幼稚,她交朋友是有选择的。这样一想,心里就对她更加怜爱了。

那天晚上他俩分手时,黑石又拉拉雀子的手。

“黑石哥,您可以吻我一下。”她说。

黑石激动地在雀子脸颊上用力吻了一下。

黑石回到宿舍后很晚都睡不着。姑娘的笑容,好听的声音,还有青春的活力始终围绕着他。他对自己说:“我比她大十岁,我有责任好好地维护这段感情,决不能做伤害她的任何事。”他觉得自己最喜欢的就是雀子朴素大方的性格,他自己内敛,雀子可以同他在性格上互补。

这种咖啡馆的约会持续了整整一个春天。天气转热时,黑石感到自己对雀子的身体的渴望越来越强烈了。

“明天下午您愿意来我的宿舍吗?”他在分手时声音发抖地问她。

他说了这一句之后就吻了她的嘴,吻得有点深。

雀子并没有躲避。

“黑石哥,让我考虑三天再回答您吧。我还要回家问问我妈。”

黑石想,她的确是很认真的。她一点都不扭扭捏捏,但也不轻率行事。这不正是他很久以来所盼望的那种类型吗?

黑石度过了忐忑不安的三天,他的情绪在两极之间变化。他饭也吃不好,觉也睡不安,这种折腾让他的整个身体都变得消瘦了。终于等到了见面的时刻。

“我妈说我可以同您继续交往,她提醒我要小心保护自己。”雀子说。

“我一定会保护雀子的。这是我三十年来第一次恋爱啊,怎么会不珍惜。”

雀子看着黑石,点了点头。她的信赖让黑石胸中激情澎湃。

从咖啡馆出来,两人很自然地拉着手向黑石的宿舍走去。雀子心里在欢呼:“我有男朋友了!他多么成熟,多么爱我!而且他的外貌也合我的意,高高的个子,脸上的表情很有内涵……”

在房间里,他俩相互敞开了自己。

当时是下午三点钟,蒙城初夏的阳光停留在窗帘上,见证了青春火热的性爱。在黑石,是无比幸福的突然降临。除了刺激性的满足以外,还夹杂着对年轻的雀子的深切怜爱和同情。他在心里发誓要永远对她好。

雀子也很喜欢这种性爱。这是她初恋的探索,她自认为黑石的表现应该可以打满分。她想,再想找到比黑石更体贴自己的人恐怕不那么容易了。

“黑石哥,你爱我身上的什么?光是外表吗?”雀子问。

“当然不光是外表。我和你性格上有不少相似的地方。吸引着我的是你对待生活的那种朴素的笃定,还有充满兴趣的追求。自从我遇见雀子以来,我就变得乐观多了,你对这个世界的温柔的情怀影响了我。”

“你这样一分析我就放心了。到底是文化高的人,对事情看得明白。我们的感情是有基础的,对吗?”雀子说。

“当然。我俩性格互补。你增强了我对生活的信心。”

同雀子恋爱以来,黑石的生活态度变得明亮了很多。每个星期五,他都盼着雀子来到他的宿舍。他坐在窗前,看着她那娇小美丽的身体在阳光里匆匆移动,竟然有泪要从眼眶里涌出来。他仍然酷爱阅读,参加鸽子书吧每月一次的三人聚会。他知道雀子最喜欢的并不是阅读,而是日常生活中的种种小事。他认为这是很正常的——她比他年轻得多,还没有感觉到阅读的重要性。

火热的、短短的夏天在热恋中飞逝,秋天到来了。黑石觉得应该同雀子商量婚事了。他已经见过雀子的妈,这位常年患病的妈妈对黑石很满意。

“我要到南京大饭店去办婚礼,把我们店里的同事都请去。”雀子说。

黑石打量着他的小情人,觉得她在这四个月里头又长高了一点。她多么年轻,还在长身体!黑石心里涌出一股责任感。

“都请来吧,”他说,“让大家看看穿婚纱的小新娘是多么美丽。”

“如果没有雀子,我现在还是蒙城的一个孤零零的影子人。”他又说。

“黑石哥,也许有一天,我会申请参加你们的鸽子书吧。但是现在还不行,我要享受日常生活,不愿动脑子想事。你能理解吗?”

“我能理解。你现在还用不着读诗,因为你自己就是一首小诗,最美丽的、朴素的小诗。”

雀子又兴奋地说起她的某个同事在南京大饭店办婚礼的往事,说起那些她印象深刻的细节。黑石听了也很高兴。两人将婚礼定在冬天,也就是来年的年初。

“啊,我恨不得那一天马上到来!”她叹了一口气。

“可是我们还得先买房子呢。总不能老住在宿舍里吧。”黑石吻着她说,“你喜欢住在哪里?”

“当然是市里的商业区,生活最方便的地方,可是我必须住在我妈附近。我妈这边的环境也不错,有几个小区可以选择。以后我让我妈将房子换到我们楼里来。”

买房子也是雀子最感兴趣的事。他们商量来商量去的,两人都沉浸在幸福的憧憬之中。雀子还说,要是结了婚,就先不生宝宝,痛痛快快玩儿两年再说。她最喜欢的事是旅游,可是她还没去过京城呢。黑石就说一定要带雀子去京城玩个够,顺便也去看看他父亲。

“你爸很早就离开了你吗?”雀子问。

“对。”黑石不愿谈这个。

“父母怎能离开孩子?我想不出那是什么情形。我父母是因为车祸,我爸先走了……唉唉。”

“现在我来了,艰难的日子就过去了。我不会让你和你妈再受苦。”

雀子偎在黑石怀里,主动地吻他。黑石感动得要掉泪。

有一天,两人去电影院看一部喜剧片。他俩坐下后,电影还没开映。雀子忽然站起来,她说看见了前排的一个朋友,要去打一下招呼。

黑石看见雀子同那位青年在过道里谈话,她不断地做手势,显得很活泼。青年的身材同他差不多,但比他年轻。黑石想,也许雀子与她的同龄人在一起时更有话题,她在自己面前是不是有某种压抑?

一直到电影开映了,她才回到黑石旁边来。

电影散场后,雀子告诉黑石说,这位名叫伯铭的男孩是店里的部门经理,他们经常在一块打乒乓球。

“他是一位很会逗笑的人。”雀子说,然后笑起来,可能想起了什么事。

黑石心里紧缩了一下,出现了一丝担忧。他觉得他自己也许过于简单化地估计了雀子,人心应该是很难预测的。不过他马上又镇定下来了。他决定相信雀子,如果现在就开始不相信她,以后还怎么相信她?他对雀子不满的是她没有向伯铭介绍自己,也许这只是她的疏忽吧,她这个年纪不可能事事考虑周全。

“黑石哥吃醋了吗?”雀子问,然后发出了清脆的笑声,“伯铭是新调来的,他很有经营头脑,同我的关系也很好。不过我不爱他,我已经有了黑石哥,怎么还会爱别人。”

“也许他会爱上你。”黑石提醒她说,“他比我年轻,也比我好看。”

“啊,黑石哥,你真的吃醋了!你放心,我不会爱他的。我要与之结婚的人只能是黑石哥,不会是别人。”

黑石同雀子分开后心里有点不安。这是他们相处以来唯一的一次。

很快两人就开始在城里四处看房了。雀子对房子有极大的兴趣,而且很会分析各种利弊,连黑石都佩服她。他俩看了很多套,但暂时还没有雀子完全满意的。

那段时间,雀子每天一下班就去黑石那里,同黑石一块吃个快餐,然后她就劲头十足地去看房。慢慢地,黑石就发现她对房子过于挑剔:客厅要大,儿童房也要大,卧房要朝南。厨房要现代化,厕所要通风光线好;层高不能太低;必须有两个大阳台;没电梯的房子不能要;物业管理不够现代化的也不能要等等。不知不觉他们就看了两个多月,一共看了三十多套房,但雀子仍然没打定主意。黑石有点疲惫了,先前的看房热情也渐渐消失了。他觉得将两个人的业余时间全部花在这事上很划不来,房子不就是个居住功能吗?想要十全十美的房子是不现实的。

当他小心翼翼地将他的看法告诉雀子时,雀子却第一次对他生气了。

他俩当天不欢而散。

自两人恋爱以来,黑石第一次夜不能寐。这个问题纠缠着他:他究竟该不该在这件事上向雀子妥协?这其实是一件可以迁就的小事,可是如果他迁就了她的话,日后成了家过日子,他们之间也许会为数不清的这类事争吵。黑石意识到了,这不是一件小事,而是生活理念的差异。这几个月以来,黑石根本就没有向雀子展示过他的生活理念,也没有对她产生过任何影响。他将结婚这件事看得太简单了,他被雀子的肉体的魅力冲昏了头脑,一刻也没有考虑过两人在其他方面的不同追求。当然责任主要是在他自己。他比雀子大了这么多,这些事从一开始就该由他来考虑的,但他却迷迷糊糊,得过且过。他已经三十岁,处理世事却仍是如此幼稚。

黑石陷入了痛苦。一连好多天,他都情绪低落,也没有给雀子去电话。

星期五下班后,黑石无精打采地回宿舍。他一抬头,居然看见雀子站在他房间的门口。她的眼里充满了幽怨。

“黑石哥……”她喊了他一声就哭起来。

黑石连忙将她让进房,给她擦泪。

“我爱你……”黑石神情恍惚地说。

“我也爱你,黑石哥。可我到底做错了什么?啊?”

“是我的错,雀子。”他镇静下来。

他让雀子坐在沙发上,自己坐在她的对面。

“雀子,你想过我们结婚之后要过一种什么样的生活吗?”他问。

“没有。还不是同大家一样过吗?”她迷惑地看着他,眼眶红红的。

“可是这个‘大家’也是不同的,各人都有各人的追求。”

“我知道你是指我不读书,只想轻松好玩,眼里只有物质生活没有精神生活。可是这也算错误吗?我爱你,要和你结婚,我想找一个完美的小窝,为此花费了很多时间和精力,但这也是我对你的爱的表现啊。为什么你就不能容忍我浪费一点时间呢?这种事不是经常有的啊。”她又要哭了。

黑石说不过她,感到万分苦恼。他沉默了,又变得神情恍惚起来。

“我先玩一玩,以后再来读书不行吗,黑石哥?”

雀子抱住他,用力吻他的嘴,抚摸他。

于是两人又到了床上。

雀子离开后黑石发出了一声苦笑。他知道雀子仍旧会坚持她的生活态度。可是究竟需不需要改变她?这也不是什么原则性的大问题,她年轻热情,而且爱他,为什么他一定要去改变她?这之前,他连自己都不太喜欢,后来好不容易迎来了爱情,却又对所爱的姑娘看不惯了。不正常的人是不是他自己呢?

然而他还是不打算再陪雀子去看房了。他有很多书要读,他的兴趣在鸽子书吧,他再浪费时间就会落到费和李海的后面去了。他决定将买房的事放一放。

他和雀子继续约会。雀子虽然对他不再着急买房一事耿耿于怀,觉得他不够爱她,可她也绝不想放弃黑石。黑石人聪明,文化水平高,长得也不错,她认为他是最好的结婚对象。而且他在床上也特别能体贴她。她想,这事就拖着吧,到了一定的时候再去买。现阶段只要她在肉体上满足黑石,黑石就不会甩掉她。至于以后,到哪山唱哪山的歌吧。

黑石当然有些不同的想法,他确实喜爱雀子青春有活力的肉体,也每每被她的热情所打动。但关于未来的婚姻生活到底会如何,他是越来越没有把握了。

冬天快到了,他们原计划的结婚日子推迟了。雀子心里不高兴,但也没有将不悦挂在脸上。她说他俩应该订一下婚,不然她在人前没面子。所谓订婚就是他去买一个比较昂贵的订婚戒指给雀子。黑石立刻答应了。

于是又发生了类似一块看房的一幕。黑石陪雀子一遍又一遍地流连于那些珠宝店。雀子还同店员聊天打探,看他们店以后还会不会进更好、更时尚的新品。大约是在他们去了十几趟专卖店之后,黑石终于忍无可忍了。他对她说,他不会再陪她去那些店了,让她自己一个人去买,他来付款。

“你根本就不爱我。”雀子沮丧地说。

“我是爱雀子的。但我们的生活理念和习惯都不同,我做不到完全迁就。”

“理念对我们来说有那么要紧吗?看看周围的人,结婚后还不是柴米油盐?日常生活过得好才是实实在在的。”雀子力陈她的理由。

“如果我俩各人都坚持自己那一套,不做任何妥协,我是没法做一个好丈夫的。我们俩都得考虑一下。”

黑石的这两句话对于雀子来说像五雷轰顶。她的意识一时都麻木了。她说不出话来。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慢慢地说:

“黑石哥,我没想到你有这么冷酷。你是不是早就想分手了?”

黑石也被自己的话在雀子身上的反应吓住了。他走过去搂住她,说:

“不是那样。我爱你,没想过分手。可我又找不出一个两全的办法。雀子,你帮你黑石哥想想看,有什么办法可以解决我们之间的矛盾?”

雀子没有回答,又哭起来。但她很快就用毅力止住了哭。

“我也爱你,黑石哥。我愿为你改变自己。那么你呢?”

“我也会做出妥协。”

两人又开始亲吻、抚摸、上床。

“我太喜欢雀子了,”黑石说,“没有雀子我的生命之光会变得暗淡。”

“我也想读你读的那些书,可是我的基础不好。我从未认真地读过文学。”

“可以从一些粗浅的入手,我来教你。”

黑石为雀子选择的小说有《红楼梦》《小王子》《小约翰》《阿霞》等等。他还专门将《红楼梦》里面关于宝玉、黛玉和宝钗三人之间情感纠葛的部分用红笔勾出来让雀子去阅读。因为他担心雀子会不耐烦去读那些复杂又琐碎的背景描述。这些书雀子以往在学校念书时也有过接触,但都是囫囵吞枣,是闲得无聊时用来打发时间的。现在再在黑石的解读之下来重新进入,她的确有了一些感悟。

这以后,两人就很少再去电影院和歌舞厅了,他们大部分时间都坐在黑石的宿舍里读书。当然坐的时间长了雀子也会觉得枯燥,觉得不甘心。她还是更习惯于从前那种轻松和享受。这种时候她就会拉着黑石外出,到商店里去看那些奢侈品。如果碰巧在商店遇见了她的同事或同学,她就会感到十分自豪。黑石知道雀子的小小的虚荣心,他认为这并无大碍。雀子的变化让他看到了她对自己的感情之深。但感动之余又有点疑惑:这是不是她出自内心的情愿?他想,一切都要让时间来检验。反正他已经三十岁了,婚期再推一推也没什么关系。

他俩就这样开始了相互间的迁就:下班一块吃饭,回宿舍一块儿读书,有时一块儿去逛商店。黑石也感到雀子没有从前那么活泼了,偶尔还会有一点点心不在焉的表现。他觉得自己夺去了她生命中的某些活力。不过他又想,也许这只是过渡阶段,等雀子适应了这种安静的生活之后又会恢复活力的。雀子喜欢生活中大众化审美的事物,他并不反对,因为他也喜欢。可是他希望她变得更有内涵一些,更广阔,也更提升一些,这就需要更多的书本和实践知识。因为那些大众化的审美是很容易消失的,一旦消失,生活就会变得空虚,而且在人遇到困难与挫折时,也不能给人以真正的支撑。雀子没想过这方面的道理,她的人生中最大的挫折就是父亲去世。但她还有一个爱她宠她的妈妈,所以她的生活还是简单的、顺利的。她也不可能看到生活的某些底蕴。她一般是用“好玩”和“不好玩”来决定自己的兴趣。其实黑石心里也有矛盾,不知道究竟该不该将这样一位单纯的女孩拉进一种严肃的生活,让她以“人工的”方法成熟起来。他也不能确定他与她的这种年龄差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似乎一切都有待时间来给出答案。

“我对我们的结合有信心。”雀子对他说,“因为我俩的性生活和谐。我们店里的大姐告诉我说,性生活和谐是婚姻的可靠支柱。”

……

以上为节选,详情请参阅《四川文学》2022年6期

残雪,原名邓小华。先锋派文学的代表人物。1985年开始发表作品,1988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2015年,残雪的作品获得美国纽斯达克文学奖提名;获得美国最佳翻译图书奖提名;获得英国伦敦独立外国小说奖提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