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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夫人与貂蝉异同论 ──心史“三国”札记
来源:天津日报 | 滕 云  2022年06月30日08:16

把距今千载,且彼此并无交集的两个三国女性,拉扯到一起,论其异同,这难道不是作怪的念头吗?也许。

貂蝉是汉献帝权臣王允的养女,实际上是侍女。本来十分卑微,但由于她是王允导演的连环美人计吕布刺杀董卓大剧的女主,千年来她在中国民间,在中国戏剧舞台,盛名不衰。

孙夫人是刘备入赘东吴娶的夫人,是吴国太之女,吴主孙权之妹。她有一个几乎无人记得的男性化名字,叫孙仁。她是孙权听周瑜献计,要借孙刘联姻,把刘备拘囚江东,逼诸葛亮用荆州赎刘备,这么一出大剧的女主,到头来却假戏真演,东吴赔了夫人又折兵。千年来,以她为女一号演出的《甘露寺》《三气周瑜》《锦囊计》《截江夺斗》等好戏,盛传不衰。

一个是婢女,一个是郡主。她们个人命运没有干系,但她们的社会命运有干系。她们被同一时代赋予了不同的个体生命,赋予了同中有异的工具使命。这就有了我们以她们为样本,进行民族文化心史研究和文艺创作美学研究的设想。

貂蝉故事于史无据。《后汉书》王允传不载,《三国志·魏志》董卓传亦不载;吕布传则提了一句“允密谋诛卓”,又说“布与卓侍婢私通”,但不提此婢何名,与王允有否瓜葛,布婢“私通”有否特殊背景。《三国演义》夤缘生事,抓住一点设计其余,结撰出第八、九回连环美人计诛董卓的大文章。美人者王允侍婢貂蝉也,连环计者一枚香饵既钓龟又钓蛇,既钓董卓又钓卓义子吕布,复使卓、布互噬互咬也。董卓恶人,吕布狠人,置身凶恶二物间,貂蝉自然危险万分,但她对“恩公”王允淡定而言“妾自有道理”,尽显成算在胸。先安排蝉、布初见,二人眉目传情,布传的是好色妄情,蝉传的是扮角虚情。再安排蝉、卓在允家宴初见,蝉于帘外舞,惑卓以形,诱卓以姿。蝉又当场献歌,声发深喉,曲出深心。着了道儿的卓问蝉“青春几何”,蝉答“贱妾年方二八”。卓笑曰“真神仙中人也”,笑落的是滴沥垂涎。卓急不可耐娶蝉于金屋,布于卓卧房后窥蝉,蝉佯不知,作伤心拭泪科。布益恨恨爱爱。蝉慢火熬汤,稳坐钓台。不需人约黄昏后,龟那厮,蛇那厮,争相咬钩来也。蝉扮戏步步为营,招招出彩。蝉举手投足,拿捏自然,招招有内涵。蝉歌哭言笑,潜台词满满。蝉只演当下己角色,却无时无刻不照应、映衬允、布、卓三角色。

貂蝉是三国第一等身负大义的情色女谍,没有之一,她就是唯一。

孙夫人不是女谍。但她确曾被人安排、也确曾被人看作女谍。她是周瑜使美人计的女主。她是孙权把刘备钓来东吴幽囚的香饵,并想把她安插在刘备身边做卧底。但她并不知晓,也毫不曾有此担当。她彻头彻尾就是吴国郡主。这个郡主与顶级淑女娇贵婉柔做派相反,《三国志·蜀志》法正传说她“才捷刚猛,有诸兄之风”,也就是有吴国开国之主孙策、立国之主孙权的作风。还说她的百十为群的侍婢,就像她的女卫队,“皆亲执刀侍立”。《三国演义》第五十四、五十五回,据此衍述云:她“自幼好观武事”“房中军器摆列遍满”。她“身虽女子,志胜男儿”,性格“严毅刚正”“极其刚勇”。她居常拿不拿针拈不拈线做不做“女工”不知,但见她常“令侍婢击剑为乐”。对自己的终身大事,她明白向母、兄宣告:“若非天下英雄,吾不事之。”

这是一个生于王侯之家,却是由时代风会抚育长大的巾帼豪少女,一个因争战离乱时代颠覆了红粉女儿性的贵郡主。我们可以从同时代另一贵介公子曹丕的幼年教养史,借镜以窥郡主孙仁的性格发育史:曹丕《典论·自叙》讲他所受的家教:“余年五岁,上(按指其父曹操)以世方扰乱,教余学射,六岁而知射;又教余骑马,八岁而能骑射矣……每征伐,余常从。”战乱频仍之世,濡化、养育出一代尚武少年乃至少女,包括孙仁。曹操称羡过“生子当如孙仲谋”,他肯定料不到,孙权之妹也英武如乃兄。

孙仁事先不知道兄长孙权用她钓来了盟邦首领刘备做她夫婿,更不知道这是一场政治阴谋,当然更想不到兄长要把亲妹子当牺牲,待他们杀刘备后让她守望门寡。她现时听说的是满城遍传的东吴招婿消息,自己将嫁的是曹操青梅煮酒独赞的英雄刘备,还听闻这个人“仪表非凡”“有龙凤之姿,天日之表”;只是年近半百,而自己正当妙龄,好在年龄之差倒并不在自己择偶标准之内,所以刚毅如她,并未出头反抗这桩婚议。且不说她这是忐忑还是期待,只叙外一头这假假真真的筹婚,正儿八经按部就班进行。所按不是周瑜孙权暗中谋划的步调,而是诸葛亮锦囊算定的进程。洞房花烛夜,正色正名的孙夫人特意为“娇客”姑爷撤去房中摆列的兵器,与刘备成亲,《三国演义》只用“两情欢洽”四字,写尽了孙夫人的欣悦。于是乎完成了女儿身向夫人身的反转,阴谋向爱情的反转,周瑜孙权执导的重案剧向诸葛亮执导的轻喜剧的反转。接着是夫人陪夫君逃离东吴返荆州,诸葛亮仍然是隐在幕后,孙夫人则站到前台,雄姿英发演出女一号。她半点不输过五关斩六将护嫂夫人逃离曹营的关云长。是她见机生策,趁元旦辞岁,向母亲提出到长江边陪刘备望北祭祖。此说正大堂皇,吴国太夸女儿贤孝。离城上道后,孙权派兵将追截,孙夫人即以“我奉国太慈旨”正颜厉色挡斥。孙权追兵一拨拨连番而至,从容孙夫人巾帼护夫君:“今日之危,我当自解。”她摆出国太爱女身份郡主威仪,伶牙刚口责孙权“吾兄不以我为亲骨肉”,大骂周瑜“逆贼”,诸将“离间我兄妹不睦”“欲造反”“欲劫掠我夫妻财物”“欲杀害我耶”。孙夫人粉脸红唇吐出的一句句“强项令”,让盘马弯弓的追兵骁将一个个败下阵来。严装盛服、严毅刚正的国之郡主,“玉为肌肤铁为肠”的侯门新嫁娘形象,跃然纸上。这“玉为肌肤铁为肠”,是笔者对《红楼梦》中贾宝玉所作《姽婳词》的摘句。《红楼梦》后于《三国演义》七八百年面世。贾宝玉所咏的是“几百年前”某位“恒王”宠姬一段“可奇可叹”的故事。这位王姬“姿色既冠,武艺更精”,她“不系明珠系宝刀”,统辖诸姬如号令行伍。可谓丽人与豪士混搭而无与伦比地出色得体。贾宝玉自铸新词誉之为“姽婳将军”,即又美又雅的巾帼英豪。不禁令我们想象,曹雪芹笔下这姽婳将军,与几百年前《三国演义》中的孙夫人,仿佛依稀间,会不会有某种有意识无意识的艺术创造的回环穿越?

孙夫人再显主母骄霸颜色,是几年后别荆州返东吴的江船上。这次与她对阵的是常山赵子龙和燕人张翼德,双方出演截江夺斗。孙夫人和刘备在荆州夫妻恩爱,但他们没能生育儿女。刘备西征四川,留孙夫人在荆州抚养阿斗。《三国志》赵云传注,引《云别传》载:荆州岁月,孙夫人的骄豪性情并不稍改,她从东吴带过来的随员吏兵,在荆州“纵横不法”的事是有的,却与孙夫人替不替东吴潜伏为内应无干。倒是刘蜀集团的君臣,不甚放心孙权亲妹对吴、蜀利害关系所持立场。《三国志》法正传说得实在:荆蜀君臣“北畏曹公之强,东惮孙权之逼,近则惧孙夫人生变于肘腋之下”。但这是误判孙夫人了。孙夫人最后的“生变”,完全是其兄长孙权又一次炮制的阴谋。他们趁刘备取西川,诈称吴国太病危,接孙夫人省母,随带阿斗归吴,为的是迫使刘备交割荆州与吴,换回阿斗。

不明就里的孙夫人,抱持阿斗,在东吴接她归宁的战船上,理所当然地以主母威严,呵斥来拦截的赵云、张飞:“汝何人敢挡主母!”“量汝只是帐下一武夫,安敢管我家事!”“若你不放我回去,我情愿投江而死!”孙夫人英毅刚敏、声口斩截不减当年,只是孙权的算计再一次被诸葛亮的筹划破局,上次东吴赔了夫人又折兵,这次东吴接回孙夫人丢了筹码刘阿斗,事见《三国演义》第六十一回。

被兄长孙权诓回江东的孙夫人,从此诀别婚缘五载的夫君刘备,真的做了望门寡妇,此后余生,不可问也。《三国演义》重又写到她时,已在第八十四回。吴、蜀是时大交恶,彝陵之战,刘备兵败猇亭,孙夫人听道路传闻夫君战死,她惨然毅然出南徐,驱车长江边,那是她当年与新嫁的郎君刘备,望北祭祖之地,此时却是她孤独望西遥哭,祭奠夫君,随后她决然飒然投江,结束了她豪烈又落寞的一生。

孙夫人和貂蝉,都是被同一个群雄割据时代催生、塑造的三国女性。但貂蝉是历史演义虚构的小说人物,孙夫人却既是历史演义人物,又是列名史籍的实有人物。《三国志·蜀志》的先主(刘备)传、穆后传,有她的记载。南朝宋人裴松之注《三国志》,征引的魏晋前后时人所撰别史,也有她的记载。所以孙夫人是个实中有虚的历史人物,应无疑义。有点奇怪的是,作为孙权之妹,她在《三国志·吴志》孙权传中阙如;作为刘备的又一位正头夫人,她在《三国志·蜀志》刘备后妃传中,没有单列的名分。或许,这是封建历史伦理价值观使然吧。她是孙吴以和亲之名攻诈刘蜀的郡主,她是刘蜀与孙吴结盟又对峙的此方主母、彼方拟内奸。因此她在官史中无法排上正式的名位。而她作为历史演义小说人物,在《三国演义》第八十四回中,得到了自相矛盾的盖棺定位:她的祠庙叫“枭姬祠”,对她的赞诗却说她“犹著千秋烈女名”。一方面,她在刘蜀集团背定了孙吴潜奸的黑锅;一方面,她这个有血性的奇女子,获得了完整的悲剧人生。

在历史文化积淀中,孙夫人不但是历史实有人物,而且是历史文化传承人物。历史上,中国女性作为国族间、政治集团间的和亲工具,缔结政治婚姻的工具,传统源远流长。她们中有彪炳青史,为国家大一统、民族大交融的大义,作出历史贡献的贞女、烈女,也有为无道君王、野蛮领主摧残,葬无其地的女奴、女殉。《三国演义》中孙夫人这个人物的历史存在和艺术创造,就有这种文化基因,这种历史积淀。

貂蝉形象也有她的基因图谱。远古神话传说、近古民间传说中相关女主、女奴形象,是一个谱系;先秦和秦汉以还历代史籍列女传中相关形象,是一个谱系;《诗经》《楚辞》以还历代诗文中相关女性形象,是一个谱系;古小说中相关女性形象,是一个谱系,如唐传奇《红线》中的青衣红线,《虬髯客传》中的红拂女等女奴、女侠形象,与《三国演义》中的貂蝉,可说是艺术形象的近缘近亲。

这些,都与中国古代女性观有关,与古代女性尊卑论却未必直接相关。即或在道学焰炽的世代,仍然有一众义烈女性受朝野旌表被文艺作品推崇。她们主要是作为历史语境中现实政治功利的需要,以及文化积淀中道德风尚的规约,而被树立起来,创造出来。作为个体人,她们有的只有工具性而无生命个性;有的工具性强生命个性弱或不完整,如貂蝉就是;有的个体生命性强而工具性弱,如孙夫人就是。

孙夫人的工具性是由孙权们外拟外加的,不是内生的,抗不过她受时代基因与自体性格基因组合的内力,从而夭折了。她的自带血性的生命个性使她不受孙权们的明指暗示,不当他们的工具。但她的某些去女性化、趋武男化的心理、行为性格,与其说是与生俱来、遗世独立,莫如说是战乱时世和豪强世家整体时代社会基因组序所赋能。另一个三国女性貂蝉,则与孙夫人大异。貂蝉形象内化了封建皇权政治和豪强割据势力的生死博弈,并外化为她的工具行为。她不是被动接受王允们派遣的,是她自愿主动地投入。她的工具行为既有外加的驱动力的作用,也有她内生的心理动能的作用。她的内驱力就是我们民族的某种集体无意识。那是由男性的荆轲们,女性的红线女们,所表征的为家国大义不惜捐躯的义侠传统和历史文化积淀,自觉不自觉的习得。还应该指出,作为实践连环美人计的女主貂蝉,并不是仿真工具人,她是有人的真实生命血肉的工具人。她在王允、董卓、吕布多方多重缠绕的网局中,游身有余游刃有余,充分显示了她的心机、智能、生命能量。她完成诛董卓使命之时,也是她工具生命耗尽之时,遗憾的是,她的个体生命力竟然也随之耗尽了。《三国演义》真不该再写她的余生。《三国演义》写她成为吕布妾妇之后的潦草笔墨,根本就是莫须有的冗笔、败笔。

然而瑕不掩瑜。《三国演义》创造了孙夫人、貂蝉的个体生命、工具生命。千百年来,一代代读者阅读她们,记忆她们。至今,用心的读者们,仍可以不倦地品味写在她们身上的三国心史、中国心史的一章一节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