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投稿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民族文学》汉文版2022年第6期|杨知寒:塌指(节选)
来源:《民族文学》汉文版2022年第6期 | 杨知寒  2022年06月29日08:40

杨知寒,生于1994年,中国作协会员,作品散见于《人民文学》《上海文学》《花城》等,部分为《小说月报》《中华文学选刊》《长江文艺·好小说》转载。曾获豆瓣阅读征文大赛最佳人物奖,萧红青年文学奖。现居杭州。

1

暑假快开始了,对陈朴来说不是好消息。过去他总期盼暑假,学钢琴的孩子更多,收入增加更多,李芜对他的抱怨则随之减少。现在李芜走了,看样子不会再回来。他们还没谈到离婚,但似乎已不可避免。她没带游游一起走,游游是他们儿子的小名。眼下陈朴担忧着,等暑假开始,小学放假后,他这边课程多起来,谁来照顾孩子。据和李芜达成的共识,如果他还期盼生活能回到过去,就不要把他俩的变故透露给任何一方的父母。陈朴同意了。有时母亲打电话来问,他会告诉她,李芜出去学习了,地点一会儿在四川,一会儿变动到北京,总之,这是次相当必要的学习,对她的事业有帮助。母亲将信将疑,李芜过去大部分时间都留在家里搞创作,没出版过任何一部能放进书店的作品。但她始终在坚持,陈朴也始终坚持她的价值,坚持来坚持去,两人的婚姻关系一年比一年变得神秘。不止双方家庭,连陈朴上课地方的同事,也常会忘记他已婚这件事。等知道他还有个六岁大的儿子时,就更惊讶了。

郑九州,陈朴唯一的哥们儿,常来家看他。他比陈朴大一岁,三高俱全,胖得都有点蹒跚了,工作朝九晚五,日常流露想独立创业的图谋。郑九州给陈朴选了几只股票,告诉他,男人的一切不安都来自腰杆不硬。说完把选好的股票代码拍在陈朴家的茶几上。陈朴没去炒股,任由名片被埋在一层报纸下面。李芜走后,他想到这个办法,用她所有订阅过的文学报纸作为桌布,那样他和游游在茶几上吃过饭,就不用擦桌子了。有时吃着吃着,看到上面一些关于书籍和外国作者的报道,他会突然觉得吞咽困难。游游吃饭不免把汤和米粒掉在上面,他从不指责儿子。夜深人静,他一人在客厅抽烟时,看到报上被油花涂污的部分,感觉反而更好。郑九州会冷不防来个电话,喊他出去喝酒。如果游游睡得早,他会去。可更多时候,陈朴想一个人享受午夜,他最大的梦想是家里没儿子,楼里没邻居。他想放空一切无止无休去弹琴。

有回深夜,他和郑九州喝完酒一起回家,看见醒来的游游光脚站在瓷砖地上等他。儿子没穿睡裤,两腿也光着,一直在客厅里乱走,眼睛哭红一片。看到陈朴的时候,游游哇地咧开了嘴。陈朴慌张上前抱他,感受游游背上细弱的骨骼全因哭泣而紧缩着。他小床上的被子还保持被踢开的状态,窗帘拉开一半,透进了月光。郑九州忘了自己在什么地方,找到沙发便一头栽下,很快打起呼噜。游游则被陈朴抱起来,哄着,边转圈边哄,缓慢而温柔。陈朴也喝多了,说不出一个整句子,他对自己能做到的最大控制是,抱孩子走路时尽力走直线,可还是摇摇晃晃,走最后几步路时,抱着游游扑在了小床上。陈朴不小心压痛了儿子的胳膊,这次游游没有哭。

那之后的每个晚上,陈朴都告诫自己,不要再发生一样的情形。他是成年人,可以多忍受一点儿寂寞,而不是去学李芜那样,把自己变成荒谬的父亲。李芜走后两个月,一个女人出现在陈朴的生活里,是和他在同一所机构任教的孟迅。他们还没捅破这层关系。只表示了双方的好感,拥有了超越一般朋友的关心和亲密。还有三天就放暑假了,陈朴对她说了自己的担忧。他电话里语气慢悠悠的,实在没办法,他边说边向上推着头发。看看有没有那种能托管的班儿。我想能有,能解决这个问题。但我更担心自己。我离不开游游了,眼睛一会儿看不到他,就胡思乱想。孟迅说,你比女人还像女人。她的音色听来和年龄完全不相符,像个十七八岁的小姑娘,纤弱,可怜,带有稍纵即逝的童真。似乎她就没经历过什么难事。陈朴对孟迅了解不多,两人牵过几次手,一个礼拜前,下班后的大办公室里只剩他俩时,彼此朝对方越走越近,几乎什么也无须多言,孟迅闭上眼睛,让他吻了她。她说,我倒是可以调时间。你上课的时候,我把课调走,过来帮你看游游。我喜欢小孩儿。说这话的时候,陈朴相信她是真心的。只是这么做,眼下还不合适。她没结过婚,小陈朴七岁,教长笛。虽然孟迅在教孩子们怎么按准气孔,调整呼吸时,是够耐心的,但陈朴怀疑,真实情形只会带来新的挑战。如果游游和她在一起,会不会更有被父母抛弃的失落感?毕竟他还没准备好如何向儿子解释,这是爸爸的女朋友。如果他选择告诉游游,这是来照料你的阿姨,类似一个保姆,孟迅心里又该多不舒服。

能听出孟迅不想聊这个话题了。他不怪她,人总归无法感同身受,和李芜八年的婚姻已充分告知他这一点,亲密不能保证耐心。陈朴也是如此,他现在就是没谈情说爱的心情,他没能控制住内心深处,那种随深夜来到,每分每秒都在剧增的渴望。起身去拿酒,电话里孟迅听得见玻璃器皿相撞的轻声,问他是在喝酒吗。陈朴说,喝一点儿,但我不出门。她说,你已经从上个月,喝到了这个月。每次和你通电话,你都要喝。是我带给你的压力吗?是的话,直接告诉我。我能应付自己的情绪。他说,别生气,我每天量都有限。时间挺晚了,剩下的话,明天见面跟你说。她停顿一会儿,说,行。陈朴把酒倒满,迫不及待俯身喝了一大口,看杯里的水位下移。含糊不清地问候她,好梦。挂掉电话后,他有点儿后悔,但如果再回到刚才的时间里,他仍说不出改变气氛的话。陈朴真希望此刻世界上突然能出现另一个人,他记得很清楚,在和游游一样大的时候,自己就在期望那个人出现了。那个人不说话,他叫它,手指。手指没有长相,可能也没有性别和身份。手指不离不弃,弹琴的时候陪他弹琴,举杯的时候跟他举杯,在他胡言乱语倾诉一大堆时,又能用一种特异功能了解他言语之外真正要说的内容。那些内容无法用语言表达,只有一直陪他成长的人才能领会,为什么人会在这个节点哭,那个节点笑。

李芜刚离开那阵,他还反应不过来,日子反而有了一点规律性,他是靠难熬的程度来区分一天的时段的。早上最有期待,每天醒来,陈朴总怀有一种设想,手机上会有她的未接来电或留言。期望落空后,白天也比较好过,偶尔去上钢琴课时,陈朴会给自己收拾一新,站在镜子前,检查衣服有没有褶皱,胡子剃得是否干净,然后大步流星走出去,沐浴城市的阳光。感觉和别人没有两样,一样地投入,花力气去生活。难熬的是晚上,是从学校把儿子接回家后。开始他还对自己的新身份怀有热情,觉得人生从未这样经受考验和被人需要过,他希望无论在生活的任何方面,都给游游带来这样的印象:妈妈走了,日子没有变坏。爸爸做得不比妈妈坏,他更好。能更准时给他备好晚餐,煎好一个鸡蛋。爸爸不酗酒,更不情绪崩坏,他很稳定。几天过去,手机上没有李芜一点音信。到第十天,陈朴选择把自己的事告诉给郑九州。抱着肥胖如巨型面包的老友,在那张他和李芜依偎过无数个日夜的米色沙发上,陈朴痛哭。看着客厅里的时钟,不住把郑九州抱得死死的,像把头埋在一堵砖墙后头。还有十五分钟,他就又得伪装成坚强的父亲,和其他去接孩子的父母隐成一个整体。在这个整体里,隐藏许多个家庭,也隐藏许多个夜晚关上门后,许多场吵闹和空虚。他害怕又要成为其中一分子。陈朴抓紧郑九州,像李芜给他描述的游游第一回上幼儿园,抓着她不放的那种亲密又难堪的画面。现在他和六岁的儿子感受一致。郑九州一次次把他推开,实在推不开,踹了他一脚。

站在家长群里,陈朴有点不稳当。但他注意把眼泪都擦净了,接受游游从队伍里跑出的拥抱,只往后退了半步。游游情绪始终更稳定,稳定到陈朴总想去探问他,妈妈走好些天了,你不想她吗?游游一路上说着白天学校里发生的事儿,有个男孩儿在课上揪前桌女孩的头发,游游制止了他,受到老师的表扬。陈朴问他,那个男孩该讨厌你了吧?他说不知道。那个女孩儿对你说谢谢了吗?他又问。儿子顾左右而言他,陈朴不再谈这个话题,将游游的书包挂在一只肩膀上,它轻飘飘的,传出文具盒里铅笔的晃荡声,和儿子六岁的心一样。有些事不是说他这个年纪不在乎,而是在这个年纪,它们分量轻微。要到很久以后再想起,才能感受到痛。

九点过去,游游在房间里睡着了,陈朴把故事书放回原位,顺道给自己取了酒。他在钢琴前转悠,告诉自己,除了儿子,他不需要任何人。也许他还需要手指,但手指不论是否需要,总会存在。酝酿好,仅仅五分钟后,他又陷入微醺,对峙空荡荡的客厅和尽管已非常熟悉,仍痛恨着的午夜。李芜的影像几乎盖住了手指可能出现的每一个位置。她刚洗过头发甩动水珠到处走的身影,她侧身在沙发上懒洋洋拿遥控器调台的动作,她那扇关闭着的书房门里,细听仍存在的哒哒哒的打字声。陈朴用嘴叼着玻璃酒瓶,使劲咬,一下下发狠。他永远也无法忘记,李芜当时在自己身上留下齿痕时的感受。他想现在就告诉她,你必须回来。就在今晚,你必须重新出现在这个家里。不管你现在在哪鬼混,多么快乐和自由,都必须回来处理你遗留的问题。身边没有任何人,但陈朴能感觉到,在睡了一阵又醒来后,身边已经有了谁,影子的重量不足以把沙发坐出一个褶皱,但有人坐在那儿。是手指。手指正把酒杯一点点移出他想要的名单之外。陈朴转脸和其相对,心中如此说,你一定知道怎么办。可你不会告诉我,你只会让我通过每一天的活着,来在有朝一日告诉我,你是如何看这段过往的。当你把经验说给我时,很可能,我已经忘记这件事很久,很久了。

2

因为面对的大多是学生和家长,陈朴很少打开自己的邮箱。今晚他试图在一切社交软件上追踪李芜的消息——唯独不敢给她打个电话,虽然那样会更快和她联络上,但他就是不想这么做。出乎意料,邮箱里有李芜一封邮件,发在三天前。就跟她和他们还有什么心灵感应一样,她能猜到,照顾游游是陈朴现在最大的麻烦。信里说,她每天都可以从酒店里,看到窗外绿色的江面以及围绕着江水的、远看如墨的群山。如今她人在桂林,写作顺利,一切都好,也交了些可爱的朋友,都很照顾她。李芜没直接说她多开心,但明显掩饰不了,每个句子背后,无不在告诉陈朴,离开你我是快乐的。你也该快乐起来,给自己找个全新的活法。要是你现在对我还有怨言,她最后说,那绝不是罚我,是罚你自己。陈朴,你没什么错。他痛恨这封信,即便她重复说了几遍,在她眼下的生活里,如果还有美中不足,是游游不在。那又怎么样?他看不到她对于无法和儿子生活在一起,一丝的担忧和恐惧。最多是点儿遗憾。陈朴把眼睛闭上一会儿,删掉邮箱,关上了电脑。茫然望着对面的白墙,突然产生给李芜打电话的想法。

你什么时候回来?他怕自己很快失去勇气,所以在电话接通的第一刻,就问出最想知道的问题。李芜那边很静,和他这里一样静,午夜十二点半,如果她还保持着和他生活时的习惯,陈朴知道她会在睡前看一本书。在翻到近二十页的时候睡着。他不知道她现在读到第几页了。李芜说,我们好久没听到对方的声音了,陈朴。和我说说你的情况。我挺担心你们的。游游睡了吗?我也想和孩子说说话。陈朴说,他睡了。这个时间已经睡得很熟了。听到李芜的声音,他感到心底干涸了的地方又重新变得湿润,过去两个月来,无论浇灌多少酒,无论孟迅和其他人带给他多少安慰和理解,它始终不见复苏。好像它是只属于李芜的池塘。会因她一句话而抽干,因她一句话而灌满。只不过它回满的速度,比起它被抽干的速度,要快上太多了。他真想把内心的渴望都告诉她。但还有手指在身边,沉默的时间里,它又一次出现。陈朴看到,手指正试图将它自己的灵魂压缩,成为一个真正的指尖,好能轻叩在陈朴的嘴唇上,想要成为他的锁。

直接告诉我你什么时候回来,打不打算回来。别的我不关心,也不用再给我写信,报告你的多彩生活。陈朴压低音量,从床上下来,往客厅走。他已经不预备继续睡,现在他想抽根烟。李芜缓缓告诉他,如果再回来,就是为离婚。如果他真那么迫切想要个了断,她可以用最短时间往回赶。其实这些天里,朋友们都在一件事上劝她。她也想和陈朴就此谈谈,关于儿子的。游游还小,跟母亲一起生活,对他的成长更有利。我不是说你作为父亲不合格,李芜补充道。陈朴点上烟冷笑,这不是一句该补充说的话。她凭什么那样说?陈朴忍着和她互相攻击的冲动说,游游不是你的。李芜说,所以你想和我抢孩子。陈朴现在知道了,为什么手指不让自己说太多的话。他们已经破裂了。这是不能再真实的事实,放任心里那点可怜的感情,注定会消磨最后的怀念。他说,是的。我需要你抓紧回来办离婚,和我清清楚楚结束。游游是我的命,要是你想把这点儿希望都毁掉,我们就拼命。李芜说,陈朴,你现在给我的感觉是,怨恨,不成熟。好聚好散不行吗?她开始有点儿气急败坏,为什么你就,一定要用破坏什么的方式,来留住什么?教钢琴难道不是份让人修身养性的工作吗。陈朴把手机拿到嘴边,像用对讲机那样使用它,说,我没有破坏任何一件事,如果你说的有那么一点儿对,那是我的耐心,破坏了你做人应有的责任心。李芜,是你毁了这个家。

他挂了电话,但长久看着黑色的屏幕,期待它再亮起来。陈朴等待又后悔着,看两种心情默默厮杀,两败俱伤后内心是荒凉的战场。有声音叫他爸爸。是起来上厕所的游游,睡眼惺忪,没穿拖鞋,一步步向他走来。游游盯着空气里未散的紫色烟雾发呆。陈朴把烟灰缸移走,让他坐在自己身边,大头顶上儿子的小头。陈朴说,明天就放暑假了。你愿意和平时一样,在八点半起床吗?爸爸不能陪你到太晚,爸爸明天上午有两节课。游游说他应该可以。陈朴建议,上午你自己在家的时候,可以练练上次的曲子《洋娃娃和小熊跳舞》。记得注意塌指的问题。游游说,现在给你弹?陈朴说现在是大家睡觉的时间。等明天中午吧,弹给爸爸听。游游说,爸爸,烟味儿太重了。但你今天有进步,儿子笑出虎牙来,你没喝酒。陈朴温柔地低下头,保证,咱们都会不断进步。

转天第一堂课,他暑假里面对的第一个学生并不是孩子,是在艺术院校就读大二的一个女生。女生没什么钢琴基础,也过了要拿演奏作为手段登高爬梯的年纪。她的目地简单、直接,在上第一节课时就告诉了陈朴,她想学会一门能在别人面前表演的本事。她挺漂亮,气质也不错,举止稍显做作。陈朴在教她指法时,望着对方不曾沾过阳春水的手,清楚学钢琴只会让她更做作。他发现她很难改掉塌指的毛病。陈朴告诉她,如果她坚持做美甲,那么下次再上课的时间,就可以顺延到,什么时候,她能在美甲和钢琴间做出选择来。他说,一定要剪指甲。女生蜷缩着手指,仔细地看它们光亮的甲面,说,只有留着指甲,我的手指才能在键盘上立起来。否则就会一直塌。指肚塌在琴键上的感觉太舒服了。再说,我不想成为多专业的演奏者,不需要对我太苛刻。陈老师,她始终绞着漂亮的手指,任它们离琴键越来越远,轻巧又快速地比成一个心,闪到陈朴面前。希望下次你对我更温柔点儿,她说。孟迅在门外经过,听见这句话,陈朴尴尬起身,说他们其实可以下课了。

他把孟迅叫到走廊上,孟迅怪里怪气地看他。陈朴知道自己该解释两句,如果眼前是李芜,如果时间是过去,他都知道该怎么把一次小危机变成小情趣。现在他只是看她。左右无人时,帮孟迅捋了下头发。她问他今天怎么安排的,谁在家照顾游游。陈朴说没有人。好在是个白天,好在只有一上午的课。他还不知道以后怎么办,去找谁帮忙。孟迅说,难道你就没什么特别好的朋友?这句话让陈朴挺难受的。他一直没准备好和郑九州说这件事,男人间结交,处处有角力,越深厚情谊,越要保全一点儿面子。自己已经够惨了,他不想让郑九州知道,他还可以更惨。陈朴说,晚点我问问哥们儿吧。游游毕竟是男孩,男孩该更早适应孤独。他说自己很快要上第二节课了,是那个每次都由爷爷带过来,准备考三级的小姑娘。应付她,时间要更长一点儿,等课结束,他会马不停蹄往家赶。孟迅对他的怨与日俱增,针对陈朴不见改善的情绪状态,和他以儿子为坐标轴没有个人生活的行动范围。他们很久没好好约会过了。她说,晚上来找你好吗,等游游睡了以后。陈朴劝她,打电话不行?孟迅坚定地说不。他只好同意她过来,前提是,无论发生什么,他们都和平相处,不能吵架。不能让游游听见家庭出现的变化。

中午回到家,他发现儿子一点儿没让自己失望。他把自己照顾得很好,脸上干净,身上穿着整齐的睡衣,端坐在钢琴前面。钢琴重复着单调的节奏,音和音并不连贯,游游背对他敲击着琴键,用这种饱含着孤独的琴音,作为迎他回来的方式。陈朴站在一旁看他继续弹,游游的手掌本来是萎缩的,此刻缓缓弓张出形状,像他反复告诫的那样,假装手里抓着鸡蛋。他让儿子休息一会儿,可以去看电视,打会儿游戏都行。他去做午饭,好了叫他,等吃完饭他们可以一起去公园走走,看能不能交些新朋友。陈朴搂紧游游肩膀一下,游游回头看他,问中午吃些什么。陈朴提议番茄鸡蛋面。游游点头,没反对,可也毫无期待。陈朴在厨房里暗下决心,要认真学习做饭的事了。他可以等孟迅晚点过来的时候,跟她取取经。孟迅在朋友圈里一日一晒,她给自己不断变着花样准备的晚餐,就连她减肥期间吃的减脂餐,看起来也相当美味。他自己早不会为食物或任何能称之为享受的事,感到愉悦了。他心如死灰,可也必须在灰烬中给儿子搭筑起堡垒。

陈朴担心游游的心理状态。这个六岁多的男孩儿,沉默和隐忍,成了他与大人世界对抗时最早拿起的武器。但显然,是他们伤害他在先。游游本该更无忧无虑一点儿,本该和他们下午在公园看见的那些男孩儿一样,手上沾满泥土,嘴里嚼着零食,被家长们跟在屁股后面追赶喂饭或催促着去掌握所有他们被寄予希望的,不得不学的技能。晚上游游躺在枕头上,听陈朴给他念《阿拉丁与神灯》。一瞬间,属于儿童的天真在他黑黝黝的眼珠里出现了。他问陈朴,世界上真有神灯吗?陈朴温柔地摸着儿子的头发,不忍心说没有。他知道游游内心有许愿的渴望,很可能是关于李芜的。游游说,我不贪心,我只许一个愿。陈朴说,儿子,如果世界上真有神灯,它在你自己心里。心有多诚,愿望的力量就有多大。我小时候,你奶奶教过我一个办法,现在我把它教给你。游游依偎着陈朴,眼睛半闭着,听他说,在你很希望得到什么的时候,不断去想象它真实现了的样子。想得越细越好,越真实越好。信念是有力量的。游游没再说话,陈朴也不指望他现在就能理解。说来可笑,他一个奔四十的人,也只是知道方法,它们具体有没有用呢?如果真那么容易如愿,他就不会还需要像“手指”这样的朋友了。

孟迅推开陈朴给她留的门,尽可能不发出声音,脱鞋,脱衣服,钻进他的被窝。他们一起喝着陈朴留给每个晚上的晚安红酒,细细品味短暂的安宁。孟迅询问今天游游自己在家,情况怎么样。她又一次提议过来,说她能帮得上忙,反正早晚都要和游游沟通感情。除非他对李芜,还抱有其他幻想。陈朴坐起身,想起孟迅白天的话,或许他真应该找个什么朋友来。不是她,最好是个性格爽朗的男人。不要再培养游游性子里的敏感了。孟迅眨着机灵的眼睛,唇边泛笑,手指点向他溜号的脑袋,问,想你老婆呢。陈朴抱着她,说在想身边的人选。不是不信任你,是游游现在的情况,他太孤独了,经不住刺激。她说,是啊,我的出现一定会刺激他。可以,你缓着办,办不了了再找我。我知道好女人什么样儿,你烦的时候,我会伸出援手,但不会去挡你的道。陈朴说,你的好,我心里念着。一切的确要缓办。李芜也许很快回来谈离婚,我希望当她回来看到孩子,不会发现游游状态上的变化。我怕她用任何借口夺走他。你知道我多怕吗?孟迅反过来抱他,说,事缓则圆。陈朴靠着她的肩,近一阵子第一次感到还没喝醉,困意已生。可在睡着前,他还必须上好清晨的闹钟,到时把孟迅送回家。陈朴不想让《克莱默夫妇》里的剧情发生在自己身上。既然伴游游入眠的是愿望,就算醒来后他看不到愿望实现,也别让他看到家中出现陌生的女人。

......

(阅读全文,请见《民族文学》汉文版2022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