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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花》2022年第6期|林森:骤停时刻
来源:《雨花》2022年第6期 | 林森  2022年06月28日08:16

林森,《天涯》主编,文学创作一级。著有小说集《小镇》《捧一个冰椰子度过漫长夏日》《海风今岁寒》《小镇及其他》,中篇小说单行本《海里岸上》,长篇小说《关关雎鸠》《暖若春风》《岛》,诗集《海岛的忧郁》《月落星归》,随笔集《乡野之神》等。曾获人民文学奖、茅盾文学新人奖、百花文学奖、华语青年作家奖;作品入选收获文学排行榜、中国小说排行榜、《扬子江评论》文学排行榜等。

 

骤停时刻

林森

全黑了,一瞬间的事,整个小区被黑色笼罩。记得此前,但凡停电,总有通知的,即使不看门卫那里,业主群、租房群里传着传着,也就看到了;可此时,忽然就黑了,小区里哇哇叫的声音堆叠在一起。温少蔚想到前些时候在网上看到的消息,全国到处都有骤然停电的现象,某相关部门还说,这一轮停电“不定期,不定时,无计划,无通知”——也就是爱咋停咋停,你管不着。莫不是本小区也中标了?可……这毕竟不是偏远地区……这是京城啊,或许,纯粹只是巧合;或许,只是本小区遇上了,别的小区仍旧灯火闪耀。会不会是小区的变压器坏了?想到“变压器”,温少蔚就想笑,过去很多年,他的工作,就是随车把公司生产的变压器送往全国各地,他因此见过最热闹的街市,也去过最偏远的戈壁。是的,那些日子好像刚刚过去,转念一想已经好些年了,最近五六年,他都在北京的办公室坐着,告别了那些随车颠簸的日子。

黑色突袭的刹那,温少蔚觉得陌生——多久没有这种经历了,睁着眼睛却只看到一片黑。说陌生,又不陌生,他穿越万水千山,穿越二十多年的辰光,村子外头那片林子里的黑浮现在眼前,是旧相识——月光从枝叶的缝隙射进来,林子里是细碎的银光和细碎的梦。可那时哪懂得欣赏这样的梦呢?那时只会担心从黑色里窜出来某个黑影或鬼怪。京城里,黑是奢侈品,从现实里消失、从记忆中退场,月色和星光是不归人,永远辞别了这里的天空。若是拉开窗帘,外头还是有光渗透进来——别的小区还亮着,夜空是灰的。

没有拉开窗帘,他斜靠在床边,把黑像一件膨胀的外衣一样穿在身上。手机当然还残存一些电,能撑多久不好说。手指划过手机上的便签APP,随手点开,看到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摁下的句子:

一大早醒来,阳光已远离尘嚣

树枝的露水显露着爱欲的蒸发

通往幸福的小路被野草覆盖

城东屋檐之上,仅剩秋蝉之云

……

手机屏幕的光也如此刺眼,他扫一眼,把手机锁屏了。他在床上摸到了那个伴随自己多年的IPOD CLASSIC,这是那款产品的最后一代——在手机已然无所不能的今天,音乐播放器几乎是被苹果公司自家的手机杀死的——160G的播放器里,存放了他要听的所有歌曲,是的,到了他这个年纪,流行音乐已没法进入耳朵,他只能让旧曲一遍遍响起。他无法想象如果这个播放器坏了,自己本就匮乏的业余时间会单调成什么样。是的,现在手机上有各种音乐APP、各种流媒体,可歌曲在流媒体上就相当于在人家的仓库里,和那种存储在传统播放器里的拥有感是完全不一样的——那是一种握在手中的踏实感,是属于自己的东西。他有时也会想,或许,当年对磁带、CD饱含深情的人,也会对这种被称为MP3的播放器缺乏安全感,毕竟,一个个可以看得到、摸得着的磁带、CD被完全无形的数据给取代了。没办法,上一代人,总是对新的冲击抱着警惕与拒绝。这些年里,他最奢侈的消费,是入手了几款价格不菲的头戴式耳机,这是他这个渐入中年的男人,对自己的最私密的温柔——当被耳机包裹,他的某些记忆重启。此时,一片漆黑,音乐声像水一般把他包裹。

早些年,他听音乐多是在路上,在大卡车副驾驶的玻璃窗内,目光空洞地望着外面的风景变换,像一个亡命江湖的浪子,他自称“镖师”。公司里,刚入职的年轻人,都得有几年这样的职业生涯,把变压器送往全国各地。那时年轻,他并不排斥、甚至有些向往这样的日子,每天跟司机闲聊,或者自己听歌,看车窗外的烟尘滚滚。有时司机停车休息,四望全无人烟,有种返回远古的错觉。温少蔚想用自己的话写下那种空荡和无望,却很难找出一句比“长河落日圆”更合适的句子。后来他不愿承认,也一直在逃避,可他有时也会被一个一闪而过的念头捕获:当下把日子过成这样,是因为那些漂荡的日子埋下了根源。

套上头戴式耳机,手指在古董般的IPOD上划过,那是真实的触感,和在手机屏幕上滑动不一样,当指尖传来一种磨砂的触感,耳边的音乐声即刻响起。是香港的老歌,一首情歌,是少年时的听觉残留,多情的粤语包裹着他出门。这是老小区,没电梯,楼层也不高,手机微弱的光陪着他出门。租住的是一个单间,这也是这两年才升级的;前些年,都是和别人合租,你永远不知道另外一间房里住的是什么人。合租的岁月持续多年,他时常在半夜被隔壁房间的异样声音吵醒。那时,他感觉到的倒不是欲望的煎熬,而是一种彻骨的无助,那种孤独特别伤人。那时他一年有接近三百天都在外头跟车,租单间,又贵又无用。曾有同事给他算过账,说他出差回来等待下一次出差时才待在北京,还不如在公司旁边住酒店划算;他也不是没想过,但即便再素简、再断舍离,还是有不少衣物、日用品需要存放,哪有说的那么潇洒——再说了,本来已经是北漂了,如若连一个固定住所也没有,那不更显得无所寄托?公司不断进来更多年轻人,他的工作重心就留在了本部,他开始租住单间——对他来讲,独处的孤独比合住的孤独更容易接受一些。

楼梯里永远有一些不知道从哪里传来的霉味。他站在楼下,霉味变轻,小区里的多栋楼都暗着,他往小区门外走,眼前渐渐亮起来。是的,只有他所住的小区停电了,也许哪个地方被烧了,很快就会好的——他长长舒一口气,并没有转身上楼,而是往更亮的地方走去。音乐在耳边缭绕,这首粤语歌的演唱者发声有些奇怪,曲曲折折,永远听不出在唱什么,可这就够了,他要的,是背景音乐,是有一个声音在耳边盘旋,以免自己陷入某种伤人的寂静。出小区门口,往右,沿着长街——这街道是没有尽头的。

没走几步,他就看到了树边的一个人影。夜色中只能看到一团黑影,可就是这黑影,给人很多想象。他把耳机从耳边移开,挂在脖子上,歌声自动暂停了。他听到了那团黑影的抽泣声,那是一个女孩子,正抱着路边的那棵树在哭——或许,在她哭之前,还吐过。他早已过了一见到身形好看的女孩就脑补很多画面的年纪,那种冲上去问联系方式的冲动,已经很久没在他身上出现了。可他并没有立即走开,而是隔着七八米,看着。夜风让寒凉汹涌起来,他感到了某种难过,那应该是很好看的一个人,可她也只能这么无助地把哭声洒在夜风中。小区较为偏僻,周围没有饭馆什么的,或许,她是打车来的——那么,她也住在这里?

他涌起上前问一问的冲动。也就是内心那么一动而已,他腿脚没移动,还是站着,他知道,即使这样看着,也是极为不礼貌的,可他并没有走开。在这时,他的手机响了,一看,是母亲的电话,翻山越海,从海南打来的,电量所剩无几,也只能接了。

“天气冷了吧?”母亲说,无论哪个季节,她开口永远是这一句。一辈子从未走出那个热带岛屿的她,对北方的想象,就是冷,就是冰天雪地,就是……他说:“是的,比海南最冷的时候还冷。”其实也还好,长长的羽绒服套着,体感比不上想象冷。母亲说:“你爸,好多了……”他说:“那就好。”父亲两周前忽然说头晕,母亲电话打来后,他急忙给弟弟打了电话,了解个大概后,立即给弟弟转了三千块钱过去,让弟弟带父亲去医院看看。他不怎么敢跟弟弟通话,害怕从弟弟的语气里听出什么弦外之音。是的,大学毕业十多年了,从毕业起,他就在北京工作,除了春节,他基本上不会出现在老家,即使回去过年,他也是忙着跟旧日的同学见面,很少跟父母好好坐下来,其实,他并非真的跟那些同学有那么多话要说,只不过是不敢跟父母亲面对面而已。即使他们什么都没说,眼神里也会问:“难道你真的不回海南了?”他哪面对得了这种发问呢?他甚至觉得弟弟看他的眼神,越来越讥讽。他能做的,就是到了需要出钱的时候,能够包的,他尽量给包了——他以这种方式来尽自己的责任,或者说来减少自责。

弟弟带父亲去检查了一番后,说没什么大碍,估计是近几年酒喝得多了一些,血管硬化,脑子供氧不足,已经在打针了。他又转了一个红包过去,弟弟没接,第二天,弟弟回复:够了。此时,母亲的声音里,好像有很多话想说,又不知从何说起。2020年春节期间,疫情爆发,他和妻子从长沙带着女儿回去过年,待得极不习惯,他和妻子暗地里爆发了多次争吵;后来,在大年初七,就冒险飞回长沙,不久后他回到北京。那天在老家,妻子不管网上关于疫情的疯狂传闻,执意订了飞机票,他反对无效,口干舌燥,悄然到祖屋站了许久,没人知道他口中念念有词,到底说了什么。2021年春节,他没带妻女回老家,一年里疫情不时反复,转眼又已冬天,他已经快两年没见到父母了。他有些出神,没听到母亲在讲什么。他说:“妈,今年会回去过年。”那边沉默了好久,他说:“妈,我这边停电了,手机电快完了,先这样,有什么事,让弟弟跟我说。”

他率先挂了电话,剩余电量已不足百分之五,这是一个让人极为焦虑的数字,电池的标志变成了红色。从什么时候开始,连电量显示都控制他的情绪了?他只能把注意力放到眼前那个女孩的身影上——是的,女孩,好像这个说法天然会带着某种故事性——此时女孩停止了抽泣。他想,她在等着他上前吗?他又为自己冒出这样的想法感到可笑,一个人生活久了,异性的每个动作都是一种勾引,异性的每次呼吸都像一首情诗。那女孩显然也感觉到他了,回头看了看,虽然有路灯,可还是看不到脸上的表情,更看不到眼神。一切都在阴影里。女孩可能感觉到他没有什么攻击性,也没做出什么需要警惕的行为——或许,因为这里距离小区门口不过三十米,那里永远有两名保安执勤,带给了她安全感。

她甚至先开口说话了:“你还在?”声音像在一个空旷的广场里,飘忽,回荡,好像能被风刮远。

“我?”他只能回答。

“你不是回去了吗?”

——她是把他当成别人了吗?

他说:“小区停电,我刚下楼。你认错人了。”

“认错人?那你盯着我看?”

“不好意思,我走了。你没事吧?”

“你听什么歌?”

“……”他回答不上来,这首粤语歌,他熟悉它的旋律,却听不清任何一句词。

她竟然迈步向他走过来,他想往后退,只缩一步便停住了,期待着她的靠近。她再走三步,他闻到了她身上的酒味。他闻不出那是什么酒,无论灌下的是几块钱一瓶的啤酒还是好几千的白酒,在外人闻起来都一个样。她说:“我听听……”可她连路都走不直,总像要摔倒。她说:“你不是……”靠近之后,她发现真认错人了,也就停住,却也没往后退,站在那儿。他也陷入了某种尴尬,不敢贸然往前,可又不舍得后退、不舍得斩断一个故事往前发展的可能。要求视频通话的铃声响起,没看手机屏幕也知道是谁,每晚大概这时间,妻子都会跟他视频,让两岁的女儿跟他见见面。他接了,妻子抱着女儿出现在屏幕上,而他这边,一片漆黑。

“来,叫爸爸。”妻子的声音传来了。

“黑……没有爸爸……”

“你那边怎么了?”妻子问。

“哦,今天小区停电,一片漆黑。我下楼来了,正在小区门口呢,外头也看不清……我找个路灯。”

“来,跟爸爸拜拜……”

“爸爸……看不到……”

他走到一盏路灯下,灯光昏暗,他的脸灰乎乎地出现在屏幕上,女儿开始鼓掌。他有点心酸,女儿长到这么大,他真正陪伴她的时间不超过三个月;这当然也意味着,他跟妻子的聚少离多。他最愧对的,当然是妻子,可有时就是这样,一边愧疚,一边为生活所迫,不知如何改变。他在长沙读的大学,毕业后公司直接到学校招人,他就来到了北京,之后一直没变过工作,只是在公司内岗位升迁变动。结婚也是一时冲动,他和妻子之前就认识,她一直在长沙,两人就变成了异地恋,有一次他飞去长沙和她把证给领了,之后她仍在长沙自己家里住着,他在北京和人一起合租。前两年,女儿出生后不久,他在长沙买了房,装修好之后,也没住过几天。女儿都是妻子一个人带,他还是孤家寡人的模样。他老家在海南,妻子、房子在长沙,人却在北京工作,想想都让人觉得荒谬——可他就是没胆量去打破这种荒谬。他已经在某种舒适区里待太久,不敢做出任何一点改变。家人、朋友,包括他自己,都知道这种长期分居的状态会出大乱子,可他仍旧拒绝主动改变,在真正的外力推动他之前,他不敢想象,在这个公司熬十几年好不容易熬到中层,换个地方从零开始是什么模样?

屏幕里妻子的脸是小小的一块,可他感觉到了她神色的悲伤,她说:“这时间了,外头冷,没电了,蒙头睡觉呗,你还在外头晃……”她想象过他的不易,想象过他倍受欲念煎熬的样子,可……算了,一往深里想,这日子没法过了。她说:“宝贝,跟爸爸拜拜。”他朝手机挥手。女儿闹:“我要……爸爸……抱抱……”他的神色也开始不对,悲伤之潮上涌。妻子收拾了一下语气,说:“这样吧,你也别晃了,明天再说,给你手机省点儿电。”那边立即挂断了,在两人交往中,妻子往往是斩钉截铁的那个,而他永远是最犹豫不决的,要不,他怎么会这么多年也不能下定决心破釜沉舟?他甚至幻想过很多次,未来的某一天,妻子会直接发一张离婚协议书给他让他签名。他觉得自己在一天天逼近那一刻,他也觉得自己在不断挑战家里每个人的极限,而他……只能这样,熬一天算一天,等那天来了再说吧。

百分之二,手机剩余电量也在挑战他——此时,他反而定下心来,母亲和妻子的例行联系任务都完成了,多出一种爱咋咋地的自由。手机塞到羽绒服的口袋里,他继续看着眼前的那个女孩,刚刚通电话的时候,她一直在旁边看着,好像在等他。

他问:“你住这小区?”

“你见过我?”

“没印象。”

“那你怎么知道我住这?”

“我看你像刚下车的样子,不是住这,住哪儿?”

“喝多了,车一绕,我下来就吐了。”

“闻得出来。”他忍不住笑,“对了,小区停电了,全黑的。”

她抬头看了看小区,呆呆愣愣的。温少蔚知道,有这表情的,也是和自己一样,租房的。他涌起一股同病相怜之感,注视着她的脸,昏暗的夜色让那张脸无比柔美——其实看不太清,可正是这不清楚,让她的脸华美又憔悴。或许盯得太入神,她有点不好意思,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口罩戴上。温少蔚想缓和一下气氛,掏出手机,用残余的电量打开行程码,把手机屏幕一展。她说:“刚刚看你在视频,都有老婆孩子的人了,还这么直接的吗?谁要加你微信?”他更加尴尬了:“我是想告诉你,这是绿码。”她“哼”一声:“确实够绿的。”他伸出的手就更不知道怎么收回了,停滞在半空。就在此时,手机响起提示音,彻底黑屏了,他暗暗苦笑,手机用上一段时间,电池也不经用了,他笑了笑:“没电了,你想加,也加不了了。”

这句话一出口,她猛地往前跨步,站在了他眼前。被口罩遮住的脸,在他的自动脑补中,更加动人,而那双没有被遮住的眼睛也因此更迷离醉人。她的靠近,几乎是在一瞬间,他有点猝不及防。口罩在遮挡口鼻的同时,也遮住了嘴角的变化和脸部的表情,也因此释放出某种不管不顾的勇气了吗?她是不是在想,反正戴着口罩,没人认得,所以管他的……他脑子有点空白,常年和妻子分居两地,他很多时候被欲念折磨得难以排遣,但在这方面,他自认是一个有自制力的人——有时快要决堤,他便细细分析做某些事所需要的成本与代价,也就给自己浇了凉水,彻底清醒。

他下意识地也掏出一个口罩,给自己戴上——他甚至在心里快速闪过一个念头,如果真要发生什么电光火石的事,那是不是也得提前看看她的绿码?他想起前些年当“镖师”的情形,荒无人烟、长风吹彻,有一种亘古的孤独,这种孤独深入到骨子里之后,他就很难适应真正的家庭生活了。是的,他并不是一个前卫与激进的人,可他好像完全没办法变成一个零件,跟妻儿一块组成一个稳固的结构——这也是他这些年没回老家海南或去湖南与妻子团聚的原因。在一个既定轨道里,往前滑,直至冲垮一切的外力出现。他想象过很多次那个画面:妻子在忍受到极点之后,在某一个独自带娃彻底崩溃的时刻,提出彻底终结这段关系。他还忽然想起自己写的句子:

乡愁的铁蹄已连绵数日

在蓝天遥远的心愿中踏响、腐烂

口罩戴上之后,他觉得自己犹如古时的大盗,穿上夜行衣和面罩,胆子也大了起来。他伸出双臂,把眼前这个人抱住了。她并没有挣扎,她也期待着这一刻,她把脸压在他的肩膀处。她是在抽泣吗?那会在羽绒服上洇湿一片吗?她把头抬起来,两人对视,她眼眶发红。如果……如果……不管任何时候,在这样的场景下,温少蔚觉得自己都会吻下去——就算面对的,是一个没那么好看的人。可此时,不行,她足够好看,足够动人心魄,可两人的脸上,都遮挡着一片浅蓝色,他们不能亲一块口罩布,两片布很薄,可距离千山万水。她说:“你耳机里,听什么歌?”

“你听听。”

温少蔚把挂在脖子处的耳罩,套在她头上。

她说:“歌名叫什么?”

“我也不知道。”

虽然不知道,可那旋律每一次都会让他想到黄沙漫天,想到天地荒芜,这和他当年“押镖”的日子所看到的多么像啊。可为什么他今晚一直在播放器里把这首歌单曲循环呢?骤然的停电,在某种程度上,让他隔绝了以往没法隔绝的一些信息,把他赶下楼,也撕开了他生活的某个口子。她戴着他的耳机,脑袋晃动了起来;播放器还在他的口袋里,那根耳机线成了他们的连接线。忽然,眼前一闪,小区里的房间次第亮了起来,夹杂着欢呼声,听不清在喊什么,不外乎“终于来电了”之类。

他说:“来电了。”

“什么?”她指指耳罩,“什么?”

他把耳机从她头上摘下来:“小区来电了。”

“你要回去了吗?”

“是你要回去了,我再走走。”他不敢去看她的眼睛,调了一下口罩,一转身,将耳机套到自己头上。歌曲瞬间把他带回货车副驾驶的位置,那些年里,他就在那个位置上,在车轮如波浪般的起伏中,隔着玻璃窗,看外头所有的风景因为车的速度连成一片,那是他最自由的时刻,公司远在天边,工作遥遥无期,人一直在路上晃,没有尽头,或者说,尽头在远古,在某一个如海苍山。他似乎听到了她在后面说了句什么,可他没有摘下耳机求证,往前跨出的每一步,都踩在寒风筑就的长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