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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放军文艺》2022年第6期|马金刚:全家福
来源:《解放军文艺》2022年第6期 | 马金刚  2022年06月28日07:54

马金刚,1974年12月生于山东临朐,1993年12月入伍,毕业于南京政治学院新闻系,2005年转业,现居济南。作品散见于《大家》《解放军文艺》《少年文艺》(沪)《山东文学》《时代文学》《西南军事文学》《当代小说》《百花园》《战士文艺》《六盘山》等期刊,曾获“齐鲁作品年展”优秀小说奖。山东省作家协会会员。

 

全家福

■马金刚

新兵下连两个月,我被抽调到总站政治处宣传股当报道员。宣传股有三名干部两名战士,其中女干部女兵各一人,我是那个男兵。孙股长抓总;刘干事负责宣传,我跟他学写新闻报道,偶尔帮他到军区的报纸送送稿件,赚十块八块的出差补助;女干事邹萍负责文化管理和内勤,女兵林晓滨从旁协助,她俩常下连队搞文艺辅导。林晓滨年龄小我一岁,但兵龄早我一年,所以我还得规规矩矩喊她班长。

俗话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宣传股负责新闻宣传,录像机照相机一应俱全,照相基本不用自己掏腰包。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国产的富士胶卷八块钱,进口的柯达胶卷贵些,要十二块钱。为了尽快冲洗胶卷往报社投图片稿,每当胶卷进度显示只剩一两帧图幅,刘干事便逮狗拍狗,逮猫拍猫。就拿我本人来讲,一个月能照三四张照片。往家寄时,我特意随信声明照相不用自己花钱,是工作需要,免得引起爹娘不必要的担心。记得我当兵离家之前,请镇上的照相馆上门服务,我穿着没有肩章领花的绿军装跟亲朋好友合影留念,一共照了九张照片;等我的聋子大爷赶来时,胶卷告罄,他几乎老泪纵横,那沮丧劲儿恨不能变成一缕风钻进相机。他伤感地说,说不定哪霎就到那边去了,连给俺侄子留个念想的机会也没了。

五一过后某天,为了测试新相机的自拍功能,刘干事提议宣传股五员大将在办公室照个合影。马小刚入股两个多月了,咱们还没来张全家福呢,刘干事说。于是我们按次序站好,股长居中,两名干事居左,我和林晓滨居右。林晓滨在快门开始计数时把我往她身边拉了一把说,这又不是站队列,你还跟我保持二十公分距离!

隔了一天,我到照相馆取回照片,把这张全家福自作主张地留下了。这张照片其实拍得并不成功,人像位置整体居左且靠上。从神态上看,孙股长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刘干事把注意力放在测试相机的自拍功能上,目光有些发直;邹干事最讨厌孙股长身上的烟味儿,嫌弃和无奈兼而有之,脸带苦相;倒是我和林晓滨的表情说得过去,她落落大方地含着笑意,我则一脸呆傻,细看好像还有点惶恐。说实话,这是我头一回和同龄女性肩并肩照相,她头发里散发出的洗发水味道很好闻,有一个瞬间我恍若置身于一片花丛。

这张照片,我偷偷欣赏了几回,就放到了一摞自己的单人照里。我所失望的是,没有人向我打听这张照片的下落,连刘干事也把测试自拍功能的事给忘了。一张照片对他们来说,仿佛经过脚边的一片落叶,谁会在乎它究竟飘落于何方呢?那两三天,我的心情酸酸的,还有些被人忽视的自卑感和失落感。

过了半个月,我收到弟弟的来信。他先汇报了我爹的身体情况,说他最近老是肚子疼,镇医院给出的检查结果是胃炎。老毛病,吃点药就见效,弟弟宽慰我说。然后他笔锋一转,用调侃的口气说,你寄来的照片比特效药还灵,咱爹把它镶进相框里,肚子一不舒服就往墙上看,看一阵子就腰板挺直精神焕发。他继续说道,你说班长对你挺好,班长就是那个女兵吧,从照片上也能看出来。又说,这张照片在村里引起了轰动,村干部还专门找机会来参观呢,他们没想到你能跟女军官女兵在一起共事,他们老以为当兵就是扛枪开炮、养猪种菜呢。弟弟最后几句话引起了我的警惕,他说,二老都希望你能把握住机会,班长对你好,你脑子也要活泛点儿,该出手时就出手,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

这封信看得我后背发凉,后悔不该粗心大意把照片寄到家里,引起了爹娘的误解。之前我在给他们的信中的确说过领导对我很关心、班长对我很好之类的话——家信嘛,报喜不报忧是常识,如果班长真对我不好我也不会告诉他们。可能是他们的生活太缺好事了,就把希望寄托在两个儿子身上。我说班长对我很好,指的是上级对下级那种好,他们却误读为一种男女关系之好。

想到这一层,我赶紧把弟弟的来信烧了,怕其他人看了笑掉大牙。又连夜给弟弟回信,千叮咛万嘱咐的,一再声明我和林班长就是一般的战友关系,希望他把这张照片取下来,以免造成不必要的麻烦。我还警告弟弟,林班长的父亲是浙江大老板,身家几百万,而且她在老家也有男朋友,对她产生不切实际的想法不仅玷污了我们纯洁的战友关系,对她也是一种亵渎。

弟弟很快就来信了,说为防止照片被别人拿走,我爹已经把它从相框里取下来,夹在记录我家日常开销的记账本里。我知道他很爱护那个本子,像军队的密码本一样慎重地保管着,就锁在离床最近的抽屉里。

总站机关的七八个女兵分布在司政后三个部门、卫生队还有招待所。物以稀为贵,她们容易成为人们谈论的对象。关于林晓滨的故事,我是从警卫排同年兵小丁那里听来的。他说林父是中国改革开放以后第一批富起来的倒爷,善于以物换物,能用小商品换俄罗斯的飞机,也能把糟糠之妻换成大学生美女;为此林母心情抑郁,长此以往转成重症,进了专门的看护医院;在中学读书的林晓滨正值青春叛逆期,自暴自弃辍了学,声言与其父断绝父女关系;在社会上混了一两年,自觉难以立足,就在亲戚的斡旋下与其父见面,接受了当兵的安排。至于我在信上跟弟弟说她有男朋友一事,则是我信口开河,无非是想彻底打消我爹娘的白日梦。

说真的,我一点儿也看不出林晓滨有什么异样。她老成持重,处事有板有眼,与年龄不太相称。舞蹈演员出身的邹干事经常把率性的艺术气质带到工作中来,孙股长刘干事遇事也让她三分,可一到林晓滨那儿,长幼、官兵的身份仿佛换了个个儿。我跟她虽在一个办公室,但很少聊天拉家常,这与工作定位有关,毕竟她代替邹干事处理股里的部分事务,而我只协助刘干事搞新闻宣传;另外从我的角度来看,我对这个小一岁的名义上的班长有种模糊的距离感。都知道部队讲究上下级关系,但凡我一开口就得先称呼她为班长,天天跟个小女兵班长长、班长短的,跟我壮怀激烈的英雄情怀差距太大。我很怀念两个多月的连队生活,刻板但不枯燥,喧嚣但充满阳刚之气。都怪我写的一篇影评在军区报纸获了个二等奖,引起刘干事的注意,被他弄到总站机关来。

我也不得不承认,照过全家福后,我觉得和林晓滨的关系前进了一小步,照相时她主动把我拉近的举动本身就是一种认可,至少不是排斥。又回忆起我们相处的点点滴滴,觉得这是她两三个月来对我的一贯态度。比如在办公室跟我单独相处的时候,她会没话找话,打听我的家庭成员或老连队里她所熟悉的人的情况;她还把我介绍给与她结伴而行的女兵,这是我的新战友马小刚,大家以后多关照之类的。这些小事情,我以前以为是人之常情的场景应付,而不是真心表达,故每每忽略过去。

这次因为乱中出错,把股里的全家福寄给父母还引起过度反应,我有些自责,相当于无意间出卖了他人的善意。而且这种自责的能量远远大于被人忽略引发的自卑,我意识到原先的那种小鸡肚肠,纯粹是自作多情基础上的自讨没趣。我进一步宽慰自己,我们有缘分成为异性战友,就相当于在一个家庭中无法按自己的意志选择兄弟姐妹,应该接受安排并且倍加珍惜。我甚至开始想象,一旦我们复员走向社会,因缘际会,说不定我会在祖国南方的一隅见到她,她会热情地请我吃饭,还利用自己的关系帮我解决生意上的难题,这些都是我们当下深厚战友情谊的延续。

股里五个人平时各忙各的,到了饭点,通常是孙股长从里间踱出来,招呼大伙放下手头工作去吃饭。噢,是该开饭了,这是刘干事在说话;唉,怎么又得吃饭呢!这是邹干事在抱怨。然后,每个人都好像恋恋不舍地看看办公桌,再慢腾腾地走出办公室。出了办公楼,干部、战士分开走,两方的食堂不一个方向。我的饭量大,也容易犯饿,所以每次都以急行军的速度走在前面。突然有一天中午,我像开了窍一样在路边若有所思地站住,并且扭回头去。我看到林晓滨像有预感般地对我颌首一笑,不慌不忙地走到我身边说,你走路太快了,想跟你保持步调一致太困难了,这可不像一个办公室的同事。我赶紧自我批评道,在连队时一到饭点就跑出来站队,紧张惯了。她说,这我理解,我就是随便说说,不过老觉得你跟有意躲着我似的。我的脸腾地热了,好在还能及时调节语气,装出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说,刘干事布置的写稿任务多,我整天疲于应付呢。她说,慢慢来嘛,你之前的陈班长基础不如你,可三年的工夫就到新闻班学习了,后来提了干。我说,那你以后也多帮助我。

从那以后,再到吃饭时间,我就有意识地等着她或紧跟几步赶上她,边走边聊天,像老兵之间那样放松自然地交流,谈话的内容甚至包括提醒她的发夹有些歪斜这样的事情。一段时间后,我觉得那张全家福带给我的愧疚感也淡化了。

总站准备搞一台文艺晚会庆祝建军七十周年,这可是逢五年一遇的大事。总站党委非常重视,政委任总策划,政治处龙主任当导演,宣传股全体上阵,连我这个小兵也安排上了剧务的角色,说白了就是个跑腿打杂的。分布在大半个省的一百多个通信执勤点,半数都有节目,通过层层筛选后,选出二十个,七一前后到总站机关集中审查。

七月中旬的一个周六上午,政治处龙主任亲自出马审节目,邹干事喊我到礼堂搞保障。我先跟她到后台去了一趟,化妆间人仰马翻的,弥漫着一股让我鼻孔发痒,头脑眩晕的脂粉气,我就故意跟她保持一段距离。等她出来后,我看到一个穿蓝碎花斜襟小褂的女演员又随她出来说了几句话,女演员身影有点儿熟悉,但碍于化过妆,我一时没认出来,只呆乎乎地看了一阵子。邹干事过来,笑吟吟地问,认出来她是谁吗?我说,看着挺眼熟。她说,那不是你林姐姐嘛!我恍然大悟,说真是一个熟悉的陌生人。她说,你不知道的事多着呢,小同志!

审节目还不需要过多劳动我这个大剧务,我就跟邹干事坐在台下观赏,当然我得靠后一排坐。我听见邹干事跟龙主任说,小林先上场,她唱完后还得干别的活儿。龙主任点点头。接着便响起了《沂蒙山小调》那熟悉的旋律,我的身体立马打起了激灵,毛孔也像是张开了,毕竟我是沂蒙山区的孩子,从小听这首歌长大。“人人那个都说哎,沂蒙山好……”动听的歌声飞了出来,越过舞台弥满于整个礼堂,但直到前四句歌词唱完,也没见演员出来。孤陋寡闻的我东张西望了一番,以为出了演出事故,或者以录音代替真人走演出程序呢。正当我犹疑之时,我的林班长迈着款款的步伐,歪着脑袋凝望着山间的月亮一样从侧幕走了出来,我情不自禁地鼓起掌来。邹干事扭头看了我一眼,我自知多此一举,连忙放下手来,还自我解嘲地干咳了两下,算是给自己打了个圆场。“青山那个绿水哎,多好看……”接下来的歌声很快把我带到了家乡的崇山峻岭之间,谦逊的谷穗,挺拔的玉米,在风中摇曳的豆荚,阳光下果树散发出酒香的味道,挥汗弯腰劳作在庄稼丛中的父老乡亲……一曲终了,林晓滨向台下鞠了个躬回了后台,可我觉得她的歌声还在耳边萦绕。

“小林这是怎么了?嗓子不太对劲嘛!”龙主任说。

“她这些日子老跟我往连队跑,又是选节目,还得搞辅导,怕是把嗓子累坏了。”邹干事解释道。

“我说呢。”龙主任说。

天哪!在我看来如此美妙的嗓音,差不多就是想象中的天籁,龙主任却给予一般化的评价,确实出乎我的意料。一会儿工夫,林晓滨从后台绕下来坐在邹干事旁边,又专心致志地观看其他节目。龙主任在演出间隙对林晓滨说,这几天你得把嗓子调整过来,得保证演出效果,要不可就取消了。林晓滨说,我尽量吧。邹干事说,不是尽量,是肯定得调整过来,要是节目取消了,伴舞的嫂子们岂不失业了?龙主任问,可不是吗,刚才怎么没看见伴舞的?邹干事说,你家大嫂领孩子到医院打针,高处长家的嫂子这几天换班好给演出腾时间,邓助理的对象……

“别说了,这些杂牌军!”龙主任摆摆手,又扭头自言自语地说,“我家婷婷啥时生病了?不行,中午我得回宿舍看看。”

审完节目已经十二点半了。邹干事陪龙主任起身往外走,又对林晓滨说,你俩收拾一下再走吧,食堂给你们留好饭了。

等收拾完舞台,已经一点多了。往外走时,我发觉林晓滨脸色有些失望,就安慰她说,你唱得已经很好了,我一点儿也没听出你嗓子有问题。她说,今天三营那个二重唱衔接得不流畅,目光交流也不自然,吃完饭后我得找找他们。听她这么一说,我觉得自己有些小气了,原来她不是担心自己的演出效果,而是替别人着急呢。你可以泡点儿胖大海喝,那玩意儿对嗓子有好处,我说。这我当然知道,她释然地笑着说,想不到你还挺细心呢。

吃饭中间,我试探着问她:“你不是浙江人吗?怎么对山东民歌这么感兴趣?”

“谁说我是浙江人?”她抬起头,暂时停止咀嚼。

“大家都这么说的嘛。”我不想多说,怕引起她的伤心事。

“他们是不是还说我爸是大老板,我妈是精神病,我是靠关系才当的兵……”她一脸正色地看着我,好像对自己是精神病患者的女儿毫不介意。

我嗫嚅着说:“我是听别人说的。”

真是三人成虎啊,我都懒得理这些无稽之谈了。她接下来告诉我,新兵连结束要搞汇报演出,她根据平时掌握的新兵家庭情况,编了个小短剧,目的是让新战友们正确面对自身存在的各种困难,也以期引起领导机关的重视,开展有针对性的思想政治工作。听她这么一说,我发自内心地长舒了一口气,仿佛为她摆脱了不幸的命运感到由衷地高兴。

社会上对女青年当兵有种种传言,好像都非富即贵,纯粹是偏见,咱们是战友,你可不能信这一套!她用告诫的语气说。

不过,你确实有些贵气。我坦率地说道。

我颇为自己用贵气这两个字来形容她而得意,也觉得她能担得起这两个字。此后发生的一系列事情证明,她不仅自己贵气,而且是我生命中一个阶段的贵人呢。

熟悉了手头的工作,尤其是独立采访完成的三篇稿件在军区报纸发表后,我就不自觉懈怠起来,认为新闻报道只要素材好,掌握了程式化的写作技巧,差不多都能见报上稿;尤其是周末时间,只要警卫排的老钟班长喊我打扑克,我立马就放下手头的新闻业务书籍或构思中的稿件,欣欣然地跟他到宿舍玩那种三对三的“够级”游戏。

宣传股负责发放文体用品,仓库钥匙就在我手上,老钟班长这个扑克迷,经常找我领扑克。“老规矩,四套五十四号文件。”老钟班长戏称道。起初我们不熟悉,他不好意思找我玩,等我在报纸上见了几篇稿子,有了点小名声,他才放下身段邀请我加入牌局。当得知我连“够级”也不会玩,就一脸不屑地说,写新闻也得深入生活嘛,要不怎么能够兵写兵!打扑克是一种沟通方式,还能从中发现新闻素材,你说是不是?听他说得挺有道理,我就攥着扑克跟他到警卫排宿舍凑热闹。先是站在他们身后看,看懂规则了就补缺,再到主动要求加入,一来二去的我也成了个扑克迷。

我当时不认为这个爱好有什么不妥,毕竟老钟班长在我看来是个有意思的人,他身上有些东西正是我所缺少的,比如所谓的口才。有回我们五缺一,老钟班长领我到单身干部宿舍找郝参谋,郝参谋拎起一件泡在盆里的白衬衣说他今天金盆洗手,不想洗牌。老钟班长用批评的口吻开玩笑地说,郝参谋你得深入群众嘛,要不怎么体现官兵一致的优良传统!洗衣服体面一个人,不打牌得罪五个人,你说哪头轻哪头重?说得郝参谋笑了,扔下衣服就跟我们走,说你个破嘴,没让你搞政工屈才了。

我视林晓滨为我一段时间的贵人自有道理,如果没有她及时提醒,我真不敢保证能金盆洗手。那个星期天,老钟班长到办公室找我,恰巧林晓滨正在贴发票,就跟她开玩笑说,我那桌差两个人,小林你也凑个数吧。林晓滨头也不抬地说,没看我忙着吗?老钟说,小林你得了解观众口味嘛,要不怎么能够唱到我们的心坎里,艺术家都愿意与群众打成一片呢!林晓滨这回抬起头认真看了他一眼,慢悠悠地说,老钟我告诉你,你用打扑克的时间给你老婆孩子写封信多好,同样是指头磨秃噜皮,手指连心的感觉能一样吗!

老钟班长张口结舌了一阵子,没接上话茬儿,出了门口冲我撇撇嘴说,人家说得比唱得好听,她唱得比骂得都难听。

马小刚,你过来,股长有事让我交代给你!我听见林晓滨在办公室大喊。

我转身想往回走,老钟班长拉住我说,快走吧,都等着咱俩呢。我说,不行,她是我班长,孙股长要求我服从她命令。老钟班长咋咋舌,说别看她年纪不大,好管闲事出名,没大没小的!

林晓滨见我回来,口气缓了缓说,知道我为什么叫你回来吗?我说,知道,你是不想让我跟他们打扑克吧。她说,对了,你少跟他掺和在一块儿。又说,好几回我听见你跟他们打扑克,大吼小叫,昏天黑地的,有回还跟小董吵起来了吧,多影响战友感情!我说,游戏嘛,过后就没事了。

她继续说,老钟打扑克我并不反对,他打扑克也是掌握同志们思想状况的一种需要;你跟他们不一样,你正经高中毕业又是理科生,只要努努力,考军校希望很大。你让家人把高中课本寄来,没事可以复习复习,后年就可以参加考试了,光打牌可扛不上红牌。

红牌是军校生的肩章,这我知道。

又说,你年龄比我大一岁,我不该用这种口气跟你说话。

我心悦诚服地说:“哪里,你批评得对,不愧是我班长!”

从此以后,老钟班长再找我打扑克,我都找各种理由搪塞他,几次以后他就不找我了,当然领扑克照旧。有回他看到文体仓库的架子上有副竹板,顺手拿过来甩了几下,唱道:“宣传股,两个兵,一男一女不稀奇;若论年龄小林小,若论级别小马低;一口一个林班长,不怕嘴唇磨破皮;小林让小马去打狗,小马不敢去撵鸡;出双入对别误会,谈论最多是学习;一个唱歌数第一,一个写稿最积极;小马过河进步大,全凭小林会调理。”

唱到这里,他曲风一转,噼哩啪啦一阵乱打,如同急雨敲打铁皮,然后用板一指窗外,用控诉的语气唱道:“好事都是你们的,(谁想俺)警卫站岗不容易;一天敬礼无数次,严寒酷暑站笔直;冷气热气加车屁,腰酸腿疼谁在意;打个扑克解解乏,(她)把俺说成扑克迷;阻止俺带小马玩,破坏俺俩好关系;眼不是眼来鼻不是鼻,你说可气不可气!”

我笑着听他唱完,颇感兴趣地问,钟班长你也在演出队待过吗?

他说,当年我跟演出队下连搞保障,抬箱子搬乐器,嘴痒不会唱,手痒管不住,弦啊号啊的不敢碰;竹板子皮实,越打越响亮,越打越手痒。

说到最后,他的表情有些黯淡,我倒觉得他越来越可爱了。

进入十一月,我收到弟弟的来信,说我爹娘想来部队看我,问纪律允许不允许。我心说,这有什么不允许的,跟我一样在机关当兵的,人家父母五一期间就来队探望了。战士亲属来队探望,部队既不鼓励,也不反对,炊事班曾班长闹情绪,后勤处协理员还主动想办法请他父母来队做思想工作呢。弟弟还在信中说,我爹准备在元旦前动个小手术,如果能实现来队探望的愿望,肯定对治疗有积极的影响。

说心里话,我对父母来队态度并不积极:村子里像我一样出去当兵的,一般两年后才回家探亲,对长时间分离有心理预期,而我离家刚一年,好像没这个必要。这是拿到桌面上的话。另外我还有点儿小私心,总觉得自己的父母不够光鲜体面,不足以跟我一起形成整体视觉冲击力。我爹一入秋就戴帽子,那顶十年不换的帽子的帽檐软沓沓的几乎盖住了额头,说不定还有汗碱;我娘也很重视头部保暖,她那条对折成等腰三角形的绿方巾盖住头发耳朵后在下巴处打结,很容易让人误认为她故意与社会拉开距离;弟弟也可能会来,上高一的他穿着我淘汰的掉了色的裤子,露着核桃般的脚踝骨,像个移动的吊脚楼模型。最关键是我担心父母来队的动机不纯,他们大概不满足于光从照片上审视离我最近的女兵……

私心归私心,必要的孝心还是有的。在请示孙股长后,我给弟弟回信说,领导同意你们来部队看我,但不要带礼品来,这是部队的纪律要求。同时我还故意正话反说地暗示他,来部队不是过年走亲戚,不必穿新衣,只要干净利索就可以。弟弟很快又来信了,说放心吧,咱爹娘保证不会给你丢脸,我就不去了,车票钱够我好几个月的生活费,该节省还得节省。

我记得那是刚进入十二月第一个周六的下午,将近四点钟,我爹娘真来部队了。接到门岗的电话,我立马跑步出门去接。他俩站在大门口的警戒线外,正歪着身子向大院里看。我先出了大门,跟他们打了个招呼,然后再到传达室登记。警卫排对战士亲属有礼遇,只要登记就可以从营门进入,沿着营区的大路转到东南角的月亮门直接进入招待所,而不必从另一条街上的正门进入,既能省路,还能顺便参观一下营区。

他俩的打扮还算称我心意。我爹的长檐帽换成了鸭舌帽,中山装的上衣口袋露出钢笔亮锃锃的别针,脚上还穿了双棕色的皮鞋;我娘的绿方巾换成了紫纱巾,在脖子上绕着,没有蒙头,还剪了个齐耳的短发;他俩的打扮仿佛是邻居卢明松两口子的翻版,男的在煤矿下井,女的在同一单位烧饭。唯一让我不甚满意的是他们随身携带的塑料编织袋,鼓鼓囊囊的,像是逃荒的标配,上面还印着沂蒙化肥厂的蓝字。

我问他们怎么来的。我爹说,他们坐最早一班长途车到烟台,再坐一个小时的短途车到驻地县城,路上整整走了十个小时。我娘很担心编织袋里的煮鹅蛋,说袋子装在车底下,到站往外拿时才发现上面压着箱子,怕是把鹅蛋压扁了。我爹说,人能囫囵着来就不错了,还管什么鹅蛋。

我爹对部队的环境挺满意。我还以为你们住石头房子呢,他指着站部三层红砖青瓦的楼房对我说,这座楼看上去虽然不豪华,但挺有气派。我们往招待所的月亮门走时,正好碰到老钟班长从澡堂洗澡回来。他大老远就把脸盆放在冬青树下,又把头上搭着的白毛巾薅下来扔进脸盆里,笑容满面地冲我们挥着手。走近后抢过我手里的编织袋说,早听说叔叔阿姨过来看你,这回真来了,欢迎欢迎!我爹从烟盒里抽出根香烟递给他,他接过去夹在耳朵上,说谢谢叔叔。他马叔叔脸放红光,跟他并排着走,一路查户口一样地问他姓甚名谁家住何方当兵几载,老钟班长客气地回复着,一点儿也没表现出油嘴滑舌的那一面。他俩相谈甚欢,我爹似乎始终掌握着话语主动权,像是特意向我展示他非同一般的交际能力。

老钟班长把编织袋放在招待所门口,转着圈冲我爹娘敬了个礼说叔叔阿姨再见。我爹还想拉他到房间说话呢,他说脸盆还在树底下毛巾都冻成坨了,于是我爹不再挽留,主动伸出手去跟他握别。我到招待所前台拿房间钥匙,小苏说林班长已经拿走了,这会儿正在房间等你们呢。

剧情比预想的来得快,不由让我愣了一下。但也只好硬着头皮往二楼走,还故意走得快些,想赶在爹娘前面见机行事把她打发走。

林晓滨站在门口,手拎一小袋红糖说,天冷,得给阿姨喝点红糖水驱驱寒,招待所可不提供这个。

我娘立在她跟前,端详了十几秒钟说,哎哟这闺女,比照片上还俊呢!

林晓滨拥着我娘,把她安顿在沙发上,给她冲了杯红糖水,说你们先说说话,晚上刘干事代表孙股长请二老吃饭,咱们晚上见,这会儿就不耽误你们说话了。

见她要走,我娘赶忙解开扎着编织袋口的细绳,不停地往外掏东西塞到她手上:杮饼、瓶装醉枣、炒花生……我娘塞一样,林晓滨往茶几上放一样,最后拿了一瓶醉枣,说阿姨咱还见面,我先拿这瓶枣吧。又满足地说,沂蒙山上结的枣,肯定好吃。

我娘说,跟这红糖水一样甜。

送林晓滨出了门,我娘站了一会儿,确信她走远,才把门小心关上,说可惜了,这么好的闺女,给俺儿当媳妇该多好。我爹倒是识大体,说人家都有对象了,你说这有啥意思!

听他这么一说,我吊着的心往下降了五厘米。

晚饭在部队附近的小海鲜店吃的。孙股长到军区开研讨会未归,邹干事利用周末时间照顾生病的老母,为此刘干事代表他俩给我爹我娘接风,林晓滨作陪。

我爹带了他自酿的杮子酒,一桶三斤,酒精度六十以上。刘干事批评我说,不是说好不能从家带东西吗?我说这是家酿山果酒不花钱,刘干事说那我就尝一杯,他还坚持让我爹喝他带来的八仙酒。我爹刚把塑料桶的内盖揭开,林晓滨雀跃地说,先让我猜猜这是什么酒。她像在化学实验课上辨别液体成分那样用手在桶口扇了扇,提着鼻子嗅了嗅说,杮子做的,对不对?我爹激动地说,完全正确,一看就是喝过酒的人。我娘的情绪也调动起来了,嗔怪地对我爹说,我没喝过酒也知道这是杮子做的,应该说小林班长是吃过杮子的人。在我给林晓滨倒酒之前,先征求了一下她的意见,她看了看刘干事。刘干事说果酒嘛,就是饮料。我爹低了头偷笑,我娘袒护林晓滨说,先倒半杯,这玩意儿度数还不小呢。

六十多度的白酒可不是闹着玩的。喝了第一口,刘干事连连称赞,嗯,不错,好酒,一个字,就是纯。他本来就爱此物,完全忘了之前做出的果酒属于饮料性质的判断。听说他到报社送稿请编辑吃饭,把人家喝得两天下不来床,为此报社编辑室主任还专门打电话给龙主任,让他管好下属,严格遵守送稿有关纪律要求。林晓滨喝了一口,看样子有些难以下咽,紧闭着嘴面无表情地让酒液完全依靠重力作用自行渗入喉咙。过了一会儿才说,劲好大,我都不敢喘气了。喝第二口时她明显有了抵触情绪,刘干事像是给我家的酒正名,说这酒就是这个特点,一口硬二口绵,不信你再试试,保证让你品尝到杮子的甘甜。她于是又端杯喝了一小口,舒出一口气说,还真是这样呢,我之前没喝过白酒。等三口酒下肚,她好像找到这酒的美妙之处了。她把脸转向我说,马小刚你看看我的脸是不是红了?我略微瞄了一眼说,有一点儿,不明显。我娘说,你这脸红得好看,比打了胭脂都漂亮。听我娘这么一说,我都觉得脸红了。

下酒菜以海鲜为主,全是我老家没吃过的,这给我爹娘带来了不少困惑。蛤类的还好说,一加热壳就开;海鱼跟河鱼在吃法上也没多大差别。麻烦的是那盘爬虾,此物长相丑陋,像变形的蚰蜒一样卧在盘子里好几层。按理说我该给他们剥一个尝尝,但我也是第一次吃这东西,食堂从没上过这道菜。第一杯酒喝完后,林晓滨把爬虾转到自己跟前,拎起一只,交替着揭揭两边,捏着虾头往后掀着翻了个跟头,一段完整的爬虾肉就出来了。她蘸上姜汁递给我娘说,阿姨你尝尝。我娘用抵触的眼光看着虾肉,内心斗争了一小会儿,看样子不好意思拒绝,就接过来填在嘴里,闭上眼慢慢咀嚼了几口,连声说,好吃好吃。林晓滨把手指聚拢起来,在去腥水里洗了洗,又对我说,哎,马小刚,你也给叔叔剥一只尝尝。我如法炮制,也给我爹剥了一只,就是技术不过关,只剥出一根筋般的细条。

说实话,林晓滨这个举动令我很感动,比拉我靠近她照相更有人情味儿。我娘整天跟我爹土里刨食,回到家里还得任劳任怨地照顾我们父子三人,从未有个女儿帮她搭把手,更谈不上体贴关心。看到我娘幸福的样子,我为她感到遗憾:如果她有这么个女儿,我有这样一个妹妹就好了。

等我再给大家斟酒的时候,林晓滨说只要一点就够了,不多喝。刘干事也没发表意见。

喝了两杯酒后,我爹拽了拽我,我以为他要上厕所,就站起身陪他往外走。走到吧台那边,他说你给我要杯水,我得吃片药,在酒桌上我没好意思吃。这时我才发现他的脸色发黄,额头还有汗珠渗出来。我意识到他的胃病犯了,就劝他说,这里离招待所不远,咱们回去吧。他有些着急地说,没事儿,就是该到吃药的时候了,跟喝酒没关系。我从吧台要了杯水,他倚着墙吞下药片,捋了捋肚子说,好了,咱回屋。坐下后,林晓滨问我,叔叔没事儿吧,我看他脸色不对头。我说,没事儿,喝酒的正常反应。

我爹懂酒桌规矩,让我敬刘干事酒。刘干事对我说,敬我酒可以,但你得先敬老人,老人培养你十八九年,部队才培养你一年,我没说错的话,沂蒙山区农村有父子不同席的说法,你大概还没敬过老人一回酒呢。林晓滨转过去,给我爹添了点儿酒,用满带笑意的眼神鼓励着我。

我端起我爹的酒,双手递给他。他也站了起来,双手接过酒,嘴角连续地抖动着,一饮而尽。

那的确是我和我爹第一次在一个酒桌上喝酒,也是我第一次给他端酒。

第二天的计划是,我陪爹娘到市区逛逛,也说说心里话。招待所不提供饭食,我得早起来领他们出去吃早餐。到了房间才发现桌上摆着油饼油条和两个挤坏的咸鹅蛋,就等我一块吃呢。我娘说,还好,就挤坏了这两个。她算了算,除去两个坏蛋,还有十八个完整的,四个领导同事一个人能分四个,剩下的那两个归我。至于杮饼、醉枣、花生之类的,让我看着分,还怕他们不收。我爹说,听你爷爷说当年八路军驻在我们村里,打仗之前家家户户战前送煎饼,跟我们这点小心意是一个道理。又说,何况人家还请我们吃海货,我出去结账才知道,刘干事早把钱押那儿了,真是不拿群众一针一线。

早饭后,我想先领他俩逛公园。刚穿过月亮门就碰到了林晓滨,她递给我一个旧相机说,刘干事说拿这个相机给你用,新相机怕有急事用。我说本想在公园里租个用呢,她说胶卷是她自己买的,能照多少就照多少。我表示完谢意,她又想了想说,不如这样吧,我给你们照张全家福吧,招待所前面的假山倒是一景,好多人在那里合影留念呢。我爹说,在大门口照不行吗?那里还有站岗的卫兵,一看就是在部队照的。我说,部队禁止在营区门口拍照。我爹点着头说,咱是得入乡随俗。

于是我们重新返回招待所,在招待所前面的假山前站定,林晓滨把我爹安排在中间位置,给我娘整整头发,示意我爹把帽子戴得正一些,连续拍了两张。

照完后,她觉得意犹未尽,又端详着四周说再找个合适的地方来一张。正在这时,老钟班长穿过月亮门走了过来。他身着便装,斜挎绿包,看他手攥包底警惕的样子,大概是到邮局往家里寄钱。他抬手跟我爹打了个招呼,说叔叔照相呢,下回你们夏天来,假山上还有点花花草草的。我爹说,有人就行,下回说不定什么时候才来呢。老钟班长说,你们家离得近说来就来,我家在黑龙江就没这条件。他本来走出去好几步了,又转回来对林晓滨说,在军营拍照就得有军队的特点,否则叔叔阿姨不是白来一趟吗。英雄像前留个影又不违反规定,走,我亲自出马给你们照。

我们再一次穿过月亮门,来到办公楼一侧的手握步话机的英雄雕像前,英雄的姿态类似电影《英雄儿女》主人公王成呼叫炮击方位时的经典剧照。老钟班长拿着相机前后左右地找好拍摄点后,把我娘安排在中间,我和我爹站在她的两边,他说这样就对了,母亲才是第一位的,我们军人就是要保卫祖国保卫母亲嘛。

林晓滨说,老钟,你说了一篓子废话,这话我倒觉得有点道理。老钟班长眼珠转了转,又改变了主意,对我说小刚你到叔叔那边去,又冲林晓滨挥挥手说,你也别废话了,过去站阿姨那边,这样更合理。林晓滨有些不自然地笑笑说,老钟你只要说出个道理来,我就过去。

老钟班长说,就说咱们眼前这位英雄前辈吧,当年牺牲生命为了啥?还不是图个后人幸福平安,你过去填补一下,不就更显得合家幸福团圆吗。

见林晓滨仍有些迟疑,他吧嗒吧嗒嘴说,怎么,我说得不对吗?你们宣传股爱搞摆拍那一套我又不是不知道,上回军民共建,你不是还给老大娘梳头洗脸吗。

林晓滨反驳他说,我那是配合工作,跟这不一回事。

她嘴上不依不饶,但还是落落大方地走过来,靠近我娘站着,手挽着我娘的胳膊,把头自然靠在她的肩膀上说,你倒是照啊,叔叔阿姨还要出去玩呢。

这还差不多,老钟班长咧着嘴挖苦说,南方丫头就是长不高,营养不好,不过倒真像是一家人呢。

跟他们分了手,我们一家三口出了营门往公交车站牌方向走,谁都没有说话,我爹娘的脸上洋溢着一种羞怯又喜悦的表情;我的心情也不安定,像是头一回吃酒心巧克力,咬破后一时不敢张开嘴,怕那种又刺激又美妙的味道转瞬即逝。我们刚到站牌那里,一辆公交车就来了,我招呼爹娘上车。我爹紧走两步后,又突然停住说,咱走走吧,先不坐车了。我想,他大概是怕公交车把他的幸福感带走吧。

幸福感还是被带走了。走了近一千米,到了县人民医院门口时,一辆拉着警笛的救护车呼啸而至,我们只得停在大门一侧让车先开进去。我娘看了看救护车,张了张嘴,像是要说什么,但没说出来。直到又走出两百米,她才对我爹说,兴许这里的医院水平高,不如咱再住几天,你在这里好好检查一下。我爹说,胃炎还有什么大事,现在检查都是靠仪器,哪里都一样。我说,要是检查的话,我可以请孙股长帮忙,他家嫂子就在烟台的大医院当医生,比这里的医院技术高。我爹说,现在吃的药挺见效,观察一段时间再说!

县城不大,我们又走了五百米就到了公园,在里面我给他们拍了几张照片。我爹一再嘱咐我说,胶卷钱是林班长出的,你别忘了还给她。出来后又逛百货大楼,母亲买了些烤鱼片、花蛤肉之类的海产品。她对我说,这里的海货倒是挺全的,就是没见那个爬虾,我还吃上瘾了呢。我爹说,咱山里人吃个虾皮虾酱就不错了。可能觉得这话有点刺耳,又换了欣然的语气说,将来等俩小子工作了,你想吃啥都有,要不就把你弄到海边住,想吃什么捞什么。

逛了一上午,中午我们在小饭店吃了鲅鱼水饺,我想再领他们到其他景点看看。我娘看看我爹,见他没表态,就说,咱还是回去歇着吧,今天有些累了。

往招待所走时,我爹又突发奇想,说他想下午就坐车去烟台,在那里住一晚上,第二天早晨走更顺当一些。我盘算了一下,从烟台到我们县城只有早上七点一班车,如果等到明天即使坐最早的一班车到烟台,无论如何也赶不上早班车,就得在烟台住一晚上;当然,如果坐不上早班车,也可以坐晚些时候的车从烟台先到潍坊,再从潍坊回我们县城,但那样的话既费时又劳神,对我爹的身体是个挑战。我觉得他们来一回,没有达到我预期的停留时间,见这一面成本有点高。我爹说,该见的也见了,该吃的也吃了,待一天跟待十天是一样的。我娘说,咱出来一回不容易,烟台是大城市,到那里逛逛最好。

只要有我爹在,我娘很少发表意见,这次在早去烟台与跟我多待一段时间的问题上,她选择了前者还给出了一个不错的理由。我想,如果没猜错的话,她大概是想借烟台一住的机会陪我爹看看病,毕竟那里的医疗条件更好。我想陪他们去,又不好请假离开驻地。转念又想,他俩能从老家来部队已经证明了适应外界的能力,到烟台又有什么难处呢!

为节省时间,我们坐公交车回到部队招待所,收拾了一下东西,就一起赶往长途汽车站。路上,我爹反复提醒我,一定跟领导解释清楚,就说家里还有急事,不跟他们告别就是怕再给他们添麻烦,他们一定会理解的。

把他们送上开往烟台的汽车,回到站部已经是下午三点多了。到了办公室,我看见林晓滨正坐着发呆,办公桌上还摊着一件部队发的棉袄。她看见我,急忙用手抹眼睛,说这棉袄放在宿舍有些时候了,拍打了几下,尘土飘到眼睛里不舒服。

她的声音发齉,凭我的经验判断,除了感冒就是眼泪流到鼻腔引起的。不过我当时想不了那么多,彼时我还沉浸在爹娘走后的失落情绪当中呢。

她把那件棉袄慢动作般叠得规规矩矩的,装进一个白色枕头套里,站起来递给我说,这里面还有两双胶鞋,我也穿不着,放着也是浪费了,你捎给阿姨穿吧。

我说,家里有急事,我刚把他们送到汽车站。

农村的事情就是多,她略有遗憾地说,那你把鞋和棉袄寄回去吧,希望阿姨别嫌弃。

看着她发红的眼睛,我心里有些过意不去,毕竟她的眼睛受损是因为给我娘找衣物所致。我说,我娘肯定很喜欢,我替她谢谢你。又想起早上跟我们一家三口照相的事,觉得她可能心里不情愿又不好意思拒绝,就诚恳地说,照相时为难你了,老钟班长给你出了难题……

你可别这么说,她换了一副爽快的语气说,其实我觉得很温暖,很久没那么开心了,这是真心话!

我也被她感动了,说那就好,那我心里就不别扭了。

接着她向往地说,其实我很想到沂蒙山区看看,整天唱《沂蒙山小调》,却从没见过沂蒙山……

我说,等我将来退了伍,一定邀请你到我的家乡看看。

她说,再说吧,我这阵子想申请提前退伍呢,家里人都希望我早回去……

我站着,期待她继续说下去,但她没有,见此我就知趣地先走了。

过了半个月,弟弟的来信证实了我的猜测。那天我爹我娘到了烟台,找了个小旅馆住下,第二天就拿着在我们县中医院拍的X光片到医院问诊,大夫说症状很明显,建议他们在烟台住院手术。当听到手术时间最快也得排到十天之后时,我爹坚决要求回老家,毕竟在我们县城动手术便于我娘照顾,也不耽误出院回家过年。

咱爹从部队回来的第七天就动了手术,医生说挺顺利,至于能否切除病灶不好说,弟弟颇为伤感地写道,肿瘤好像不是良性的,以后就看他的造化了,但愿他能逢凶化吉,当然我们也得做好思想准备;医生说再过半个月的就能出院了,在家过年看样子是没问题的。

弟弟最后写道,要想咱爹好得快,还得靠你的特效药:听说你跟二老照了不少照片,还有一张特殊的全家福,不用我说你也明白,就是在部队照的那张四人照,能早寄来就早寄来吧,咱爹天天巴望着呢。

这封信是我一个人在办公室里读的,读到半路眼泪就汹涌而出了。弟弟手写的那些熟悉的文字,彼时在我看来很像是一只只魔鬼的眼睛,在不停地变幻着角度,一会儿嘲弄我,一会儿恶狠狠地盯着我,一会儿字迹全无,一会儿又加粗加黑地强化着它们无情的破坏力。我怎么也想不到,我爹只有四十几岁,跟我们站长一样的年纪,人家在生龙活虎地指挥千军万马,而他则奄奄一息地困守于病榻,天天面对着死神的威胁。

但我终究不能感受到我爹的病痛,我所做的只是从外在因素出发,努力为减轻他的病痛,尽点孝心。我用积攒下来的八十多块钱,又借了三十,买了两瓶据说能修复遗传基因的营养口服液,连同林晓滨送给我娘的胶鞋和棉袄装在一起寄走了。

至于弟弟提到的照片,我何尝不盼着林晓滨早冲洗出来给我呢。但胶卷是她的,我只用了八九张,剩下的得等她照完后一起冲洗,没有特殊情况一般不会请照相馆师傅在暗室里剪下用过的胶片先行冲洗。而且这些日子,她跟随邹干事带领歌舞小分队下连搞元旦慰问演出了,演出地点也不固定,想打个电话找她都困难,我只能被动地等待。

收到弟弟这封信的第三天下午。我刚从打字室回到办公室,刘干事就问我:小马,你们这张合影是谁照的?你看看,逆光,脸黑得像侦察兵涂的油彩。

听他这么一说,我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准是老钟班长把我们的合影照砸了。我怀着侥幸伸着脖子慢慢靠近办公桌,从那堆摊在桌上的照片中一眼就认出了那张四人合影。果然,我们一家三口和林晓滨的头顶有一道彩虹般的亮光,再看看我们四个人的脸,在那道亮光下隐隐只有个轮廊。我当时就觉得眼前一黑,心说,老钟啊老钟,你表面上做了件好事,实际上还不如不做呢,这不是害我吗?得知是老钟班长干的好事,刘干事说,他就是一张嘴,死的能说活,当然活的也能搞死。又说,小林下连演出前把胶卷送到照相馆,我今天一块拿来的。我稳了稳情绪,装作若无其事地挑出有我家成员的照片,拿着回了宿舍,蒙上被子,欲哭却无泪。

在跟我爹我娘逛公园时,我娘讲了一件事。说前一阵子,我爹的把兄弟高叔到我家玩,顺便说到他哥哥的女儿曾见过我一面,对我印象挺好——这话不是随便说的,那是意味着她家有主动提亲的意思。她家可是我们镇上有名的个体户,手里有个十万八万的。几年前我家盖房子需要钱,我爹到高叔家借钱,高叔说他手头没有,但可以转借。几天后高叔让人捎信来,说钱的事已办妥,让我们尽快去拿。我爹觉得一个人拿三千块钱不安全,就带我一块去。在高叔家里,我见到了一个女孩,她好像早知我们的来意,一见到我们就知趣地离开了,后来才知道钱是从她家转借的。对她,我没留下太多印象,长什么模样我也忘了。我娘说,你爹也没征求你的意见,说等你回家探亲时见面再谈,相当于把这事儿给辞了。

躲在被窝里,不知怎的我突然想起了这件事。说实话,我仍然没有其他过分的想法,我只是觉得他们确实太需要我在某些方面有所表示了。

我突然有了一个主意。

周六,我早早起床来到办公室,把装胶卷资料的档案盒从文件柜里搬出来,从其中一筒标有一九九七年五月的胶卷里找出我们宣传股五人合影的底片。吃过早饭,不到八点就到了照相馆,那时还没开门呢。等照相馆的师傅来了,我说明来意,请他们按加急来处理,声明可以多付冲洗费。照相馆是我们的合作单位,哪好意思多收我钱,不到中午就拿到了照片。写到这里,聪明的读者想必都看出我移花接木的伎俩了,不错,正是如此。我把我和林晓滨那一截从照片上剪下来,叠在我们一家三口在假山前的合影上,拼接得看上去天衣无缝。但我马上就发现问题了:天衣无缝没错,人衣有别啊,我爹我娘穿棉衣,我和林晓滨穿短袖。

只得另起炉灶。我又扒拉了一轮胶卷资料,好歹辨认出林晓滨三张穿冬装的底片,作好标记,又请照相馆冲洗出来。经过反复对比,终于找到一张可以与逆光照图幅大小相配的照片:这张照片是她和三个女兵一起照的,她站在排尾,背景是门口挂着大红灯笼的办公楼。我把她的形象剪下来安排在我娘的身边。然后我又买了个胶卷,装在新相机上,尝试着用不同的光圈速度配合,分别放在不同的光线环境下多角度翻拍,直到用完整个胶卷。然后我第三次来到照相馆冲洗,一直折腾到照相馆下班,我的移花接木之作才终于问世。

需要说明的是,照相馆的师傅很有职业操守,始终耐心地按我的要求操作,从没问过令我尴尬的问题。但这张照片要多别扭有多别扭,姑且不说我们照相的位置离开了英雄雕像,也不说拼接处的那条来历不明的竖线,最关键是神态不合拍。林晓滨在和战友合影时身体是向外侧的,还调皮地举起了一只手,而我娘则朝里紧挨我爹,这样她俩之间就显示出不好解释的物理距离。从表情上看,剪下来的林晓滨笑得很灿烂,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我们一家三口当时在共同面对林晓滨时都表现出不同程度的拘谨,像酒桌上面对那盘爬虾那样不知所措。总之,这张照片给人的感觉是有些滑稽诡异,好像她专门跑到照片里搞恶作剧取笑我们一家三口似的。

照片洗好后,我没有勇气寄给弟弟,而是把它锁进抽屉里,连同那堆剪得乱七八糟的照片碎条。我甚至没有勇气打开抽屉,好像包括我自己在内的四个人物形象,它们已经脱离了所代表的真人而拥有了独立的灵魂,它们四个或独立或结伙跑到我的梦里,用扭曲的表情质问我,让我寝食难安。

林晓滨结束巡回演出,回到了站部,已经是元旦过去十天了。她比出发前黑瘦了不少,精神头也有些疲倦。我和她一起去食堂吃饭时,她不停地为驻扎在山区的战友赞叹,还列举很多感人的例子来启发我。有的执勤点没有澡堂,洗澡需要到小镇上,一个星期洗不了一回;有的执勤点,战友们顿顿萝卜白菜,而她碗里的肉片最多。她还说,有的战友为了能够考学,利用周末时间到驻地中学老师家里请教,用积攒的津贴买礼物给老师。你条件好多了,咱总站本科研究生学历的干部那么多,你得多跟他们请教,她劝我说。

我说,过了年就好好干。她说,明日何其多呀,从今天就开始吧,课本不是给你寄来了吗?

看我不说话,她关切地问,上次你家叔叔来,我没好意思多问,他脸色看上去好像不舒服呢?

我说是啊,他那时已经生病了,前些日子刚动了手术。

她说,怪不得你看上去不开心,原来事出有因啊。

当然是事出有因,不过我哪敢告诉她呢。

又过了两三天,弟弟来信了。说我爹出院了,我寄到家里的营养液和胶鞋棉袄也收到了,但一直没收到照片,我爹还以为邮局没送,专门让弟弟到邮局查看。他到了邮局也没找到,我爹又担心照片说不定在半路丢了,一天到晚躺在床上唉声叹气的,一听到有自行车的动静,就指挥我娘到门口迎接,以为那是邮递员老庄来送信件了。弟弟说,你没寄还好说,要是丢了到哪里找?这比大海捞针还难哩。

不就是张照片吗,咱爹还真把它当成救命的神药了,我看他老人家的神经也被病给折磨得乱套了,他明知你班长有男朋友,当他儿媳的可能性几乎是个零,他这是图得个啥!咱娘也好不到哪里去,人家不稀穿的衣服当破烂送给她,她当成了宝贝,整天穿在身上到处显摆,还弄得感冒了,你知道咱爹这病就怕传染引起炎症。弟弟在信里向我抱怨,看样子他也被我爹折腾得不轻。

你当兵就像个兵样,人家挖坑道还锻炼身体呢,你整天照相有什么用,你又不是模特能挣钱!弟弟也没放过我。

他在信中发出了最后通牒:赶紧把你们那张宝贵的全家福寄来吧,挂号信、航空件都行,邮费我来出,你再不寄来的话,我这个年都没法过了!

于是我咬了咬牙,把那张精心裁剪拼制的翻拍照片寄给了弟弟。我安慰自己说,这张照片虽然有造假的事实,但本质是真实的,就像刘干事送我的关于新闻写作的书籍中说的那样,新闻的真实是本质属性的真实,而不是单个新闻事件的真实。

寄照片时,我没有把信件放到传达室的义务兵免费发信处,而是花了八毛钱寄的挂号信。我怕信封因为种种原因开裂让照片露出来,也怕走平信半路出现丢失的情况。

离过阴历年还有八九天的样子,弟弟的回信来了。他说:临近年关家里本来就挺忙,你寄来的照片更是忙中添乱,家里人来人往,都来参观照片,说你厉害,娶了有钱的女兵,咱爹起初还解释说你们只是普通战友关系,但他越解释别人越不信,还对他一味地恭维。后来我看他越来越享受这种被人仰慕的感觉,恐怕现在连他自己也信了,甚至开始跟人讨论你们将来成家立业面临的种种问题,担心你要是去南方工作可能不习惯,简直到了自欺欺人的地步。

好处是,这张照片像是一针强心剂。化疗的针药打进去挺难受的,恶心无力加呕吐,一有人来看这张照片,他就恢复精神,讲述你们一起逛公园、吃酒店的经历,包括她给咱娘剥虾吃的细节、给他倒酒端酒的细节,看那架式,要不是碍于你领导在场,就差当场叫公公、婆婆了。祥林嫂的孩子让狼拖了去,悲伤过度见人就唠叨,现在我才知道过度喜悦也有这种可悲的表现。当然你也知道,强心剂的作用是有时效性的,等人家一走,咱爹的颓势就立马显露出来,像个连轴转的讲解员那样疲惫地躺在床上,叫咱娘给他捶背按摩,心情烦躁不安,口出粗言,如同换了个人。

这还不是最坏的,最坏的是晚上临睡前,他们一直在讨论一个问题:照相时明明站在一个军人雕像前面,可这张照片上却是一个光秃秃的假山。他们争论来争论去的,都怀疑对方的脑子出了问题,互相指责,说等病好后再到部队现场验证。我唯一的猜测是他俩都记错了。

不过,我能看出这张照片有问题。第一个明显的漏洞是你林班长的官越当越小了,在你们办公室照的五人照上,她是下士,肩上扛着一粗一细两根杠,等你们四个人照时成了一根细杠的列兵;第二个疑点是她越活越年轻了,第二张照片明显比第一张照片稚气。你能给我解释一下吗?

你说你过年能够回家,你要是能领个活人回来,或者至少再弄张二人合影回来,我就相信你没有造假。

阴历年底前,刘干事接受了军区报社的约稿,为新开辟的“新春走基层”专栏写篇纪实通讯。他带上了我,用几天时间走了三个小散远的执勤点,回到站部已经是腊月二十五了。

这次外出采访,我收获颇丰。重新体验连队生活是一个方面,另一个收获是我遇到了新兵连时的战友小孔。他们的执勤点位于半山腰,几个人平整出一块地养猪种菜。我去的时候,他们几天前刚杀了一头猪,腌制了上百斤咸肉,还送我一大块后腿肉。回部队的路上,刘干事说,这块肉拿回家去吧,你们村庄可不一定有这么好的猪肉。我说,我想送给林晓滨,她老家吃不到咱北方的猪肉,再说我还欠她半个胶卷呢。刘干事说,这块肉可不够她家吃一顿的。见我疑惑,他继续说,我没想到你不知道,林晓滨从小在福利院长大,连自己的亲生爸妈都不知道是谁,她回去探亲都是住孤儿院的,没有几十斤猪肉可不够吃一顿。

听了这话,联想到送走爹娘后我俩在办公室的那次谈话,我也从中咂摸出一些滋味。刘干事说,看不出来吧,她可是孙股长亲自挑来的兵;孙股长当时还当指导员,面对十几个适龄女青年,不是领导的亲戚就是老板的孩子,孙股长排除干扰挑中了她,谁让她有副好嗓子呢。

我说:“早知道这样,我跟小孔多要点肉啊。”

刘干事说:“算了,回去咱到孙股长宿舍炖炖吃吧,喊上林晓滨,咱宣传股也算是吃个团圆饭嘛。”

我脱口而出说:“是啊,咱们只照过全家福,确实还没吃团圆饭呢。”

回到站部,我把那块肉交给刘干事,就关了文体用品仓库的门,专心致志地撰写他交给我的写稿任务。

下午四点多钟,我写完草稿,想找刘干事审阅,结果办公室外间没人。我就敲开孙股长的门,也算是回来跟他报告一声。孙股长见我说,你来得正好,我正好想找你过来谈点事呢。“最近站部谣言很盛,说林晓滨被警察带走了,这是不符合事实的。”孙股长说:“你跟刘干事这几天不在家,发生的事你不清楚,这么说吧,林晓滨找到亲生母亲了,准确地说是她亲生母亲找到她了,她因为过失伤人刚到监狱服刑,情绪非常不稳定,很想见亲生女儿一面,狱方通过福利院找到了林晓滨,请她回去做工作。思想政治工作可不是我们部队独有的,明白吗?”

我说明白。

“她母亲原是个下乡知青,返城之前生下了她,怕影响返城就把她放在了福利院门口,这段历史你是不知道的。”

我说:“我确实不知道。”

孙股长说:“狱警也是警察,穿差不多的衣服,所以就传出了谣言,说她被警察带走了,你是内部人,所以我得跟你澄清事实。”

我说:“我知道她永远不可能是犯罪嫌疑人。”

孙股长说:“刘干事这会儿在我宿舍炖肉呢,晚上就在我那里吃饭吧,你父亲捎来的山果酒还没喝呢,也算是给你们接接风。”

到了晚上,我们宣传股四个人吃着从山上带来的猪肉,喝着我爹酿造的杮子酒,味道虽美但如同嚼蜡。邹干事说,小林这会儿在哪里呢?难道也像电影上演的那样,跟她亲妈隔着铁窗默默无语两眼泪吗?

孙股长说,要不是参加战备值班保障任务,我立马买票去趟湖南看看小林,这可是咱的兵啊,咱思想政治工作可得做到家啊!

腊月二十七下午,堂哥马小明到部队找我。他大我一岁,跟我一起上完小学初中,现在青岛打工。这次跟老板到部队驻地办事,办完事后老板放他假,让他直接回老家,他想起了我这个堂弟。

我先去营区门口见他,回来跟刘干事请假,他批准我在外面吃饭,还说他已经跟孙股长商量了,我明天就可以回老家探亲,作为特殊情况对待。我激动地邀请他共进晚餐,他说你们兄弟好好聊天吧,我又不差那顿饭吃。

按照堂哥的建议,我领他来到刘干事请我们一家三口吃饭的小海鲜店。走到半路上,堂哥神秘兮兮地用肩膀蹭蹭我,问,怎么就你一个人,你那位女兵朋友呢?我想一块请请她。我有点气恼,但又不好发作,只得跟他打马虎眼,说她回老家了。

堂哥说,前几天小灯从青岛办事,顺便到我那里坐了坐,谈起你的事情,简直对你佩服得五体投地;说你在部队交了个女兵朋友,三叔三婶非常满意……看我这废话说的,他们能不满意吗?咱们山沟里长大的孩子,前几年上中学时,连镇上的女同学都不正眼看咱,想不到你居然谈上了市长的千金,我当年怎么就没看出你有这样的本事呢!

我说,这纯粹是胡扯……

他说,啥胡扯?你们不是连订婚照都照了吗?三叔三婶正准备向村里申请宅基地,给你们盖新房呢。

我说,越说越不靠谱了,这都是谁造的谣?

他说,怎么造谣呢?小灯亲耳听三叔说的。

我想,小灯是我要好的邻居兼小学同学,每次从外面回家都到我家看看,跟我爹娘说说话,想必他不会造谣。他不造谣,那会是谁在造谣?极有可能是我爹亲自造的谣。

他接着说,小灯还说她跟你一块回家过年,没想到先回浙江了,是不是年后再到咱家?

我说,人家根本就不是浙江人……

说完这句话,我觉得我就是有一千张嘴也解释不清楚了,这不把自己都给绕进去了。但是,我必须跟我堂哥把事情说清楚,要不我觉得这个年是无法顺利地度过去了。

那天晚上,听完我的解释,堂哥若有所思地说,我觉得这事也有些玄,幸福来得太突然,不太合常理嘛。

腊月二十八傍晚,我跟堂哥一块回了家。我推开了久违的大门,穿过天井,刚迈进屋,就听我爹用责备的语气对我娘说,刚子回来了,你还不快开门!

我看到他正在努力地想翻过身来,手里还举着一本相册。

我说,是我回来了,爹。

我爹问,就你一个人?

我说,还有小明呢,我跟他一块回来的。

我爹失望地说,我以为你跟小林一块回来呢。

说了一番慰问的话,堂哥坐到床上,俯下身子转向我爹,故作神秘地对他说,三叔,跟你说个事儿,你可别生气。

我爹大度地说,不生气,早一天来晚一天来的不要紧,丑媳妇早晚要见公婆嘛。

堂哥无可奈何地看了我一眼,继续对他三叔说,有句话小刚不好意思跟你说,丑角还是我来唱吧:咱知道,部队有纪律,男兵女兵不能谈恋爱,就是谈,也得悄悄的……

堂哥停顿了一下,看看我爹的反应,见我爹若有所思的样子,就继续开导他:三叔,以后咱可不能再向外宣传了,要不部队会强行把他俩拆散,也影响俺兄弟的前程。

我爹身子勉强抬了抬,连续点着头,然后正色地嘱咐堂哥说,是哩是哩,你以后也不要对外说,都是你们这些了解内情的自家人胡乱往外说的。

堂哥换了一副严肃的嘴脸说,就是就是,保守秘密,从我做起,决不对外乱说。

在家过年期间,亲戚络绎不绝,该来的来了,平时不走动的也来了,他们借过年的机会来探望我爹这个病号也在情理之中。他们绝大部分人在问候完我爹后,会若无其事般地站起来,参观我家东墙上的两个相框,以我的军装照为中心开始发表看法——当然他们无法从中找到臆想中的目标形象,不过这不影响他们关心我的感情生活,或欲言又止或开门见山,或循循善诱或顾左右而言他。而每当我准备开口解释,我爹都用坚决的目光制止我,说先好好工作,其他事概不考虑,不想当元帅的士兵不是好士兵,要当个好士兵必须先好好工作。

正月初六,我返回了部队。两个月后,家里就收到了我和林晓滨的合影照,那是我们在部队驻地刚建成的古文化街照的。年前林晓滨提出了提前退伍的申请,为的是早日回到从小长大的福利院工作。她的申请上级批准后,股长设宴给她送行,吃饭之前我们照了宣传股第二张全家福,她还跟我们每个人都单独照了一张。

我特意随信交待,林班长退伍回南方了,不要把照片随便给外人看。我的本意是既不想让我爹失望,能让他安心养病,也想把林晓滨退伍的事实如实报告给他,好让他面对并不圆满的结局时提前有个思想准备。

弟弟来信说,当看到我和林晓滨在那个古色古香的建筑旁的合影时,我爹深陷的眼睛突然亮了,他说:天安门!你哥嫂在天安门前照的相,我将来也到天安门前照相,我有这个信心!

这事过去多少年了。我和林晓滨都拥有了自己的家庭,但仍保持着超过一般战友的友谊。前些日子,她领女儿来济南艺考时我们两家一起吃饭,还合影留念。谈到往事时,她一再说起依偎着我娘照相时那种温暖的感觉,她说那是她第一次照全家福,好像找到了从未体验过的母爱……

再说点题外话吧。我爹现在还活着,医院说这是个奇迹。我婚后的前两年,每次领老婆回家看他,他常常喊错她的名字:小林……啊……不……小李,你看我这脑子,越来越不好使了,我想说啥来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