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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花》2022年第6期 | 甫跃辉:豹子(组诗)
来源:《山花》2022年第6期  | 甫跃辉  2022年06月29日08:50

甫跃辉,云南人,居上海。写小说,也写散文、诗歌等。著有长篇小说《刻舟记》《锦上》、小说集《动物园》《万重山》等十余部;2017年至今,在文汇报笔会副刊开设散文专栏“云边路”;2000年开始写诗,入选诗刊社第37届青春诗会、第12届十月诗会,著有诗集《去大地的路上》。

 

《豹子》

我必须先写下豹子,在说出豹子

之前:先写下“豹”字,“豹”字的左边

是一“豸”字,“豸,兽长脊,行豸豸然

欲有所司杀形。”此豸,龇着两排牙

无眼,身形修长,斑点连成的条纹倾斜

非因风,乃疾速奔跑所致。最底下那

一勾,是有力的尾巴,如秤的挂钩

勾住沉重的一切,又不断放下

一切沉重的,都不能阻挡奔跑

这一头豹子!如果顺风,跑在

风的前面;如果逆风,就在风里

风筝一般扬起自己;如果没风

那就自己制造风。在密林,在山坡

这一头豹子在奔跑,它的骨骼、肌肉

血液、心跳,源源不断供给奔跑的力量

而皮毛,从尺寸、韧度、色泽和毛发

包裹住全部奔跑的能源,并提供

斑点——这燃烧的诡谲的图腾

当一头豹子,在草丛中矮下身子

斑点微微闪烁,是静默的语言

彼时,鸟不鸣,虫声里有细小的裂痕

猎物在远方叹息一声,突然——

这头豹子蹿出,仿佛在此一瞬间

骨骼、肌肉、血液、心跳和皮毛……

全部的这一切,向下生长出四肢

四肢撑起地面,枯枝、败叶、草茎、石块

触碰到利爪,也触碰到利爪内的肉垫

坚硬而柔软,细小的火花和恒定的静默

同时诞生于豹子的每一步——

在此疾速的奔跑里,一只红色的

蚂蚁,抖动膝状触角,慢吞吞爬过

一条纤细的碧绿蜥蜴,扭动身体蹿过

过去了又回头,豹子的火焰投影在

蜥蜴布满青苔的幽暗眼底。一片斑驳的

火焰,腾起在身躯和大地之间。一段腾空的

距离,容纳草木虫蚁,也容纳远方

低垂的孕育雨滴的云。豹子火光熊熊

烧穿夜的忧郁、昼的迷宫……为攫住

这闪电一般即将跑远的 “豹”字的左边

我必须,尽快写下“豹”字的右边——

《说文·豸部》有言:“豹,似虎,圜文

从豸,勺声。”可知这“勺”字,自带声音

我定要小心,缄默着不发一声——

我宁愿把“勺”字,想成一柄金质勺子

浑圆,机敏,恰如豹子浑圆的头颅

当我画出头颅的弧线,写下那最后

一点,这点睛一笔,让一头豹子

扭过头来,张一张嘴,差点儿活了!

只一点,已经足够,让“豹”字在纸面上

在现代的电子屏幕上,迸射灼灼目光

必须抓住我的手腕,再不能添加一点

否则两眼俱全的“豹”字,必将磨动利爪

撕裂纸张,砸碎屏幕,奋疾而去——

当我犹豫之时,“勺”字渐渐变大

升起,摇摇晃晃,高悬于夜空

北斗七星之光,如此煊赫,从天枢始

到天璇、天玑、天权,一头豹子的脑袋

浑然天成,玉衡、开阳、瑶光则是豹尾

七颗大星照耀,不是豹的声音,而是

豹的精神,置于豹的头顶,也置于

豹的内部,指明季节,也指明方向——

“豹”字,左边在大地奔跑,右边

在夜空照耀。精神和肉身,俱已完备

那何必画豹添翼,再写下“子”字?

不,我必须写下“子”字——子者

小也,幼也。当一头豹子一意孤行

绝尘而去(“豹”字因少一点

勉强被我框定,在一行行诗句中间)

那想要勾住什么的尾巴尖儿

也如腾飞之蛇,划出流利的尾音

爆出末梢一朵黑花,消失了去——

还有什么在这世间弥漫?一头豹子跑过后

和一头豹子跑过前,那同样的空无里

有什么不同?细小的草茎猛地偃伏后

又直起身子。树枝树叶,只轻轻颤动

那一只蚂蚁,一条蜥蜴,短暂停驻后

迅速转入自我的轨道——那只蚂蚁太小

甚至不曾意识到,一头豹子刚刚跑过

它只以为是疾风,只以为是烈火——

但我相信,一头豹子匆匆跑过后

同样的空无里,必有什么盈满了

子者,小也,幼也。在空无里盈满的

小,是看不见的;幼,是必将生长的

这些潜伏之物、未来之物,皆是豹之子——

现在,当我写完“豹子”两字,终于看到

那逝去的和存留的:看着这两个字

一头暂时被囚困在诗句中的豹子

再也按捺不住,就如我胸口激荡的

那两个声音,再也按捺不住,再也

没法让它们沉默,我忍不住说出

豹子——豹——子——一头豹子遽然

转过头来,将全身的骨骼、肌肉、血液

和心跳,表现为斑纹,又聚焦于双眼

盯着我!一头豹子,从近前的纸面

或电子屏幕后面,也从遥远的岗坡

从恒久闪耀的星群中,盯着我!

炽热的火焰,朝我焚烧而来!

并吼出闷雷之声,雷声滚动,无所不在

这是一头豹子,一头再也无可阻挡的

豹子。我看见它的眼睛,眼里旋转

无尽的山林、草原,远古被闪电

击中的大树,被熔岩裹卷的小草

还有无数流星倾泻的星空,都朝我

奔涌而来——几十年前,村口大榕树下

一个孩子望向后山,因说出“豹子”两字

单薄的身子难以抑制地战栗着——

奶奶告诉他,当一头豹子到来

不能说“豹子”,也不能说“老豹子”

这会让豹子愤怒,还会让豹子伤心

愤怒带来灾厄,伤心会带来更大的灾厄

那怎么说?奶奶说,必须叫“老大爹”

就是这样,当一头豹子忽然奔出山林

来到村里,不知为何放慢脚步

(《易》曰:“君子豹变”),坦荡地

走在村路上。面对一头行走的豹子

我们必须像面对长辈,既要敬重有礼

又要视之如常,喊一声:“老大爹……”

点一点头,再擦身而过——如果有谁

大着胆子回头,必将看到,一头

来自山野的豹子,在日光底下

慢慢踱步,浑身的斑点波动似柔软的湖水

健壮的尾巴撩动远方的风雨,像是要

驱走聒噪的绿头苍蝇,又像是要

驱走各处房屋飘来的讶异目光

一头豹子,就像我们朴素的亲人

慢慢走近,慢慢走远,终有一日

走出村子,去往深山再也没有回来——

不过凡事总有例外,豹子有时会进入

那些他选中的人家,悄无声息地

就如熟人到访。沉默的豹子走进院子

走上阁楼,多嘴的楼梯在它脚下

竟然一言不发,就连爱热闹的尘埃

也静静地低俯着。豹子悄无声息

沉默着走进屋子,看我们围坐在

古老的火塘边,它犹豫了一刹那

遂沉默着走进来,静卧在我们中间

我们喊它,老大爹,它似乎点了点头

又似乎,不为所动。我们向它问起

山中岁月,也问起风雨,问起收成

斑点闪烁,仿佛它在,又仿佛它不在

它只是沉默着,如我们寡言的祖先

修长的胡须,从火光里拣选金子

瞳孔忽然收缩,让我看见它眼里

年轻的风暴(几十年后,某一瞬间

我将在动物园里,隔着栅栏

再次见到——但又截然不同)——

——我们故作轻松,谈论起山里的事物

那些遥远的可能的存在,让我们得以

从周身的破瓮、青菜、牛羊和茅屋间

暂时脱身而出——而不知何时,豹子

离去了。当我们沉溺于自我的讲述

许久才注意到,一头亲人般的豹子

离去了。自始至终,它没说出一个字

也没留下任何暗示——我伸手触摸

它刚刚卧过的楼板,仍然温热着

手缓缓抬起,它刚刚置身的空间

一股暖流冉冉涌起,托举我的手

向上——我站起身来,从茅檐望向山林

夜色深沉,天高地远,在这些坚固的存在里

北斗高悬,指引一头注定将不存在的豹子

 

《鸭子》

黄浊的河面上,一只麻鸭静静地游动

偶尔嘎嘎几声,是悠闲而镇定的——

只有排成一队,或泼出去的水似的一摊

在柏油马路上流过,麻鸭的叫声才是慌乱的

而此刻是在河里,嘎嘎,每叫唤一声,嘎嘎

河面和周围的空气,都会被擦亮一些

这叫声多么神奇,就连偶然读到

这首诗的你,也会忍不住:嘎嘎……

你不由得在心里轻轻叫唤了一声

跟着一只麻鸭,游过思想深处的一条河

又为心里那不可抑制的声音,有一些羞涩

但麻鸭从来不会为此羞涩,它们让自己坦荡地

置身于一条河里,顺流,逆流,每一声嘎嘎

都让整条河明亮了一些,缓慢了一些

宽阔了一些。即使雨来了,它们也可以

继续留在河面,叫声嘎嘎,让遮蔽大河的

乌云多一些孔洞。从那些孔洞里,遥远的光

漏下来,维持着一条河最后的光亮——

漏下来的,当然还有雨水,一颗一颗

金子般沿着它们光滑的羽毛滚落

它们继续叫唤着,嘎嘎,嘎嘎……

叫声仿佛又增加了一条河的深度

当雨停歇了,洗涤过的日光不断渗漏

在河面圈出一处处耀眼的漩涡。麻鸭打着旋儿

几乎有些慌乱,但它没有叫唤,它猛地

扎下脑袋,进入激流的中心,为一条鱼的

命运操心。两片水光熠熠的橘红趾蹼

信号旗般摆动着,泄露一条河内心的颜色

 

《兔子》

现在全世界的重量,都在一根草上

这根草是绿色的(还有很多草并非绿色)

有着闪光的分岔,边缘则排列着

毛茸茸的、倔强的小刺。一端耷拉着

是尖锐的收束,又是柔软的

一声叹息。这叹息似的草尖儿

轻轻地轻轻地拨动着地面

就在昨天,它也这样拨动着地面

那时刚好有风吹过,它顺应着风

弯下身子,轻轻地轻轻地拨动着地面

地球在它的拨动下,不疾不徐地旋转着

这是奇异的体验,毋须思想的空无

后来它被一把镰刀的闪光俘获

也没作出任何反抗,它只是顺应着

再后来就是现在,它的一端轻轻地

拨动着地面,另一端在一只兔子蠕动的

嘴巴里。嘴巴鲜红,不改变草的颜色

嘴巴很小,刚好容纳一根草持续深入

轻轻地,嘎吱嘎吱,一根草顺应着

深入一只兔子的内部——

那是怎样的所在?必有无尽的、拥挤的

黑暗,也有无尽的、浑圆的寂静

这根草为此稍微战栗一下,来不及

思考,就被兔子白色的小牙齿

封住它刚要言说的嘴巴——

我蹲在兔子面前,目睹一根草的消失

这是奇异的体验,我不由自主地附着在

这根草上,随它一点一点深入兔子的内部

忽然在最后一刻被挡住。我盯着

兔子的嘴巴,忽然想起,忘了分辨

那棵草的名字。这是毋须思想的空无

连我自己,蹲在一只兔子面前,也不必

有一个名字。无名的我,被无名的兔子

看得有些羞愧。我手中再没有一根草

可以推动它身体里无限宽广的宇宙

我站起身来,离开几分钟或好几年后

忽然想起,忘记分辨那只兔子是什么毛色

 

《白鹭》

它们在村外。大片沟渠纵横的良田

水浅处种稻,水深处种藕

这是反复发生的夏天。水稻绿着

荷叶也绿着。绿和绿是不一样的

水稻绿得细碎,稠密;荷叶绿得宽阔,堆叠

而白鹭的白,在两种绿之上保持自我

不可浸染的一团白光,朦胧而纯粹

有时候踱步,一团白光在绿光之中

缓慢地移动。吸引着我走近

再走近。它们回过头来,一团耀眼的光

对我的逼视,几乎是难以忍受的

继续靠近,赤足踩在田埂上的声音

杂草划开水面的声音,明晃晃地在白鹭和

我之间响起。为什么要不断靠近?

我并不想抓住一只白鹭。白鹭是没法

养在家里的——怎能想象它们混入鸡群

和鸡争食,并被绞去最长的几根翎毛

耷拉着脑袋,学习下蛋和打鸣?——

我站在一小块松软的土地上,陷进

这突然的问题。脚下的土地突然地塌陷

让我慌忙跳开。白鹭,这寂静的发光体

扭头看我一眼,小如点墨的眼睛是无数

凝聚不散的夜晚。从暮色之中升起了

这一团朦胧的白光。漫长而细微的雪

落向绿色遮覆的田野。其中的几粒

凉沁沁地落在我晒得滚烫的、赤裸的肩膀上

还有几粒,轻轻落在我的眼睛里——

从白鹭的白里,我看见自己眼睛的黑

我还看见,时间的镰刀将毫不怜惜地

收割它曾经慷慨赠予的绿色。而白鹭仍在

它们踱步,轻而迟缓。我又一次看见它们

却不再靠近。它们转过头望着我

隔着秋天普遍的枯黄,我们仿佛

相距遥远,又仿佛浑然一体

与此刻人间的村庄,构成平衡的意义

 

《野象之夜》

它们走在山脊。落日在更远处的山脊

隔着群山遥遥相对。有时也停下来,是想要

从落日的光芒里,辨认一条清晰的路径?

没有哪条路不遍布榛莽。没有哪条河

只解渴不淹死人。它们落下的每一步

都回荡着未知的雷声。那天边的一层层

暗黑的云,随时会飘到它们头顶

刺出闪电,也撒下雨声。它们在一切的阻遏里

走着。没有哪座山只生长鲜嫩的枝叶

不暗藏死亡的魅影。没有哪一天只送来白昼

不预备着黑夜。没有哪一夜,睡去后醒来

必然是黎明——在又一个黎明到来之前

野象们在一处山坡,安顿它们

脚步里的雷声,并将两根闪电收敛在嘴角

在这寂静的夜里,层层乌云堆叠

落下一片细细的雨声,每一声里微弱的闪光

都会将黑夜照得更明亮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