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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2022年第3期|杜阳林:回归的村庄(节选)
来源:《大家》2022年第3期 | 杜阳林  2022年06月27日08:57

杜阳林,中国作协会员、四川省作协主席团委员、小说专委会副主任、巴金文学院签约作家;曾任华西都市报首席记者、成都女报总编辑;作品刊于《十月》《收获》《中国作家》《美文》《海燕》《湖南文学》《四川文学》等;著有《惊蛰》《步步为营》《长风破浪渡沧海》等小说和散文集。

 

导 读

村庄里每天都上演着一幕幕具体的生活,有些人带着无奈离开,有些人带着爱恨归来,也就在这样的悲欢离合、人去人来中,村庄也会变得越来越好,越来越接近人们心中的美好的家园。

回归的村庄(节选)

杜阳林

……

村里向来缺水,是当地著名的“旱山村”,种庄稼只能靠天吃饭。为了收成稍微好一点,社员们发挥聪明才智,在紧挨地埂的地方,挖了一个口小体深的“泡清池凼凼”,土坑不足一米宽,至少有三米深。坑里蓄积雨水,社员再将人畜粪便挑来倒在里面,混合、搅拌、发酵,形成农家肥保苗育秧。

祁老爹第二次转头看祖代,发现没了人影。他四下张望,嗓子有些发紧,声音颤颤地喊了几声,依旧没人回答,心里忽然有了不好的预感,丢下锄头跑近泡清池凼凼,焦急悲伤的尾音,似乎已被烈火烧焦了边。

附近的社员听到喊声,纷纷赶来救祖代。人多力量大,终究从池子里捡回祖代一条小命。可从那天起,祖代就有些不正常了,再长大一点,他这种不正常愈加明显,平时都是好端端的,不知谁惹了他,忽然就会发狂发怒,甚至祁家的狗,有一次都被小主人咬伤了半只耳朵。大家背地都说,这是因为祖代小时候掉到肥水池里,伤了大脑,神智错乱。当着祁老爹的面,只说好话安慰他,讲儿大一天一个样,说不定哪天就能全好,和他大哥祖新一样聪明伶俐。祁老爹明知道这只是虚弱无力的安慰,还是怀着一点凄楚的希望,照单全收。

祁祖代时而清醒时而浑浑噩噩地长成一个少年,老支书每次看到他呆滞的眼珠子,肠子都快悔青了,恨自己当时不该“晾”着祁老爹,如果爽快一点,一口答应或回绝他的要求,祁老爹说不定不会那么心重,非要返工干活。当时天已微黑,祖代没看清水凼凼,才一头栽下去,差点断送了生命,如今变得痴不痴呆不呆的,毁了孩子一生。

老书记想方设法帮助祁家。祖新高中毕业后,他原本想让祖新在村上当干部,但那时老支书只是空有一个名号,早就被人排挤成平头百姓,“掌印”的是方大头,向来和老支书尿不到一个壶里,求他也是白求。

接下来,老支书又去跑指标,想送祖新参军。

祖新高考分数只差七分上线,如果换个好点的家境,是愿意送孩子去复读的。祁老爹却不敢说这漂亮话,家里几口人,老婆和幺儿都生病,祖时是个半大孩子,也不能当全劳力用,啥重活都压在祁老爹身上,每年要累脱一层皮,才能像老牛拉破车一样,勉强将全家又往前拉一程。祁老爹不敢和任何人诉说他的真心想法:其实祖新高考前,他是盼着长子落榜的,如果祖新真考上了,家里哪有闲钱供他读书?

参军自然不同,参军便是“国家的人”,不仅吃住穿戴不花一文钱,以后每个月还要领取士兵津贴,顾了自己又顾了家里,是当时农家孩子一条好的出路。老支书找了县上的老朋友,在最后一个环节,祖新到底是被某某长的侄子挤了下去。名额有限,人家某某长正是坐在台上如日中天的时候,和已经“在野”的老支书不可同日而语。

这条路也断掉后,老支书竟想通过老婆娘家,给祖新找一个不嫌贫爱富的媳妇。那姑娘来祖新家中相亲,问题却出在一条裤子上。

裤子是老支书特意从一个家境稍好的孩子家借出来的,嘱托祖新相亲当天一定要穿上。祖新穿上后,发现膝盖处有一小块污渍,他原本就对相亲一事充满了紧张情绪,如今一个大姑娘和他并排坐,家人都有默契地退到院子外,和邻居拉呱,他更是觉得如坐针毡,手指头不受控制地在污渍上划来划去。姑娘觉得奇怪,开口发问,既然你知道这儿脏了一块,怎么上次洗的时候不好好搓一搓,现在这样干搓是搓不掉的。

祖新的确缺乏与年轻异性单独相处的经验,他嘴一张就说了老实话:“这不是我的裤子,今天临时借来穿的。”

姑娘沉默了,两人又闷头坐了一会儿,家人和介绍人大声说笑着从大门进来,见他俩像泥塑菩萨一样坐着,兴奋热烈的声响便低了下去,如同燃尽的线灰,簌簌跌落。

姑娘后来和介绍人说,她能理解相亲穿别人的衣服,当天她的围巾和发卡也是借的,但她不能容忍祁祖新张嘴就把一切真相说出来,这说明他是一个不要面子的人,一个男人连脸面都不要了,能指望以后跟着他过得好吗?

姑娘是坦诚的,这种一眼见底的坦率却深深伤害了祖新。继续留在“旱山村”,守着靠天吃饭的田,一家人在地里拼死累活,遇到干旱年,收成的粮食竟连交公粮都不够,还要四处去借粮来填补窟窿。他脑子一热说了实话,自己家里就是连条好裤子都找不出,彻底漏了贫困的底,也让姑娘觉得他这人连说谎都不会,还能指望他有啥出息呢。

这一刻,祖新对村庄对自己都充满了大写的失望。他下了决心离开村庄,老支书和祁老爹想不出更好的方法,能挽留他一个人走出村庄的孤单背影。

李崇书从“小支书”变成“真支书”,是祁祖新离开二十多年后的事了。这段时间,李崇书也长大成人,当他高中毕业后,参军已不再像过去那么争得头破血流。因为除了这条路,农家子弟还有更多的路可以走,外出务工的年轻人,像雨后的红蜻蜓,成群结队飞离家乡,去往四面八方。李崇书很顺利地进了军营,后来退伍,在省城战友的公司干过一段时间,他选择回村,其实纯属偶然。

这是2015年,村里除了方支书,还多了一个第一书记。方支书是方大头的儿子,当书记也算“父承子业”,村民在这个时期积攒了种种怨言,到了“小方”这里,怨怼差不多能砌成一堵厚厚的墙,无奈方家在村里已“掌印”多年,村民有怒也不敢直言。

第一书记到底是“外来和尚”,虽然他善良、勤勉、诚恳,到村第一天,刚放下行李就去做入户调查,拉着贫困户的手,挨个问人家家庭情况、个人愿景等,村民心理上终究还有层隔膜,不可能那么轻易就当他是自家人,矜持地观望与揣摩着。

第一书记是个乐哈哈的热心肠,丝毫不顾人家对他有啥看法,只晓得掏心掏肺地对别人好。那一年,村里桃子丰收,市面上卖不起价,远近种桃的农户都愁眉苦脸,削尖了脑袋找销路,这时第一书记就显出他的能耐了。他来村里挂职前,原本是市上的干部,多少有几个要好的朋友,其中一个负责某大型国企的工会采购工作,第一书记便通过朋友的关系,请企业以实际行动帮助支援贫困户,购买村中滞销的桃子。这位朋友很给力,既是出自兄弟情义,也是对于贫困群众真心的爱护,上报领导后,领导慷慨批示,以高出市价三成的价格,收购村中桃子。

对于老百姓而言,这是寒天送了汤婆子,热天送来大蒲扇,感激不尽。岂料他们的方书记,悄悄叫来几个心腹,吩咐他们将老百姓倒在旱沟里的烂桃子全都拣出来,装箱捆扎,一并送到这家企业手上。那些老百姓扔弃的烂桃子,充了重量,自然算是方书记的“额外收入”。方书记还说了一句自以为俏皮的话:“那些城里人不是喜欢扶贫吗?花钱买下烂桃子,他们更觉得是帮了咱农民大忙,更有成就感嘛。”

平时对方书记言行就看不惯的村民,得知此事后,火急火燎地跑去报告第一书记。第一书记一听,气得脸色发白,他蹬蹬跑到方书记家,长驱直入,真的抓了个现行,眼见方书记带着几个心腹正往纸箱里装烂桃子,旁边几个装好的箱子上,已拉了胶带纸,贴上本村农产品的商标。第一书记怒不可遏地撕开来突击检查,看到这些人干的好事呐,竟连烂得只剩半边的腐臭桃子都往箱里收捡,如果不是有人报告,自己发现及时,这样的桃子运送到朋友所在的企业,将会造成多不好的社会影响!

第一书记不依不饶,找上面告了方书记的状。方书记这官是没法当了,待他下台,村民气愤地议论,当年方大头将印把子传给他儿子,自己开了家小卖店,就专卖掺水的假酒、山寨的辣条,这种父子怎么能当书记?

但村里不可以没有书记,第一书记召开村民大会,由群众选举,竟是老支书高票当选。老支书的确已上了年纪,他说自己没文化,对电脑一窍不通,几十年前当过书记,那是老皇历了,现在哪能再带着大伙致富奔小康?村民不管,死活不让老支书推脱,老支书想了想,和第一书记商量,不然,就叫他的儿子李崇书回来?

村民也买这个账。在他们朴素的观念里,“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儿会打洞。”方家父子向来损公肥私,而李家父子在村人心中口碑极佳。就这样,李崇书“受命于危难之际”,便回到村中。

李崇书当时已结婚生子,妻子就是村里人,他要回村工作,妻子既高兴又不高兴。高兴是男人从此守在身边,再也不受两地分居的苦楚;不高兴是因为村庄的发展毕竟比不上城市,她怕就此耽误了李崇书。

思虑再三,李崇书还是选择“遵父命,顺民意”。他从第一书记身上,也看到了闪烁的人性光芒,人家原本在市上工作,环境和条件不知比村上优越多少,都愿意放下一切来帮扶村里的贫困户,没日没夜兢兢业业工作。自己原本就是村中一份子,哪能患得患失,啥都以个人利益为先呢?

李崇书正式上任的第一天,他起了个大早,踏着晨曦的微光,将记忆中熟悉的村路走了一遍。村路前几年已完成硬化,再也不像小时候他走的泥巴路,天晴时飘人一身尘灰,雨天黄泥如黏胶一般拽人鞋底。又见几个大大小小的蓄水池,错落有致地分布在山坡的梯田间,春灌时节,引水渠会输送哗哗水流直奔田间,种庄稼再也不用受天时钳制之苦。李崇书走着看着,百感交集。

一辆车,像从乳白的晨雾中诞生一般,从村口开到他跟前,刹一脚,倏然停下。李崇书不解地低头,车窗摇下,露出一张中年人历经岁月风霜的脸,眼角含着温和的笑,李崇书一眼就认出人来,激动地喊起来:“祖新哥!”

可不是祁祖新嘛,他今天是专程赶回来给父亲“烧周年祭”的。

祁祖新上下打量李崇书,曾经还没他腰高的“小支书”,如今已长成这般顶天立地的汉子。祖新请李崇书上车,高兴地和他叙旧,表达他对老支书的感谢。

当年祖新离开家乡,到外面打工漂泊,头两年不知世道险恶,被人骗过好几次,身无分文地睡桥洞、卧巷尾,自己温饱尚未解决,拿不出一文钱寄给家里。偏偏祖代的病时好时坏,病情发作起来,不管对方是孕妇还是小孩,他都照打不误,给家里惹出了很多麻烦。为了看顾好他,祁老爹不敢将重心放在庄稼上,恨不能拿根绳子,一头系着祖代身上,一头绑在自己腰上,让祖代少惹一点祸事,少捅一点娄子。

祖时长大后,并没有如祁老爹所愿,能和父亲一道撑起这个千疮百孔的家。祖时选择了最简单利落的方式,入赘到后山村一个寡妇家里。哪怕那寡妇大他一轮,他也坚决要结这门亲事。祁老爹明白,二儿子实在是害怕了弟弟的拖累,这才做出外人根本无法理解的行为。

病恹恹的老伴去世后,祁老爹独自带着祖代生活。为了管束儿子,祁老爹已费尽心思,田间地头、灶前炊煮的活,干得稀里糊涂,甚至父子俩饥一顿饱一顿地混着光阴,身上衣服也要到脏得不行了,才换下来洗一洗。老支书一直觉得对祁家有愧,见祁老爹活得这样凄惶,心中如同小刀旋搅一般,便约了几个上了年龄、身体还算硬朗的老人,农忙时节帮着祁老爹收收割割,家里不管是煮了干的稀的,先端两碗送给祁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