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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西文学》2022年第6期 | 宋耀珍:焚书记(节选)
来源:《山西文学》2022年第6期 | 宋耀珍  2022年06月23日08:54

宋耀珍,1965年生,居太原。出版有诗集《第三人称》《结束或开始》,短篇故事集《奇枝怪叶》《洪荒记》等。曾获“赵树理文学奖”。

 

拥有一个秘密,对我来说是一个沉重的负担。这个秘密,就像是有个人送了我几根黄灿灿的金条,而我又必须每天把它们揣在口袋里,露一半在外面一闪一闪地走到哪带到哪。这个所谓的秘密尽人皆知,不断有人以各种各样的方式向我打探,这让我不厌其烦,也严重影响了我的正常生活。我每天过得提心吊胆。走在街上,有人瞟上我一眼,我的心就开始加速跳动;我每天很早回家,关门闭窗,夜里只要听到一丝响动就惊恐万状;一个人从来不出远门。因此,我必须把它公之于众,试着看能不能卸掉这个负担,恢复我安静的生活。

我是一个私生子。我的母亲是一个很有名气的舞蹈演员,我不能说出她的名字。她亮丽光鲜的一生中,心灵的痛苦和挣扎只有我略知一二。她非常美丽,意大利电影《西西里的美丽传说》中的女主人公备受折磨,但挫不败她的天生丽质。我的母亲就是那样,风霜和脱俗之美集于一身。身材匀称、饱满,皮肤白皙、健康,一双大眼睛永远透着冷静和不屑,拒赞美或阿臾于千里之外。她出生乡村,出生时,她的父亲是村里的小学教师,母亲是妇女主任。若干年后,我的童年在这两位老人无微不至的呵护下度过。

1960年,母亲16岁,初中毕业,恰似田野上一朵自由盛开的月季,舒展开枝叶与花瓣,在风中摇曳生姿。她的馨香在原野上传播,蜜蜂和蝴蝶围着她翩翩起舞;她的美丽被鸟儿传颂。夏天里一个异常炎热的下午,一个考古队悄悄进了村子,村里把接待任务交给了我的姥爷。当时怀才不遇的姥爷兴奋不已,感到自己受到了重用。沿着罗盘上指针的方向,他带着考古队翻山越岭,披荆斩棘,风餐露宿;他的女儿跟着队伍,背着干粮和水,充当考古队的勤务员。姥爷热爱诗歌,晚饭后,他把自己写的诗歌念给这些城里来的有学问的人,倾听他们的赞美或者批评。他度过了一生中最为激动的几天。一周后,考古队找到了他们要找的那块残碑。任务结束。早晨,山村像被水洗过一样干净、清亮,村口的那棵老柳树仿佛返老还童,树干和枝叶就像婴儿一样鲜嫩透明。姥爷与考古队依依惜别,他看到女儿在悄悄抹泪时心里一惊。

姥爷内心的悲愤在乡村的暗夜,如雨季里村边流淌的汾河般汹涌却无人知晓。他强撑笑颜。母亲渐渐隆起的腹部让他终于崩溃。“什么文化人,原来都是些鬼魅!”姥爷对准备出门的姥姥说,“尤其是周檀之。”姥爷牙咬得嘎嘎作响。姥姥回头瞪着眼,“还有脸说。”母亲伤风败俗,让姥姥丢了妇女主任的职务,姥姥从此离开了乡村的政坛,遗憾地沦落为一个家庭妇女。

周檀之就是我的父亲。在下面的叙述中,我的父亲、爷爷和奶奶,将全部用他们的姓名相称,母亲要求我一生不得以亲昵的口吻来称呼这几个人,以表明我永不承认与他们的血缘关系。

姥爷带着大腹便便的母亲敲开了周檀之家的大门,迎接他俩的是一个衣着考究、但看上去异常凶悍的女人,这个女人是周檀之的母亲。她带着一脸的鄙夷听完姥爷躲躲闪闪、结结巴巴的叙述。“我没有听懂你的意思。”她粗暴地说。姥爷憋红了脸,搓着手。二十分钟里,这个女人没有给姥爷和母亲让座。这样的场景像一根尖锐的钉子,永远嵌在母亲年轻而敏感的心上。这也是周家第一次的亮相,傲慢、无礼而冰冷。周檀之出现了,他看到了母亲,眼睛里充满了惊喜。姥爷用仇恨的目光盯着他,用颤抖的手轻轻指了一下母亲的肚子。周檀之瞬间惊慌失措。

周檀之年轻而儒雅,但一双眼睛透着难掩的活力,他毕业于一所名牌大学的考古专业。一年前,他作为考古队的一员进驻姥爷的山村。他和母亲在短暂的接触后一见钟情,并且闪电般结下了爱情的孽果。母亲是彻头彻尾的浪漫主义者,她一生怨恨周檀之,但有一年我们回到村子里,她偷偷带着我闯进山后的密林,来到一处残垣围绕的土坯房子前,指给我说,这是你的孕育之地。母亲说这话时表情肃穆,让我觉得这间破败的土坯房子在她心中其实是一座永恒的圣殿。我相信他们之间的爱情。周檀之没有抵赖,他表示愿意娶母亲为妻。但是那个凶悍的女人以死要挟他的儿子,他的儿子最终屈服。母亲以泪洗面,却从来没有想过自杀。周檀之给母亲在郊区租了一套房子,把母亲安顿下来。不久,我诞生在那里。一个月后,我被姥爷用床单一裹,塞入一个手编的柳筐,一路摇摇晃晃回到了村子里。

周檀之的父亲是一个官员,有着很大的权利。在周檀之的请求下,母亲被安排进了市歌舞团打杂。这时,母亲18岁。我说过,母亲就像意大利影星莫妮卡·贝鲁奇。母亲浑身散发出少妇的成熟气息,这让她在歌舞团众多的未婚少女中间显得魅力四射。没有人知道她已经是一个母亲。歌舞团团长五十多岁,虽然穿着普通的蓝布衣服,但举手投足之间依然优雅高贵。一天,母亲正在埋头擦洗练功房的木质地板,团长突然出现在她的面前。团长问:“你想当舞蹈演员吗?”母亲抬头,不假思索地点了一下。“站起来吧,”团长说。母亲站了起来,团长退后几步,用一分钟的工夫欣赏完母亲挺拔、饱满的身材。“这曾经是我的青春。”她说。

母亲开始苦苦练功夫。周檀之常来,但母亲对他视若无人。要把母亲如何苦苦练功、最后成为一著名舞蹈演员的过程写出来,那需要另外写一本书,也不是我感兴趣的。我现在最重要的是,赶紧把压得我喘不上气来的这个秘密的谜底戳穿了,让大家知道根本没有大家认为的所谓秘密,让我心平气静地过我的日子。所以我得加快必要的叙述。

在随后的六年里,每个人都走在命运安排的方向上。

我在姥爷姥姥的呵护下自由成长着。母亲很少回来看我。周檀之来得很多,他热爱自然,带着我在山野间疯玩。他那么爱我,那么爱着母亲,我的心能够深深体会得到。但我谨遵母亲的教诲,竟然在他的一生中没有叫过他一句“父亲”。无数的场景浮现眼前,他渴望我呼唤他“父亲”的样子那么痛苦!现在,他已经长眠,我叫他一声“父亲”,他已经听不见了。

姥爷让我背诵唐诗宋词,他却怀里揣着一本手抄的诗集,经常翻阅和低声朗诵。长大后,我才知道手抄本上都是艾青的诗歌,姥爷经常朗诵的是《大堰河,我的母亲》。母亲的事情发生后,姥爷再没有写一首诗。我知道这个秘密,已经是小学三年级。从那时起,我爱上了诗歌。姥爷给我播下了诗歌的种子,让我日后成为一名诗人,这也成为周檀之一生最大的安慰。

周檀之一直没有成家。他非常忙碌。国内重要的考古挖掘现场,都晃动着他的身影。1974年,某地一个村民无意间发现了一处古墓。很快,有周檀之参加的考古专家组奔赴现场。发现令专家们激动万分,10座辽代古墓,其中一座是皇亲国戚。棺椁中陪葬的物件精美绝伦,其中有两轴绢画,一幅水墨山水,一幅工笔花鸟。所有文物存放在不远处一家破旧的小庙里。小庙大门一关,除了门缝再无缝隙,一把考古队自带的大锁子锁上去,钥匙就挂在考古队临时搭建的大帐篷的木头柱子上。第二天,考古队发现,两幅绢轴不见了。紧张的空气骤起,大家噤若寒蝉。不知谁轻声冒了一句,“如果说出去,我们大家都倒霉。”稍微停顿一下,这个变了调的声音继续道,“好在还没有登记。”小庙里黑乎乎的,谁也没有看清说这话的人。

我母亲和周檀之一生恩恩怨怨,在本地的文艺界属公开的秘密,也是热门话题。另外,周檀之还是一个业余的诗歌评论家,在本地的诗歌界影响很大,曾经有一篇题为《现代诗在本地的三次嬗变》,让他一度成为本地所有诗歌活动的必请之座上宾。当然,他的考古文章,在业界更是备受称赞。我是他的崇拜者,但母亲限制我出现在他的高光时刻。有什么办法呢?我偷偷地读我能够找到的周檀之的文章,但从不带回家里。我已经积累了一大本诗作,想送给周檀之,让他修改和批评,但我怕母亲知道伤了她的心。我随母亲姓,姓孙。我给自己起的笔名却是“周山野”。

现在大家应该知道了,压得我喘不上气来的秘密,就是这两幅价值连城的绢画。但这只是一小部分,更重的负担还在后面。

若干年后,当时那帮考古队的队员,都到了风烛残年。有的寿终正寝,到了另一个世界。像周檀之这个年龄的,只留下三人,都已退休。其中一人老年痴呆,世界在他面前如同梦境;一人跟着儿女去了美国定居,最终要客死他乡。只有周檀之,鹤发童颜,精力旺盛。他是本地文化界的权威人士。不过,那两幅绢画丢失的事件,不知为什么突然被人提起,而且知道这件事的人私下里都在说,黑糊糊的小庙里用变了调的声音说话的那个人就是周檀之。

在我大学毕业上班之前,我一帆风顺的命运,一直被一只无形的手支配着。这只手是周檀之父亲的手,一只权力之手。不过,现在,这只手已经在泥土中腐烂了。这个人与我曾经有过一次谈判。那时,他已经老态龙钟,一柄手杖支撑着高大的骨架,被一个秘书模样的中年人搀扶着,颤巍巍地坐在一间豪华房间宽大的沙发上。中年人泡好两杯茶,摆放在茶几上,然后很有礼貌地退了出去。一阵时间里,我和老人面面相觑,两只杯茶冒起的热气像两根垂直的细线隔在中间。“孩子,你长大了,可以做主了。”老人先开口了,“周家三代单传,你回家吧。”他诚恳的表情和几近求乞的语气打动了我,但我还是坚决地回答:“这得我母亲同意。”老人像被一颗子弹击中,整个身体向后摇晃一下,表情痛苦地把脸扭在一边。母亲就是那个持枪的人,我是她的枪,她用我这把枪射击周檀之、射击周檀之的父亲和母亲,她的枪法很准。我无数次地在周檀之的脸上看到过他被击中后痛苦的表情。

老人留下一份庞大的遗产。一座坐落在城市中央的小别墅,光明正大地写着他的名字。有人说他的隐形资产有多少,只有周檀之知道。几年前,这是本地非官方的文化中心,每天高朋满座,本地许多重大文化活动都是最先在这里酝酿。关于绢画的传闻传开后,周檀之有意谢绝了许多活动,声称要完成他人生最重要书稿的写作。很快,他闭门谢客。但关于他和那两幅绢画的传闻因此传得更加甚嚣尘上。

一天晚上,做古董生意的诗人朋友雪藏找到我。他出版过两本诗集,他的诗歌中乡野之气和古典情结粗暴地交织在一起,异质彼此冲突、碰撞,像洪水携带着泥沙和瓷器滚滚而下。我非常喜欢他的诗。我们待在城北著名的天街小雨茶馆,这是本地诗人常来的地方。暗淡的灯光下,我们一边品茶,一边随意地谈论着诗歌界的轶闻趣事。“你应该知道我不是为了闲聊才找你的吧。”朋友突然打断话题,“我觉得你应该了解一下关于周檀之的传闻。”他和周檀之关系特殊,他俩因为诗歌认识,周檀之曾经给他写过近万字的诗歌评论,发表在国内一家著名的文学评论期刊上,这让雪藏在国内诗歌界名噪一时。但对他来说,更重要的或许是他收购和出手的古董都要请周檀之掌眼。所以我点头,他开始压低声音叙述,这让我不得不把身体前倾耳朵朝向他,精神高度集中起来。

他的叙述有条不紊,语气随内容而变化,对细节的描述和夹杂的比喻让叙述充满了诗意,稍加整理就是一篇非常好的随笔。但是很长,我只能简明扼要予以概括。他说他问周檀之在写什么重要的书,周檀之回答说在写一本诗集。周说,莎士比亚曾经写过十四行体的爱情诗,罗塞蒂写十四行组诗《生命之屋》时只是想为一个人写,只是后来在友人的劝告下,才把这些为妻子殉葬的诗稿挖掘出来,但丁把《新生》和《神曲》献给他的天使贝雅特里奇。但周最推崇的还是英国诗人勃朗宁,勃朗宁献给勃朗宁夫人的爱情诗让他常读常新,久久不能释怀。因此,他要写一部不朽的爱情诗集。说到这里时,雪藏神情凝重,对我说,“这是给你母亲写的。不过,这有可能是一个幌子。”他接着说,无论他怎么恳求,周都没有透露诗集中的一句。但他无意间有个重大发现,这个发现印证了本地考古界一直私下传递的一个说法。他说,他在周练习书法废弃的纸堆里,发现一张上面留有一个建筑物的草图,而且在某一处画了一个圈。本地考古界传说,周檀之在一生的考古生涯中,偷藏了几十件价值连城的文物,周没有把这些文物带回家中,而是就地藏了起来,包括那两张令人垂涎三尺的辽代绢画。当然,这些私藏保藏的秘密地址只有周自己知道。雪藏判断,周檀之所谓的爱情诗集,其实是一册记录这些文物存放地址、分析这些文物考古价值和艺术价值的书稿。“周檀之心中的勃朗宁夫人,不是你母亲,而是这些古董。”雪藏用肯定的语气结束了他的叙述。

现在该再来说说我的母亲了。她退休后,不能在舞台上跳跃腾挪了,却被本地的老年舞蹈学院聘为院长。她依然光彩照人,退下来的老干部们像蜜蜂一样围着她飞来飞去。汾河穿过本地,河面宽阔,两岸绿化带花红柳绿。她独自住在一栋附近的高层楼房里,从落地阳台上望出去,汾河一览无余。她常常坐在阳台前的一张沙发椅子上,久久地注视流动的河水,她的内心有同样的河水在流淌与翻滚。我在她面前从来不提周檀之。周檀之也渐渐淡出文化界,他侃侃而谈的形象在本地的官方媒体上完全消失。有时,母亲偷偷翻开本地报纸,翻到文化新闻版面上浏览一遍,然后失望地叹一口气。更多的时候,母亲就是本地的莫妮卡,在追随她、崇拜她、贪婪她的男人们的簇拥中,尽情挥霍她的老年时光。

周檀之埋头著书,与外界基本隔绝。除了一个半人外,没有人相信他在写什么爱情诗集。母亲是那一个,我是那半个。关于他的传闻越发离奇,有小道消息传出近日有关机关要搜查周家别墅,相关手续在积极办理中。不过,这个消息没来得及被证实,周檀之就做了一件轰动本地文化界的事情。

先是本地晚报的老总戴贤收到了周檀之的晚宴邀请函,邀请函是从市面上买的,但里面的夹页却是一张上好的宣纸,周檀之用古朴的篆体字在上面写道:“戴贤兄台:兹定于某年某月晚某时,寒舍设宴约请若干老友小聚,敬请拨冗莅临。”下面是落款和钤印。这些文字只占了宣纸的左半页,右半页是陶渊明的一首诗,也加了落款和钤印,不过落款简单了些,钤印换了一个。“真是珍品啊!用心巧妙啊,不拆是一幅,拆开是两幅,一幅浑然一体,两幅各自独立。”戴贤捧着请柬爱不释手,激动地在地上走来走去自言自语。据说,有近十个人收到了邀请函,都是本地文化界名流,其中有两位来自政府文物和宣传部门。雪藏也在邀请之列,晚宴上发生的事情就是后来雪藏告诉我的。

晚宴在周家别墅举行,没有一个迟到的。大家曾经都是周家的常客,久不被邀,走进周家竟然有故地重游的感觉。周檀之从一家酒店请来了厨师和服务员。此刻,大家有的坐着,有的站着,有的在高大的书柜前翻开那些线装的古籍。每个人手里都端着白瓷茶杯,喝完了,服务员就会缓缓续上。茶气袅袅飘荡,茶香轻轻荡漾,气氛喧而不闹。“周山野,你没在现场太可惜了。那气氛让我想到的不是巴黎的沙龙,而是王羲之写《兰亭序》的场景。”雪藏后来这样对我说。晚宴准时开始。周檀之出现时,大家大吃一惊,“周先生瘦了很多,大家都觉得是写作的缘故,也没有想别的。”雪藏这样说。酒喝到一半时,周檀之站起来:“各位,今天邀请大家来,其实是我要做一件事让大家见证一下。”他说完,从身后的一张古色古香的木质台桌上取过一个长方形的小木盒子,打开,取出装订整齐的一叠书稿来,分四册,每册足有一寸厚,“这是我近期闭关写成的书稿,内容就没有必要透露了,因为它马上就变成灰烬了。”服务员推过一辆手推车来,上面是一个烧制瓷器的金属炉灶,周檀之打开炉灶的门,把书稿一册一册扔了进去,关好门。服务员把电源线插在旁边的插座里,随手打开了炉灶的开关。“呜呜呜”的声音响起来,人们从侧面的观察窗可以看到,里面的书页在火焰中翻飞。很快,屋子里就弥漫着纸烧过后的焦味,“那味道很香,周先生用的纸和墨都是上好的,那应该是我一生能够闻到的最奇妙的味道了。”雪藏闭着眼睛很陶醉地对我说。屋子里鸦雀无声。周檀之的表情很痛苦,消瘦的脸上皮肤在抽搐,身体也像是支撑不住要委身地面,雪藏上去扶着他坐回座位上。“当时我看到周先生掉泪了,他轻轻摇头把泪甩掉。我扶着他的身体,感觉像小时候手里握着一只麻雀,柔软的羽毛下是细细的易碎的骨架。这是我一生最敬重的人,我对他的敬重超过父亲。”雪藏哽咽着对我说。宴会继续进行,大家心照不宣,心里惦记着焚烧了的书稿,嘴上却没有一个提起。

周檀之是在焚书后一个月去世的,他被检查出肺癌晚期。他早已算准了自己的死期。死前,他曾与我有一次尽人皆知的会晤。在焚书之后的一天晚上,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走进周家别墅。会晤有两个版本,都涉及到了他的庞大的遗产。一个版本是,他那天烧的是另外一本书,确切地说是一本手抄的经书,而把那本价值连城的藏宝书留给了我。另一个版本是,他馈赠我所有的遗产,我接受了。其实这都不是真实的。首先,周檀之没有把所谓的藏宝书留给我;其次,他确实要馈赠我他所有的遗产,但是,我拒绝了。母亲预判到周檀之的想法,会晤前她坚决地对我说:“如果你接受他的遗产,我的一生就失败了。”我意识到,这是母亲向周檀之发出的最后一枪,也是最致命的一枪。我这把枪,在这个时候能卡壳吗?

周檀之去世后,母亲病了一场。她不思茶饭,脸色惨白,终日沉默无语,眼神游离,像丢了魂一般。这样的情形发生过一次,就是姥爷去世,但那次她常常泪流满面,而这次却没见她掉过一滴泪。这是无法治愈的悲伤,这是只有死亡才能带走的悲伤。周檀之用死亡回击了我的母亲,周檀之对他一生挚爱与愧疚的女人最后的唯一的一击,同样致命。

这就是那本子虚乌有的藏宝书的全部谜底。我说出来了,请大家相信。

“有人信吗?”雪藏坐在对面嘀咕了一句。茶社昏暗的灯光下,我看不清他的脸。

……

全文刊登在《山西文学》2022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