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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如其来的一切(节选)
来源:《天涯》 | 田耳  2022年06月21日11:43

占文开车去往郊区,一路听的都是十多年前的歌。车开至一截施工中道路的尽头,前面是一片菜地,仍然种菜,凼肥气味四溢。他下去拍些照片,拍道路和菜地间仓促连接的那条缝隙。结婚的到来,跟占文从前的想象完全不一样。以前,当他还是少年郎,身体发育,开始暗恋女孩并憧憬未来,以为婚礼应该是、必然是、一定是人一生的高光时刻;从筹备到婚礼正式举行,之间必有一整段幸福的时光让人沉浸其中。事实上,这一阵家里矛盾集中迸发,他和碧姗,碧姗和父母,父母和他,当然还有碧姗的父母幽灵一般缠杂其间,像集束炸弹在他头皮反复爆炸。占文每一天东扶西倒,左支右绌,心惊肉跳。稍有空隙,他油门一踩就去往郊区。其实郊区也变了味,他找不见以往城市与乡村之间自然生成的过渡地带,因基建施工,郊区断头特别多。最近,占文热衷于拍摄各种道路的尽头。按说所有的道路应该都是连通的,都是通向北京或罗马,事实上,郊区很多路会突然中断。占文拍下这些尽头,发到QQ空间,没什么意义,只是自己喜欢。稍后占文又在空间发图,九宫格缺两格,取消对称,然后回车里发呆。他又想到结婚在即,桩桩件件的事情待办,记事本里逐条划线,此时的发呆显然不合时宜。

正这么想,电话就响,占文默认这电话是重要的。拿起一看,四人标注为“推销”。此前看到的标注都上百人,至少数十,以致他一直以为十人以下的标注不被显示。电话一接,是女人的声音,似乎被人秒掐成习惯,语速较快。她介绍自己是“大地红婚庆公司”业务经理,名叫邱月铭。“……铭记的铭。”她强调。

这段时间数家婚庆公司打他电话,不出意外,婚姻登记时泄漏了信息。占文并不奇怪,在他看来,不泄漏的那都不叫信息。此时他愿意多听邱月铭说几句,只是因为他不想假装忙得气都喘不匀。

“咱俩小学同级不同班,肯定见过。我现在换了名字,读小学的时候叫邱碧英,土不土?但我主要认为,‘碧’是个脏字,‘碧英’读快了听着像是病,太不好……”

“呃,这个字用得很多啊。”他想起自己未婚妻,碧姗。

“字是常见字,而我有不少忌讳,像得了强迫症。”

“认真的人才容易有强迫症。”

“戴先生,你是个善解人意的人。以前读杜田小学,每次元旦晚会我都跳舞,每次都是我们133班的领舞,有印象吗?”

他再次回忆。小学时元旦晚会是女孩们的天下,每个班至少出一支舞,每支舞都会有领舞。那时候跳舞的女孩扑腮红,眉心点印度痣,他没法从大同小异的妆容中拎出单个的谁。

“那你至少认识邱世高,我是她妹妹。”

邱世高他没法不认识。以前杜田小学周一早上升旗,记大过和留校察看的学生会被拎到主席台示众,除了校长和老师,邱世高上台次数最多,他总是神情自若,所以绰号就叫“校长”。在杜田小学,既要认识校长也要认识邱世高,谁若不把邱世高当成校长敬着,那将是一种潜在的危险。

那时候占文闷声不响,是最不敢惹事的小孩。越小心越撞鬼,他读三年级时,一次走到学校后门的酱油厂,一堆高年级学生坐在地上,围成一圈。占文凑过去看,地上有凌乱的扑克牌,还有皱巴巴脏兮兮的毛票。他知道这是打牌,头一次见到牌打完一圈,你把钱给我,我又给他。他忽然想到这是怎么回事,嘀咕一声:“赌博噢。”

正要走,后面一个声音把他叫住。

“你刚才说的什么?”等占文扭头过去,那人又问,“你是哪个班的?”

这时占文看见一张熟悉的脸,首先记起他的绰号,然后才是名字。他知道自己今天撞邪,惹上不能惹的人。他闭上嘴,头脑中浮现思想品德课幻灯片里铮铮铁骨的革命烈士,让嘴巴闭得更紧,没想邱世高并不做出下一步的反应。邱世高牌一打,几乎忘了占文的存在,只是占文慑于“校长”威名,竟不敢擅自离开。那一圈牌,邱世高当庄家还赢了不少,正把毛票一张一张抻平。旁边有个小孩提醒他:“这个小屁孩,你打算怎么教训他?”邱世高蘸着唾沫点数毛票,头也不抬:“现在知道闭嘴了?以后也少管闲事,懂吗?”占文赶紧应了一声。

邱世高又说:“快滚蛋!”

那年冬天多雪,教室没暖气,每个小孩提火笼上学,成天捂着以防长冻疮。一天中午,占文走到薛家巷过街天桥下面。一个正玩雪的小孩扭头看见他并说:“你站住。”占文认得他。

“我认得你……”与此同时邱世高努力回忆,“那天我从桥底下走,你站在桥上面把两条腿跨开,让我钻你裤裆。”

“不是我干的,我只是看过你和他们打牌。”

“是的,你看过我打牌惹了我输牌,所以我有必要惩罚你。”邱世高似乎很开心,把占文拽到路边雪堆前,又捏了一把雪。

占文辩解:“但当时你赢牌了。”

“是赢牌了啊,那就请允许我要惩罚你,要是你不捣乱我会赢更多。”那一坨雪便从占文后领子灌了进去。

占文想挣扎,同时又在安慰自己:这算什么呢?小伙伴嬉闹也会相互灌雪,不但灌进衣服领口,有时候还灌进裤裆,所以很多小孩都知道,身上最不抗冻的地方是小鸡鸡。占文忍耐着雪块在背后融化,等着邱世高再次地说,快滚蛋。这一次,邱世高却说:“不行,这显然不够。”他身边有个小女孩,在雪堆里抠抠巴巴,挑出一些没被浸脏的雪块捏成球。“她是我妹妹,正在给我捏子弹。知道吗,等下我有一场大仗要打。”邱世高跟占文介绍,那一刻他忘了占文正被他施加惩罚。邱世高问那女孩:“有没有带玻璃瓶子?”

小女孩随手掏出一个。玻璃瓶小得不能再小,本是装青霉素钾粉剂的药瓶。在医院上班的人都搜集这瓶子的胶盖钉搓衣板,瓶子洗一洗成为小孩的玩具。有这种玩具的小孩会变得大方,到处送人。“瓶子里装上雪,烧开!”邱世高吩咐。小女孩照做,把雪灌进小瓶,摁紧,再灌,再摁,然后将小瓶放进火笼。小女孩的火笼是篾壳的。学校里最常见木格火笼,也有铁皮火笼,篾壳的最舒服,但很少见到。雪很快变成水,发出微弱气泡音,占文却听得清晰。他意识到这是要干什么,他在电视剧里看到过,当国民党反动派抓住地下党,会用烙铁烙人家的胸膛或肚皮,嗞啦一声,皮焦一块,人晕过去。他隔着电视屏幕闻见父亲烧猪蹄子的煳味。用不了多久,玻璃瓶里的水沸腾并溢在火炭上,发出另一种声响。小女孩在地上找出两根小竹棍,将小瓶夹起。

邱世高拍拍占文的肩,说:“把手张开。”占文拳便攥紧。

“你想打我?”邱世高感到不可思议,捏了捏占文的下巴颏,捏着捏着就掐一把。占文发现自己竟不敢叫出声。

这时女孩挤到两人中间,要占文把手张开。说着她又凑过来一些。占文见她嘴唇在动,反复几遍,他才发现她是用唇语告诉自己:“不烫。”他颤抖着将手摊开,有点儿难为情。小女孩故意将瓶举高,让瓶里的水变成细细的线条缝进占文右手掌心,占文那只手掌便一点点摊平。刚才他明明听见水沸腾的声响,现在水竟然不烫。

邱世高把捏好的雪球装进书包,问小女孩弄好了没有。小女孩说,都倒他手上了呀。邱世高看向占文,占文便用痛苦的表情应对,换来邱世高满意的神情。他又交代占文:“我俩走到那个路口,拐了弯看不见,你再数十个数,才能走。懂吗?差一个数不行,数快了也不行。”占文悬着一只手,盯着邱世高和小女孩离去的背影。小女孩忽然扭头,冲他挤了挤眼。对于这次“惩罚”,占文虚惊一场。此后他一直记着:小女孩的眼神让“惩罚”彻底反转,变成了他俩合谋把邱世高捉弄了一回。

“……你在听吗?”

此时,邱月铭正介绍她们公司,讲到某位主持人在业界的分量。她很少碰到像占文这样专心听介绍的人,忽然有了怀疑。

“在听。”占文掐断自己回忆。那眼神晶亮地一闪,旋即消失。

“再跟你介绍一下我们公司的收费情况,可以吗?”

“价格表有吧?你直接发个短信给我。”占文拧着钥匙打火,车载音响几乎同步飙出粤语歌曲《难得有情人》。

虽然即将结婚,碧姗心情一直不佳,占文只能每天绷紧神经。他偶尔问自己,既然状态完全不对,是不是不要急着结婚?碧姗怀了小孩,婚期又早已敲定,占文总是及时掐灭心里那层疑惑。他告诫自己,面对日常生活,也需要一种坚定、强悍且略显麻木的脾性。到了三十四岁,他切身体会到结婚不再是他一个人的事情。毕竟,他从未打定一个人终老的主意(主要是他从未有过这么长远的个人规划),到这年纪依然独身,莫名的压力就一直缠绕。

碧姗本是在市液化气公司城北仓库当记账员。一个月前城北仓库突然关闭,所有人员待岗。“那一带七百多亩地,被市领导趸批卖给上海一家国企。”占文母亲发布的本市消息,一般靠得住。碧姗忽然不用上班,心情不好,一如她天天上班时,心情也从没好过。占文想把话往好里说:“你看,咱俩要结婚,单位就给你放大假……”碧姗睃他一眼:“放大假?我失业了。以后你养我,养得起吗?”这倒是不可回避的事实:城北仓库大概率不会恢复,待岗就是失业。领导们擅长把一样的意思搞出许多种讲法,视具体情境千变万化;听的人,从千变万化里提炼出唯一结果。

“过日子还行,反正房子是现成的,吃饭穿衣……”

“又说这些废话……你讲话越来越像你妈了,难道你没发现?”碧姗又说,“好,就算我相信你。但以后生活质量要有下降,或者你对我态度稍有变化,别怪我什么都做得出来。”

占文稍有不爽,经验告诉他要住口,但又一时没忍住:“那你要怎么做?”

“我就去……卖!”甫一出口,碧姗知道自己说话过劲,哧一声先笑出来,一笑遮百丑。占文一再告诫自己,毕竟大她十岁,讲话方式不一样,不能介意,要把她当女儿。

跟碧姗来往之前,占文结识过两三个女孩,床单肯定滚过,是否有过恋爱,他并不确定。虽然也有亲密,也有小别之后彼此身体焕然一新的体验,但相比书本中与电视里的爱情,他感觉自己遭遇的一切总是那么不痛不痒,从未像影视剧里那些男女连篇累牍地度日如年、痛不欲生。毕竟,世界上有那么多人,怎么确定就碰到生命里的唯一?占文一直认为,那是极小概率事件,而大概率,则是最适合你的人,生命里的唯一,根本没机会碰到。既然不可能碰到唯一,那爱情又是什么,难道就是错过?占文琢磨这些事,经常以脑子一片瞀乱打止。

父母催婚时眼神日渐有了厌弃,意思明摆着:女人嘛你不是没搞过,老是不结婚,不就是道德败坏?占文也反复自省,和朋友圈里几个花心萝卜,诸如于化田、欧涧梁等人一比,自己明显是有区别。一直以来,不是他抛弃了谁,也不能说对方移情别恋。彼此相处总也找不到恋爱的感觉,无疾而终;或者性格反差太大,凑一起简直冤家聚头,思前想后,分手才是一锤定音的选择。这十来年,父母认定占文已经多次恋爱,同时也认定,儿子半条腿跨进了婚姻和生育;没想到每一次,儿子都自行宣称,两人关系突然清零。一次两次,可能是别人的原因,事不过三,占文分明已是惯犯。父母一辈子只进入过对方的身体且以此为荣,以此作为家里面最重要的道德遗产。二老始终毫不动摇地认为:搞女人只能走进婚姻,若不然,付钱是嫖,不付钱是骗,声称付出感情却没变成夫妻,那只能叫尔虞我诈,互相骗。十几年前,别说占文搞了女人不结婚,他俩甚至都不会相信占文看过毛片。

母亲多次跟占文放话:“你既然不打算结婚,出门就不要招惹妹子。再这么搞下去,我都没法见人!”亲生母亲率先认定儿子是流氓犯,让占文倍感压力,但这事的确无法跟父母交流。

占文回家都怕进门的时候,得以认识碧姗。这时机端的正好。

……

(全文请见《天涯》2022年3期,责任编辑林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