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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明》2022年第3期|严英秀:水边的阿狄丽娜(节选)
来源:《清明》2022年第3期 | 严英秀  2022年06月23日08:15

01

常晓川又一次梦到了一个小婴儿。这次是男宝宝,但简直比女宝宝更加粉雕玉琢。当他向后仰倒发出咯咯的笑声时,额前卷卷的黑发和大眼睛上两排翘翘的长睫毛一起抖出了令人迷醉的阴影。不说他的脸蛋五官,不说小胳膊小腿,单是那毛发的触感就让常晓川的心痒痒得不行。他把头凑向前去,想让那活色生香的小肉体更贴紧自己的脸颊,但就在这个时候,梦,戛然而止了。

常晓川睁开眼,茫然地打量着一屋子晨曦包裹着的空虚。没错,他睁开眼第一时间感受到的就是空虚。而且,随着他的清醒,空虚逐渐更真切、更具象起来。空虚是沉沉地压在身上的鸭绒被,是硌着后脑门的硬枕头——明明乳胶枕枕得好好的,柳萨却又听了哪个人的蛊惑,换成了什么木枕,说是预防颈椎病。他由着她折腾,但从来没信过她那一套。

脑子里满是宝宝的颜色和芳香。这个男宝宝,和上回梦到的女宝宝有着一样的黑卷发,一样清亮的大眼睛,一样挠得人心颤的奶声奶气。常晓川长叹一声,闭上眼睛,却再也回不到梦境中。他只是感到空虚,和一种莫可名状的挫败。

这多半年来,总是这样,总有这种不时袭上心头的沮丧。

从客厅里传来影影绰绰的乐曲,时而清越,时而缥缈。不知道柳萨什么时候起床的,此刻她正在进进出出收拾着东西。今天是周六,她却又要出发了。他不出声,侧着脸,从床上看着她的背影。她肩背单薄,腰肢纤细,整个身姿散发着现下人们常说的“少女感”。可是,这是应该的吗?一个已为人妻十一年的女人,凭什么还要有这样紧致的身线,这样轻盈的体态?常晓川感到自己心头莫名的嫉妒和恨意,与此同时,惭愧也丝丝地涌出来。他慢慢坐起身穿衣服,慢慢开口问,几点去机场?吃过早餐了吗?

柳萨埋头于衣柜中,嘴里含糊地嗯了一声。她伸颈翘臀的姿势固定了好一会儿,引出了常晓川的又一种不明情绪,他喉头有点发干。常晓川走到餐厅,倒了大半杯玻璃瓶温好的水,咕咚一口喝下去,一种沁凉的酸从牙关嗖一下窜遍了全身。

嗨,这又是何方高人给你的养生建议,才推行一周多的蜂蜜柚子水换成了柠檬水?他龇着牙冲柳萨喊。话出口的同时,他就感觉到了自己语气里的酸意,好像这些话早就在柠檬水里泡着似的。

果然,柳萨不高兴了。你不喜欢喝就不喝,难道我连喝什么水都没自己的主意?常晓川赶紧说,你是凡事都有自己的主意,我的意思不过是,在美容啊养生啊这些事上,你们女人容易互相受影响。我觉得咱们以前喝牛奶普洱挺好的,现在整这些五花八门的果茶,未必有效。

一杯水而已,你想生什么效?柳萨头都不抬。电热壶里是普洱,喝吧。

又是把天聊死的节奏。常晓川看着柳萨忙碌的样子,不知再说什么。但柠檬的酸一点点地激出了刚才在床上压下去的嫉恨。他感觉到愤懑的情绪开始撞击他的胸口,止不住地想要发火。可是,为什么生气,为什么发火?他在心里责怪着自己,要把试图冒头的坏脾气坚决镇压下去。许多相似的过往场景从眼前闪过,他不得不再次承认,事情就那么眼睁睁地让自己搞砸了。

落地窗洒下一屋的好光线,远处的大河,在初升的日光下变幻着粼粼的波光。耳朵里一片静寂,但从那河面的样子就能想象得出激流击石的波涛声。常晓川望着大河,想起柳萨常常站在这面窗前听着音乐,望着大河,有时一站就是好长时间。他去楼下超市买东西时,她在那儿;他回来时,她还在那儿。甚至,连乐曲都还是那一支。没错,当初买房时售楼小姐向他们力荐这套房的最大理由就是——河景房。可是,好几年过去了,这眼皮子下面的河景,犯得着这么长久地观赏吗?就算四季晨昏各有不同,也终究不过是一条穿城而过的大河罢了。问题是,柳萨偏就这么看着。看着也就看着吧,可是她看着那河,眼里却什么都没有。她空空的,远远的,比大河北岸的群山还要远,比她爱听的那些旧曲子的年代还要远。她整个人根本不在她自己这里,不在“现在”。

这般情形,难道常晓川不应该生气?不应该发火?尤其是,做了那么一个梦之后。尤其是他想把那个梦讲给她听,而她虽然没看河却依然显得这么远时。他觉得憋屈。一定是什么地方搞错了,难道不是她更应该做那样的梦,不是她更应该急切地告知他与那样的梦相关的诉求吗?

这已经是好几个礼拜了,你一直往外跑。他说。

柳萨从储藏间推出拉杆箱。非遗专题,你知道的,没办法。她说。要我送吗?今天我闲着。他问。她摇头,不用,待会儿台里有车到楼下接。

你当然好,有车接来送往,有人前呼后拥,可你想过你不在时我是怎么过的吗?你哪怕问一句呢!常晓川有意不提高嗓门,似乎是很自然轻松地抱怨一句,但连他自己都能听出话音里的挑衅。

你怎么过?不就是除了加班,还是加班嘛!这是怎么了,难得双休日在家待一下,却做出一副怨妇的表情来。这回,柳萨呵呵地笑起来,并不为他的情绪所动。然而,这更加使他不舒服起来,有一种小孩无理取闹被大人当场戳穿的羞恼。于是,他不管不顾地说下去,是啊,我难得在家,可是,这还是家吗!你说说,你这两个月在家总共待了几天?等你回来我又该出去了!

柳萨把手里卷起来的丝袜扔进箱子,目光渐渐冷起来,你在怪我?

常晓川迎头顶过去,我怪你怎么了?不应该吗?你之前已经完成了那个专题片,也算是一个大动作了,这次的非遗,你完全可以不接的。你这么拼命,事事争先,是要霸住你们台不给别人活路,还是根本就不想待在这个家,待在这个城市?

常晓川知道自己说重了,话出口的同时脑门轰轰地响。完了!又一次言语失控,所言并非他所想。他简直想抽自己一个嘴巴,但当他听到柳萨接下来说出的那句话,怒火再次猛地燎起来。

柳萨脸色黯然,手抚着胸口,低头,低声,几乎是自语似的说,慕雨霖说得对,一味憋着,忍着,看样子真不行。常晓川,我真的要被你气出病来了。

慕雨霖怂恿得好啊!你就按照她的部署跟我吵啊,闹啊!有她这样一个狗头军师,你怕什么!常晓川拿口杯哐哐地敲桌子。我知道,我早就知道那个女人背后对我的指手画脚!她变态,见不得别人好!你折腾出这一大堆事,肯定有她的功劳。现在她看咱们安定了,又开始作妖了!

常晓川看柳萨涨红了脸,好像要扑过来与他拼命的架势。但只是那么一瞬间,她又拽住了自己。她低下头,脸上的红慢慢变成了惨白。她锁上了拉杆箱,把手机放进连衣裙口袋,作势要走。常晓川一步跨过去,横在她面前,你现在是连跟我多说一句话都不肯吗?你这么高冷的姿态摆给谁看?

说什么话,常晓川!陪你一直吵下去吗?你这么恋战干什么,无数次的事实证明,吵到任何时候你总归都是赢家。柳萨的声音稳稳的,语气淡淡的,好像在聊家常。常晓川最受不了的就是这个。她似乎置身事外,须臾间云淡风轻。他的愤怒点燃的只是他自己,他有一种强烈的冲动,想一脚踢飞她的箱子。他狠狠地瞪她,她迎住了他。她表情温和,但目光坚定,没有退缩——她从来没有退缩过。

常晓川感觉到自己身体微微的颤抖。每次与柳萨这样对峙,他都止不住自己的颤抖。他捏紧了拳头,似乎有更强大的冲力在推着他勇敢向前,却又好像猛地打了个激灵,有一盆冷水兜头泼下来,浇灭了愤怒的激情。通体的冰凉、挫败、沮丧、羞愧。

柳萨,你原谅我,我——其实,我是想说,你生一个孩子吧。柳萨,你都三十好几的人了,再不生就来不及了。你原谅我,生一个咱们的孩子吧。

常晓川被自己的话惊住了。他不相信此时此刻他说出了这样的话。他慌乱地低下头,在令人心悸的沉默中又抬头看向柳萨。柳萨还是盯着他,但眼神不再锋利,她好像有点蒙,有点迷惑,然后,几乎是猝不及防地,一汪泪水盈满了她的双眼。她继续盯着他,直到泪珠滚出眼眶,流到脸颊,才如梦初醒般推起拉杆箱,转身出门。

关门声“哐”一下仿若砸在常晓川的心脏。他呆呆地站在原地,整个的脑海里,是柳萨盈满泪水的眼睛。泪水划过柳萨的脸颊,却像刀片划着他。他感觉到疼。他感觉到对她的心疼——一个女人要去做那么辛苦的工作,而她的老公,却让她吞咽着眼泪出了门。

常晓川盯着家门。每次柳萨离开时,他似乎总是这样从背后看着她背着包,推着箱子,掩上门。有多久了,他不曾送她到楼下?而她,也不曾候他在门口?有多久了,他们之间没有过愉悦的送别和相聚?你来我往,每一天都在忙碌,每一次都匆促,敷衍草率替代了原本该有的生活仪式,甚或,像今天,突发的争吵彻底破坏了一切。

然而,他是心疼她的。他根本做不到不心疼她,就像每一次争吵之后,其实他从不曾原谅自己。

一大瓶柠檬水狠狠地倒进了马桶。就是早上喝到的这第一口酸坏了事,常晓川想。他从卫生间走到卧室,又走到阳台,感觉哪个角落都空荡荡的,到处都像是弃置不用的摆设,显得多余。是的,这还是个家吗?柳萨,她把整个家都带走了。

再回到床上,却睡意全无。玩了两个小时手机,他微信语音柳萨,起飞了吗?他以为她不会回话,谁料到秒回,晚点。他几乎是悲喜交加地问,晚多长时间?你在机场吃东西,不要饿着。她再回,嗯。

中午,常晓川在楼下砂锅店遇到了20号楼的小梁。小梁正在扒拉着一煲牛肉粉丝汤,看见常晓川有点喜出望外,常哥,你也来混饭?是不是嫂子也出差了?

常晓川知道他为什么兴奋。他们认识于小区业委会,一开聊就很有共同话题,后来便约着打过几次保龄球,下过几次围棋。小伙子不满三十岁,但已在这个还算高档的花园社区买了套房子。买房谁都行,但没有房贷却不是容易的事。小梁在一家公司做网游软件开发,常晓川当时听他讲了好半天也没弄清那些匪夷所思的工作程序。小梁笑着拍他的肩,常哥,你这么年轻就被新世界抛弃了,可惜可叹啊!自此后两人便没再聊过各自的工作,只图放松娱乐。职场累人耗心,能有个远离利益牵扯又能玩到一起的邻居,常晓川觉得挺好。小梁和女朋友同居,他诉苦说,管得那叫一个紧啊!所以,咱哥俩只要有空,只要能溜出来,就一定记得约!

今天不期而遇,正好两个女人都外出,小梁高兴得立即去便利店拎了一箱啤酒,邀常晓川去他家下棋。常晓川被他的热情感染,但心里略微不自在。如今谁还请人到家里呢?连老朋友都只在饭馆茶楼见面。但小梁却像是遥远的过去那个睡在上铺的兄弟。常晓川不是第一次被小梁拉去他家了,感觉趁女主人不在,在人家家里胡吃海聊上洗手间,挺不自在的。好像不经意间偷窥了别人的生活,有某种冒犯的意味。他宁愿在网上对弈。

但今天,几杯酒下肚后,常晓川便觉得能和什么人待在一起,说点什么,于自己实在是太好了,他需要倾诉。从那个梦醒时分开始,从那杯柠檬水开始,他体内的一大串鞭炮一直咝咝地冒着火星,他压抑不住发火了,又一次无端地惹怒了柳萨。可是,那串火星像毒蛇的信子,四处乱窜,却未能噼噼啪啪爆个痛快。常晓川觉得自己反倒比之前更憋闷了。而且,以那样一句突然破口而出的请求终止自己挑起的战火,他应该感到胸中块垒一吐为快的释放,还是图穷匕见的窘迫和狼狈呢?

常哥,我真是一点都看不出你脾气不好啊,你这么和善,我第一次见你就觉得和你特有缘。小梁认真地打量着常晓川,好像要从头开始探究他。你怎么就敢凶嫂子呢?说实话,我挺佩服你的!我可是一点都不敢招惹我女朋友。我这还没说完半句,人家早就刀枪齐上阵了。他自嘲,笑毕,又问,那你在公司脾气怎么样?上司下属对你评价如何?

常晓川笑,你小子,真要充当心理医生?我嘛,在公司就是良民一枚。既不敢顶撞上司,也不会欺凌下属。小梁点头,德才兼备,那必须的,不然也不会混到精英层!可是,为什么对嫂子就忍不住发火呢?是她不好?我觉得肯定是她交流方式有问题才触怒你。

不是,常晓川摇头,她很好。早先我爱吵架,她也就跟我吵,但从不强词夺理。现在我们几乎不吵了,像今天这么偶尔一吵的情况,她也是一味回避退让,吵不起来。你见过她,在家里她也是那样子,算得上是温婉知性的标准职业女性。

那就是她只奔事业不顾家?

常晓川又摇头,不是,其实她挺顾家的。她做事执着,但名利心淡,不是那种男人婆。

说出“男人婆”这个词,常晓川不自觉地压低嗓门笑了笑,我们公司就有好几位这样的,大家私下都叫她们“男人婆”。谁知新来的两个女孩子听到了,义愤填膺地说这是性别歧视,男权意识。总之把大家批得稀里哗啦,再不敢用这词了。呵呵,现在时兴讲女权,理论一套一套的。

正是!小梁连连点头,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在我们家,我女朋友的要求必须满足,不然就是我搞性别压迫,但如果是我提什么要求,肯定是归类到霸权意识中了。

两人摇头,苦笑,干杯。小梁突然恍然大悟似的说,常哥,我明白了,嫂子她搞冷暴力,性惩罚?你,你压抑?常晓川感觉到自己的脸烧起来了,被人窥破隐私的尴尬。他强自平和作答,也没有,我说过了,她还是明事理的。

那我可就糊涂了。小梁又斟满酒杯仰脖干了。总归不会是你常哥无端寻衅滋事吧?对了,是嫂子有什么让你不放心的地方?电视台,那可是大帅哥小鲜肉们出没的地方,嫂子长得又漂亮。

常晓川听着小梁的寻根究底,突然觉得有些荒谬。两个大男人,大白天正经事不干,喝酒也罢了,却不聊国际形势中美争端,不聊股票跌升房产前景,不聊最近落网的“大老虎”和明星性侵案,倒是执着于自身家庭困境的剖示。这还是男人的做派吗?男人聊天何曾这样地务实、及物过?只有女人、闺蜜们凑在一起,才会进行这样灵魂袒露的深度对话。

况且,小梁只是一个与自己相交不深的玩伴。况且,照现在的说法,简直就是两代人。

那么,我可以对谁说呢?常晓川在心里问自己。同学,亲戚,同事,一张张脸从眼前掠过,浮云一般,没有一张定格下来的。他感到一种彻骨的寂寞和悲凉。他失神地盯着对面热情的小梁,知道这只是一个陌生人,但此刻,唯有这个陌生人,陪伴着他的寂寞和悲凉。

你们年轻人对爱情怎么看?常晓川突然向小梁提问。他并不想再交流诸如此类的话题,可这句话自动就出来了。真是邪门,他今天已经好几次说话不过脑了。

瞧你这口气,常哥,你这不也正年轻着嘛!小梁笑。而且关心爱情这码事,更说明你年轻啊,像我,从大学出来就觉得那玩意跟我无关了!

别装深沉沧桑了,跟爱情无关,干吗变着法地哄女孩开心?这次是常晓川笑小梁了。但小梁一脸认真,常哥,真的,我们在一起是因为我们合适,听她话是为了减少不必要的麻烦。哪有那么多爱情!

怎么叫合适?

这么跟你说吧,第一步,看着顺眼,愿意上床,上床了也还顺心。第二步,下床了也还愿意一起吃吃饭,聊聊天。第三步,日子长了,还愿意重复第一步、第二步的内容。

常晓川不屑道,你说这一大堆“愿意”,说的还不就是感情,没有感情,怎么会愿意?

小梁沉吟片刻说,是得有感情,人嘛,相处久了总会生情。可这个感情可能不是你说的爱情,我们不会为了得到对方不计代价,衣带渐宽,更不会明知得不到对方还苦苦相思,一厢情愿不求回报。一切都在可把控的“合适”的尺度内。合适了,就在一起。有一天觉得不合适了,就好聚好散,不会玩“天地合,乃敢与君绝”那套把戏。

小梁生动的语言和表情逗笑了常晓川,但他感觉到自己嘴角的苦涩。他忍不住又问,怎么才能好聚好散?

在一起时善待对方,尽量扶持对方,忠诚,不花心不劈腿,但也不要互相套牢,给自己也给对方留有余地。譬如我跟我女朋友,这房子是我的,就算领证了也算婚前财产。平时家里的大开支,这费那费的,都是我缴。她呢,除了添添油盐酱醋,薪水全都归她个人所有,我不会插手她的收入。

这我知道,AA嘛!常晓川颓然道,我们公司的年轻人多半这样,比你分得精细多了,水电暖都是平摊。问题是,这样在一起,还能有安全感吗?

恰恰相反,常哥!小梁大声反驳,安全感正是源自这里,因为理性,因为进退有度,所以安全,彼此都清楚在一起是因为合适,如果不合适,就可以抽身退出,这就叫安全。你知道现在动不动就出什么杀妻案,杀女朋友案,为什么,就是因为要么对对方付出太多,求回报,不甘心,要么就是对对方索取太多,有贪念,不满足。

所以,你也不会以为这些生生死死的惨案是爱情吧!小梁一副总结发言的口气,这年代,要想保持所谓爱情的纯度、烈度,又想天长地久,白头相伴,可能吗?所以,我们不谈爱情,只求合适。说穿了,两个人在一起就是为了利益最大化,大家都有可持续发展的良好前景,而不是为了生死相许。

好,好,不说了,喝酒,下棋,哥服了你这嘴!常晓川呵呵笑着,开始摆棋盘。但他的心不在棋上,不在他的身体里。他的心好像被什么远远地带走了,又好像空空落落地吊在半空里,晃晃悠悠的。

手机放在棋盘边上,一直静默着。终于,他放下棋子拿起手机:还没起飞吗?

没有回音。一直没有回音。那就是在飞行中,他放心了。

然而,终究不能放心,它径自在某个地方疼痛着。它被两句咒语似的话,来来回回地刺痛着:求回报,不甘心。有贪念,不满足。

没错,这说的就是他。他常晓川,正是这样。

他不可能向眼前这个洞晓世事的小伙子袒露真实的心迹。事实上,他对自己都羞于承认。但事情明明白白地摆在那里,所有的纠结,所有的不和谐,就是因为他不甘心,因为他有贪念。他不甘心柳萨不爱他,他贪她的爱,纯度和烈度。

他要她的爱,哪怕因此破坏了他和她原本安定的日子,哪怕因此吓跑了她,把她推进了别人的怀抱——天,他甚至连这个都不在乎!他的执念只是她的爱。为什么,多少年来,他从来做不到像小梁说的,让自己也让柳萨待在一个安全的合适的地方?

遥远的一幕像电影镜头又一次推到了眼前。那最初的殇,依然刀刀见血,新鲜的痛。十一年了,它未曾痊愈,也没有片刻麻木。十一年了,他始终背负着它,互为一体。

十一年前,新婚第二十七天,他无意间翻到了柳萨的日记。柳萨在日记里白纸黑字清清楚楚地写着,她,不爱他。

就是在那天,他第一次跟她大吵。他不记得自己说了什么,做了什么,他只知道自己成了一枚兀自疯狂旋转的陀螺,根本停不下来。此后,好几年时间里,坏脾气就像魔鬼的咒语套牢了他,他和她的生活因此彻底南辕北辙。

那天,当他被她的日记击中,五雷轰顶般跌坐在地板上时,她下班回来了。她站在他面前,笑吟吟地问,怎么像个小孩坐地上?他抬头看她,久久地看她,好像第一次认识她,好像要以目光之力把她看穿,击碎。然而,他只是看见了自己的痛彻心扉。他长发黑裙的妻,明眸皓齿的妻,他爱她。即便身处那样深切的仇恨里,不爱她,也是不可能的。

他爱她,十一年了,他一天天活在这样的确证里,也一天天地假装忘记了那个早已下落不明的日记本。最初的几年,潜伏在他身体里的那只兽伺机而动不时冲出来时,他确曾感受过焚身似火的痛和快感。后来,他累了,大家都累了。那个日记本,当他再想起它,心口再也燃不起愤怒之火。他只是越来越感到挫败。

现在,他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清楚地知道,他不过是败给了自己。

如果小梁知道了他的故事,会以怎样的眼光看他?小梁肯定要说,常哥,你过日子是拿脚趾想问题吗?是的,有时候,常晓川以旁观者的眼光考察所有的前因后果时,发现自己确实愚执到了荒谬的地步。但人生无法复制别人的正确,无法改写。十一年就这么过去了。他无法言尽对柳萨的感谢。感谢她终究没有抛下他。

现在,他想要重新开始,他想要一个他和她的孩子。

难道,这也算贪念?

02

这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的遗恨千年,这是他们最后的功德圆满。他们无缘相识在青春做伴的年华,但现在,他们终于活成了一对爱人,两个亲人。

柳萨盯着笔记本上的这几句话。没错,这是她的笔迹。这确实是她自己写下的话。爱人?亲人?她揣度着这些下手狠重的字词,觉得有一种不堪直视的羞愧从中漫出来,烧红她的脸颊。但事实上,她鬓边的发纹丝不动,并未接应到意念中的灼热。她几乎是茫然地合上笔记本。隔着五年时间,这些话,她似乎不认得它们了。

候机室里静悄悄的,玫州飞往上海的航班由于天气原因延误了两小时,大家几乎是在广播通知的第一时间就埋头于手机上了,舍不得花片刻做无谓的抱怨。天气原因,人奈何之?这被耽误的两小时,使低头变得更加理所应当起来。

柳萨也看手机,无所不有的朋友圈,琳琅满目的公众号,这里点一下,那里戳一指,时间便如流水落花,径自走远了。但登机又被告知推迟半小时。柳萨觉得双眼酸涩,便去掏包里的眼药水。笔记本就是在这时候掉出来的,那几行字就是在这时候毫无预兆地,呈现在她眼前的。

柳萨根本不知道笔记本上有这样的话,当然她也不知道有这样一个笔记本。早上出门时,她突然想到采访记录本放在办公室了,便信手从书柜里抽出了一只软缎面的笔记本,塞进了随身背包。现在做什么都是全程电子设备,但纸笔有时也能派上用场,这是她的经验。

这话是关于五年前的他们,她和庄迪,这个自然是不会忘记的。问题是,五年了,曾经的伤口未曾浇灌成花朵,却也不再是伤口。无非是日复一日的生活折出了又一层不为人知的皱褶,无非是皱褶里落进了一层颜色不同的灰尘,连掸一掸也不必。谁想到,白纸上,到底留下了黑字。

柳萨有过比较漫长的记事本历史。从初中开始写日记,持续不断地写到研究生毕业,入职。计算机迅猛地结束了手写时代后,她那些大大小小的本子便堆到了角落。后来,成家之后,偶尔她也时断时续地写下点什么,终究零散不成规模。后来,便只写有关工作的东西。她现在早已忘记了自己还有过那么文青的习惯。

如果,这个本子,这几句话,摊开在常晓川面前,生活会不会又一次陡然来个大转弯?或者,一次猝然的刹车?

为什么不?既然,他那么喜欢无事生非,那么好斗。她甚至有点幸灾乐祸地想象常晓川的各种反应。先是声音失控,继而表情扭曲,然后便是彻底的心智紊乱,逮住什么说什么,愚蠢至极却又恶毒无比。像是一双不可知的恶之手操纵着的提线木偶,根本停不下来。

忘不了那最初的狰狞,剜人心尖的一幕。还是在蜜月里,柳萨下班回家,包里装着常晓川爱喝的饮料,她想他肯定又要像小孩一样撒娇说老婆最疼我了。其实她知道他更留心她的喜好,桌上摆的各种小零食,每天做的饭菜,都是依照她的口味。从厨房到卫生间,居家过日子太多琐碎的细节都证明,常晓川是一个体贴勤快的丈夫。柳萨对自己刚刚开始的新生活是满意的。她做梦也没有想到,有那么一天,她哼着歌打开家门,迎接她的却是他突然的疯狂。是的,他看上去确乎是疯了。时隔十一年,柳萨已经记不得他那天都说了什么,记不得他是怎么开场说的第一句话。她只记得他噼里啪啦的话语像火力十足的子弹射向她,射得她晕头转向。她不知道他在说什么,那些从他口里迸出的字词句,是愤怒的控诉,是恶毒的中伤,却无的放矢,并无具体的指涉。她听着他骂,回不了一句。事实上,她完全被吓坏了。她不知道她上班的这几个小时里,常晓川在家里发生了什么。她试图询问,制止,辩解,然而到最后,她只是冲进卧室,把自己锁起来。

“咚”的一声,门被撞开了。柳萨抬起头,看到常晓川的脸。他的脸一片煞白,继而青黑,双唇止不住地抽搐着。他抬起腿,又飞起一脚,卧室的门立时被踢出了一个洞。

那晚,柳萨住进了酒店。第二天她向单位请假,然后打电话给常晓川。电话只响了一声就通了。常晓川答,没,我没去上班,我在家。柳萨回家,拿上了该准备的证件,说,咱们去民政局,什么都不用再说了。常晓川不说话,一直蜷缩在沙发的一角。她怎么催促,他都一声不吭。她去拉扯他,他这才抬头与她对视。他目光涣散,根本没有表情,头发凌乱着,眼睛里布满了血丝。他只坚持着一个姿势,蜷缩着身体,手里紧攥着手机。

常晓川整个人看上去傻掉了,垮掉了,像大病一场,像噩梦初醒。

柳萨终究没能按自己的想法,不吵不闹,火速离婚。常晓川根本就像一架瘫软的机器,无知无觉,不配合柳萨的任何行动。接下来,当他清醒过来,他便天天候在她可能出现的任何地方,不愠不怒,只是巴巴地乞求她回家。她就那样回家了——那实在是一个极恶劣的开头。从此后,他们总是很容易就撕起来。而且,星星之火,每次都能蔓延成燎原之势。不止一次,常晓川做出吓人的举动,但柳萨不再有最初的震惊,她学会了吵架,各不相让。她也曾在暴怒中摔碎碗碟,像个泼妇。

那扇卧室门,那第一次的破洞,常晓川事后用特效强力胶粘好了。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它曾经承受过怎样的暴力。常晓川说并不是他踢得有多狠,而是门板质量太差,不堪一击。之后十年,他们搬了三次家,房子越来越大,门看上去越来越厚实,但柳萨的心里一直抹不去那扇被踢出一个黑洞的门。那是她初为人妻的第一个家,倾尽所有,一点点修建起来的家,却原来,那么容易被损毁。

不知道现在的家具质量会不会如商家承诺的那样好,但常晓川已没有踢门的壮举了。

他们现在很少吵架,忙得没时间吵架。俩人都常常前脚进家门,后脚又开始准备出家门了。曾经花整天时间没完没了吵架的情景,想起来简直有恍如隔世的奢侈感。多大的怨恨不满,憋回去,吞下去,等各自忙完了再见面时也就消化得差不多了,吵不起来了。慢慢地,不争,不吵,便成了习惯。当然,忙碌不是全部的理由,柳萨心里清楚。她看得见常晓川的改变,自从五年前他那场致命的病痛使她去而复返,他便视吵架为禁区了。他刻意地隐忍着。有时,当他的声音不由自主地大起来时,他会突然退后一步,闭上嘴偃旗息鼓。柳萨几乎是眼睁睁看着他把一簇喷薄而出的火焰掐灭在胸口。

常晓川变得这么克制,柳萨自然绝不会滋事。现在,他俩相敬如宾。难得都在家时,常晓川买菜做饭看手机,柳萨扫地浇花看电影,一派岁月静好。只是,柳萨常常发呆。站在阳台上看着远处的大河,有时她会忆起婚前曾和常晓川去河边游玩的情景。他为她拍照,不厌其烦地各个角度取景,一会儿站到礁石上,一会儿趴在沙滩上。拍累了,坐在河堤上休息,她看见远远的大桥下有人卖冰糖葫芦,他就一溜烟跑过去为她买了来。她只咬了一口便喊,不好吃,酸死了!他看着她,好脾气地笑。那时候的他,开朗,大方,但并不健谈。他只是爱笑,在柳萨为什么事较真跟他理论时,他先自就笑了。

那个常晓川是真的吗?如果是,后来的常晓川又是谁?柳萨常常忍不住这样想。事情显然不像当年妈妈劝的那样:男人嘛,结了婚就对女人没耐心了,真面目就暴露出来了。不,那时候他们还在比恋爱更甜蜜的新婚期,事实上,即便经过了那么多不堪回首的日子,就是在今天,常晓川对柳萨也断无“婚姻是爱情的坟墓”的厌倦。那么,到底发生了什么?那个突然翻了脸变了天的下午,到底发生了什么?柳萨断定那是个突发事件。事后她追问缘由,不但未曾得到答案,还徒然点燃了又一轮战火。她甚至怀疑过常晓川有潜藏的精神病症。然而从家族到他个人,都是清白的。他的上司、同事和朋友,都对他有一致的好评。

那么,随他去吧。只要他现在安静过日子,又何必计较过去的是非曲直?柳萨这样安慰自己。但她常常发呆,常常失眠。慕雨霖说,你这个状态不对。夫妻之间还是要多交流,磕磕碰碰也是一种释放。老是憋着,忍着,看似和平,实则情绪不畅,容易导致心理疾患。

柳萨知道常晓川嫉恨慕雨霖和她的亲密关系。看得出来,常晓川今天打下床就开始气不顺。也许,是他蛰伏了这么久,终于原形毕露,又想要重新操练了。但柳萨不想陪他吵,她宁愿忍着。这个男人,如果他还要重复曾经打打闹闹的日子,那么,她是不会再和他说一句话的。

然而,柳萨没想到接下来的场面会是那样。常晓川斗志昂扬地燃爆了自己,却又顷刻间像溃散的败兵。柳萨,你原谅我。他说。柳萨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她疑惑地盯住他,而他,慌慌地低下头,又艰难地抬头,认真而羞赧地开口,你原谅我,生一个咱们的孩子吧。

这话毫无铺垫地出现,在那样的时刻。它像是一记意想不到的重拳,击中柳萨的心口。她来不及想什么,泪水却突兀地胀疼了眼眶。

常晓川永远也不会知道,其实他们是有过孩子的。那个不知性别的胎儿,七年前夭亡于一次激烈的争吵。事实上那次争吵貌似激烈,但和以往的许多次一样,并不具备实质性的破坏力。柳萨已经钝化了,一次争吵再不会使她产生伤筋动骨的痛苦。问题是吵架过后的清晨,常晓川没事人似的吃完了煎蛋牛奶就去上班,而当柳萨坐到他留给她的那份早餐面前时,惊天动地的呕吐开始了。

吐得天昏地暗,寸步不让。喝进去一口水,就喷出来三口水。挨不过那一天,她去了医院。医生说,没事啊,是怀孕了。

怀孕发生在那样的时候,似乎不对头。但也没什么不对。工作从来都忙,吵架经常在吵,哪个时候又比那个时候更恰当,更适于接受一个新生命的萌生?

柳萨在医院后门的林荫道上一直走,一直走。没有高兴,没有伤心,只是灰心。灰心是梧桐树宽大的叶子,在秋风里飒飒地响着,落下一枚,又落下一枚,接连不断,踩不到尽头似的。常晓川的电话来了,你在哪里,还不回家吗?咱俩去吃你爱吃的那家火锅吧!柳萨答,马上就回来,不吃火锅。常晓川的声音一下子大了,马上是几点?你看看现在几点?回家对你来说是不是一件特别艰难的事?我给你做的早餐,一筷子没动还摆在这儿呢,什么意思?你觉得一个人六点钟起来给你做早餐是可以如此视而不见的事吗?

四天后,柳萨又去了医院。无痛人流,真的不痛,就像深深地睡了一觉。她已经四天四夜没睡觉了,这一觉醒过来,恍若前世。她知道从她迈进医院的那一刻,她和他的那个家,就再也回不去了。她一直坚持着,忍耐着,假装习以为常,但突然换一种身份再打量自己的日子,才发现早已不忍卒睹。她不知道他们怎么了,生活的表象,衣食住行,似乎比社会上太多辛苦打拼的人更舒服、更精致一些,但一切不过是五彩的包装纸糊出来的假象。一个孩子,不应该来到这样的两个人中间。常晓川和柳萨,不配接受这样一份至高至贵的礼物。

柳萨决意离婚。妈妈半年前去世,再不会有人像妈妈一样又哭又骂阻挡她。自然无法和常晓川协议,只好上法院,走法律程序。她搬出来,租住在离单位不远的小区。台里的同事说,既走到这一步,就不可无防人之心,小心他鱼死网破!柳萨觉得人家的话是有道理的,但不知怎的,她内心还是不愿视他为一个有暴力倾向的人。她见过他最坏的样子,却莫名其妙地认定那不是他本来的样子。

一年后,柳萨在贵州的苗乡梯田上认识了庄迪。又半年后,他们决定在一起。但常晓川不放手,柳萨身心交瘁。庄迪安慰说,我们不久就能等到法院的结果了。其实,只要你准备好迎接咱俩的新生活,我不会介意你的身份。柳萨多么感激生命中有了一个叫庄迪的人。是的,她准备好了,在为不堪回首的年少虚荣付出了五年婚姻的惨重代价之后,她终于知道自己也可以遭遇爱情。她已经千疮百孔,但爱情那么新,那么好,她为什么不张开双臂迎上去?

她以为她可以,她以为她应该。所以,她哭着,笑着,朝着庄迪的方向扑过去,但常晓川绊住了她的脚步。其实,只是小小的一次停驻,只是偶然的一个趔趄,她断不曾料到自己会彻底收回步子,掉转了方向。

就像是电视剧里的狗血情节,那最后的回天狂澜发生在机场。庄迪打电话说,想到两个半小时后就要在咱们自己的家里见到你,我的小心脏就要蹦出来了,历史性的会晤啊!柳萨甜蜜地笑骂,装嫩吧你,还小心脏呢!行了,我开始登机了。然后,就在柳萨摁掉庄迪的声音把登机牌递过去时,手机铃再次响起。

常晓川突发急性胰腺炎,昏倒在办公室。他的助理哑着嗓子说,对不起,嫂子,你得来一趟,医院已发了病危通知,马上要手术。

柳萨在重症监护室门口的椅子上等了整整五天,泥塑一般。常晓川的亲戚朋友们起初都躲着这个闹离婚的女人,慢慢地却都围上来安慰她。他们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但她空洞的眼神让他们都生出了恻隐之心。她望向监护室的样子好像里面的那个人如果再也醒不来了,她便也跟着睡过去了。

在常晓川终于转到普通病房的那一天,柳萨见到了庄迪。在医院的花园里,来来往往的人流中,柳萨旁若无人地扑进了庄迪的怀抱,大声地哭出来。十多天来,她只喝进去很少的水,谁知却还有这么多的泪。委屈有多少,泪就有多少。这个男人,她答应他剩下的岁月要手牵手一起走下去,但到头来她如此不讲理,如此彻底地负了他。她应该惭愧,应该负罪,但她面对他,却只是委屈,巨大的潮水似的委屈,她只能把自己哭给他听。

一把钥匙,崭新的、精美的钥匙,从包里拿出来,轻轻地,坚决地,放到庄迪手里。其实他自己就等候在那边,根本用不着寄钥匙给她,但他偏偏这样做。他说,你的新家,你的钥匙,这是必须的仪式。

现在,也像是一个仪式,她把它还回到他手里。那扇新生活的门,永远用不着她的手去开启了。庄迪红着双眼喊,为什么,为什么!你和他,本来就完了!他生病,根本与你无关!况且,他已经脱离了危险期,你搞清楚,他得的不是绝症!这不过是一次突发事件,不会影响到我们的。你是不是因为缺觉,人都糊涂了!

不,不是糊涂了,恰恰像是睡醒了。和庄迪在一起的所有日子,美得像一个梦,然而,如此突然,这个梦就全醒了。一把新钥匙,到底不等于一个家。而病房里那个满身插着仪器线管的男人,她以为她离开他,只需要甩上身后的门,就像她已经做过的那样。谁知,有一天,当他的生命之门就要关闭时,她一跃而起紧紧扒住了那道门,扒得十指渗出了血。

没有办法向庄迪解释这一切,根本,连柳萨自己也不清楚发生了什么。留下来,当然不是因为爱情。事实上,当年嫁给常晓川,也不是因为爱情。然而,她必须要留下来回到常晓川身边。

庄迪一步步离去,医院的玻璃窗外,一轮皓月当空。柳萨感觉自己的身体一寸寸地变成行尸走肉,但她没有唤回庄迪。庄迪一次次回头,说,求你反悔!求你叫回我!

那么,好吧。最后庄迪说,无论在何时何地,我都会像亲人一样注视着你,祝福你,你要好好的。

可以肯定,笔记本上的话,一对爱人,两个亲人,就是在那样的诀别之后写下的。那时候,柳萨已基本不手写东西了。是怎样一个孤独的时刻,她突然白纸黑字,写下如此铿锵的话语?她肯定以为,自己写下的每一个字,犹如在心版上刻下刀痕。她把笔记本郑重地放到书架上某一部心爱的书籍旁,她相信那个位置她会永远记得。

然而,仅仅只是五年。柳萨无法原谅自己的遗忘,却也不堪面对这样一个草草邂逅的笔记本,竟然记载着两个人的“遗恨千年”,听上去,多么不靠谱。她愣怔了好一会儿,把那几十个字,一个字,一个字地看进了眼里。然后,她伸手轻轻撕下它们,把那一页揉成团,掷进了候机室的垃圾桶里。

一时间,心口有点抽痛。其实,庄迪依然是珍贵的,有关他的这句话也应该如此。但它们变成垃圾的流程和其他垃圾并无二致,不过是随手扔进了随处可见的垃圾桶。如果是烛火焚稿呢?哪怕是燃在灶台上,让警言成灰,也会是一种异样的感觉吧?城市让生活更美好,说到底,是更方便、更容易生产和销毁。

飞机上升时起了不小的颠簸,柳萨开始头痛,耳鸣,胃里泛起恶心。以前可从没有过这样的反应,都是心情不好惹的祸!柳萨悻悻地闭上眼,想把常晓川那张愤怒的脸、尴尬的脸,挤出脑海。但与此相关的更多的场景和画面却纷纭而至,占据了她的思绪。哦,庄迪!她情不自禁地唤出这个名字,热泪轻轻涌出。她有多久没记起过这个名字?就是在今天,刚才,她还宁愿认为他只是留在了那几行字,那一页纸上。她不敢向自己承认,他一直在她的生命里。与他在一起的那一年零三个月,那无与伦比的幸福时光,一直照耀着她。就算一切终止,回归死寂,他也始终都在。没错,他确实是她的亲人了,此刻,他和煦的笑脸像飞机舷窗外一万米高空之上的阳光,温柔地抚平了她的焦躁和不适。

一生中有多少那样的一年零三个月?回忆可以快进,可以慢放,可以当折子戏抽出来一遍遍重温,却再也没办法复制了。是柳萨自己决定放弃那样的美好、和谐,退守到旧日子的。是柳萨自己选择送别千年一回的知音之爱,留下来面对一份莫名其妙的宿缘。

有件事,那时候柳萨没有告诉庄迪,后来,也不曾和常晓川说起。那天,当她接到常晓川助理的电话,在登机口惶然不知如何是好时,手机上传来了常晓川本人的信息:柳萨,不知道你在哪里,还能否再见到你。我好像不行了,大限将至的感觉。其实死也没什么大不了,只是遗憾太多。最要紧的一条,我现在赶紧声明,我同意和你离婚,立即离婚。过去对不起你,现在能做的只有,不让你以我的寡妇的身份开始新生活,我们的夫妻关系到此为止了。

柳萨只看了一眼,就飞身往机场出口跑。满大厅回荡着她的名字,柳萨,柳萨,那是机场广播在催促她登机。柳萨满耳朵震响着自己的名字,柳萨,柳萨,那是常晓川在呼唤。

那条信息,柳萨坐到出租车上便忙忙删除了。但信息里的每一个字,横平竖直,一笔一画在她眼前晃着。它们是一种新鲜的伤,以不曾估量的力量蜇痛了她。她靠在手术室门口冰凉的墙壁上,一遍遍地念叨,求你不死,求你不死!

一切都过去之后,有时,在睡不着觉的绝望之夜里,柳萨偶尔止不住自己的恶毒:其实,常晓川就那样留在手术室,再也下不了那张手术床,又会怎样?他死了,她又能怎样?

柳萨面对着自己身心某一处比黑夜更黑的那点黑。在想象放纵处,她麻木不仁,冷嘲热讽着那个在机场狂奔泪流的女子。而当跌回到周遭的现实中,曾经的思绪便一刀刀地直剜她。每回,想到自己对他的诅咒,她就先自痛了起来,牙缝里都咝咝地冒寒气。可她为什么要诅咒他?她本可以不管他,径自离去。

也许,果真,这世界上有一些不被认领的爱,模样像极了恨?

……

(节选自《清明》2022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