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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山》2022年第3期 | 劳马:乌龙岛
来源:《钟山》2022年第3期 | 劳马  2022年06月23日08:18

小编说

当默默无闻的小渔村黑石湾在新到任“一把手”的推动下,摇身一变,成了远近闻名的风景名胜乌龙岛,家乡腾飞了,“我”也失去了依偎之地。小说以旅游开发为背景叙写了一种社会图景,集幽默、讽刺与机智为一体,荒诞戏谑的背后难掩严肃反思:如果世间的黑石湾都变为乌龙岛,心灵深沉的柔软和感伤要到何处寄托?

劳马,本名马俊杰,1962年生,辽宁大连人。主要作品有《哎嗨哟》《傻笑》《情况反映》《个别人》《潜台词》《幸福百分百》《有意思》《一个人的聚会》《非常采访》《某种意义》《远看是山 近看是树》《劳马六短篇》《一个人的合唱》等。目前已有三十余个语种的八十多个版本在四十多个国家出版。曾获首届蒲松龄文学奖、十月文学奖、“金短篇”小说奖及蒙古国最高文学奖(2014年)等多种奖项。现居北京。

 

乌 龙 岛

文/劳马

我的家乡所在的省份无人不知。

我的家乡所在的城市人人皆夸。

我的家乡所在的县域知者甚少。

至于我出生长大的那个村落,几乎没人听说过——乌龙岛,原名叫黑石湾。

一般说来,如果在本县有人问你是哪里人时,你会提起乡村的名字。

如果在本市,你会告诉别人你是某县人。

如果在本省,你会自我介绍说是某某市县的。

如果你出了省,则以省份表明自己的来路。

当然,如果你去了国外,肯定会一口一个“中国人”。

我也一样,只是在国内,我会习惯地把自己说成某某市人,虽然她仅仅是个地级市,但知名度极高,谁都知道她在哪里,不必前缀省份名称。

这种自我介绍对我而言既简洁省事又得意自豪,对方一听即知且赞不绝口:噢,那地方漂亮!我去过!太美了!公园一样!即使没到过那城市的人也会表现出身虽未至、心向往之的神情和态度。这让我的虚荣心随时得到满足,瞬间即逝的骄傲也能令我精神为之一振,自信心倍增。

其实,我的老家离市里老远,说我是某市人也只是行政区划意义上的,抽象而边缘,陌生又遥远,没有归属感。心里真正认同的家乡,还是童年的短腿跑过丈量的小村庄,即曾经的黑石湾,如今的乌龙岛。

家乡美不美?美!家乡可不可爱?可爱!谁都会这么回答。小时候,我从未听过乡亲们提出过这样的问题。在我远离那个村庄之前,我并没有意识到她的美与可爱,饥饿一直是横在村民面前的一条狰狞的野狗,像极了浮出水面的那一片片崎岖丑陋的黑色礁石,瘦硬瘆人。如果眼前那层层叠叠、密密麻麻、高高低低的黑石能化作苞米、土豆、地瓜、小麦,即使是烧焦了,我会觉得她更美更可爱。空荡的胃与饥饿的眼丧失了对食物之外的审美能力。

如今的家乡长成了花枝招展、风情万种的大美女,早已褪去了往昔的土气和羞涩,变成了远近闻名的旅游景点,游客络绎不绝地竞相争睹她的芳容。她的名字也换了,叫了数百年的黑石湾,突然唤作乌龙岛,路标、招牌、通讯地址等等一夜之间重新命名,仿佛置身于一个新的世界。正是从那时起,故乡变成了他乡,我再也没回去过。

整整十年,十年没回家。

我生了家乡的气,父母和兄弟姐妹知道这件事,爸妈很理解:不回就不回吧,我们老两口去看你。这些年二老常远赴千里之外,来我工作的城市看儿子,小住些日子,跟我讲讲家里和乡亲们的故事。

我哪有那么大的胆量和脾气,敢跟家乡生气?我之所以不回去,是因为不能也不敢回家。当初家乡的大领导,县里的父母官,拍着桌子,指着我的鼻子下达指示:你是不受欢迎的人,滚出去,马上消失,别让我再看见你!

这是一段伤心的往事,深埋于我的心底。我从未跟外人谈起,生怕人家笑话和误解。被家乡逐出之人,想必罪大恶极。其实,并没那么严重。县官乃一县之主,一语定音,一手遮天。当年他的勃然大怒,也是一气之下的过激言论而已,后来并没有派人追拿我。说到底,我仔细想过,我并非恶意得罪他,顶多算是轻度冒犯。前年,此县官老兄犯事了,“情节严重”“性质恶劣”“严重违纪违法”“涉案金额特别巨大”等等,因而入狱。从新闻中看到的这些关键词并不能使我一眼认出是他本人,类似的表述可以用在很多人身上。

也许是因为自己生性懦弱,缺乏必要的斗争精神,尽管县官大人把我逐出老家,我心里很生气,都没有因此采取进一步行动,比如举报之类的,或者上访申诉讨一个说法等等。我只用小时候经常安慰自己的那句话一带而过:“不让回家乡?老子还不稀得回呢!”于是精神彻底胜利了。

我的胜利并不意味着他的失败。恰恰相反,县官大人从我的胜利走向了他更大的胜利,他在我离开之时,当即宣布:就叫乌龙岛!我说了算!

我的故乡黑石湾从此蒸发了。

在这里,我不想说出他的真实姓名,尽管他将在监狱中度过余生。我也没有为他的罪行添加新证据的念头。你早干啥了,为什么不早点举报他?不,不会的,这是两回事。我甚至有些同情和惋惜。

即使再过若干年,我依然会清楚地记得十多年前的那个阳光明媚的午后,我们站在鹰角石上,犹如站在一只展翅欲飞的雄鹰背上,面向大海,云开雾散。他,作为新到任的县里一把手,不时地挥手指向远方,随行的记者选择了一个极佳的角度,抓拍了一张珍贵的“历史瞬间”,我至今仍保存着这张照片,见证了他意气风发指点江山的高光时刻。正是在这个定格里,他说出了影响深远的那句话:你们看,正前方,一条巨龙,正劈风斩浪,跃出海面,多壮观啊,此地应叫乌龙岛!

我顺着他指向的前方眺望,一脸茫然。此时已开始退潮,近处的黑色礁石露出了脑袋和身子,远处则若隐若现,时有时无。大家愣了片刻,才有人带头附和,兴奋地拍手欢呼:真像,太像了,真是一条黑色的巨龙!

有个人小声嘀咕着:我怎么没看见,哪里有龙?

新领导不乐意了,大声斥责:笨,你就是个凡夫俗子,操,有眼无珠!

我也没看见什么黑龙的踪影,潮水退却,一段连绵曲折、断断续续、普通常见的黑石礁链尽显无遗,看不出任何龙的形状和姿态。

新领导正在两个下属扯起展开的地图上指指点点,兴致勃勃地谋划着黑石湾这个古老淳朴落后的小渔村的光明未来。因为中午喝了点白酒,他的情绪格外高涨。对于陪同他的干部们滔滔不绝,时有批评之声飘在海风之中。

他说,你们都他娘的没文化,守着金饭碗讨饭!这是天然的大公园,是人间仙境……

我由衷地赞成他的观点,尤其是那句“他娘的没文化”,我当时认为他说到点上了,用成语说叫“切中要害”“一针见血”。

我出生在这个小渔村,熟悉这里的一草一木一石一礁。村子里有所小学校,就叫黑石湾小学。读初中时去了镇里,离村子仅有十里左右。乡镇没有高中,所以我考上高中便进了县城。十八岁离开家乡,去了遥远的大城市读大学,这在当年可是轰动全村乃至全乡的大事件。

说是渔村,但多数村民都以耕种为主,土地量少质差,所以收获的粮食除了上缴外,余下的难以维持一年四季,特别是春天,家家户户很难能吃顿像样的饱饭。海里的鱼螺虾蟹是重要的食物补充来源。临岸浅海区域是孩子和妇女们的游乐场,成年男人很少光顾,除了夏天洗洗海澡。女人们只要闲下来,就聚到海边的礁滩上,在传播交换一些村子内外家长里短、流言蜚语的同时,用蛎钩子敲开长满黑石礁的海蛎子。海蛎子学名叫褶牡蛎,还有许多别名,不同地方有不同的叫法,蚝、白蚝、蠔、蛎黄、蚵等差不多都是指向同一,至少彼此长得很像,起码是亲戚。它软体而有硬壳,壳体粗砺而肉质细嫩,生吃熟吃皆宜,味道相当鲜美。

孩子们则擅长摸鱼捞虾,在水中嬉闹,在礁石间跑跳,稍不留神脚掌就会被尖锐的石头刺破,鲜血直流。性格温和、胆小怯弱者则呆坐在礁石上垂钓,一根简陋的鱼竿,钓线上拴个铅坠或螺丝帽,鱼钩上挂点海蛆作诱饵,鱼儿便前赴后继地走向死路。黄鱼、黑鱼居多,二三两重一条。最讨厌的是河豚,嘴小身短肚子大,总爱咬钩,钓到岸上便气哼哼的,若用棍子拍打几下,肚子就像小皮球一样充气鼓胀,孩子们趁机抬脚使劲一跺,只听噗的一声,瞬间五脏俱裂,一命呜呼。河豚有剧毒,不可食,所以小时候把它视为仇敌,遇之必虐杀。家长们一般并不会因为自家孩子从海里捞回满筐的海菜鲜货而欢心,他们的实际反应往往相反:给孩子一顿猛揍。在大人眼里,小孩子去海边,纯属贪玩儿。在海水里泡着,格外消耗热量,浪费粮食,他们会额外多吃许多。通过从海里寻找食物的办法并非良策,结果适得其反。

相比于粮食的匮乏,这里的精神生活几近空白。那个时代无书可读,更无电话网络。除了村里有个大喇叭,偶尔播报点台风来袭的讯息,全村最大的“阅览室”就是我家住的那三间破瓦房子,屋内四壁糊满了各种报纸,不知父亲从哪里搞到那许多报纸,连棚顶都贴得严严实实、满满当当。我就是从这些过期的报纸上认识了许多新鲜的字词,学会了说一些似懂非懂的大人话。读小学二年级时,我就能流利地背出一段段经典语录,甚至隔三岔五地被“借调”到村里的大队部帮助村干部“写材料”,是村民眼中的“文化人”,干部口里的“小秀才”“笔杆子”。

新县官说我们当地人没文化是一语中的。据我观察,在我老家,能把一句话说利索的,就能当干部,包括脏话。主、谓、宾语完整的就可以做教师了。极少数会用状语或补语的,后来都去做学问了。县里的新任一把手是从外地调来的,讲话有水平、不仅句子成分完整,而且常有四个字一组的成语脱口而出,与通用的当地脏字连缀在一起,自然流畅,既不显得矫情外道,也不失身份体面,他的滔滔不绝,给老家的官场带来了一股新风。

按照新领导的指示,县乡村三级围绕着把黑石湾打造成全市乃至全省的“风景地”“名胜区”“标杆村”“先行者”的宏伟蓝图开始描绘并迅速付诸实践。我十分荣幸地被家乡聘任为该工程的科学顾问并受到新领导的亲切接见,迎来了那个阳光明媚的午后。

接见时,他热情洋溢、兴高采烈地谈起他的宏伟构想,仿佛在我眼前展示了一幅家乡走向未来的壮美画卷,甚至画面中的每一个细节他都想到了,全在他的预见和把控之中。他结合自己的成长经历和工作业绩,主要是以往的成就担保了这项事业的成功概率:“百分之百能干成!必须的。”那始终如一的亢奋情绪,令我不知所措。我坐在那里搜肠刮肚地想找个什么词或说句与他的真诚、热情相匹配的格言附和一下,但一直插不进去,他丝毫不给我留下任何开口的机会。我只好采取竖起拇指频频地冲他“点赞”的方式表达我对他的钦佩赞美之情。他还表扬了我:“你是我们家乡人的骄傲!牛!三十多年前能考上名牌大学,从这个小破渔村走出去,叫作鲤鱼跳龙门,祖坟冒青烟了,厉害,牛!”

会见后的工作餐非常丰盛,各类海鲜摆满一大桌子。由于是中午,饭后要去岸边实地考察,加上新领导酒量一般,只喝了一杯本县酿造的低度白酒,不超过二两。借着酒精刺激的新兴奋,我们去了鹰角岩,县领导站在鹰背上,挥手一指,发现了那条黑龙,在退潮的浪涌中若隐若现,乘风破浪跃出水面,大伙儿拍掌欢呼。然而,我和另外两个人显然因为没能捕捉到龙的踪影而一脸茫然,当场被领导定性为凡夫俗子且有眼无珠。

接下来的一年间,我根据县里将黑石湾申报为地质公园的要求,带了两个研究生对黑石湾及周边区域的地质成因和演化进行实地调查。简单地说,这里属于基石海岸,由坚硬的岩石连片组成。基岩的主要成分是碳酸钙等,即通常所说的石灰岩。一般说来,基岩是被海浪冲击形成的海蚀岩台等海蚀地貌,比如海蚀洞、海蚀崖、海蚀柱、海蚀平台、海蚀拱桥,海岸线曲折,岬角与海湾相间分布。岬角向海突出,海湾深入陆地。由于波浪和潮流的作用,岬角受到侵蚀,湾内形成堆积。亿万年前,黑石湾还是一片陆地,气候湿热。经过地壳运动,陆地变为海洋。这里的岩石原本呈灰色,海洋环境中的贝类、藻类死亡后,尸体附着于礁石上面,层层叠积,日久岁长,颜色由灰变黑,故名黑石礁。耸立于海面上的“石林”,是裸露的石灰岩经过流水长期溶蚀而成为滨海的喀斯特地貌。这里奇特的壮美景观,全是大自然留给人类的珍贵遗产,正如一切金山银山、绿水青山,说到底都是地质运动的结果。

两个月后,我把全套勘查报告上报县里,并在主题办公会上当面向县领导做了简短的介绍……

“我要的不是这些破玩意。什么基岩、石灰岩、海蚀柱、溶什么蚀,喀什么特地貌,全是些废话,谁能听懂,老百姓能听懂吗?游客感兴趣吗?”“一把手”越说越来气,抓起装订成册的调研报告啪啪地往桌子上摔。

“长点脑子好不好?动点脑筋好不好?得有亮点,得说人话,得好好说话。这个报告绝对不行,没有狗屁价值,擦屁股都嫌硬。”他冲着下属们大吼。

“要重新取一些好名字,编点好故事,文化局、教育局也必须加入专班。尽是些吃干饭的,吃啥啥不够,干啥啥不会。全县就找不着个长脑子的文化人?报告和方案要重写,来点干货,别净整些没用的。”没等大伙儿反应过来,他便摔门而出。

我脸上跟火烧过一样,屁股下钻出了一片钉子,实在坐不住了。“唉,走!”我长叹一声,起身要离开。

县里的副职马上拽我坐下,劝我说:“没事没事,领导就是这么个爽快人。有啥说啥,您是大教授,可能不习惯。”他边说边示意与会者坐好,其实除了我,别人一直静静地待在原座位上。

接着,副职围绕着“一把手”的最新指示谈了个人的想法,并招呼各委办局的头头儿们先后表态,大家都认为领导说的对,为地质公园的下一步申报和建设工作指明了方向。

我的脑袋嗡嗡的,没能听清他们到底说了什么具体的详细的内容,只想着早点散会,不失尊严地离开这个该死的会场。

散会后,副县长又专门与我推心置腹地聊了聊,说了一番“掏心窝子”的“心里话”,让我理解新领导的奇思妙想和战略意图,贯彻他关于把黑石湾打造成北方靓丽名片的种种“超前的”“全新的”“梦幻的”“犹如仙境般的”“古老传说与现代气息融为一体的”海上明珠。希望我怀着对家乡父老乡亲的一片深情,继续细化地质公园建设方案,不要计较领导态度上的急躁和直率。用副县长的话说,他们喜欢这样的领导,直来直去、有话直说,不藏着掖着,让下级无法琢磨,猜东猜西。我觉得有必要在家乡父母官的面前表现得大度一点,故意做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说只要领导信任,尽量按时保质地完成所交付的任务。我只有一个请求——修改完善后的方案直接交给副县长,由他再向领导汇报,我本人不再与新领导见面。副县长同意了我的建议。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我绞尽脑汁地将生僻的地质术语尽可能通俗化;为每个自然景观重新更名,使其更具有吸引力,把形状各异的岸边和海上礁石根据“三分像七分想”的原则一一命名,还编写了一个小册子,作为导游词供导游人员参考使用,内容兼顾了地质科学知识、景观审美价值和当地风土人情。修改补充后的方案及时报给了副县长。一周后,我接到了要我参加由“一把手”召开的新一轮论证会。我再三推辞,副县长说:你必须去,这不能商量。专家不去怎么行?但不用你汇报,你坐在那儿听就中,不必说话。

那天的论证会由“一把手”亲自主持,他先夸了夸方案的改进之处,认为专家组下了不少功夫,花了不少心思,比上一个方案进了一大步,大家辛苦了!接着,他话锋一转,明确指出了新方案的各种不是:首先,他质问副职,那条“黑龙”跑哪里去了,没有破浪而出的黑色巨龙,这公园还有什么价值?你们胆子也太大了,到底是谁“杀死”了那条神秘的黑龙,这要追究责任。这不是工作疏忽的问题,是把他的意见“当成放屁”的政治问题。其二,海上“石林”的说法太土,与广西和云南的石林雷同,要改叫“石阵”,英国就有这个说法,要向国外借鉴学习。第三,那些景观的名字还得重新研究,不能拘泥于所谓的地学概念,第四,缺乏古老的神话传说……第五,不能停留在“三分像七分想”的低标准,要大胆想象,把想象力发挥到极致……要敢于做技术处理,把长相不规范的黑色礁石处理得惟妙惟肖、栩栩如生……第六……第七……第八,要拆除有碍观瞻的老旧房屋,让居民后撤十公里……第九……第十,要禁止村民随便到岸边或礁石上钓鱼、摸虾,原居民可以一户一杆,在外围指定区域垂钓……

我终于没能憋住,在没有安排我发言的情况下,打断了其他人的众声附和。我耐心地解释地质公园建设的基本标准,特别补充了世界地质公园的发展历史和地质遗迹保护、“地球记忆的权益”国际宣言。我明确反对随意更改地名,反对用所谓的“技术处理”破坏自然形成的原始景观,不需要拆迁沿海而居的原地村民,反对编造杜撰一些假冒伪劣的“古老传说”……“一把手”发火了,他拍着桌子说:什么世界公园、什么联合国组织,什么国际宣言,你少在这儿瞎白话,唬谁呢?联合国不是国,碘酒不是酒,世界管不了咱这个小渔村。我又不申报世界地质公园,凭什么听外国的,标准我们自己定。这儿我说了算……从现在开始,黑石湾不存在了,就叫乌龙岛,黑龙出没之地,有龙则灵。你少拿那套专业术语蒙人,缺了谁地球照样转,死了张屠夫也不至于吃活猪,滚出去,你的家乡不欢迎你,立马消失,我不想再看见你!……

整整十年没回过家乡,梦里偶有童年时光再现,那山那水那黑硬的礁石,那鱼那虾那嬉闹的海湾……

地质公园不到两年就竣工落成,从视频、照片和宣传画册上,我看到了家乡旧貌换新颜。一条黑色巨龙昂首破浪,“石林”改称“石阵”,一段浮桥通向大海,“丑陋的”石礁被炸平,经过技术处理的自然景观更加逼真,“鹊桥会”的一端新“发现”的阴阳石格外引人注目:一柱一洞,酷似男女生殖器,生机勃勃。每当潮水退却,牛郎织女、玉皇大帝、嫦娥奔月、吴刚砍树、猪八戒娶妻、梁山好汉、八大金刚等各种造型的人物形象和故事场景纷纷跃出海面,或远或近,或高或低,渐次呈现于游人面前。游客站在礁滩上以这些形态各异的黑色礁石为背景摆拍留念。待海水涨潮时,这些“大自然鬼斧神工”的雕刻杰作,渐渐被潮水淹没,潜入海底。海潮的一涨一落,就像舞台上的幕布一开一合。当然,还有一些耸立岸边的礁石,形象也很生动奇特,他们不受潮水涨落的影响,始终与游人在一起,看得见,摸得着。

从导游词中,我对自己生于斯、长于斯的家乡渔村黑石湾(现在正式改叫乌龙岛)悠久的历史和深厚文化有了全新的了解。这里曾经发生过一场神人厮杀的血腥大战,一个王八精和一个乌贼精同时盯上了村里的一位貌若天仙的渔家美女,都想占为己有,娶作王后。为此各不相让,大打出手。到此巡游的一条白龙看不下去了,它是正义的化身,岂能容忍乌龟与乌贼强抢民女?于是,白龙奋不顾身地与王八、乌贼拼死搏斗,在乌贼败下阵来仓皇逃窜之时,喷出大量墨汁,迷住了白龙的双眼,染黑了海水、礁石和白龙的身体,白龙变成了乌龙。而那只乌龟王八精趁机死死咬住了乌龙的尾巴,四爪紧紧地嵌入坚硬的礁石缝中,使乌龙不得脱身,最后同归于尽。渔家少女得救了,乌龙却长眠于浅海近岸,龙首昂起,面朝大海。这段新鲜出炉的古老传说,让当地村民倍感振奋,他们会指给外来的游客看那礁石化的乌龙和乌龟,而且龙尾处确有一段钢筋连着一片扇形礁石,“那就是铁的证据!你看,乌龙身下的大乌龟嘴巴正好咬在钢筋上。”

我相当佩服家乡父母官特别是那位新到任的“一把手”的想象力和推动力,是他把不起眼的默默无闻的小渔村黑石湾迅速打造成了一个远近闻名的风景胜地乌龙岛。修路、架桥、筑坝、炸礁……为省级地质公园建设付出了许多,以此拉动了县里的经济增长。一些临海而居的渔民住进了宽敞明亮的楼房,心里美滋滋的。“一把手”因公园建设政绩突出而获得提拔,直到前年被抓,当地百姓都替他惋惜,至今念及他的好。

我的祖屋也列入了拆迁范围,父母用补偿款在县城里买了新房。他们不想住在乌龙岛,因为村民们常在背后大声议论他有个不肖之子,差一点坏了县里的好事。

我家老宅被拆除后,在原地建了个公共厕所,供游客方便使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