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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作家》2022年第6期|于怀岸:未来的酋长(节选)
来源:《青年作家》2022年第6期 | 于怀岸  2022年06月22日08:12

大约十几年前,我曾去云南探望过一位朋友,在他家住了将近半个月。那是一座边城小镇,离国境线很近,只有一二十公里,开车连挡都不用换,一脚油门就能飚出国。站在他家屋后的山坡上,天气晴好的话,能望见边境上那条并不宽阔的河流。这条河并不是界河,朋友告诉我说,河这边我们视野里清晰不过的一些村落和城镇,其实是别国的领土,真不晓得当年是如何勘定国界的。这且不去管它。先说说这位朋友吧,他叫莫绪有,是我中学同学,三十年前从我们湘西一所偏僻的农村中学考上北京的名牌大学,在京城打拼了几十年,才五十刚出头,不知为何突然心灰意冷,辞去了上市公司副总裁职务,居家赋闲不到一年,接着脑壳一发胀,又卖掉了北京的房子,躲到云南这座边城小镇隐居。

莫绪有家的房子,位于小城东北角的一座小山脚下,是一幢两进的院子,占地一亩左右,房子黑瓦翘檐,青砖铺地,院中还有一方天井,院墙下栽种着很多长势葳蕤的绿植,我来时正值仲秋时节,天气不冷也不热,芭蕉叶绿油油地发亮,荚竹桃开得正艳,粉嘟嘟的,煞是好看。这座花木扶疏的宅子闹中取静,院后的山上是一片茂密的树林,出门两三百米就是繁华大街,莫绪有告诉我,这地方是清朝时的县衙,再之前是南诏国将军府,后来废了,就剩这幢小院了,他买来的时候房子破朽不堪,花了五六十万才修复成现在这样子。他很得意地又说,就是加上整修和装潢,我卖掉北京的那套房也能买十来座这样的院子,很划算是吧?

这地方说是县城,其实就是个小镇,只有两条大街,一个红绿灯,人口估计最多两三万顶天,除早晚学生上学放学时大街上能看到较多人之外,其余时间哪条马路上也很难见到一拨行走的人群,很多小街小巷整天都阒静无人。小城地处偏远,经济落后,不说跟沿海地区的县城相比,就连跟我们老家县城也无法相比,真不知莫绪有是怎么找到这地方的,又是如何下决心定居此地。一个在繁华大都市生活过几十年的人,他怎么一下子就适应了这么偏僻、寂寥的地方?我还想,要是莫绪有的父母还在世的话,两位老人家会怎么看待此事?当年他们节衣缩食,四处告贷供莫绪有念书,要是晓得莫绪有如今逃离了大城市到一个偏远得还不如我们县城的小镇上游手好闲啥事不干,只怕会气得七窍生烟,追悔莫及,心想不如当年供他弟弟念书呢!

不过这个想法,我从没跟莫绪有提过。

毫无疑问,莫绪有在小城的生活极其惬意和舒适倒是一点不假,他对自己的现状非常满意,“这才是真正的慢生活,没有一点压力,也不要看谁的脸色,整天都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儿。”他曾不只一次对我感慨过这意思。莫绪有现在的生活不仅单纯,还很简单,他恢复了我们湘西农村人的习惯,一日两餐,早上九点时喝点牛奶和稀粥,或吃几片面包(他是个大胖子,正在减肥),下午五点晚饭才是正餐,其余的时间他就看书、写字、做木工活儿。莫绪有大学上的是经济学,但他从中学时就对历史很感兴趣,高考填的第一志愿是北京大学历史系,阴差阳错录取到了另一所大学的经济学专业。在我动身去看他之前,他曾给我讲过他想捡回这个爱好,做点历史方面的研究,他收集了很多与大理国有关的史料和方志,准备梳理梳理十世纪末到十三世中期二百多年间“后理国”与中原大宋朝的经济关系,他说这方面的研究目前还是个空白,他想试试是否有能力填补,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莫绪有家书房在东厢房,书橱里摆的全是线装书,如《酉阳杂俎》《明世宗实录》《三迤随笔》《叶榆卑史》以及这座小城的方志,这些书有些是真古籍,有些是近现代影印或翻印的线装本。西厢房面积比东厢房大得多,却是他的木工作坊,里面有一个大木案,两对木马,木案上摆满了锯子、刨子、墨斗等七七八八的木工工具,角落里还有一台电锯,这也是他家为数不多的电器之一。每天晚饭后,莫绪有会花上两三个小时待在那里面,制作小方桌、木椅、圆凳之类的家什。莫绪有的木工活儿做得很专业,他做的家什是要拿到市场上去出售的。莫绪有当然不必靠此活计赚取外快,补贴家用,也不是以此消耗他身体里的力比多,而是出于对木工活儿真正的喜欢和热爱——后来我才知道这也是出于对他父亲的怀念。莫绪有的父亲莫顺运就是他们老家那一带乡村里最有名的木匠师傅。莫绪有曾得其父真传,制作的家什是我们湘西农村风格,工艺简单,大小适中,结实耐用,也不上漆,原木色,非常适合小地方收入不高人口也不多的人家使用,在市场上销路不错,每隔几天就有人来他家拿货。

来拿货的是一个青年小伙子。每次来时,他不仅拿走成品货,同时也给莫绪有送来木料。我在莫绪有家待的十多天日子里碰到他来过两次,每次他都是扛着一根原木进院来的。小伙子二十岁上下年纪,个子不高,一米六左右,身板结实,四肢粗壮,肌肉发达,一副孔武有力的样子。我记得第一次碰见他来莫绪有家,是扛着一根四五尺长直径一尺多粗的栗木进院来的。当时我正跟莫绪有坐在堂屋里喝茶聊天,突然院门口传来“嗵”的一声巨响,惊得我俩心里像打了声鼓似的,抬头一看,只见一根原木头从洞开的院门外伸了进来,院门太小,那根木头在门洞上方上上下下伸缩了好几次,终于伸进来了一截,接着我就看到了扛木头的人,他在跨进院门前半蹲了一下身子,好让后面翘起来的木头尾巴不碰上门楣,人进来后,他也不跟我们打招呼,就直奔西厢房木工作坊。

小伙子赤裸上身,一件洗得发白的T恤衫斜缠在胯骨上,袒露出胸肌和圆鼓的腹部,这倒不让我惊奇,小地方这样不讲究形象的青年男子多的是,我见怪不怪。真正让我惊讶的是,那根木头是栗木的,看起来不轻,估计至少不低于二百斤重吧,而他不是真正地“扛”进来了,而是“顶”进来的。他是双手抱住木头正中把整根木头顶在脑袋上进门的,莫绪家的院门不矮,两米多高,扛在肩上进门他就不需要蹲下身子,顶在头上才不好掌控木材的头和尾巴。我以前只在电视上看过非洲一些原始部落的女人和小孩子头顶水桶取水,那些水桶最多装二三十斤水,可这是一根两百斤左右重的木头,用头顶,腕力和头功都得非同一般,不是一日之功可以练成的。更让人惊奇的还在后面,一会儿他从西厢房出来,搬了一张桌子和两把椅子,桌子是一张四方桌,椅子是靠背椅,常人怎么也不可能同时搬出这三件家什,但他做到了,他把两把椅子背靠背绑好,再把桌子顶在头上,桌子四脚朝天,里面再放椅子,他用双手扣住桌柱和椅柱来固定桌椅和稳定它们,不因倾斜而滑落下地。这功夫,比玩杂技厉害得多!

小伙子第一次来莫家,进院出院不过十分钟左右,自始至终,他没有说一句话,连招呼也没跟莫绪有打,就像是莫绪有叛逆期的儿子对我们熟视无睹。他走了之后,我还呆着,目送他顶着桌椅从院门口消失不见。莫绪有正在跟我谈一件什么事儿,见我愣怔了好一阵也没应答他,就说:“这崽崽据说是从野人山来的黑人。”

我不明白他话的意思。明明是个黄种人,跟我们一模一样的头发和肤色,怎么会是个黑人?没等我提出质疑,莫绪有又说:“本地人说的黑人,是从邻国偷渡过来的,没有护照也没有边民证的外国人,野人山不仅指半世纪前中国远征军溃败的那个胡康河谷山,而是对国境线外居住有原始族群或部落的地方的统称。”

我将信将疑地问莫绪有:“他是从原始部落来的野人?”

小伙子虽然没有说过一句话,黄头发黑眼睛古铜色皮肤,看上去与我和莫绪有并无二致,更别说这座小城的其他男青年,就是在我们内地城市和乡村,像他这种皮肤、身形和面相的年轻人也一抓一大把,他是不是中国人,也就是有没有中国国籍我不敢肯定,会不会说普通话或云南话我也不知道,但要说他是原始人或野人,还真难让我相信。

“据说而已,真实的情况我也不晓得,他是本城名医陈克农老先生从扎纳原始森林里带回来的,当时他骨瘦如柴,衣不遮体,气若游丝,陈老先生找人把他背下山,在家里疗养了十来天才恢复过来。”莫绪有告诉我,小伙子名叫卡瑞,两个月前陈老先生被儿子接去昆明悬壶济世,临走前托付他照看卡瑞,说卡瑞勤劳,力气又好,给他口饭吃就行,至于以后怎么发展,看他自己的造化。陈克农先生成行前晚,莫绪有宴请他,老先生把卡瑞也带来,吃饭时莫绪有问卡瑞能做什么,卡瑞说能上山采药,还能扛木头,其他什么也不会。莫绪有说那这样吧,你去山上扛木头来,我打成家什,你再拿到集市上卖掉,正好我也可以捡起青少年时学过的手艺,卖的钱我分文不取,你自己攒着将来娶媳妇吧!

我问莫绪有:“他会讲中国话?”

莫绪有说:“他本地话讲得挺顺溜的,不知是跟陈老先生学的,还是以前就会。”

听莫绪有说他会讲本地话,我顿时来了兴趣,小城的本地话是西南官话,跟我们湘西老家口音差别不太大,百分之六七十相近率,我跟莫绪有说:“哪天喊他来喝餐酒,听听他的故事,应该蛮有意思的。”

“我也不晓得他住哪儿,不晓得他把那些家什卖给谁了,这样吧,等他下次送木材来,留他吃饭喝酒。”莫绪有沉吟一阵后,又说,“一般他五天或六天后会再来一趟我家。”

六天后上午十点左右,卡瑞又来送木头了,莫绪有留他吃午饭,他也不客气,于是我们三人喝了一餐大酒,从中午十二点一直喝到下午四点半才散。卡瑞天生好酒量,我们三人喝掉了一大木桶莫绪有家自酿的米酒。那桶酒应该不下十斤,莫绪有喝了不到两斤就醉了,我喝了三斤左右也不行了,卡瑞起码喝了五斤以上,散席时他似乎没有一点醉态,头顶一张大圆桌,轻轻松松地出了门。喝酒时,我们一直在聊天,准确地说是我一直在诱导他说自己的身世和故事,卡瑞不是那种健谈的青年,他腼腆,还有点结巴,他说得断断续续,零零碎碎,幸好我准备了录音笔,把他说的故事录了下来。

以下所述即是根据那天的录音整理而成。

我叫卡瑞,是离边境线大约两三百公里的曼彻洛拉原始森林里一个部落酋长的儿子。这座森林我不知道在你们国家的地图上叫做什么山,我所知道的是,我们部落所接触到的外族人都是这么叫它的。我们自称卡瑞·卡洛人,外人叫我们曼彻·卡瑞部落,因为我们所有男人的名字都叫卡瑞或卡洛,女人和女孩就叫托妮。我们部落只有语言,没有文字,为了区别每个人,就按其出生时辰或住的木楼方位叫做黎明·卡瑞或东头·卡瑞,也有用花草树木命名的,譬如叫做树的男人,或叫芭蕉叶的女人,只有酋长家的人才有资格用大小区别,我的父亲叫老卡瑞,哥哥叫大卡瑞,两个妹妹一个叫大托妮,一个叫小托妮。其实老卡瑞并不一定是我的亲生父亲,很可能连我妈妈也不会知道我真正的父亲是谁。我们部落是没有婚姻观的,女人跟谁相好就同居,闹掰了就分开跟另一个男人同居,一个男人可以同时跟好几个女人同居,只要他家的木楼够大就行。父亲老卡瑞年轻时有七八个女人。我也不知我的妈妈是谁,她在我很小的时候就离开了父亲,我跟大卡瑞和大小托妮也只是名义上的兄弟姐妹,小时候听部落里的老人说,我是妈妈怀着我从另一个山寨过来跟老卡瑞同居的,生下我后,又回了她自己的山寨。我从没去过那个山寨,那个山寨离我们的山寨很遥远,至少有两三天路程,我从没有想过要去找她,我们落部的每一个男人和女人都没有过这样的想法。

你问我们部落有多少人?我不知道呢,从没有数过。我们卡瑞山寨大约有一两百人吧,是部落里最大的山寨,其他还有多少个山寨,我也不知道,我知道的有七八个,都在我们山寨十里二十里周边的山里头。我十五岁那年,部落里举行一次重要的祭祀活动,所有山寨的成年男女都来了,黑压压的一片,人群站满了一个大土坪场,应该有几百上千人。七八岁时,我就跟着父亲和山寨里的男人们狩猎,我们捕获野兔、黄羊、野猪,有时也能捡到果子狸。果子狸是要捡的,根本不要动手,先勘察好它的活动范围,在附近的树上搭个棚,死守,半夜里它自己会从某一根树枝上掉下来,“嘭”的一声落地,能把人从梦中惊醒,然后去捡就是,它已摔得昏死过去了。野兔用铁夹子夹,运气好的话,大白天碰到了去死撵它也能撵到,它们被撵时慌不择路,会一头撞在树干或石头上。黄羊是最容易捕获的野物,用箭射,用铁夹子夹,山路上它们也跑不快,我曾见过部落里有一个手脚敏捷的叫做栎树·卡瑞的男人,一个猛窜奔跑过去就扑倒它,把它抱在怀里了。野牛是森林里最大型的猎物,但自我记事时起就很少见到,野猪倒是很多,它们既是最暴躁横蛮的野兽,也是最聪明狡诈的野兽,它们是最难逮到的,捕获一头成年的野猪几乎要动用整个山寨的成年男子参战,不亚于跟外族部落干上一架的阵势,野猪皮厚,箭很难射穿它,对付野猪最好的办法是挖壕坑,众多的男子手持长矛从各个方面围猎他,把它往壕坑方向撵,等它掉进坑里再戳死他。逮到一头大野猪山寨里就像过节一样,晚上会烧一大堆篝火,所有的人都能分到一份烤肉块,吃饱喝足后我们就围着火堆整宵地唱歌跳舞。

山寨里的日子过得快乐无忧。老卡瑞一直希望我成为一名优秀的猎手,但我辜负了他的期望,我不仅没有成为一名优秀的猎手,甚至连一名合格的猎手都算不上,我平生仅仅单独捕获过一次猎物,是十七岁那年有一天下午跟树下·托妮幽会时,一只黄羊在我们头上的石壁上咩咩叫唤,我爬上去看,它在悬崖上吃草时一只脚夹在石缝里扯不脱,我把它捕获后带回了山寨。除了这只倒霉透顶的黄羊,我连捡到一只果子狸的好运气也从未发生过,我也清楚自己没有做猎人的天赋,我不会察看野物足迹,不会分析它们的活动路线,我射箭的本领更差,十步开外连一棵大腿粗的树干也射不中。但我从小就有天生的好力气,七八岁时我就能从溪边头顶一大桶水到山寨里,那个桶足足能装下四五十斤水,很多成年女人也只能顶半桶多点水,“扑通扑通”,到寨子时还得晃掉一少半,我十二岁前顶一桶水回寨子,一滴水也不泼掉。老卡瑞见我不是做猎人的料,就让我进了放排队,跟着伐木工伐木和放排。出人意料的是,我不仅成为一名顶呱呱的放排佬,还意外地发现了自己更多的惊人的天赋。

我们曼彻·卡瑞部落无疑是一个原始部落,但也并非完全封闭得跟外界没有一丝一毫关联,我们也得进口外界的东西,譬如盐巴、药品、布匹、猎枪等等,我们山寨里就有三支不同型号但子弹可以通用的老式步枪,这些东西都是用木材和山货交易换取来的。除了木材和山货,我们就再没有任何可以同外界交换物资的资本,猎物我们自己要吃,就是想卖给外人,也保存不了多久,我们的居住地是热带雨林,夏热冬不冷,雨水丰沛,苍蝇蚊虫极多,哪怕冬天,任何食物都难以保存三天以上不腐败变质,从我们山寨出发,到最近的外族人定居地将军·刘码头,要翻越几十座大小山头,蹚过三条溪河,最顺利时也得走七八天时间。

将军·刘是一个跟你们讲一模一样语言的外族人村落,村外有一个很大的码头,我们把木排放到那儿,卖给木材商,他们再装车运到世界的各个角落去。

我在放排队做了三年,从十五岁到十八岁,我们放排队总共死了十多人,几乎每次出山都会有一两个人再也回不去山寨了,可见这是一个非常艰辛和危险的工种,所挑的人员都是部落里最优秀的人才。放排队领队叫石头·卡瑞,是老卡瑞的弟弟,从名字可以听出他是在一块大石头上出生的。他这个人如同他的名字一样,木讷寡言,沉静冰冷,就像一块发不出任何声音的石块。他不会说外族话,木排放到外族人地盘后,跟外族人沟通交流的是一个十七岁的叫做芒果·卡洛的男人,这是个十分聪明伶俐的年轻人,是部落里公认的最有智慧的人之一。他十三岁时进放排队,一年后就学会了外族人语言,能够跟外族人谈判,讨价还价,他的外族语确实很流利,但两年后我能说流利的外族语之后,我才听出来芒果·卡洛一直在石头·卡瑞面前故意把它说得磕磕巴巴的。芒果·卡洛确实是个聪明至极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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节选自《青年作家》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