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筑篱记》

花木挖自深山，大多数

拥有不为我们熟知的芳名

不外乎观赏和药用

父亲深谙它们的习性

阳光，土质，湿度……

分别对应一种生活态度

或物性选择。它们拥有

固定的花期，枯荣的时序

移步园中久了，便获得

因呵护而养成的娇气

退休后，父亲把满园花木

当成他再也见不到的孩子们

总放心不下，总担心着

阴雨湿重，风暴过激

对应篾片围起的竹篱

他在心里也筑起一道篱笆

似乎，只要把自己关起来

浇灌，松土，疏枝……

一颗濡染童稚的心，依然

能唤醒花木经冬的沉睡

 

《母亲一直住在乡下》

母亲住在山中，那里

春风更早，桃花更盛

雨水不易腐烂

她拥有更大的落日

更软的月光，更白的云

更漫长的午夜

适合空着，或做梦

茅草出让给她的玉米

土豆，番茄，七叶瓜

也更大一些，大过她

小下去的安静

她谨守山中的季候

种什么就收获什么

奉行着：积德无需人见

行善自有天知。很多次

想象她雾一般从山上下来

背回洗亮天空的雨水

峡谷深处的江水

因她悄无声息的劳苦

更加寂静和空明

 

《小 镇》

因为地处高原

分给小镇的阳光更多一些

泉水更清澈一些

雪花更明亮一些

梧桐遮断半座天空

只占有小小的地面

坍圮大半的老电影院

售票处，小小的门洞里

售票员青春的纤指

依旧撑着小镇全部的时尚

一直在小镇上班的妻子

每天起个大早，披着晨曦

抹掉孩子们发丝里的霜花

为孩子们手背上的小小裂纹

心疼半秒。然后

指挥着小小的汉字

穿行于小时光里的小志向

 

《河流》

高原上的河流，细碎

迂回，有时扭结在一起

抽出冰块和金粒

顺着泥沙和落木的方向

把卵石的铁面和冷心

送往下游。穿过峡谷的河流

比穿过坝子的河流

内心的不安，要多一些

平静的淹没，要少一些

重创一条河流的妄想

要弱一些。借落日的弹弧

荡到对岸，指缝中的鱼

只剩白骨，和长满铁锈的鳃

沿河岸逆流而上，我们

欠一条鱼缓慢生长的时光

欠一条河漫溢开来的力道

河流大过天空，高于悬崖

空出生生之痛的地方，是故乡

 

《牧云记》

山上结着绵羊

雪花和云朵

白色世界里

绵羊送给秋风

雪花送给枯叶蝶

云朵，送给地下的爷爷

穿过墓门缝中的露水

他会让游牧的云朵

铺满山岗，留住晴日

烧给他的仓库中

有大河的源头

听从流水的指引

可以轻易找回

到人间背水的云絮

一天天肥硕下去的云朵

替他把骨头搬到高处

翻晒着，越过山头的雨水

 

《喊土豆》

垄上土豆，垄间葵花

它们同步盛开，山梁上

日色灼灼，星光璀璨

母亲在地头喊葵花

隔着星河，葵花喊土豆

隔着黄土层，隔着枯的虫洞

喊土豆的时候，葵花

牵着太阳的风筝线

喊圆土豆细长的块茎

母亲在午后高喊土豆

从潮汐般熟透的淀粉中

喊出黄金的粉末，阳光的颗粒

在遥远的都市，我们

寄居在土豆缩小的身体中

喊一声，忧伤的失落便暗下去

 

《土木之巅》

峡谷随流水起落

悬崖就要长过老鹰

故乡在顶端，无非是

不断拔高的土石和乔木

它具体到，旷野里

母亲垒在土豆和玉米根部

松软的土堆。草丛中

白蚁筑到茅草腰部的城堡

或者是水土流失严重的台地

像白云喜欢怀旧的崖面

我们喜欢土木构筑的老屋

它接纳的月光和雨水

比彩虹洗亮的天空

更能照彻失怙人的心地

空阔的山头，万物起于土木

归于土木，万物坐拥

尘埃心，土木身

 

《怀抱鲜花的老人》

农贸市场中的十字交叉口

肉食区和菜蔬区分界处

老人怀抱鲜花，面含春色

冲淡时光刀刻的霜花雪迹

每天准时到达，不设摊

不高声叫卖，芳香随意散开

心怀沃土，缤纷的玫瑰

百合，满天星，从不缺席

长在高原，来自春城花都

鲜花们，包藏隔夜的露水

它们约等于一个老人

光鲜与失意交错的一生

约等于一个水嫩的早晨

和它所属的尘世

核心区的农贸市场

人群密集的速度

肉食区屠戮的进度

等量，同步，暗沟里的血污

改头换面，在老人的怀中

娇艳欲滴，胜过东山顶上

举着霞光火炬的朝阳

 

《接 通》

手术成功。在手术室门口

我们咽下隔夜的干硬面包

六小时的焦灼不安中

血性的火花归于安寂

致敬麻醉剂和手术刀

致敬高明术和仁者心

致敬注射，打开，翻找，切割

置换，接续，缝合。致敬精密器械

致敬合乎生命肌理的推演

接通父亲淤塞心脉的部分

来自他双臂深处

三根被取走的静脉管

多像他山穷水尽柳暗花明的人生

像一些苦，苦到无以复加

正欲放弃时的一丝回甘

胡兴尚，八零后，大学中文系毕业，做过汉语志愿者，教过书，坐过机关办公室，现为文学编辑。诗歌见《人民文学》《中国作家》《青年文学》《诗收获》《星星》《草堂》《扬子江》《诗潮》《绿风》《诗林》等刊物及选本、诗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