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节，写给父亲(组诗)
父 亲
这么近，我离父亲
只隔着一根电话线
没有多余的抒情，一声咳嗽
足以抖落我一生的茧
我知道，今天
我还是一粒尘埃
风雪如刀，我冷冷地行走
你看穿了我，看穿了
我的千疮和百孔
你憨实的眼神，我不敢凝望
我怕一抬头，就看见那束经年的光
枯瘦，挂着一层薄霜
在青海湖
我不知道，该点燃一盏
怎样的灯，才能让你看到
你想要的蓝，在这平静的湖面上
没有生活起落，没有
反复无常，父亲
你看，西王母坐卧其中
莲步轻移，水袖长舞
你看，八年前在这里留影的孩童
已长成少年，而传说中的诗歌墙
久已不再那里
只有仓央嘉措斑驳的爱情
迂回在水里，婉转而又苍凉
父亲，对不起
十年前，你是职工
那么挺拔，那么
爱说话。下岗后，你一头钻进落寞
眼神里装满空茫
当你成为名副其实的农民，我们都鸟一样
飞出去了。你一个人
守着空空的巢，终日劳作
在四亩三分地上奔忙
周末回家，远远地
看见你在建筑队垒砖
白白的烈日下
你弓形的身影，瞬时
刮过我的心尖，没有人知道
我是多么爱，多么
难过！
父亲，对不起
女儿不得不狠心，把你
写成一个打工老人。你多病的眼睛
风一吹就流泪
乡下的尘土和风
都被城里的高墙挡在门外
每当树影摇晃，我就赶紧
伸长目光，看你
是不是正蹲下来，用纱布
擦眼睛
父亲，今天是你生日
像一个稻草人
立在风中，不知是衣服宽了，还是
你瘦了。父亲
看见你的时候
云正从头顶走过，风
在不停地吹
你站在场院里，还是那顶
皱巴巴的蓝帽子，还是那件
袖口上打着补丁的旧夹克
还是用塑料纸包着手心里
横七竖八的裂口
父亲，今天是你生日
除了一个圆盘蛋糕，我手里提着的
都是大盒小盒的药丸。父亲
对不起，我偷看过
被你藏起的化验单
几个触目惊心的符号对我说过
我担心的话，用疼痛
提醒过我
今天，你被允许
多喝几盅你喜欢了一辈子的
老酒。你就多嘀咕几句
之前我们都嫌烦的鸡毛蒜皮吧
我们都伸长了耳朵，母亲
也不会唠叨你，可你
怎么一句话都不说
怎么一句话都不说啊！
蜡烛燃起的时候
孙儿们都在抢吃蛋糕，而你
只是吧嗒吧嗒地抽闷烟
这一圈又一圈的沉默
让我难过，你鼻尖上的
一抹奶油白，最终
逼出了我的眼泪
还有什么是最令人揪心的
近乎窒息的寂静从血管流进
又流出，一张又一张
化验单被打开，一个又一个坏消息
捆绑了你
父亲，你淡淡的
微笑着的谎言，袍衣一样
遮蔽我，那么久！
一个月来，第九病房
你的名字是5床。今天
最高气温31摄氏度，而你的时光
却深陷于冰冷的漩涡
没有人说出真相
你也拒绝谈：血压，心脏
“高危”！“三级”！是什么意思
你一再轻描淡写，仿佛
旧年的鸡毛蒜皮，可是
父亲，我懂
你越是故作轻松，我的耳目
就愈加聪明
夏天马上过去了，白天越来越短
昨夜来过的一场雨
浑浊，夹杂着雷声和闪电
在你古铜的皱纹间
我呆呆地站了很久
然而，10岁的侄儿走漏了真相
“妈妈在姑姑家
给你缝花绸缎的衣服和鞋子呢”
你听后憨憨地笑了，青筋暴突的手
正在一节节深陷，不急不缓
父亲，对不起
我和哥哥合谋，给你
准备人间的最后一套衣服
你不是也把我们姊妹叫到跟前说
有一个存折，你攒了三千八百块钱
给妈妈留着用。我知道
你是不想让你大嗓门的老伴
再去药材市场捡党参，你说
“这么热的天，马路都快烤焦了
两米一串才挣七毛钱，别再去了”
说到这里的时候，哥哥转过脸
盯着墙，硕大两颗
眼泪一样的东西
重重地砸在地上，玻璃一样
碎了！弟弟一直低着头
没有人能看到他的表情，我听见
一条悲伤的河流
父亲，墙上悬挂九千枚针头
三万米冰河，在这俗世上
除了悬帆出海，除了
病床上的青白气息，还有什么
是最让人揪心的
父亲节，写给父亲
今天是父亲节，我就这样枯坐着
心底有一种空旷的怀念，海一样
汹涌在我愧疚的心房
时光寂然，没有叶子的树上
浮着灰色羽毛，仿佛
有鸟来过，而我凄凉的嘴巴一直没有说话
我想把这首诗写得好一些，让节日的父亲
满意得把眼睛笑成一条缝
父亲，夜来了
除了黑，我的世界空无一物
不得不向你承认，我打算接受
这命运的风暴，接受
无可奈何的自己
父亲，我始终不明白
天使究竟是哪儿美
是错觉？是梦
是谎言？还是阴谋
是一把刀吧
杀了有关美的全部
灭了内心的火焰
那么多我不以为然的是与非
不可宽恕的罪，像前世的债主
咄咄逼人。前路迢迢
只有你看着我
在风中唤我，我感到我可怜！
父亲，天就要下雨了
不是爱抚，不是救赎，不是
来疗伤，我很难过
我知道自己的失败之处
大把大把的光阴
沙漏一样纷纷离我而去，生活
从来就没有像样过，只是
我不能如实告诉你
父亲，在遥远的小城
我经常就这样坐着
一坐就是半天，没有心跳
没有思想，没有
爱和恨。此刻
真想让你狠狠揍一顿
这个心灰意冷，枯坐树影下
气质像个诗人的家伙
父亲，落下来吧
你的巴掌，茫茫然
我丢失了鞋子
像一只内心毁坏的钟摆
错误地在逐渐冷下去的
秋天徘徊
我远在乡下，高血压的父亲啊
村里好几个和你一样的病人
被种在土里好多年了，到现在
连一个都没有长出来
每次你携带着泥土香，像一个
从远古跋涉而来的倦客
突然出现在门口，我就是
人间最幸福的孩子
作者简介：
马瑞云，女，80后。中国诗歌学会会员、甘肃省作家协会会员，定西市作家协会副主席，作品散见于《诗刊》《飞天》《诗歌月刊》《星星》《西北军事文学》等刊物。曾获第二十二届“东丽杯”全国鲁藜诗歌奖、第五届甘肃黄河文学奖、第四届马家窑文艺奖等多种奖项，出版诗集《时光倒流的河》，现供职于陇西县文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