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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麻地,寻觅他们出发时的背影
来源:文学报 | 沐墨  2022年06月22日08: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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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风急迫,群山沉默,时间通过了那个“扑麻麻”的路口。

参观村史馆时,我注意到墙上“扑麻麻”三个字,想到“转机”的隐喻和“突围”的可能。在暗合古语、品事透彻的瑞金方言里,“扑麻麻”一面带有隐隐蛰伏的危机,一面洋溢原始勇猛的乐观。在赣南,论名份、地势,具有先天军事条件的地域很多,如此“名”中注定,成为长征精神中以退为守的注脚,唯麻地而已。

指引者的目光没有迟疑,脚步十分坚定。主力队一路寻找革命的火种,并奔命于生死之间,跑在风的前面。这是1934年10月的长征出发。瑞金当时是中华苏维埃共和国党、政、军机关所在地,面临当时敌人的围剿和追杀,中央领导为冲出重围赴抗日前线,作出这个艰难的抉择。

那时,月光顺着山坡流泻下来,大黄狗警觉地立起四肢,后来又趴下去,不再狂吠。因为也它知道,那支来自自己人的队伍,要在祠堂里歇脚,倒掉鞋肚里的沙子,擦拭随身携带的步枪。幽居深山的麻地百姓,并非愚昧无知,他们深深地了解,共产党在瑞金的三年时光,办了不少好事。打土豪分田地、开仓放粮、“日着草鞋干革命,夜走山路访贫农”。民心是共产党的“根据地”,红军是走是留,群众始终拥护。

那个被秋风反复描摹的夜晚,纸包住火,狭长的天井包住一块天。星子黯淡下去,祠堂厢房的灯火亮了起来。灶房里米果汤的气息,还氤氲不去,打草鞋的手,把睡眠遗落在深夜。有人筹粮送款,有人不惜用苦难祈求平安,也有人戴一颗红五星,走到信仰的队伍中去。

据史馆文物收藏“中革军委关于第一野战纵队撤离中央苏区的命令”中所记:为隐蔽行动,避免飞机侦炸,应用夜行军。黄昏前集合,黄昏后移动,拂晓时停止。其战略远见彰显中央苏区领导的智慧,同时,也能够想象当时中央红军长征行军之艰苦。

这份文件的签发的时间是1934年10月9日,同年10月10日,中央红军从瑞金县城出发,途经云石山来到万田麻地,路途不算遥远,却迂回曲折。迂回曲折,是战略的意图,更是绝处逢生精神的隐喻。此后,整个长征路线,在此起点之上蜿蜒开去,倾力前行。红军翻山越岭,驱离白军的缠绕,拿千里荒凉万里孤寒,保存和锻炼革命的基干力量,为北上抗日和发展革命事业创造了条件,也为后人留下了宝贵的经验和精神财富。长征接力,薪火相传,不止一次渗透在时代的浪潮中。中央苏区红色故都自然不会忘记,万田麻地更不会忘记长征出发前的那个黄昏。

一路鞍马劳顿的红军抵达麻地,当晚,村子四周设了哨卡,进入全面警戒的状态。村民不能出去,也没有一个人愿意在这时候出去。乡亲们对红军的到来倍感荣幸,激动万分,把自己的房子腾出来给红军居住,包括祖上留下来的祠堂。看到还在埋锅造饭的红军,乡亲又立刻给红军送上自家的番薯粥、米果汤。那时,正值晚稻收割的季节,乡亲们连夜把新谷砻成大米补给红军。然而,红军从来不会白拿群众的东西。在那段艰苦的峥嵘岁月里,中央苏区向群众借谷,必给借据。群众一心向党,以无私的给予为红军消灭国民党反动军队和实现战略转移提供了保证。而麻地人,至今还留着盖有中央苏区政府红印章的借谷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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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红后代”钟同福回忆他爷爷钟国海生前的所述,红军部队陆续来到麻地,又经过几天分批离开,麻地村民一连几天都在帮助红军置备粮草。村民钟运祥在祠堂前的砻谷臼边忙了一个通宵,终于砻出四担稻谷,在红军离开前,全数交给了他们。钟运祥的儿子钟同桃是个读过书的有为青年,很早便当了红军,村里很多青年都在他的影响下,纷纷入伍。仅一夜之间,他在麻地就扩红了一个连。长征时他已是团里的干部,后来牺牲于长征途中。这是一个关于红色信仰的家族故事,这样的故事在麻地不止一次地发生。

红军长征出发的队伍,自麻地向于都集结。风里桂子涂抹秋的微凉,昨日枕边的决明香鼓舞着士气。新生力量入伍,伤残病弱留守,经过一夜秋风袒露的麻地,已经完全不同往昔。

队伍离开麻地之后,国民党的追击使麻地处于刀俎之上。尽管村民把借谷证压在箱底,把红军的子弹壳埋藏得很深,把伤病员隐蔽得很好,还是逃不过秃鹰的眼睛。但是,麻地人并不畏惧。他们的背脊有幸体会过在关键时刻的担当,夜宿的队伍把灯盏留在了村里,他们义无反顾地就将那盏灯点下去。钟国海倾家荡产救红军,刘国崇之妻满姑冒险为烈士收敛遗体,刘逢春、曾桂娣留守后方英勇就义……麻地所经历的种种,如何赞美和歌颂都不够。吾花园、白果树下,无论钟姓刘姓,还是吴姓,都始终带着家族的气骨、勤干、忠勇和热血,在苦难之中奋力前行。他们点着灯,回望那些镶刻在天边的背影。诚觉四海升平,信仰仍然可贵。

当我来到麻地的心脏,在稻豆飘香的包围中,相信了当初那些关于时间的换算。长征胜利,一切战争都结束之后,不知什么原因,好些乡亲都没去兑换借票证。也许中国共产党为他们兑换了和平和幸福,已使他们心满意足。有个老人说,他要留着这些票据,证明红军来过,麻地曾参与过、目送过。我想,最为重要的是,共产党人的初心从没变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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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空之下,吾花园的枇杷树高出小学校园的屋顶,白果树下的老祠墙上还写着年代感的标语,一把铜制冲锋号静静躺在桌子的中央。那夜村民砻谷的石碾、磨、臼还在,仿佛溢出新米的清香。

我在祠堂门前徘徊,看着那些古老的制米、磨浆的工具,感受到麻地的神秘和古远。也许,正因为它神秘、古远,拥有淡定和雄厚之力,才足以撑起那一次艰难而凶险的出发。长征虽已过去八十多年,但是在长征的起点上,人们没有忘记再次出发。

打黄元米果,是麻地人世代相传的民间手艺,其工序繁复,须众人齐用力,过程乐融融。这个过程看似平凡细小,却影射出一种家的向心力和长征文化精神的隐喻。我在深山中找到村支书刘海东时,他正在山上采摘一种叫黄元柴的植物。这种植物喜生深山、傍临溪边,吸足天地精气,被采撷后化而成灰,凛然壮烈,只为渗进米浆,被一股神力拧在一起,与人间安宁、时代温饱血肉相连。跋山涉水寻找黄元柴树是米果制作工序中的第一道,显然不易,但从万田麻地出去的米果,从不省略黄元柴。没有黄元柴的米果,就是没有灵魂的黄元米果,就像没有长征精神的扶贫攻坚,不可能取得真正的脱贫。

如今看来,麻地红色的底蕴,世代相传的家风,营造了一个风清气正的脱贫攻坚环境。见到村支书刘海东的那天,他穿着一身掉色的迷彩服,笑盈盈地站在一棵黄元柴树边,脚上黑色雨鞋沾满了泥巴。刘海东是地地道道的麻地人,他了解麻地,更深得众心。作为一名农民出身的“红后代”村干部,为了把麻地打造成“红色旅游+田园旅游观光”的乡村,他曾不辞劳苦地做过很多走访工作,用真诚而又质朴的话语劝说外出谋生的村民能留下来,一起建设美丽的麻地。

短短几年间,麻地有了新样貌,以红色旅游街、村史馆、特色民宿经济、大禾米种植、黄元米果加工坊、蔬果采摘园等景观逐渐打造出旅游新路线。作为长征出发第一宿的停靠站,麻地没在穷乡僻壤的命运中萎靡下去,而是循着长征出发的方向,在红风轻拂中缓缓前行。

我从未见过先知,但总能在幽深的山林中看到他们的背影。无数星光赶路的夜晚,他们在碓臼里经受千锤百炼,变得无比劲道、毫无黏性,反复唱着一首古老的山歌。遥远的路途,咫尺的珍藏,今昔有信,昼夜通息,出发与留守,彼时与此刻,紧密相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