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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说“贺老头”
来源:解放日报  | 曹可凡  2022年06月21日08:03

有人说,贺友直的连环画,尤其是《山乡巨变》,与齐白石的变法丹青、林风眠的中西妙合、潘天寿的文人画变体、叶浅予的舞蹈速写、黄永玉的《阿诗玛》版画以及李可染的长江写生等,共同构成的美术浪潮,震动、唤醒并影响了中国一代美术人士的眼、手、心!

然而,不知道为什么,每次见到贺友直先生,我就好像面对一位隔壁邻居家退休的普通老头,从来没有把他看成正襟危坐、不苟言笑的艺术大师。我习惯称他“老头”,他则唤我“小鬼”,即便在上海文学艺术大奖颁奖典礼上也是如此。因为他不屑将自己装扮成所谓的大师,他的一言一行,哪怕是衣着,都是一派平民气象,他更不爱说空话、假话、废话,有啥说啥,表里如一。

照理说,获得“中国美术奖·终身成就奖”终究是一件人生大事。领奖时,无论是着装还是讲话,获奖者总该细细琢磨一番。没想到,他竟就套了件平时上街穿的黑大衣,里面穿一件半旧不新的羽绒背心,头戴一顶鸭舌帽。当华丽的大屏幕徐徐展开时,只见他信步走来,脱下鸭舌帽向观众致意,在舞台中央站定后,还举起右手敬了个礼。顿时,笑声四起。作为主持人,我平时采访一向自己手握话筒,以便嘉宾讲话“跑马”时及时切断。但“贺老头”不由分说地一把夺过话筒,径直说来,且不落俗套:“今天得奖,用宁波话讲,非常‘威武’,也就是感到难为情,因为我赖以为人民服务的阵地没有了,连环画已遭淘汰。当然,得奖仍感到高兴,因为国家和人民没有忘记我……”然后,他略有停顿,转头看着我。正以为他还有话说,老头儿却冷不防来了句:“Finish(结束)。”弄得我一时竟不知何言以对,他倒露出“狡黠”的笑容,表情与平时私下里聊天并无二致。

“贺老头”生活里“放噱头”,也常常用这种类似周柏春的“阴噱”,表情一本正经,自己从来不笑。譬如,他讲首度赴欧讲学经历时极为有趣。当时,由于中途需要转机,他和师母不得不在休息室等待。忽然,有人热情地将二老请至餐厅用餐。二老刚落座,服务员就相继送上面包、黄油、色拉,还有一道蘑菇浓汤,老两口满心欢喜地享用一番后,便自行回了休息室。不一会儿,有人又焦急地过来招呼他们再回餐室。“贺老头”顿时面露难色,和师母悄悄地说:“要命了。大概刚才没有付账,被人又捉回去了。”那时候出国只能带几十元外币,所以,师母赶紧数数包里的外币,思忖是否足以付账。待重新坐定,他们这才发现闹了个大乌龙,原来是主菜尚未上桌。惊魂甫定,两位老人这才得以从容品尝牛排。

后来,“贺老头”说,其实自己还是知道一些英语的,只是慌乱之中,居然一个单词也想不出来。细问之下方才知道,“贺老头”年轻时家境贫寒,想着学点英语就可以吃“外国饭”,多赚点钱。每日黄昏时分,他从天平路的家一直走到雁荡路的夜校,去补习英语。上课时,附近“锦江餐室”洋葱猪排的香味会飘到教室里。虽然吃不起,但闻一闻香味也算解了馋。遗憾的是,断断续续学了四年,只背下了不少单词,却无法将单词组成完整的句子。所以,他感叹自己的英语属于“散装英语”,最终也没能吃上“外国饭”,倒是画画的天赋赐予了他新的生命色彩。

由于父母早亡,生活拮据,“贺老头”读书读到六年级便辍学了。他说自己一无技术、二无资产、三无社会阅历,是个“上无片瓦遮身,下无立锥之地”的穷光蛋。幸亏太太的嫡亲娘舅在文庙摆摊,认识一个画连环画的人,于是他意外得到了画连环画的机会。虽然不懂何为连环画,但匆匆翻阅几本租来的连环画,他便凭想象大胆地画起了赵树理的短篇小说《福贵》。没想到,处女作印成书后一分钱稿费也没到手,据说老板早已逃到香港。“贺老头”生活日渐窘迫,有时就靠一副大饼油条对付一整天。有一年年三十仍在外东奔西走,借钱过年。可是,待钱借到手已是傍晚,菜场早已打烊,只得买两罐“梅林”罐头肉,挨过那个难熬的除夕……直到进入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他才看到生活的光亮。

相对于程十发、顾炳鑫、刘旦宅、韩敏、赵宏本、汪观清的连环画,“贺老头”的作品以其深厚的白描功夫独步天下。他服膺李公麟和陈老莲的线条,也迷恋徐悲鸿的素描;但“贺家样”的线条并非照抄照搬,而是按照自己的理解,根据人体比例或是明暗调子进行组织,让笔下线条更富装饰性;而对所绘人物充满爱与温情,更是其成功之独门绝技。

同时,“贺老头”善于运用细节刻画,表现对描写对象的真挚情感。他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就是,即便是一部《红楼梦》,也需依靠无数细节堆积起来。否则,便成不了《红楼梦》。连环画也是如此,必须从生活细节着手。譬如连环画《李双双》中,有一场景颇为经典。小说描写孙喜旺和李双双闹别扭后离家出走一月有余,内心感到愧疚,终于回家表示歉意。但双双尚未收工,喜旺便在院里劈柴,双双回家见状后“噗嗤”笑出了声,说了句“这个家不会开除你”。在“贺老头”画的连环画中,双双示意怀里抱着的儿子将家里钥匙交给喜旺,整个画面细腻传神,意蕴无穷。

我曾经问“贺老头”此灵感从何而来,他说:“钥匙代表家和财富,但出于尊严,双双不能直接递过去。她就将钥匙套在怀中抱着的孩子指头上,暗示孩子递过去,以示原谅。这样,就把‘这个家不会开除你’这样一句文学语言转换成了绘画语言。所以,画连环画,就要像电影导演那样,用蒙太奇手法把故事尽可能说得生动有趣。”后来,“贺老头”坦白,这些构思均来自生活,“有时候和老太婆闹矛盾,晓得她快要下班了,赶紧拖拖地板,装装样子给她看。她一进门,看到我卖力地‘做生活’,面孔马上阴转晴,事情圆满解决”。

“贺老头”日常的一大乐事就是“荡马路”,观察生活。他每天起床后自己下一碗面,用前日吃剩的辣酱或排骨做浇头,美滋滋地享用一番。如果吃腻了,就上街随便买些点心,然后到襄阳南路、淮海中路兜一圈,了解世情百态。难怪“贺老头”笔下的每一个人物,或美或丑或庄严或诙谐,总是活灵活现、千变万化,无不有个性、有感情、有故事、有谐趣,令人过目不忘,回味无穷。“贺老头”论及齐白石的画时,说:“好看,高雅,功夫。”他与白石老人同样功力深厚,不同的是,“贺家样”更加“有劲,世俗”,真所谓大雅近俗,各显风采。

最难能可贵的是,“贺老头”虽然“艺高胆大”、满身绝活,但一辈子安贫乐道、两袖清风,既不为“稻粱谋”,改行画国画赚取些许碎银,也不让自己的作品流入市场,成为一种商品交易。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贺老头”一张插画所得稿费,可以去锦江饭店吃上一桌,可是到了晚年,尽管他已被公认为艺术大师,一张插画也就只有数百元。但他毫不在乎,照样精心绘制,乐此不疲。至于住房,“贺老头”数十年一直居住在巨鹿路一幢老式楼房的二楼,逼仄的屋子还被划成几个不同功能,“一室四厅”的说法由此而来。有人为他愤愤不平,他总是一边喝着黄酒,一边搛一点家常小菜,乐乐呵呵地说:“戆伐?人活着,住‘平方’;一到‘漕溪北路’,就住‘立方’啦!财富是身外之物,更是累赘。做人就是要开心,要明白,要知足!”

这些道理其实人人都懂,但要真正付诸行动,却比登天还难。一辈子的曲折经历令“贺老头”拥有这样一份睿智和大度,足以使他笑对人生的风云变幻。

“贺老头”的故事很多很多,且暂时说到这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