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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花》2022年第5期|李云:黑色橡皮筋
来源:《雨花》2022年第5期 | 李云  2022年06月17日14:32

陈艳丽来电话时,我正准备坐下来喝酒。劳累一天了,晚饭喝点酒是我多年来的习惯。这个自报家门叫陈艳丽的女人,声音糯糯的,明明一副“熟人”的语气,事情也很急,却说得客客气气——陆工啊,我叫陈艳丽,我家的电跳了,这马上天黑了,你来修修好不好?我,我怕黑……我的心就是在这时软下来的,当即决定去。但去她家需要开车,饭呢,只能回来再吃,酒也只能回来再喝。我拿起车钥匙,朝正在厨房里盛饭的老婆说一句“我去去就回”,很快出了大门。

考虑到拿上拿下麻烦,工具包就一直放在汽车后备厢里。车子是一辆跟了我十几年的黑色帕萨特,像一头忠诚的老牛正在门口等着我。后备厢里不仅放着工具箱,还有一些零散的线圈和胶带。我拉上车门,这才注意到车子脏到不行,该洗了。也在这时,我想好了去陈艳丽家得抄近路,只是这条路窄,遇到卡车会车有点麻烦。而陈艳丽的家又正好住在镇北,跟我住的南边有一段路程,得穿过整个镇区再左转和右转几下,过上七八个红绿灯才能到达。来来去去,加上检修要用掉的时间,回家估计得一个小时之后。这还是在路况正常的情况下,如果遇到堵车就不好说了。想着便给老婆打去一个电话,让她先吃不用等我。老婆在纺织厂里做班长,一天下来又累又饿,偶尔吃好晚饭还得去厂里看看。按说,我也算是个小老板,手下有两个人跟着干活,一年下来,不说大富大贵,也是可以让“老婆负责貌美如花”的。但老婆做班长一年也有十来万的收入,放弃可惜,所以晚饭得老婆下班才能做,吃得就会晚一点。但我们很看重这顿晚饭,无论如何是要做几个下酒菜的,菜是我安排伙计抽空买回来的。如果时间允许,还会洗好,当然,不洗也没事。老婆的厨艺好,回家一阵噼噼啪啪,几个可口的菜肴就摆上桌了。我坐她对面,面前是一杯黄酒,老婆不善饮酒,她只吃菜。反正这些年也没见吃胖,我喝多久的酒她就吃多久的菜,依旧不长肉。脸尖尖的,胳膊和腿细细的,总有点营养不良的样子。其实她比我能吃,半瘦半肥的肉每天能吃两块,而我常常一盘凉拌黄瓜、一把花生米就可以下酒。就吃不胖这个事我跟她提议过要不要去医院检查一下,是不是身体少点啥?她却不当回事,还总觉得胖。好在我也不在乎胖瘦,夫妻二十年,胖瘦都是我老婆。

我们坐在一起吃饭,常把白天各自看到或经历的事说一遍。她说她厂里的事,我说我遇到的和听到的事。我接触的圈子比她大,听到的看到的事情就会多一些,奇葩的、悲伤的、搞笑的都有。如果今天不被陈艳丽叫出来,我是准备将中午刚听到的一件悲伤的事讲给她听的。这是一个善良的女人,听到悲伤的事眼里会泪光闪闪,叫人怜惜和尊敬。但陈艳丽来电话了,没有办法,一般打电话来找我,说明她家的电是我做的,叫我去看看,实际上就是去提供检修服务,不收钱。平常有类似电话,我会安排手下人去,但今天不知是不是因为陈艳丽的声音特别好听,我决定亲自去一趟。

决定亲自去在老婆眼里是不符合常规的,为此,接通电话她就问了句:是谁家啊要亲自去?大小毕竟是一个老板,哪有连跳电的小事还得亲自出马的。我自然被老婆问住了,对哦,何必要跑这一趟呢?喝完酒陪老婆去村公路夜走多好。月光下,我们的影子时而变得很长,像只长颈鹿,时而又变得很矮胖,像一团矮树。夜走结束,回家洗澡,再躺在床上玩手机,高兴就跟老婆亲热一下。当然,我们越来越不怎亲热了,好像也没啥劲儿。那就躺在床上各玩各的手机,我看短视频,再跟不认识的女人聊聊天,图个嘴皮子快活。用余光瞄一眼老婆,有时会看到她盯着手机屏幕的脸上挂着一个貌似会心但又温柔的微笑。

好在老婆只是嘀咕了一句,关照我早点回家便挂了电话。她这个样子按说丝毫没有问题,可我却无比地恼火,好似心里有一个东西在跳跃。她为啥这么不在乎?难道随便我去见谁都无所谓?一阵“凤凰传奇”的歌声传来,陈艳丽又来电话催了,不知道她咋这么心急,我又不能飞!右手的手指直接在屏幕上一划,正要打开免提告诉她“来了来了,在路上了”,陈艳丽柔声柔气的声音先一步响起:陆工啊,你别忘记带电筒哦,我们家没有。继而又说:陆工啊,打扰你饭都没吃成吧,我家有菜,等会儿修好了就在我家吃啊。说完,温柔地一笑(我猜应该是温柔地笑了一下),她再次关照道:不急,你慢慢开哦,以安全为主。

这语气可不是一般的熟悉,只是陈艳丽是谁呢?她的电话没有备注姓名,关系介于陌生和过于熟悉之间。看着这样的号码,怎么都不会是骚扰电话。但也没有熟悉到不用备注姓名的地步,而她开口叫我陆工,说明她知道我是谁。“我家在富乡村……”听到陈艳丽说起这个村,我立马在脑子里过了一遍,这个村在快速道边,发展得特别好,家家户户大别墅,我在好多人家都干过活。那么她家是哪家呢?凭借着柔糯的声音寻去,可惜啥也没有想起。我靠边停下车,把这串号码又看了一遍,希望不要白跑,如果她家的电不是我做的,饭不吃酒不喝来检修有毛病啊!就算没毛病,修好了要不要收钱呢?收多少?都是问题。如果为了这二三十块钱跑一趟明显不划算。奇怪的是我耳边又响起陈艳丽的那句“我怕黑”,弱小的求救信号,撑起我的英雄主义精神,看着车窗外的春景,我将这串号码新建上名字,算是将陈艳丽保存进手机里了。

这是一个春暖花开的好季节,路边的青菜花、油菜花,还有诸如紫色地丁、荠菜和野豌豆花之类的野草花都开得特别好,清甜的芬芳从摇到一半的车窗口直接灌进来。顺着花香灌进来的还有一股酒香,这种常年飘荡在村子上空的味道,在今天闻起来更加好闻,惹得酒虫在肚子里直闹腾。到底还是饿了,酒香引发了肠胃的蠕动,肚子里发出一连串的咕咕声。我不由得加大油门,想快点赶过去,而就在这时,在一家酒厂门口,我看到路边有两只土狗在嬉戏,你追我赶地调着情。小个子母狗蹲伏在地上,时不时地翻身打滚,惹得那只大狗跳前跳后,兴奋得不行,一会儿嗅脸一会儿又嗅屁股,嘴巴里还“汪汪”地吠着,说着我听不懂的情话。我禁不住笑着骂了句“骚狗”。

最可气的是,越想快点越是快不了,我的车头被一辆电瓶车挡住,几次超车都没有成功。电瓶车笃悠悠的架势,不像是在赶路,倒像是来看春光的,车子东一歪西一歪,摁喇叭催也没有用。好不容易瞅准时机可以超车,却不想因为心急没有把握好距离,只听“哐当”一声,电瓶车在我车头前倒下了。我吓得后背一紧,只能赶紧下车去查看。好在人没事,但她强调新买的牛仔裤沾了灰,还被撕破了,要我赔——你看你看,摔了这么大一个洞!只看一眼,我知道这就是条时髦的破洞牛仔裤,但对方却用手指勾着洞让我看,一块细嫩的白肉在洞口里闪现,后面又来了车子,怕堵车,我只能认栽。一听我愿意赔,她的手指就从牛仔裤的破洞里收回来,朝我举起三根指头。三百,太贵了!见我嫌贵,她又将手指伸到破洞里勾来勾去——两百吧!我讨价还价道。她也爽快,二话不说将手机伸过来让我扫码。莫名其妙地丢了两百块,我火气“噌噌”直蹿,像无数个火苗子在胸口“噗噗”地跳闪着。

接下来的一段路甚是好开,好似花了冤枉钱就可以买个速度和平安,也就不心疼那两百块钱,也不想是不是被碰瓷了。路好开了,心思却野了,对于陈艳丽这个女人,我竟想知道她更多的东西,于是便凭空猜想起来,她的声音这么温柔,人长啥样呢?会不会是个大美女?晚霞嫣然,照在挡风玻璃上,腾起一层云烟。鸟影朦胧,树影晃动,我一踩油门,直行进到小路上。走这条路,快是快,却需要运气,因为这里有两家大厂,倘若正好有卡车停在路边上下货,就需要等。还真赶巧,前面就有一辆卡车挡着,好在车上的货下了一大半,等个十来分钟应该好了。我便将汽车的挡位挂到P挡,拿起手机刷抖音等。看了几条,觉得没意思,就去关注里找“桃子是风”的页面看。这是我最近看得最多的账号,但已有两天没更新——她不是一天一更新吗?有时候一天还发好几条,恨不得吃饭睡觉洗澡上厕所都“抖一抖”,很是有点耐不住寂寞。我只好去回看,随便点一条,就看见她陪着老公四处吃喝玩乐,每天弄得光彩照人。还有,她的胆子真大,不管在哪个饭店,哪个景点,哪条街上,都是说扭就扭。双手抬起来,踩着恰恰的拍子,前进几步后退几步再转个圈,像舞蹈又不像。尽管知道这是一张美颜过的脸,但那肤白貌美还是讨喜的。而我这个年纪的男人最喜欢这样的女人,像瓜,熟透了。笑的时候她的眼睛会细长地眯起来,勾人得很,像是对着我在笑,眼睛也是盯着我眯起来的,自带的轻浮和坏,让我禁不住浮想联翩又心神摇荡。她老公也会常常出现,这个跟我年纪不相上下的男人一点也没有大腹便便,夫妻俩看起来很是恩爱。女人累了男人会帮着提鞋,而女人也会给男人包烤肉并喂到嘴巴里,这样的视频每天都能获得无数羡慕的留言,甚至还有祝福,但也有人看不惯,说她虚荣,不够庄重,这个年纪还成天装嫩。我从不点赞或加以评论,也不会因别人对她的言论而产生保护的情绪。我看她只为打发时间,所以哪怕是梦见跟她那样,面对老婆也没有心理负担。我会照常买菜回家,对老婆该心疼还是心疼,这个顾家又贤惠的女人,值得我一生守护。

只有我自己心里清楚,我对这个手机里的女人有着无限想象。

当然,倘若老婆在场,我会装作看不起她的,毕竟四十几岁的人了,何必成天舞啊舞的卖弄风情,这不是我想亲密的类型!老婆估计也不会喜欢,她们是两种截然不同的女人。

她的女儿我也不喜欢,前几天过生日,办了一个所谓的名媛聚会。一个大包间,摆满了鲜花、美食和美酒,来参加的闺蜜个个身穿白色礼服裙,消费自然不会低。这也罢,人家有钱怎么花是人家的事,主要是她女儿的脸太假,硕大的眼睛,高高的鼻梁,小小的嘴唇和尖尖的下巴,两颊无肉,跟父母一点也不像。浓妆艳抹的,一看脑袋里就没有东西,大眼睛里也看不到任何情感,整个人跟个硅胶娃娃一样。

如此说来,得感谢我老婆,她将我们的女儿教育得很好。女儿正在南京读大学,知书达理,温文尔雅,一心要考研还要成为女博士,让我们很是骄傲。有一次,在饭桌上接到女儿的电话,我跟老婆就女儿像谁争论上了,老婆说像她,自小懂事,做事有分寸。我则说像我,眉眼端正,性格温和。老婆不服,说智力和长相一般是遗传的母亲,脾气才会遗传父亲。说到这里,我们便停止了争论,这智力、脾气都不错,那还争什么呢?老婆瞪我一眼,笑了,亲自给我加了一点酒,我咂巴着嘴喝了一大口。酒是我们村的酒厂产的,以前我也在酒厂干过,成天跟酒糟打交道,便有了喝酒的喜好——那天的一口酒,怎么都觉得喝得最有味!

后面有车在按喇叭。抬头一看,前面的大卡车已经走了,大尾巴正在过桥。我赶紧放下手机去拉挡位,直奔陈艳丽家而去。车子刚到她家门口,院门就从里面打开,一团红云显现,陈艳丽穿着一件红色蕾丝包臀裙站在那里。她应该早就候着了,笑嘻嘻地迎接我,只是,只是她竟然是手机里的“桃子是风”!我一眼认了出来。人还在院门口,一股香水味却已拂上脸颊,像春天的暖风抚弄着,粉粉的香气,指尖一捏,就能捏住一把粉末。

陈艳丽走在前面带我进屋,我的眼珠子大胆地在她后背上滚。从披散下来的卷发,到随着走路扭动的腰肢,再到屁股和大腿,最后才落在那两条白胳膊上。终于见到真人,我有意要跟网上的人做一个细致的区别。好在这个女人本身长得好,一身白皙的皮肤,要是去摸,应该会像捧着个蚕宝宝那样。挂在红裙边摆动着的双臂,像冲洗干净的莲藕,若隐若现,白白嫩嫩。我有点尴尬,对着她的背影问道:你家有双梯吧?陈艳丽没有回头:梯子早搬好了。继而,猛然回头问我电筒拿了没有。我朝她扬了扬手,她便满意地笑了,洁白的牙齿将肉肉的嘴唇上下分拨开,眼睛朝两边细细地眯着。

明显,陈艳丽家的活儿不是我做的,从进到院子那刻我就明白了,但也不好不管。既来之则安之,再说做我们这一行的大抵都认识,就算帮同行一个忙吧,说不定下次会合作呢。再说,一看到陈艳丽,我就知道来对了,终于见到了这个在手机里日思夜想的女人!

进入停车库,一眼就看见站在电箱下的双梯,我拎着工具箱问陈艳丽:你怎么有我的电话啊?嘿嘿,我跟我老公要的。说着,随手拿了一瓶矿泉水递过来:我老公本来叫另一个人来修,可他不在,就给了你的号码。你修好了我会付钱给你的,但一定要修好,钱我老公转我了。他出差了,我一个人在家,这么黑太怕人!说着,还抱紧胳膊缩了下身子,仿佛黑暗就在头顶,随时会像蚊帐落下来,让她害怕。这个女人娇气得很,我快速爬上梯子想赶紧弄好。这样想还出于她老公不在家,得避嫌。当然,这又让我有些看不起自己,终于见到陈艳丽了,为什么不逮住机会多待上一会儿呢?再看陈艳丽,她正站在我脚旁,双手扶在梯子上。从我站的位置看下去,正好可以看见领口里的大好风光,但我只看了一眼就收回了视线。

检查为啥断电,首先得先推上空气开关试试,如果推不上去那说明哪里有短路,得问陈艳丽在跳电前动用了哪个插座。比如烧水壶就最容易跳电。接着我得用电笔和测量仪去检查。然而,陈艳丽对我的问题回答不出,懵懂得一副听不明白的样子,我只好耐心解释:电是不可能突然跳的,跳之前你用了哪个插座,开了什么电器,仔细想想……

好不容易,陈艳丽才想起在客厅给手机充电时那个插座冒了火星子,电就跳了。听她这样说,我就扛起双梯跟她朝客厅走去。这是一间挑高大客厅,墙砖、地砖、家具都镶有金边,有点高档会所的感觉。这种装修就是买了一堆好东西堆砌在一起。而陈艳丽自进入客厅就在看我,等我说恭维话。想了想,我勉为其难地说道:你家装修真壕!

通过检查,我发现插座里的线是人为破坏,但做得隐蔽,那人打开盖板将其中一根线剪了。谁这么无聊剪线呢?不知道是不是他老公临走前干的,如果是这样,这个家肯定有故事,但我不好直说。于是,当陈艳丽问我找到原因了没有,我想了想说,里面的线被老鼠咬断了。老鼠本事大,到处钻洞。她笑道:你没说实话。线是我剪的。那你能剪掉为啥不自己修?她大概看到我有些生气,咯咯地笑道:你是不是想骂我有病啊?继而正色道:你不要管那么多,修好就行,反正会给钱的!那语气好似我很看重这点钱,这让我心生厌烦,觉得不吃饭来修这个亏大了。但面对陈艳丽,我最终懦弱起来,想起曾对她生出的想法,我耳根子一红,对她说道:你来打电筒照着,我尽量给你弄好!

她拿着手电筒,从梯子的对面爬上来,跟我齐平站好。蓬松的卷发从梯子缝隙里钻出来,像小草那般顽强,发尖在我胳膊上轻轻一扫,又一扫,痒痒的,我额头上就紧张地冒出一层汗珠来。她不停地问着:能看见吗?这样行吗?亮不亮啊?我开口说道:你这剪线的本事还挺大的。她说:我爸以前就是做这个的。我要是男的,说不定还能跟你抢生意。这时,她的手机响了,她看一眼号码,没有好气道:好了,好了,知道了,我都安排好了,不是跟你说了么,家里的电跳了,正在修呢,我现在走不开。对方也将电话挂了,这个电话明显让她烦躁,她控制不住地跟我抱怨道:烦死了,老婆子住院,又叫我去陪!自己却带女人出去,凭什么就该我照顾啊!你不晓得,她那个样子,说不定晚上就死了!吓死人的!

听她这样说话,我的身子猛地一阵哆嗦,好似被她坚硬的语气刺到了,这样的话我老婆肯定是不会说的。我试探性地问道:你老公啊?她“嗯”了一声。我说:你对他挺凶的。看来他们的关系一点也不像抖音里展现的那样好。陈艳丽撇一下嘴巴,没好气道:你说现在谁的生活不是在演戏啊?那都是演给别人看的!你哄我我哄你呗!我说:照你这么说生活就是一本大剧呀,每个人都是演员,都可以去抱金鸡喽。陈艳丽笑道:你还挺幽默的嘛。尴尬地笑笑,我走神了,想她刚才的话传递出来的信息无非是两点:一、老公带别的女人出去了,她生气,但无奈;二、她婆婆要病死了,她不想去陪,只能找借口,那么故意剪掉电线就是为了不去医院?剥线皮的钳子没拿稳,“嗵”的一声,重重地砸在地砖上。我跟陈艳丽都吓了一跳,她花容失色地惨叫着:哎呀,我的地砖,你可不要砸坏了啊。原本细致白皙的皮肤顿时如失血般惨白,同时,近距离看去,脸上除了无法掩饰的皱纹,鼻梁上的粉没有擦匀,一块黑斑从粉底下面浮现。而那双勾人的眼睛,上眼皮被眉毛吊着,好像眼皮被剪掉过一片。我不禁说道:你跟视频里有点不一样。

视频?你是说抖音吧?一听我说起这个,她浑身是劲,这么说你认识我呀,我的关注量近十万了呢,有两家服装店常送我衣服穿,因为我一穿就会有人问哪里买的。说着,就将手机打开要我看,还问我有没有关注她,脸上兴奋得红晕乱飞。伴随激动,胸口还抖了一下。我笑道:我哪里有这空闲关注这些呀,我要干活的。想想又补充道:你看我到现在饭还没吃!这句话有些重,为了不被陈艳丽看出我在生闷气,我将视线朝墙壁上投去,盯着那里挂着的一幅巨大的全家福看。陈艳丽一家三口幸福地站在一起,男人西装革履,女人则身穿洁白的婚纱。宛如芭比娃娃的女儿穿着一件露肩长裙,抱着束花站在前面,每个人都在笑,连眼睛都在笑。我问道:这个全家福新拍没多久吧?

陈艳丽也看过去,高兴地回道:是呀,前年去苏州拍的,花了好多钱,拍了一整套。她脸上的气色也因为全家福恢复了不少。

夜色笼罩下来,屋里变得幽暗,像夜风下布满礁石的海边,漆黑的潮水在家具的礁石上涌动着,拍打着,冷飕飕的。我跟陈艳丽说:天暗了。陈艳丽回应:是呀,暗了,语气暗沉,继而一惊,问道:你修好了没?快点!我答:好了。一摁开关,灯火通明,刹那间,明亮的灯光照亮了角角落落,陈艳丽一脸凄惨地笑着,一点也没有全家福里的神采飞扬。我神情怪异地一笑,弯下腰收拾工具。陈艳丽跟过来问我多少钱,有意催我赶紧离开。我没要钱,只说下次不要在吃饭时间叫我就行。拎起工具箱跟她点一下头,算作告辞。陈艳丽帮着开门,门外却站着一个高大的外卖员。他的双手拎着两袋打包的食物,一见陈艳丽就笑着叫“姐”,但这年轻的笑容很快因为我而僵住,并警惕地瞪着,眼睛里写满疑问。陈艳丽看也没看我,敷衍一句“慢走啊”,招手叫他进去,黄色的背影一闪,大铜门就密实地关上了。就在这时,老婆正好来电话问我什么时候能够到家,说她已经去过厂里,现在在家热菜。老婆的电话让我心里一暖,忙告诉她马上到。老婆听后关照道:不急,开慢点啊。这时,我想到来的时候陈艳丽也在电话里如此关照过,柔糯糯的声音极尽温柔—哎呀你还没吃饭吧,等会儿就在我家里吃吧!举着手机回头望去,厚重的铜门一脸冰冷,边上的窗户也拉上了窗帘,白色窗幔里透出一抹暧昧不清的灯光。以前每次接通电,我都会高兴一阵,有次跟老婆夜走还指给她看:你看,那家是我做的;你看,东边的那一幢楼都是我做的,你看……手指的上方,一个大月亮丰盈又美好。然而这次,我怔怔地看着,心里却很难过,仿佛那里亮着的是一道羞耻之光。我的车边上停着一辆银灰色汽车,我故意瞟了一眼,看到驾驶座椅上搭着一件米色男士外套。

回到家,老婆已将热好的饭菜摆在桌上。见我回来,就笑盈盈道:饿坏了吧?我答:酒虫饿坏了。老婆盛了一碗饭,说:酒给你倒好了,这次帮你放了西洋参温的,春天容易上火。酒杯边是一盘大虾、一碟凉拌马兰头,一大汤碗排骨汤。我一坐下,就迫不及待地跟她说道:我给你讲个事啊。我抬眼看着老婆说道:刚才我去陈艳丽家修电,这个女人厉害,为了偷情,故意把电线剪了,也不去照顾病危的婆婆,我还跟这个情夫在门口撞见了……

老婆问道:哪个陈艳丽?

我被问住,正想拿出手机翻她的抖音看,却听到老婆皱着眉头说道:你可不好乱说,我们干活的,不要管人家家事哦。我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啊,我升车间主任了……

老婆扼杀了我表达的欲望,令我有些不快,她不知道,此刻我非常想说说陈艳丽,甚至是羞辱她,我不能就这么被她耍!这个女人人前一套人后一套,虚荣、粗鄙、自私、轻浮,那些突然发达起来的女人有的坏毛病她都有。当然,我又是失落和伤心的,心头空空的。其实,老婆也说过厂里的那些破事,谁跟谁好了,女的靠关系搞产量,男的常给女的买粉丝煲吃。但总之,今晚家里有喜事,老婆升职了,没必要跟她抬杠。老婆很是高兴,但表情羞涩,抿着嘴唇笑的样子,好像升职是一件难为情的事,内敛着不敢放开高兴。紧接着,她盛了一碗汤给我,接汤碗时我看见她的手腕上圈着一根黑色橡皮筋。这根橡皮筋是刚从头发上扒拉下来的,可见她已经洗了澡,一头柔软的黑发散落在肩膀上,厚重的发量使她顿时丰润不少。平时为了方便干活,她都是将长头发扎起来的。此时,只要一动身子,香味就会从摆动的头发上飘来,飘得我心里美滋滋的。举着酒杯,我有点醉意了:你头发披着还蛮好的。老婆的脸一红,笑道:喝你的酒啊,要不要再倒点?我又问:你怎么没有戴我给你买的手链?忽然想起去年她过生日,我特意去买了一条昂贵的手链给她。与此同时,陈艳丽珠光宝气的样子出现在我脑海里,弄得老婆在对面的解释恍恍惚惚的:哎呀,我成天要干活的,不方便戴呀。

这个晚上,我跟老婆温存一番,然后,一觉到天明。第二天早上醒来,老婆已经去上班,圈在手腕上的黑色橡皮筋遗落在床单上,像一条奄奄一息的蚯蚓蜷着。看了一眼,我将它捡起来,捏在指间绕。眼前回放着老婆昨晚的疯狂,升了职她显然是高兴的,还将这高兴表现在对我的好上。我第一次看到她那么忘我,说激情四射也不为过,身子像一条蛇紧紧地缠在我身上——竟让我分不清是她还是陈艳丽!耳畔,我听到陈艳丽在说:现在的生活不就是一出戏么,都在演戏,你哄我我哄你!黑色橡皮筋在手指上绕了好几圈,将指头箍得发白。一股熟悉的气味萦绕来,这是昨晚从老婆头发上闻到的,洗发水的香气混合着热辣辣的汗水味,熟悉又陌生,还挺烫人的。

起床时,我顺手将这根黑色橡皮筋揣进裤子口袋里,不知道老婆会不会来找它?手碰到手机,一顿,拿起来找到陈艳丽的名字,将陈艳丽三个字换成“骚扰电话”重新保存好。

李云,女,苏州吴江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在《人民文学》《钟山》《青年文学》等刊物发表中短篇小说约五十万字。有短篇小说入选年度选本。曾获《广州文艺》双年展小说奖、第四届叶圣陶文学奖、第四届《钟山》文学奖。出版有小说集《盛夏》《晚上遇见莫小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