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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港》2022年第6期|李晁:月色照人
来源:《文学港》2022年第6期 | 李晁  2022年06月21日08:43

月亮不见了,丁旗穿过桥洞,菜市场率先有了人气,菜农们陆续进场,吭哧吭哧,面色如菜。丁旗肚子叫了一声,油饼摊上不见烟火,连一丝余味都闻不到,粉面馆的卷闸门更一拉到底。丁旗看看,加快脚步,不想被人截下,潘家嬢嬢背着背篓拎一箩筐嫩青菜出现眼前,吔,丁老大,我家老二的事,你怎么没个信儿,害我好等。丁旗稍稍歪头,看见一张早衰的妇人的脸,这一带的女人都这样,不是女人一只手残,丁旗还一时想不起来。是潘嬢啊。丁旗喊一声,妇人只作没听见,反倒抖擞精神问,我说你从哪家来,赶这么早的。像是故意问的,丁旗看出来,直讲,广场打了牌来。正要拔脚,女人可没让他动弹的意思,菜筐干脆丢在丁旗脚下,先别住了马脚,又说起,你不能忘了我家老二唷,你可答应的,他车都学了,花了我四千块,不能打我水漂唷。丁旗想起这回事,有些不高兴,潘家嬢嬢的小儿子何家诚,三十好几了,还没立个业,连个婆娘都没找到,在雾水一带是个出名光棍,成天在家打游戏,和谁都不来往,不是女人五次三番找上丁旗妈和媳妇童晓田,丁旗怎会答应。丁旗笑,学了车也是你家老二本领,我又没得一分钱。女人这才发觉话说得差了,赶紧赔笑,不是这个意思,你不要计较。丁旗说,快了,火石坡的鞭炮厂被吕老板收了,不出两个月准要人。潘家嬢嬢半信半疑,小心学乖说,劳你照顾,等你好消息了。说着弯腰作势拣一把青菜,丁旗乘机横向一步,一个闪身摆脱了女人的纠缠,女人还在身后抖着菜叶子上的水说,捎两把家去啊。

丁旗走向新街,自家盖的四层小楼插在没有缝隙的街面上,丁旗推开门,门没关,知道是媳妇留的。丁旗没有上楼,在靠门的沙发上躺下。媳妇童晓田下来时,门外已是一片嘈杂,天亮了个干净,丁旗还在睡,打着鼾。女人用脚踢了踢沙发角,还挺尸,不上班?丁旗睁开眼,摸出手机看,离闹钟响还有五分钟,干脆起身说,有吃的没有,饿死了。女人没理睬,只用鼻子出气,你还有脸问我要吃的,问你那帮狐朋狗友去呀,叫你出门还不管吃住的?丁旗腆着脸笑,我也不想天天出去吃酒。童晓田说,我还不晓得你,一喊魂都没了,没皮没脸的,家里是有刺么,你这么脚不沾地。丁旗说,昨天不是赢了么,又不好先走。童晓田说,给我。丁旗听话,立即用手机转账,童晓田微信一响,看见数目,也就不说什么。末了,讲一句,我同学的事,你好歹记在心里,他妈昨天又来坐了一回,说她家老二拿了驾照了,这次看你怎么说。丁旗说,我晓得,早上才撞见潘嬢,缠了我半天。童晓田说,你还不走,我要送娃了。说着朝楼上喊,丁豆豆,起来上学了。丁旗见媳妇穿着睡裙,披着头发,神态疏懒,颇有些感觉,于是上前一把搂住,你就这样送,自己不收拾的,老师见了也不好。童晓田挣脱丁旗的手,骂道,要你管,老娘又不下车,他们晓得我穿什么,你还不滚。丁旗还没裹热那团火热的身体,就被整个搡开,一颗想亲热的心瞬间冷下去,一时不知做什么好,嘴里忿忿,我滚我滚,就晓得喊滚,我又不是球。

丁旗一步迈向门口,门前停着一辆二手雪佛兰,一辆速腾,门前的地坪被占满了,丁旗几乎被挤在门口,一时进退不是,人郁郁地杵在车后,稍稍等了等,直到女儿咚咚咚地下楼来,丁旗听见响,回头朝门里一喊,豆豆。女儿奓着头发睁大眼睛望他一眼,喊了声,你还没走啊。丁旗笑笑,说,就走。也就走了。

丁旗在鞭炮厂做事,干市场监督员,公司划了片区,他所在的片区就在区里。城边上所有的鞭炮门市丁旗摸了个遍,哪家卖什么货,丁旗心里清楚,他干的就是阻击私货,现在的小老板个个滑头,外地货便宜,烟花一发才合三角,而公司批发价都上九角了,这账不需细算,总有人铤而走险。丁旗干了四年,升为片区头目。他的搭档是苏三,昨晚的牌友之一。丁旗电话过去,那人说,就下来。丁旗车到楼下,苏三下来,喊声旗哥,说我来开,你休息。丁旗挪到副驾上,说,以后不能搞晚了,现在头都痛。苏三笑,赢了都这么说。丁旗说,都交给媳妇了,有个屁剩。苏三说,还不是进了一家门。丁旗就哑了口,想到媳妇,近来脾气怪,摸都摸不得了,他已连睡了好几晚沙发。

城区离镇子不远,不到四十公里,俩人把车停在胡记牛肉粉馆前,各自吞了碗热腾腾的牛肉粉,才心满意足回到车上,到指定位置打卡出勤。这里是出城的主干道,丁旗仍坐在副驾上,等苏三将车驶出干道,往平日停车待命的小山顶上去。这一片尚未规划,地头被推平,却未作用,临时做了一处停车场。丁旗下车,看着山里城市这一处那一处零落的楼群。八月间的阳光火辣撩人,他几处看看,近边一处山头上冒起青烟,有人放鞭炮,几桶烟花随即冲上云霄,只不见图形,大白天放这个,只能听个响,也不知是哪家迎亲或送殡。

丁旗指着冒烟的山头对苏三讲,去转转。这是工作内容之一,只要公司内部没放出什么重大线索,他的一般工作性质就是到处逛逛,尤其在这城乡接合部,红白喜事是重点巡查对象。往常他会装作路人,将车远远停了,混进去与放烟火的人扯闲。主要看看主人家使的货,若是公司产品,立即收队;如若不是,这来源可要好好探探,跟一跟进货人。有一回,丁旗为了查人,还在酒席上随了五十块钱礼,就地吃了一餐席,成为笑谈。

苏三顺着丁旗指的方位看,说是罗家坳,恐怕会遇到熟人。丁旗说,那你在车上,我去瞄一眼。苏三说,一起吧,一个人还怪些。车子七弯八拐很快到了,一排山包上长着稀稀拉拉的柏树,一条水泥路通向山背后的村子,另一条黄泥小路斜插过山坡。丁旗说,车进去显眼,走路去吧。车泊下,二人沿着小路上山,走出几步,就见到鞭炮碎屑,炸得稀烂,碎红纸铺了一地。苏三捡了一把,看不出什么,没有自家公司的标记,一些纸钱开始零零落落洒在土路上,确定是出殡了。山背后又响起烟花升空炸裂的声音,嗖嗖地,十分密集,这里人出殡讲究个热闹,说明用货量大。二人翻过小山包,远远看见送殡队伍在村庄背后的山脊上拖出一条尾巴。

他俩不好尾随,一来忌讳,二来显眼,也就从左近盘查。一准是这村里的哪家人过世,看阵仗像个寿数大的老者,否则不会如此排场,烟火没有停歇。青年人过了可不兴这样,是鬼也是个嫩鬼,经不起这闹腾,阎王那里又是条罪。村子就盘踞在山湾里,有浊浊的一条山溪绕着,二人点着烟扯着闲,踏过一处水泥桥,走上村里主道。这路修得不赖,来往有车,说明还通向别处。苏三说,干脆我回去开车。丁旗摇头,抬眼发现焦点,你看那个——一堆高耸的垃圾正堆在车路拐弯处人家的坝子前,还冒着淡烟。二人不再说什么,装作不经意,靠近那堆仍带着余温的垃圾,中心的已经烧化,边缘还剩了几只烟花筒。一个妇女在打扫着坝子,坝子里的灵棚拆得只剩了个骨架,路边车排着车。苏三驱身向前,一副公鸭嗓响起,姐,问个人哈。妇女顿了顿手中的笤帚,转过脸来,却没想象中老,约莫三十出头,见了模样比自己还沧桑的苏三一脸不高兴,你叫谁姐!

苏三尴尬,可脑筋快,随即改口,小姐姐也是姐嘛。

女人没有笑,脸上却松动了几分,说,你打听哪个?

苏三搭讪成功,一步上前挡在丁旗身前说,这是罗家坳吧,我打听一个叫罗文通的,他家住哪头?

女人正经扫苏三一眼,哼一声,你也是来讨债的吧,罗文通进去了,上个月才判的,你不晓得?

苏三说,不晓得啊。

女人说,劝你走吧,他家没人了,爹妈早出门打工了。

苏三佯怒说,这狗日的倒会躲,躲到监狱去了。

两人说着,丁旗迅速验了货,对苏三使了个眼色,这批货没问题,是公司的。苏三领会,招呼一声也就走了。女人倒来了兴致,走出两步问,他欠你们多少?一句话把丁旗也带了进去,女人注意到丁旗,这个人沉着脸不讲话,许才是真的债主。

苏三大喊一声,十万。然后忍不住转头笑,丁旗憋住。

没想女人打身后抛来一句,十万也来讨,他欠的钱,枪毙五次都够了。语气里透着怨气,两人一惊。

走出一段路,丁旗问,你认得那人?苏三说,罗文通?不熟,打过一次牌,狗日的老千出得好,晦气,没看出来,那次底裤都输没了,后来听说在市里栽了,差点被废一只手,打了欠条出来的,有说五十万,有说一百万,谁晓得。丁旗默然,丢下一句,不要和外人打。苏三苦笑,和你打没意思,跟过家家一样,下次别找我了。丁旗笑笑。

这天无事,丁旗回家早,车到门前,媳妇车不在,知道出门了,他就没下车,拨起电话。彩铃一直响,没人听。丁旗进门,门里坐着母亲,一个人呆呆望着电视,见儿子进来,母亲才舒展神态,晚上吃鱼,你老子钓了一脸盆。丁旗说,好。又问,没别的菜?丁旗担心的是媳妇童晓田,这个人挑食得很,不吃鱼,不光挑肉,蔬菜水果也要分个清楚明白,凡是含瓜含豆的果蔬一律不吃,什么豌豆、四季豆、芸豆、蚕豆、木瓜、西瓜、哈密瓜、香瓜,就连黄瓜这种水果蔬菜界限模糊而又老少咸宜的东西也不吃。真个成精了,跟瓜豆有仇似的,问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来,强不过了,才说,我看着不舒服。这答案,丁旗是理解不了的,不光他,几乎了解童晓田的人都不理解。母亲为此费尽脑汁,赶上童晓田怀孕那年,她一进厨房就哀叹,实在做不出让儿媳妇满意的饭菜,逢人便诉苦,说我家那个儿媳妇没法伺候了,竟是个老太后转世。话传来传去,又传到童晓田耳朵里,为此丁旗的耳朵根火烧火燎了好几天。后来才分的家,说是分家,其实只是各自开伙,丁旗父母还住在这楼里,在顶上两层,楼下两间给了儿子和媳妇,往日没事,两个老人都不打楼下过,只从三楼后侧开出的铁梯上下。母亲听丁旗问起,果然不高兴,说你媳妇回娘家了,车往江北走了,我下来看,人走了门还大开着,我关也不是,只好看着。像是为突然出现在这里辩护似的,丁旗听了直笑,说,不管她。

正说着,门外钻进一个小胖子,摇摇晃晃的,母亲迅速起身,伸手一抓搂在怀里,乖宝,来看大奶奶啦。小子还小,将将满三岁,嘴里还奶声奶气的,我来找豆豆姐姐。母亲说,你姐姐还在学校里呢。许是母亲抱得有些紧,天也热,那小子在母亲怀里不自在,兀自挣扎起来。这时,门外旋进一个声音,我就晓得跑这里来了呀,一转身就没了影,土行孙一样。说着,女人踅进屋来。丁旗想上楼补个觉,见弟妹翠翠来了,只好略站站。女人捋了捋发丝,照面说,哥在家呀,哟,伯娘,好久没在下面见到你了,晓田没在家么?丁母脸上讪讪的,又不好驳,只说,你家嘉绮又胖了哟,抱都抱不动了,长得越来越可人。丁旗也应了女人一声,说,坐。又问起,丁峰哪里去了,一向没见到。不问还好,一问女人眼泪要掉下来,劝都劝不住,说是去湖南谈生意,后来才说去了澳门,那种地方不输个精光怎么跑得脱哟,不是一个人,是被几个人裹着去的……丁峰是丁旗堂弟,小三岁,俩人厮混长大,前些年丁峰开网游私服挣了些钱,又在镇子边上挖了塘和人养起小龙虾,生意做得顺风顺水,没想扎到这里头去了。也不知啥时候镇子里兴起了赌博,以年轻人居多,胆子大更打得大,一晚输个十万八万,是家常便饭,苏三便是个例子,年初去上游一个叫核桃箐的村子吃喜酒,一晚输了七万回来,现在账还没结清,听童晓田说,苏三媳妇有两个月连买卫生巾都拿不出钱来,还是自己找借口给的。丁旗倒吸口冷气,对女人说,我打电话给丁峰。翠翠说,哥,你劝劝,他要不回来我就带崽崽回江西了。

女人牵着懵懂无知的小子走后,母亲还恋恋不舍,对丁旗说,手还没抱热,你们还可以再要个,你老子也是这意思……

丁旗知道母亲又要念经,干脆上楼躲避,心里挂念着,电话先拨给丁峰,对方关机。早听说丁峰在城里交了几个做大买卖的朋友,却未见过,丁旗预感不好。正发呆间,电话响起,是童晓田,开口就问,晚上来家吃饭,家里来了客。丁旗说,我在家。童晓田愣了一下,强调说,我家!丁旗说,晚上老头做了鱼。童晓田说,你来不来?一时不见回话,童晓田气鼓鼓说,不来算了,求你来。也就挂了。丁旗闷闷地,媳妇什么时候这么暴躁了,自己没什么地方得罪她呀。想来想去,没有头绪。

晚夕,楼上吃过饭,丁旗接了两通电话,都是约酒的,丁旗懒得动,一一回绝。天黑透了,童晓田才进来吆喝,哟,稀客,难得你在这里玩,孤苦伶仃的。丁旗笑,问,今天哪个来家了?童晓田说,你管,让你来不来,好大的架子。丁旗说,你又不早说,豆豆呢?童晓田说,外婆家睡了。丁旗嘴里敷衍一句,继续打游戏。末了,童晓田问起,怎么偏偏今天喊你吃饭,你又不过生。丁旗说,老头子钓了鱼。童晓田说,他哪天不钓鱼的。丁旗只好说,还真有事。童晓田立即问,说我什么了?丁旗笑,你倒猜得准,让你生个小子。童晓田这才眼珠子一吊,往楼上翻去,想得美,养儿子不要钱的?谁带?我可不想再盘一个。丁旗老实回答,说他们养么。童晓田说,你也信。丁旗干脆丢下游戏,盘上沙发,一手试探地搂过女人,我说真的,你要不要嘛。童晓田说,爪子拿开。丁旗还想使把力,却被媳妇顶了回来,别缠我,我身上不舒服。丁旗就泄了气,随后才想起,上礼拜你也这么说,你要不舒服几天?女人噗嗤一笑,你管我几天,我说不舒服就不舒服,你别碰我。丁旗只好缩回手,又问,今天我上来睡?他知道媳妇松了口,没准夜里能努力一把。为了接续话题,他又说,丁峰跑澳门去了,不声不响的,翠翠说要带崽崽回老家了。童晓田也不惊讶,只冷笑,哎哟,好亲热的称呼,翠翠是你叫的,你是她老公?丁旗一下心惊,知道女人惯会抓这种细处,简直防不胜防。赶忙辩解说,我是跟着老人家叫嘛,这有什么?童晓田说,哪个晓得你有什么,你们以前不就认识?还有你妈,见了人家崽,宝啊贝的,脸像花一样,自家这个,抱过几次?丁旗晓得媳妇斗兴正浓,干脆闭嘴。

何家诚从桥堍上走下来时,丁旗感觉不好,人精瘦,下盘不稳,下坡路走得随时要倒,像个吸大烟的毒佬。人这么飘到面前,整张脸还蒙眬着,眼角挂着血丝,一看就知道熬夜出来。丁旗也不寒暄,免去尴尬,说,你先跟我们跑,以后再安排你和其他人。何家诚点头,一双细长手拆了烟,像是特意买的,双手递过来,旗哥说了算,我先跟着学。这态度不错,丁旗满意,又指指身边人讲,这是苏三,认识的吧。苏三率先冒一句,认得认得,家诚当年玩《传奇》是二十四区名人,胖子网吧里哪个不围观?现在在玩哪样?何家诚咧嘴一笑,说,瞎玩瞎玩。三人站在路边,略有些显眼,丁旗示意上车,又问起,你驾照带没?没事可以开一段,练练手,以后好和人换手。何家诚说,刚拿到,我开得慢。丁旗说,不要紧,多试试。何家诚说,要得。

三人上车,还是苏三开车,丁旗坐在副驾上,何家诚一个人缩在后座。丁旗一边烧着烟,一边讲,这工作不复杂,平时也不算忙,就是要在路上,不能走。何家诚说,我晓得,苏三跟我说过了。丁旗望一眼苏三,苏三说,上次碰到他说起来,免得他什么都不懂。丁旗想这两人倒有些交情,只不见苏三提起,于是交待,不懂的问苏三吧。何家诚还是说,我晓得。

这么试了几天,没赶上情况,何家诚表现积极,吃饭总抢着买单。丁旗私下告诫,别这样,长远不是这么处的,吃饭大家轮流来。何家诚说,我晓得。

因是陌生面孔,丁旗去店家盘查时,便让何家诚去,脸生的不易暴露,店家没有防备。此前,丁旗把公司产品都介绍过了,实物何家诚也一一见过,算是粗略学习了一遍。没想还真发现了私货,浏阳来的,飞天牌。丁旗确认过了,连续暗访几家,果真都在卖,看来是新进的走私货,无法估算数量。他立即上报,公司交待,务必查出仓库。

何家诚有些兴奋,说,这批货值多少,听说端了有提成。

苏三弹掉烟头,回了一句,你在车里睡得惯吧,有得忙了。

丁旗没有理会,把新情况在脑子里过了一遍,迅速点了另外四人,两辆车,开始分头排查,重点追踪三家店铺老板。凭直觉,丁旗选了方老四家,方老四的店开在玉佛寺山脚,是一处路口,四通八达。店由方老四媳妇经营,平日难得见到方老四本人,据说这人不光做鞭炮生意,还跑运输。

丁旗当即安排下去,人马到位,当然,只能是暗查,末了才吩咐苏三,去方老四家转转。

方老四家住在离玉佛寺不远的青山小区,那一片山头山脚盖满了房子,因处城郊,人员复杂,附近还有一个物流园,几家厂子,车多人多的,方老四家具体住哪一栋不清楚。丁旗从前只跟到过小区门口,没有进去,车和车牌是清楚的,找到盯住就行。

安排定了,丁旗就不大讲话,心里盘算着什么。车里两人见他闷不作声,谈兴也就没了。车还没进青山小区,丁旗让苏三去周边转转,尤其小区附近的茶楼,这个点,人可能还没回家。苏三径直将车开到一间叫冰岛的茶楼,茶楼前的停车线上挨个停满了车,丁旗还没开口,苏三先打了一个来回,没发现方老四的黑色帕萨特。苏三对何家诚说了车牌号,让他注意着,直到兜了一圈一无所获,丁旗才吩咐进小区。青山小区里的路弯弯绕绕,凡是路边停车位和集中停车区,一行人都看了一遭,不是下班时间,停车位大多空着。这么转了半个钟头,再转就显眼了。丁旗说,回去,小区门口等。何家诚问一句,等多久?丁旗没吱声,是苏三回答的,等到出现为止。何家诚又问,要多久?到晚上算不算加班?苏三笑,算加班,但没钱。末了,调侃一句,看不出你还很规律,到点就想走啊。何家诚就不说什么了。

苏三找到一处绝佳位置,就在小区进门边,青山小区只有一条路出入,来往车辆一览无余。车停好,丁旗就派了任务,一人盯半个钟头,其余人就地活动,苏三建议说,还是盯一个钟头吧,半钟头还不够我去拉个屎的。三人笑。丁旗安排何家诚先守,自己和苏三下了车。苏三健步离开,丁旗在身后交待,不要跑远了,不要去玩老虎机。苏三头也不回,抛下一句,我去洗个头。苏三走后,丁旗不知该往哪里走,这一片早逛熟了,一抬头看见斜对过的小山上玉佛寺的一派红墙黄瓦,烟气缭绕的,据说求子最灵,他还没去过。离开前,又给何家诚交待一遍方老四的车牌号,让他记住了。何家诚默念几遍,又不确定,问,旗哥,车子照片有没有?丁旗笑,我们他妈又不是警察,没有。

丁旗远远看见方老四的店铺,挂着直销店的门头,门头上还架着承接烟火燃放的广告牌,显出正经身份。店铺是排平房,背后是一处崖壁,周边有小块农田,外间是进城马路,因开在玉佛寺山脚,还兼卖些香蜡纸烛,不远即是公交站点,人流量不错。这个方老四倒会选地方,丁旗从前跟过一次,只没抓到把柄,成为遗憾。这次不能放过了,否则无法交代。丁旗穿过马路,站在路口望了望店里堆得姹紫嫣红的货物,只不见那个女人。转身,上山的小路潮湿着,昨晚下过一场雨,大街上已经干了,只有这路还泛着潮气;路两旁是自建的民房,高高矮矮,有做香火生意的,店铺里有人用錾子敲着纸钱,一敲一打铜钱印;往前还有间家具作坊,电锯声刺耳。丁旗加快脚步,埋头登上山门,闻香识庙总不会错。俯身走进中庭,这中庭沿山架空,是一处好观景台,身后飘来阵阵檀香,面前视野开阔,对面青山小区的楼群建得比寺庙还高,看着却矮小得多。丁旗还未来得及去烧炷香给菩萨磕个头,电话就响起;以为何家诚发现了目标,来电的却是丁峰。

秋雨下起来,盘踞在河谷地带,下得耐心耐力的,空气都被黏住,发出丝丝腐败的草木味道。下雨使人忧郁,仿佛老天命人这么做似的。丁旗早早醒来,这几日忙得昏天暗地,睡眠却奇差,梦境连连,仿佛有什么外力乘虚而入,一连做了好几晚,情节竟大体对得上,跟拍电影一样。丁旗知道这是丁峰的缘故,那通电话竟是兄弟俩的诀别,哥,我败了,回不来了……剩下的话丁旗没有听清,一阵猛烈的风声迅速带走了丁峰气若游丝的声音,不等丁旗在电话这头喊叫,电话那头再没了动静,再见是一只盒子,丁峰被装在里头。

丁旗虚眼瞧着墙上的挂历,一个大胖小子正捂着耳朵,一只手伸得老长,手上还握着一炷香,离香半指的距离是一筒烟花,丁旗产生幻觉,这是要入冬了?定睛再看,是去年的挂历,一直没人换。正发呆着,童晓田下楼来,见丁旗半侧着身子缩在沙发上,便问,又发什么呆,几点回来的?

丁旗说,你说怪不怪,我梦见丁峰,劝我生个小子,让我去玉佛寺拜一下,说最灵了,他生嘉绮就去拜了的。

童晓田冷淡地说,你弟现在还操心这个?

丁旗说,你不要这样说。

童晓田就不这样说了,语气一沉,问,还梦到什么了?

丁旗说,好多,乱七八糟的。他不敢说梦里出现的翠翠,那个一双杏仁眼哭成烂桃的人,今天就要走了。

丁峰的头七过了,翠翠要带着嘉绮走,可家里不许,只让翠翠一个人走。丁峰入土后,翠翠找到丁旗,说哥,你们这么欺负人,我嫁过来,得了什么,男人不争气死在外面,家也败了卖了,儿子我还不能带走。丁旗默然,家族里的事他不好说,连个发表意见的机会都没有,哑了半天,只磨出一句,你可以去打官司,他们能拦住你,拦不住法。女人苦笑,打赢了又怎么样,他们不会让我如愿的,结果都一样,嘉绮是丁家独苗,是你们的,我算什么。丁旗叹一声,你可以常回来看看,也可以不走的。说着直视女人,女人却越发笑得凄厉,我不走,我在这里做什么,为他们养儿子?你们倒想得好。丁旗自知理亏,到底隔了一层,他这个大哥做不了主,上头还有人呢。

哥,你对我说,丁峰最后跟你讲了什么,有没有提到我?翠翠最后问,丁旗没有作答。

这一切就像是梦,来得迅猛,丁旗也说不好这感受,心里像是缺了一角;送完丁峰才明白,原来是少了一个人的位置。

丁旗对童晓田说,今天嘉绮妈走,你不送送?

童晓田说,我不送谁送,真是造孽,孤儿寡母的,硬要拆开,霸着小孩,我都不想说你们,她要是生个女儿,我看你们会不会这么争。

丁旗说,女儿也一样么。

童晓田鼻子一翘,重重哼了一声。

丁旗试探说,今天我送你们吧。

童晓田说,那两个怎么办?

丁旗说,他们还在盯人,住区里,没回来。

童晓田扔下一句,你倒是热心。

丁旗不再辩解,打定了主意要送。

翠翠下来时,是一个人,一身素衣,雨丝还飘着,翠翠却浑然不觉,娇小的身子拖着一只拉杆箱,像多年前丁旗见她的第一面。那时丁旗还没有结婚,和丁峰还在城里漂着,看不出谁比谁更有希望,那时的翠翠才多大,十七八岁,只身从江西赣州过来,在自家叔叔的店里打工……

丁旗坐在驾驶位,俯身看着女人走近,这些年过去,翠翠还那么瘦,仍是初见时的模样,让人可怜。童晓田下车接过女人手中行李,丁旗没有动。上了车,翠翠也不讲话,还是童晓田感叹,也就这么点东西,我一只手都拎得起来。翠翠恍惚片刻,接过话头,我能有多少,几件衣服,首饰我都没带走,留在他家里了。童晓田惊讶,说你怎么这样,怎么能这么便宜走?翠翠凄然一笑,到这个地步,还有什么舍不得的。童晓田连声感叹,我要是你,我才不饶他们,你就是太好说话了,好欺负。翠翠说,谁叫我是个外人,连个说话的都没有。这话让丁旗难受,又不敢言,还是童晓田说,以后要常回来呀。翠翠略一停顿,说,嫂子,你是个有福的,我没有,这里我也不想再来了,孩子你帮我多看着点,就是亲戚一场了。这话不似翠翠往常口吻,更将车里气氛拉到冰点,连平日嘴巴犀利的童晓田也不晓得怎么应对,一时谁也不语。丁旗往后视镜里看,女人的神情泛着一片死光。

何家诚坐在公司的破桑塔纳里,眼睛时时盯着路口,一双手不时把在方向盘上,握上一握。刚学了车的兴奋劲儿还未过去,总想上路,可人和车没有出现,动弹不得。丁旗不在的这些天,来回路上都是何家诚开,苏三懒洋洋瘫在副驾上,玩手机里的棋牌游戏,好像何家诚怎么开,就算把车开入沟里都没有关系。丁旗钻进来时,何家诚还以为苏三回来了,见来人新理了头发,才喊了声,旗哥。丁旗回应一句,问,最近怎么样?何家诚摇头,没发现,这个人好像得信儿了一样,故意躲着我们。丁旗说,你这么想?何家诚说,不然说不通,有家不回,怎么可能?我们两个班,二十四小时都在这里。丁旗问,苏三哪里去了。何家诚说,不晓得,他只来半天。丁旗就骂了一句,这狗日的,肯定跑哪里赌去了。丁旗想给苏三打电话,一时犹豫又作罢,随口问何家诚,你有什么想法?何家诚说,守在这里没有意义,不如找人盯着店子,盯住那个女的,总有一个跑不掉。丁旗想了想,对何家诚说,打电话给苏三。

苏三回来时,神情不好,见丁旗板着脸,脸上仍挤出笑,又迅速添了一句,旗哥,家里事都忙完了?我该去帮忙的,可这里又走不开。丁旗说,没事了,你也该收收手,不然丁峰是你榜样。苏三说,我没去赌啊,我是捏背去了,这几天窝在车里浑身都痛,石板街新来了个技师,手法好得很,下得力,下回带你去试试。丁旗不想点破,只说,明天和我去火石坡,吕老板接手鞭炮厂,公司让我带个人过去。苏三说,明天就去,这里不管了?丁旗说,这里交给他们吧,也不定不是方老四的货,再盯下去,没意思。苏三说,原先不是安排家诚去那边?丁旗说,他还不熟悉业务,我们去好办一点,等摸清了,再让他去,我们还要回来的。苏三就不吭声了。

看见嘉绮在门口踢球,丁旗按了按喇叭,母亲一把抱过小子,让出位置。丁旗停好车问,童晓田不在?母亲说,带豆豆去区里学琴了。丁旗才晓得这天是周末。丁旗摸摸侄儿的脸蛋,说一句,掉肉了。母亲放下孩子,让小人儿继续跑起来,嘴里小声讲,怎么不掉,天天寻翠翠,眼泪哭了一缸接一缸,造孽哟,这几天你没回来,夜里都是你媳妇哄着睡,半夜我还听见哭,又不好下来帮忙。丁旗说,让她带着吧,反正都是带。母亲说,长远不是办法。丁旗说,你不是想有个孙么,来了还不高兴。母亲睃一眼丁旗,欲讲不讲的,丁旗进门,母亲才幽幽抛来一句,你们懂什么,带熟了,丢都丢不开了啊,你们还是要一个吧。

女儿豆豆进来时,丁旗刚把小家伙放倒。小东西之前一直缠着他玩,一刻不停,差点没把他累趴下,他上班都没这么累过。丁旗将手指架在嘴唇,示意女儿轻声,女儿也乖乖蹑手蹑脚起来,靠近说,爸,我过五级啦。丁旗说,姑娘厉害,这次想要什么?女儿摇摇头,等我过八级再说吧。丁旗这才好好看看女儿,竟有些陌生,这一向没见又蹿高了一截,人也黑瘦了,干焦焦的,一点也不像丰腴的童晓田,越发像自己了。丁旗问,这几天弟弟都在家?豆豆说,在啊,烦死了,他什么时候回自己家。丁旗笑,你天天上学又没吵到你。女儿说,是妈,天天挂在她身上,这么大一坨,谁抱得动啊,晚上也吵,我都睡不好,你早点把他还回去算了。丁旗说,弟弟还小,他妈妈才走,你要让着他,晓不晓得。女儿说,他妈妈不要他了,他不会赖在我们家吧?丁旗说,不要瞎说,弟弟有家的。丁旗还想说什么,就听见童晓田在门外大喊,帮我搬点东西。

车里大包小包的,丁旗见了笑,你搞批发去了?

童晓田眉头一蹙,讲,嘉绮家里让拿的,你那个婶婶,恨不得把家里搬空,你帮我把牛奶尿不湿拿进去,这么大人了,夜里还要夹着。

丁旗注意看了看媳妇,像是憔悴了,神态不好,又不好问。

家里添了人,楼上楼下又拼在一起开伙了,母亲在楼下做饭,父亲也难得露了面,在楼下恢复走动,不时逗逗小孩。几个人一动起来,屋里顿时有了生气,驱散了往常的清冷劲头。

吃过饭,父亲牵着姐弟俩去了广场,母亲也赶后跟上,走之前在厨房洗了碗拖了地,让童晓田什么都不要管。丁旗觉得好笑,什么时候这家人又回到从前了?比从前还好嘛。等人走空,童晓田也收了衣服进屋,丁旗才说,家里真的添了丁,这么闹热,还有点不习惯。说着,吃吃地笑。童晓田却垮下脸来,该是我命苦,生了一个,还要带一个,还是别人家的。丁旗知道自己轻佻了,立即找补,这样蛮好,这样才像一家人嘛,嘉绮这小子迟早是要回家的。童晓田瞪瞪地望着丁旗,你还不知道,嘉绮怕是要留在这里了。媳妇口气不好,丁旗忙问,怎么?童晓田说,他们还瞒着你?你那个叔叔说是家里背了债,要出门打工,你婶婶也要跟着去,孩子先丢给我们,你爸妈抹不下脸,就应了,跑来和我商量,好话说了一箩筐,说不是他们舍不得让翠翠带孩子走,是怕翠翠改嫁连孩子也跟着改姓,说丁峰只有这么一个小子,总要留个根,我能怎么办?我就知道我不是这家里的,都把我当个奴隶,要不是看着孩子还小,我愿意做人家妈?丁旗完全无知,说,我不知道,我还以为……童晓田黑着脸继续讲,你知道又能怎么样,当初你们就不该把人家母子分开,什么改嫁改姓的,这下倒好,别人家事变成自家的了。丁旗不晓得说什么好,没想到事情竟会这样,嘴上不好表露,只劝说,先带着吧,怎么也是一家人,不行把翠翠叫回来,这样别人也没有话讲。童晓田说,我就晓得你会这么说,人家都说了,不会再回来,到时我看你怎么办。丁旗说,你不要多想,翠翠扔不下这孩子的,要不了多久,就会回来。童晓田冷笑,你倒懂她。丁旗认真说,我是懂你。

火石坡远在省城,丁旗一周回家一次,苏三嫌来回麻烦,干脆住城里,乐得逍遥。区里的事,丁旗仍遥控着,松动了几天之后,何家诚发现了新眉目,锁定了可疑车辆。果然是换了,一辆长城SUV,白天短暂出没,半夜又跑来店里。据何家诚拍来的照片,丁旗确定车里的人是方老四,那人是个光头。丁旗想,这人消停这么久果然是耐不住了。他叮嘱何家诚,千万不能暴露,宁可跟远些。还郑重交待,这事保密,谁打听都不能说,包括公司的人。还是何家诚要求,跟的车最好也换了,我怕对方也掌握了。丁旗后背一凉,这个何家诚,平日看着病恹恹的,脑子倒活泛,话里还有话,越想越觉得是个人才。可又受不了对方语气,便直问,你怀疑什么?何家诚说,没有,这样感觉保险些。丁旗心里有了数,果断找公司换了车。事后据何家诚说,好开多了,劲大。

时节逼近中秋,方老四加快了进货速度,何家诚和另一组人两班倒跟了半个月,终于摸清仓库所在,有三处,都是租来的民房,其中最大一处在火电厂背后的村子里。火电厂建在城边上,被三山环抱,背后的村子距电厂十来公里,是个搬掉了大半的空心村,仅剩几户人家,余下的多是老人,村里的房子空的空破的破,有钱人家要么迁进城里要么把房子建到火电厂边上去了,这么冷落下来。据何家诚说,进村路只有一条,勉强硬化过,过了火电厂就不能跟了,太显眼,只能在火电厂守着。一行人是等方老四的货车出来,才摸进去的,未避免打草惊蛇,也没有进村,只远远看了看,是个做仓库的好地方。

丁旗振奋,对何家诚讲,等货进完就收网,你再辛苦一下,这边快结束了,我会过来帮你。何家诚却支支吾吾回答,旗哥,你还是在那边好,多呆几天,等这边完了,你再回来吧。这次丁旗没忍住,直说,你想说什么就说,我是个直人。何家诚在电话那头沉默片刻,还是讲起来,我怀疑有内鬼,之前有人走漏了消息,方老四才不出现。丁旗说,你觉得是哪个?何家诚犹豫,最后也没说,只说肯定是内部的人。丁旗也不惊,只提点一句,最好有证据,不然麻烦得很。何家诚也不慌,说,目前没有,等收了网,可以问方老四。丁旗就笑了,何家诚还是没什么经验,电影看多了。丁旗说,这事我有数,你不要和第二个人讲,守好自己,千万别出差错。何家诚说,我晓得。

丁旗在新地方待得闲,到底是省城,公司的直销店都还规矩,没发现有人搞小动作,许是才换了老板的缘故,每个人都谨慎着。无事时,丁旗和苏三还去附近的阿哈水库钓鱼,一句不提回去的事,苏三倒问过,我们什么时候走?丁旗说,怎么,就想媳妇了?苏三两眼一鼓,辩白说,怎么可能,我又不是你。这倒是真的,苏三对女人很不在意,至少表面上是这样,而丁旗认识苏三超过二十年了,没有人能表演冷漠这么久,尤其是对女人。丁旗笑,你没个小孩,懂什么,再等等吧,上头还没让回,这里又不忙,慌什么,我看你待得蛮舒服,以后要不要来这里,我好和公司讲。

苏三连连摇头,不来,离家远,你不要开我玩笑哟。

丁旗笑笑。

这期间,方老四的活动轨迹越发清晰,路线和车辆被时时掌握,果然是从湖南运了货来,不算少,估值有几百万,为了赶中秋市场更为年底囤货。消息一出,公司也重视起来,丁旗顶住了上头换人的计划,让何家诚继续跟。知道这个老狐狸憋慌了开始行动,丁旗还有些意外,这人竟如此耐不住。可他自己也耐不住了,不在那边,总感觉不稳当,可又不能急,更不能回去,显得要去抢功劳似的。他只是没有想到,在这紧要关口何家诚会出事,还是栽在开车这件事上。

是中秋节的前夜,方老四出货了,货是从火电厂背后的村子里发出来的,量不大,作为试探,方老四只派了一辆皮卡。按习惯,这批货要放过,只用留存纪录作为收网证据,收网也不是公司能收的,没这权限,程序是报警,让安监和派出所的人联合执法。因事关重大,当晚的指挥不是丁旗,是公司市场监督部的头,那人正赶往现场,要亲自督导。哪想何家诚没沉住气,方老四的皮卡一溜烟进村后,自己就跟了上去,可因路线不熟,在一处山路拐弯地带连人带车冲下了山崖。和何家诚一组的人并不在车上,这人在火电厂前就下了车,内急,何家诚没有等他。何家诚为什么会突然行动,是不信任自己人,还是发现了什么,或是想抢个头功?没人知道,等一行人呼啸赶过去时,已晚了,人当场就没了。

这时候,丁旗正和苏三喝酒,头顶一轮圆月,照得四野敞亮,天也有些凉了。丁旗借着月光和几许酒意对苏三讲,今晚有大事。苏三看一眼丁旗,目光游离又忽然一定,说,是喜事吧,听说嫂子怀上了,瞒了你两个月,是真的?丁旗一笑,你倒消息灵通。想起这事儿丁旗还后怕,童晓田很可能就不要这孩子了。丁旗不想说这个,想把话题绕回去,绕到今晚的行动上,可苏三不得要领,只是一怔,说,旗哥,我们该回去了。丁旗一杯酒灌在嘴里,满腔的辛辣,一仰头才看见了月亮,那么圆那么大,直照进人心里。这样的月亮,丁旗见过一次,十多年前,濒死的感觉仿佛月亮下坠,悬在脸庞之上,像是要吸走他头脑里的最后一丝意识。那次丁旗被人追到河堤下,再无力跑了,身上多处流血,他一把倒在草甸上,直视月亮,月光瀑布般流泻下来,注满他的眼眶,丁旗什么也看不见了,只准备迎接最后一击。是一道影子赶来,遮挡了月光,那人抬着一杆打鸟的气枪,守在他面前,说一句,旗哥,我来了。苏三的脚在抖,开始是一只,跟着是另一只,两只脚带动裤管有规律地在丁旗耳边制造着风声。这不是重点,重点是苏三从来没有在丁旗面前提起过这一晚,丁旗心里明白。丁旗低头的瞬间,把酒吞了下去,把话说了出来。

过了今晚,明天就回去。 

李晁,1986年生于湖南,现居贵阳。2007年开始发表小说,曾获《上海文学》新人奖、《作家》金短篇奖、华语青年作家奖·短篇双子星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