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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选刊》2022年第6期|肖克凡:工厂文学简报(节选)
来源:《小说选刊》2022年第6期 | 肖克凡  2022年06月16日08:03

肖克凡,男,1953年生,现居天津。20世纪80年代开始写作,出版文学著作四十余种,长篇小说《机器》《生铁开花》《旧租界》等多部;小说集《人间城郭》《爱情手枪》《天堂来客》《继续练习》等多部;散文随笔集《一个人的野史》《有时候想念自己》《为有暗香来》等多部;《肖克凡文库》十八册。曾获中宣部“五个一工程”奖、中国出版政府奖、北京市文学艺术奖、《小说选刊》年度奖等奖项。还有部分影视文学作品。

责编稿签

在基层搞调研写简报的大学毕业生,铸造地雷出身、负责分管企业整顿的省机械工业厅副厅长,看守废品仓库的工人师傅,看似毫不相干的三者之间,因为文学产生了千丝万缕的关联。小说展现了一个时代基层民众的生活与情感状态,对工人师傅甄树成的塑造尤为出彩,文学支撑了他的精神世界,甚至带给他美好的爱情。肖克凡的叙事风格简率鲜明,饱含哲思,朴素而俏皮的字行之间酝酿着故事的悬念与戏剧张力。在这份洋溢着肖式幽默的《工厂文学简报》中,我们读到了一段隐秘而传奇的文学往事,对文学的热忱与信念在时光尘埃里久久地盛放。

—— 欧逸舟

《工厂文学简报》赏读

肖克凡

1

我调到省机械工业厅工作时,基本属于白籽粉瓤的生瓜,可能因为脸黑显老,领导以为我熟了。过了国庆节来机关上班时,我的心情还沉浸在庆祝新中国成立四十周年气氛里。此时,我接到通知去省城近郊红星工厂蹲点,俗称“下厂”。我爱好文学对词语过度敏感,联想到谐音“下场”,便告诫自己谨慎小心,努力完成领导交给的任务。此行囫囵身子去,保证全须全尾回来,不要落得不好结局。

红星工厂属于大型国有企业,主要生产柴油发动机,近年来处于“调整产业结构,深化企业改革”的转折期。我的任务是下基层搞调研,将企业动态写成内部简报,及时呈送省机械工业厅分管企业整顿的副厅长雷震天同志。他是行政十一级的进城干部,早年投身根据地兵工厂铸造地雷。从南到北从东到西,他的地雷炸死不少敌人,被编成歌谣“地雷震天响”广为传唱,他索性改名“雷震天”。这名字清脆响亮,记录着烽火岁月光辉历程。

我大学读的机械制造专业,人们通常认为工科生文笔不强。我给领导写简报反而得心应手,得益于偷偷写作练就几分功底。为什么说偷偷写作呢?年轻人在大机关里工作却偏偏爱好文学,往往被领导视为好高骛远不务正业,处境就不妙了。业余写作不能登堂入室,这正是文学的尴尬。

我舍不得文学,就像舍不得大学女友那样。我悄悄参加省城“工业文学创作社”的活动,唯恐被人所知,时常心怀忐忑,适逢机关干部体检,心电图出现“早搏”。我暗暗宽慰自己,这“早”是电影《早春二月》的“早”,这“搏”是阿根廷大作家博尔赫斯的谐音。这样我的心脏便属于文学类疾病,只要继续坚持写作定然自愈,不用打针吃药。

每逢星期四晚间七点钟,省城里的“工业文学创作社”例行活动,地点在工人文化宫。有时是文学讲座,有时是作品研讨,有时朗读作品,总之形式多样。在这里,一间容纳百余人的会议室胜似广阔无垠的文学天地,想要蓝天有蓝天,想要青山有青山,想要争论就争论,想要抒情就抒情,文学气氛真诚而热烈。有几位作者组成的“工业散文诗创作小组”,令人想起苏联科学家米丘林的“苹果梨”,他们把散文跟诗歌嫁接出“散文诗”,这株文学植物肯定有趣。

爱好文学归爱好,本职工作归工作。我下厂蹲点给雷震天副厅长写简报,从未当面跟他打过交道。大机关里新兵哪有机会接触大领导呢?不过我可以调动文学想象力。他曾经铸造地雷,开炉化铁挥锤清砂,理应身体强健皮肤粗粝,声若洪钟神情庄重。这就是我的修辞与逻辑能力,一个革命老干部形象呼之欲出。

深秋星期四下午,我在轻机车间了解班组“优化组合”进展情况,返回蹲点办公室撰写简报。红星工厂特意给我安装传真机,以确保省厅领导及时看到“红星动态”,从而以点带面推动全省机械行业结构调整,推动国有企业走出困境。

临近下班时间,我兴奋起来,更衣换鞋准备参加工人文化宫“工业散文诗朗诵会”,这种喜悦甚至超过约会女友,毕竟文学是心中女神。这时办公桌上电话机响了,显然它在拖我后腿。

我马上接听。“你是小萧同志吗?我是雷震天。”电话里传出这样的声音。我挺直身体答道:“报告雷震天同志,我是萧子鹿。”

这时官场称谓尚未大面积泛滥,下级小干部对上级大领导还是可以称呼同志的。平等令人心悦。

“小萧同志,你的名字是孔子学生那两个字吗?”雷副厅长声音颇具厚度,电话筒似乎增添分量。我没想到领导会关注这类问题,连忙解释不是子路的“路”是梅花鹿的“鹿”。

“你名字很好的,这是谁给你取的?”堂堂行政十一级干部,首次跟我通话竟然询问私人问题,我受宠若惊有些口吃,磕磕绊绊向领导汇报名字是我母亲给取的,她从前是中学教师。

电话里雷副厅长转换话题,询问红星工厂职工代表大会何时召开。我说工厂党委会决定二十七号傍晚五点半钟准时开幕,保证当晚九点钟闭会。这样不会占用生产时间,全厂开足马力生产出口巴基斯坦的柴油发动机。这是政治任务。

“好的,我们目前处于社会转型期,国有大企业职代会的经验值得总结研究,到时候你来写简报吧。”雷震天副厅长说罢挂断电话。

我手里举着电话筒,渐渐缓过神儿来,慌忙找出工作日志详细记录领导电话指示内容。

二十二号下午五点二十分雷震天副厅长电话:一、询问我名字是“子路”还是“什么”?我如实回答。二、询问红星工厂职代会召开时间。三、要求及时报送这次职代会情况简报。四、无其他指示。

我喝掉半杯残茶,心里寻思起来。雷震天副厅长跟其他领导同志不同,譬如我的顶头上司王旺处长,从不询问我家乡何处,也不了解我毕业院校和所学专业,更不知道我每天往返四小时换乘三趟公交车下厂蹲点……当然,他知道我叫萧子鹿而且是动物的“鹿”。

这通电话拖了时间,我跑出红星工厂大门,乘坐38路公交车赶往工人文化宫,满怀虔心拜见文学女神去了。是啊,女神大于但不等于女友。

2

省城工人文化宫二楼走廊墙壁上,一溜儿悬挂着全省著名工人作家的大照片,有写诗的,有写小说的,也有写散文的,一张张面孔镶嵌在镀成金色的石膏镜框里,显得厚重而庄严,特别令我羡慕。我起初希望自己的照片悬挂这里,后来意识到自己不是工人,即便写作成功也没有资格号称“工人作家”,只得放弃这种念想。

我来晚了,没赶上“工业散文诗朗诵会”。好在,另有“当代爱情题材作品研讨会”开场不久,一个中等年纪的男子身穿蓝色再生布棉猴儿,操着河北口音普通话,起身评论一部中篇小说《我和珍珍》。他说的这种普通话我能听懂八成,我弓身落座学习小白兔,竖起耳朵,听。

《我和珍珍》发表好几年了,主要讲述国营大厂党委书记与普通青年女工的恋爱故事,当时引起不少争论。不知为什么今晚又被提拎出来,颇有温故而知新的意味。

那位中年男子发言索性脱掉棉猴儿。我也认为应该脱掉,深秋季节穿棉衣太早,显得性急了。尽管脱掉棉猴儿他仍然认为初学写作者不要轻易触碰爱情题材,因为爱情难度系数太高。他将《我和珍珍》视为爱情题材的失败范例,逐条展开评论。我提笔记录要点。这是下厂蹲点撰写简报养成的习惯,当然不像抽烟酗酒那样的不良习惯。

他的要点有:

一、爱情的产生要有相同和相互的世界观,但是《我和珍珍》没有深刻体现这种思想基础,反而写成干瘪肤浅的你情我愿。

二、爱情的培养要有思想交锋和心灵碰撞,但是《我和珍珍》将人物写成“和事佬”,苍白无力令人失望。

三、爱情的选择要有社会生活与生命体验,但是《我和珍珍》忽略工业生产实践活动,小说通篇围绕“二人世界”打转,严重脱离时代生活。

四、爱情的……

这时会议室突然灭灯,文学世界倏地没了光亮。黑暗里我听到河北口音普通话说,停电啦?为什么停电呢?为什么这时候停电呢?为什么偏偏这时候停电呢?

这排比句式的追问,给黑暗里充塞着坚实内容。还是有人摸黑退场,搅得会议室里黑色空气流动起来。这时有人大声解释道:“甄树成甄师傅,请你不要生气哟,今晚过了例行时间,人家以为活动结束了就拉了电闸。”

“我不生气,可是文学生气啦!”黑暗里河北口音普通话说道,“我不能让文学生气,等到下星期四我接着发言。”

我不能让文学生气?——我觉得这句话新颖生动,记在心里走出会议室。楼道里有人摸黑吆喝:“甄树成甄师傅,下星期四再听你的!”

如此说来,这位发言评论《我和珍珍》的中年男子名叫甄树成,工人们习惯称为甄师傅。可甄师傅为何早早穿起棉衣呢?莫非他特别喜欢冬天不成?反正我不喜欢冬天,我大学女友也不喜欢。我写过长诗《钠离子的秋天》。我大学女友读后说,工科男的诗歌坚硬无比难以消化。于是立冬那天我特意送她电暖宝。

黑暗里我突发奇想,这位甄师傅的棉猴儿就等于电暖宝吧,他穿着不用充电。

……未完待续

本文刊载于《小说选刊》2022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