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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南文学》2022年第6期|少鸿:去琅勃拉邦布施
来源:《湖南文学》2022年第6期 | 少鸿  2022年06月17日08: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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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部作品让我想起格林的《我们在哈瓦那的人》,还会想起卡佛的《你在圣•弗兰西斯科做什么》,格林和卡佛,是两位小说大家,他们不仅是讲述故事的高手,还往往在精彩的故事之外,向我们揭示出生活的真相,透显人性的幽微,以及生命的意义。在哈瓦那,在圣•弗兰西斯科,在世界上我们没去过的那些地方,很显然,有黑暗,也有亮光,有悲伤,也有欢乐。在小说家的笔端,感觉是那么神秘,遥远,同时又历历在目,仿佛是故乡。

作家少鸿在他的新作中,像格林和卡佛一样,将一个陌生的疆域带到我们面前,在那遥远而神秘的国度,男女主人公在面对死亡时的态度不免让人感动,唏嘘。

——黄斌

去琅勃拉邦布施

少 鸿

凌晨三点了,张小琴还睡不着,只好来到楼顶天台,依着栏杆,发呆。天穹黑蓝,繁星点点,无比深邃,亦无比空虚。寒意像蛇一样钻进羽绒服内,贴着她的身体游动。远处霓虹鬼眼一样闪烁,楼下却黑不见底,如同深渊。她瑟缩着,忽然生出一跃而下,与脚下深渊融为一体的欲望。她试探着伸出了一只脚,但她一阵颤抖,转身背靠栏杆坐下了,闭着眼喘息。

待自己平静下来,她拿出手机,划拉微信通讯录。各种名字一闪而过,最后停留在刘远晨这一格。她不假思索地发了一条消息:你的生命意义何在?

这个钟点,刘远晨肯定睡了,即使没睡,也不一定回应她。他们只有一面之交。那次他们参加环保志愿者活动,在河边捡拾垃圾,用手机拍照留念,为方便互发照片才加了微信。他们再没有过交集。虽然一直保留着他的微信,但基本算个陌生人。她只记得他颀长,而且白净。她不知道为何给他发这么一条消息。但身体像凿了一个口子,某些情绪宣泄了出来,她轻松了些许。

回到房间,她重新将自己塞进被窝,紧闭双眼,开始新一轮入睡的努力。

微信提示音响了,刘远晨回了两个字:活着。

她盯着这两个字看了一会,问:就为活着?

就为活着。刘远晨说。

噢。她回了一个字。

活着本身就是意义。刘远晨又说。

噢。她再回了一个字。

你遇到事了?

刚才,我差点跳楼。

是吗?

楼下的深渊很吸引我。

我也曾经这样。刘远晨很平静。我有点好奇,怎会联系我?

我没别的人可以打扰。

男友呢?

跑路了。

家人呢?

在外地,不想让他们操心。

没闺蜜?

有一个,但不想跟她说。有一次,我工作失误,被老板罚了款还降了薪,闺蜜当面表示同情,转背就发了朋友圈,说她今天高兴,晚餐要加个鸡腿。我不想再次成为闺蜜的高兴之源。还有,抛弃我的那个渣男,就是闺蜜以前介绍给我的。

那你真是运气不好。这样的闺,哪会有蜜。我当你的精神垃圾桶,有啥就说吧。刘远晨发来了语音。

可我不想说了。她还是戳字。

那就不说。刘远晨也戳字了。

她沉默了,刘远晨也沉默着。远处城市隐约的嘈杂成了背景与点缀,浩大无边的静默令人迷茫。或许,她本就是饥不择食,只为找个人说话的吧?于是,她不再矜持,开启了语音通话。

玩过过山车吧?

玩过的。

我近来的人生,就像是过山车,从最高处猛地坠入最低谷,那种恐惧与绝望你晓得吗?

晓得的,但失恋算不上人生低谷。

远比失恋可怕。

怎么?

我左边乳房里有小肿块,做了穿刺与活检。是男友带我去做的,他显得很关心,也很热心。活检报告也是他去取的,说怕我有精神负担,他来做个缓冲。结果他拿回的报告说,我患了乳腺癌。他安慰我半天,放下报告走了,再也没有回来。还删除了我的电话与微信。

那你真是遇人不淑。但这样的人走了就走了,自己最重要。你赶紧治疗。据说,乳腺癌的治愈率与存活率都很高的。赶紧吧!

没必要。

怎么没必要呢?你你你……刘远晨有点结巴了。

一呢,我不想切开自己的身体,更不想放疗化疗把自己折腾得没个人形;二呢,因为……

她噤了声。本想将事情全盘托出,但不知为何,她只想说这么多。这个人会怎样对待这样的她?她摸了摸乳房,才继续说:因为即使病治好了,即使我本来没生这个病,我也觉得人好不了。活得没意思。

我理解,能把你的诊断资料拍给我么?我给你参谋参谋。

我不会拍给你,这是我的隐私。

那,你怎办?

不知道,走着瞧吧。

我不知你病情如何,如果是乳腺癌初期,先调整好心态,过段时间治疗也不迟。你有什么愿望,就赶紧去实现吧,比如买件喜欢的衣服啊,到哪个想去的地方旅游啊,这样一来,也许你就觉得活得有意思了。

你这么一说,还真有个地方想去。

哪?

老挝琅勃拉邦,曾想去那里给僧人布施。

想去就去啊。

嗯,明天我就订机票。

你定好航班后告诉我。

难道你会陪我?

看情况吧。现在呢,你赶紧睡觉,睡眠与情绪往往互为因果,放松心情对你犹为重要。睡吧,晚安!

但张小琴还是晚安不了,她坐在被窝里,打开平板电脑,做起了攻略。只是偶尔幻想过的事,没想到就这么定下来了。

老挝是友好邻邦,落地签证,有护照就行;人民币换老挝币基普也很方便,无论机场还是街头,到处都有贴有银联标志的ATM机,随时可兑换;国内时值深冬,但那边是热带,正好可以避寒,衣服也不用多带。所以,也没有更多要准备的。于是,张小琴拖着一口24寸的银色拉杆箱,很顺当地飞抵昆明长水机场,顺当地进了候机楼。她将在这里转机。办理完登机手续,托运了行李,又顺当地过了边检与安检,来到登机口候机。东方航空的2561航班将于下午十三点五十起飞,大约一小时三十分后抵达琅勃拉邦。她瞟了眼电子屏幕,航班信息显示正常,便吁口气,坐下来等着。

她很迷茫,眼神空洞,情绪不高。虽然半小时后就要登机了,她还犹犹豫豫,不知这趟旅行该不该有。糟糕的经历让她对自己的每一个选择都充满了怀疑。本来只是说说而已,没想到真的成行。恍惚之间,她似乎真的是走投无路,只有去琅勃拉邦一途了。她一点不明白,这种感觉从何而来。为摆脱这感觉,她埋头刷手机。抖音向她推送着众多视频,热带雨林,湄公河,鸡蛋花,尖顶寺庙,化缘的僧侣……直到刘远晨站在面前,她才惊讶地抬头。

不认得我了?刘远晨微笑着问。

我并没有要你来耶。她说。

是我自己要来的。刘远晨在她身边坐下。我昨天就到昆明了。

她偏偏身子:你还是回去吧,会后悔的。

后悔啥?本来就是来陪你,顺便玩玩。刘远晨说。

那我问你,假如有人陪我,而且是个男士,你介意不?张小琴说。

当然介意,那我不多余了?刘远晨四下张望。

这世上,谁不多余呢?有你不多,没你不少。她说。

刘远晨瞥瞥她,拿过她手中的空水杯,去饮水机打了水,再递给她说,真有人陪啊?谁呢?

我同学陈雅歌,他在老挝修磨(丁)万(象)铁路,是个技术员。张小琴盯着刘远晨的眼睛。他酒店都帮我订好了,说会来机场接我。

怎不早说?刘远晨面容仍然平静。

没想到你会来。你现在回去也不迟,我给你报销回程票。

你故意的吧?刘远晨嘴角微微翘起。

真不是,昨天在微信同学群里遇到,说漏嘴了。他硬要陪我,请了公休假。其实我更喜欢一个人自由自在。我没有博同情,他并不知晓我的身体状态。除了你,我没向任何人说过。如果你介意,还是打转吧。

如果我打转,那不说明我心胸狭隘?刘远晨挑眉道,既来之,则安之吧,我也是来旅游的,并非只为陪你。

张小琴不吱声了。

广播里响起了登机通知,两人便相跟着通过登机口上了飞机。张小琴是在网上自选的座位,38排右边靠窗户。刘远晨帮她放好行李,坐在了后面。张小琴感到他的目光盯在她后脑壳上。乘客不多,她身边的座位都空着。航班准时起飞,飞机爬升至平流层平飞之后,刘远晨便坐到她身边来了。她嗅觉极灵,闻到他身上有种淡淡的气味,类似檀香,又不太像。她偏偏身体,不想闻,却又忍不住抽了抽鼻子。她不是第一次坐飞机,但她第一次感到些许眩晕,于是调低椅背,戴上眼罩假寐。

你没事吧?刘远晨轻声问。

没事,就是感觉飞在一个巨大的深渊上空。她说,你没有这种悬空感?

莫想多了,睡一觉吧。刘远晨说。

张小琴就不言语了,认真睡觉。她听到空姐送饮料过来了,他替她要了一盒橙汁。他似乎就是她肚子里的蛔虫,知道她的喜好。他还将她头顶的阅读灯关了,把自己的外套盖在她身上。她的前男友,没一个这么细心的。她像片风中的落叶,轻飘飘地坠落在似梦似真的幻境之中,直到刘远晨的手臂将她轻轻碰醒。

护照呢?要填入境卡了。刘远晨说。

这么快就到了?她揉揉眼。

嗯,一个多小时了呢,飞机开始下降了。他说。

她从双肩包里掏出护照递给刘远晨。他放下小桌板,填写两人的入境卡。她瞥一眼他护照上的出生日期,比她还小一岁。填完入境卡,他说两人的护照就由他保管好了,免得掏来掏去容易弄丢。还有,先用他的钱,用完了他的再用她的。他会记账,所有花费到时候AA好了。她点头,好啊好啊,AA好,谁也不欠谁的。

航班落地,刘远晨扶着张小琴下了飞机。穿过走廊去取行李时,他的手时而抓住她的胳膊,时而松开。张小琴忍不住就想:他是在关心她呢,还是表示他在关心她?取了行李,又到洗手间换上夏装,T恤和牛仔裤,他们才出了航站楼。张小琴一眼就看见,面色红黑的陈雅歌已在出口处候着了。刘远晨的手自觉地松开了她的胳膊,肯定也认出了陈雅歌。她轮换观察两个男人的脸。陈雅歌额上的青春痘仿佛受了刺激,倏地凸了起来,嘴巴咧开,露出两排白得耀眼的牙齿,一脸的惊愕。年纪也不小了,怎还长青春痘?表情也不用这么夸张吧?张小琴盯陈雅歌一眼,又觑觑刘远晨。

张小琴,你有爱情炫耀症吧?陈雅歌说,你没说带男伴来啊?

你也没问啊。张小琴说,他又不是我男朋友,你要失望,也别那么明显好不好?

我失望了吗?我又不是才失望过的。陈雅歌嘟哝着,接过她手中的拉杆箱,拖着就往停车场走。张小琴和刘远晨紧跟在后。刘远晨不时扶一下张小琴的后背,脸色平静自然。张小琴心想,这个人倒挺从容的。

陈雅歌开着一辆布满刮痕的丰田霸道,穿过正街,踅入小巷,将他们拉到一家名叫蓝莲花的小酒店。一看招牌上的汉字,张小琴就猜到这是同胞开的,类似于国内的民宿。陈雅歌原订了两个大床房,酒店没有多余的大床房了,只好将其中一间换成标准房,供他们两个男人住。酒店只两层,总共才十来间房。不过很安静,庭院中央嵌着一方池塘,池水清澈,有睡莲静卧其上;四周绿树簇拥,点缀着黄红两色鸡蛋花,三角梅的藤条爬上了二楼栏杆,串串花瓣红得灼目。两个房间相邻,都在二楼,服务员送进行李告退时,陈雅歌熟稔地给了小费。

张小琴打开后窗,发现窗下是马路,马路另一边就是湄公河。河面宽阔而平静,泛着阳光,没有浪花,水流却很湍急。有条细长的游船迅速地往下游漂去,像条被水冲走的虫子。暖风拂面而过,张小琴感到一股无形的吸力将她往窗外拉。她连忙离开窗户,打开衣柜,往里挂衣服。衣柜背板有裂缝,看得见隔壁也是衣柜,且也打开了柜门,于是,她清晰地听见陈雅歌和刘远晨在对话。

你和张小琴到底啥关系?

就一熟人,我们才第二次见面。

鬼都不信。

信不信由你。

不信也得信啊,谁知她葫芦里卖的啥药。

虽然你是她同学,但不一定比我了解她……她情绪不好,我建议,无论啥事,都尽量依着她,照顾好她。

行,就算我们的君子之约。你是不是在追求她?

你想追求那是你的事,不过,你若晓得她的真实情况……

张小琴头皮发麻,弓起指头嘭嘭嘭地敲着衣柜背板:够了够了,不许背地里议论我!

陈雅歌嘭嘭回敲两下,高声道:遵命!你洗漱下好好歇会,晚餐时我们再叫你。

张小琴脸也懒得洗,就倒在了床上。她情绪低落,打不起精神。来琅勃拉邦有何必要?她并不信佛,布施也只是一时起意。谁知那些一掠而过的念头意味着什么。她闭上眼帘,辗转反侧,将时间压在身下,碾成一张张看不见的饼。门铃骤然敲打脑壳,她惊得浑身一弹,翻身下床。她先去洗漱间擦把脸,整理下头发,才慢吞吞地出门。

已是薄暮,廊檐下亮起了红灯笼。陈雅歌和刘远晨候在门口,两人脸上竟有某种合谋的神态。陈雅歌率先下楼,张小琴相跟,刘远晨殿后。她感到自己被挟持了。像变戏法似的,原本寂静的小巷两侧摆满了小摊。摊主们操着夹生的英语加手势,而游客大多是被欧洲的严寒驱赶过来的西方人,熙熙攘攘,川流不息。他们尽量侧着身体,穿过小巷,越过马路,来到江岸边的露天中餐馆,选了靠河边栏杆的餐桌坐下。

陈雅歌显然是熟客,挥手召来漂亮的四川女老板,好一阵川味寒暄,然后声明这一顿他请客,点了冬阴功、黄焖鱼、烤牛肉和几份小菜,每人一瓶啤酒。冬阴功是张小琴喜欢的东南亚菜肴,基围虾、西红柿、鱿鱼、蘑菇、香茅等食材汤汤水水熬一大盆,酸辣香鲜,很是开胃。刘远晨替张小琴烫了碗筷,也不怎么说话,小口吃菜,小口抿酒。陈雅歌则很豪爽,不停地说话与碰杯,大口喝酒,额上的青春痘也愈发显眼。他红黑的脸色令张小琴想到热带阳光之猛烈。她背靠栏杆,不时回头眺望暮色下的河流,河面如一匹光滑的绸缎,幽蓝幽蓝的,有点令她吃惊。她的背感到某种凉意与吸引。河的上游是澜沧江,它从青藏高原出发,千回百转流浪到此才叫了湄公河。当她再次回头观望,陈雅歌用筷子敲打酒杯,哎张小琴,怎么心不在焉啊,是我这电灯泡太刺眼吧?

张小琴咧咧嘴,没吱声。

刘远晨小声道,要说电灯泡,也是我在当吧?

张小琴脸绷不住了,瞪眼道,谁要你们当电灯泡了?谁也不是,我自己照着我自己,无聊。

刘远晨小心翼翼地给她夹了一筷子菜。

陈雅歌忙自嘲,好好,都不配做你的电灯泡,我们还不如湄公河吸引你呢。

张小琴不再回头,认真吃饭,偶尔瞟刘远晨一眼,他脸色仍一味地白。

半瓶酒下肚,陈雅歌话愈发地多,将手搭在刘远晨肩头,打开了话匣子。哥们,咱俩因张小琴而相识,也算是缘分吧?美不美,家乡水,亲不亲,故乡人。老子来老挝两年多,钱赚得不少,可就是没朋友,更没女朋友,闷得慌啊!当然啦,谁的青春没有梦?我也是有过梦中情人的。那年临近高考,我给她写了表白信,塞进了她的背包。我怕再也见不到她,实在忍不住了。我还在信里约她一同考本省最好的大学,我们的成绩都在全班前十,那本是没有问题的。结果如何?那信被贴在了学校大门上,引来全校同学围观。校长和老师第一时间找我训话,各种严词斥责。我父亲则动用家法,将我狠狠揍了一顿。这样一来,我高考就“烤煳”了,只上了民办的职业技术学院,毕业后几经辗转,才进了铁路局。

张小琴插话道,你是自作自受,怪不得别人。

陈雅歌点头,是啊,我只怪自己,所以高考分数公布的那天,我跳到河中,想淹死自己。结果脑壳碰破了,都没能沉下去。好了不扯这些了,我其实是想说,若不是此番经历,我还来不了老挝,见不了你们呢!吃完饭我们逛夜市去。琅勃拉邦的夜市可是有名的噢,我带你们去吃各种小吃。张小琴你不是想给僧人布施吗?顺便买点糯米饭回来备用。

张小琴摇头,你俩去玩吧,我今晚没兴趣。

刘远晨劝道,去吧,兴趣是玩出来的。

陈雅歌也说,你不去,就没意义了。

张小琴反问,强人所难就有意义?

两个男人都不吭声了。

张小琴瞟瞟刘远晨手边的啤酒瓶,跟她的一样,几乎还是满的。

回到蓝莲花,张小琴洗了澡,将自己摊在床上。夜市的喧嚣隐约可闻。她感到疲倦,却又睡不着,只好半躺着刷抖音。那些依据用户喜好自动推送的画面令她眼花缭乱。她还不曾游历琅勃拉邦,却已对它了然于胸。它位于湄公河与南康江交汇处的L形半岛,是多个王朝古国的都城,四面山峦环绕,三十多座寺庙分布于古城之内。她得到了一个经验,到某处游玩,你就不能对某处了解太多,容易消减兴趣,就像现在。她头晕眼花了,叹口气,却仍然没有睡意,只好起床,挎上包,趿双软底人字拖,轻手轻脚出了门。

隔壁的门紧闭着,不知那两个男人是睡了,还是外出没回。庭院半明半暗,池水里的睡莲悄然闭合,似已睡着。三角梅的花瓣如暗夜燃烧的火苗。芭蕉叶上灯光流淌。她出了酒店,往夜市相反的方向走。

她像穿过小巷的风,变得很轻很轻,也不知自己要去哪里。东张西望一阵乱走,身上掠过重重屋檐的影子。在十字巷口,她迷惑地站住,忽感口干舌燥,便从包里掏出半瓶饮料喝了几口,想扔了瓶子,却找不到垃圾箱。这时,右侧巷子的阴影里,有个黑乎乎的人影盯着她看。她有点发毛,转身钻进左侧巷子。但那个人影立即跟了过来,而且越来越近,脚步声清晰,她感到,它很快就要踩到她背上来了。她愈发地紧张,奔到另一巷口,猝然止步,几乎撞到陈雅歌的怀里。

她惊喜地道:你怎么来了?

陈雅歌扶住她:你慌什么啊?我和刘远晨敲你的门,见无人应,就赶紧分头找你来了。刘远晨急得脸都惨白了。

他本来就脸白。张小琴朝身后努嘴,那个人一直跟着我,不知想干啥。

那个人影却应声走了过来。是个本地女人,灯光映亮了圆润黑红的脸。女人平和地笑着,一直走到她跟前,指了指她手中的饮料瓶。张小琴恍然大悟,赶紧将饮料瓶递给女人。女人将饮料瓶塞进手中的编织袋中,朝她点点头,转身走了。

她是拾荒的呢,还是个环境保护者?她问陈雅歌。

不晓得,也许两者都是。陈雅歌说,只要不是坏人就行,呵呵,晓得关键时刻还是少不得男人了吧?

那也得看什么样的男人。张小琴瞟瞟女人的背影,又说,你陪我走走,反正睡不着。我失眠有多半年了。陈雅歌点点头,我晓得你想去哪里。遂领着她走出巷子。她举目一看,发现到了晚餐的地方,只是餐馆早已打烊,黑灯瞎火的。陈雅歌带着她横过马路,沿着餐馆旁边的岩石台阶走下河岸。台阶有点陡,陈雅歌伸手牵她,她顺从地把手给了他。他们到了湄公河边,原来这里是个小码头。他们在石阶上坐下,将光脚伸在河水里。她感到双脚被一张柔软的大嘴含着了,凉爽的惬意感顺着腿杆爬上来,布满了全身。她翘动脚趾头,望着河水出神。幽幽波光里,有星星闪烁,迷迷离离的。她拿出手机,给刘远晨发了条微信:我和陈在河边。

陈雅歌瞟见了,便说,你还是挺在意刘嘛。

她不在意地说,当然,毕竟是他陪我来的,告知一声免得他瞎找。

他是不是在追你?

我没感觉。

我倒要提醒你,他脸白得没有血色,还悄悄吞服些药片,是不是身体有什么问题?但愿我是杞人忧天。

是吗?

不过,他能陪你来,你也允许他陪你来,这也说明一些问题。

我不觉得说明什么。

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我对他的了解,并不比你多多少。只是觉得,他不多事,挺尊重人的。

反正,我有点嫉妒他。

也许他还嫉妒你呢。

陈雅歌忽然盯着她的眼睛,我怎感觉你像春天的母狮子,在鼓励和欣赏公狮子争夺配偶权呢?

你若是了解我的情况,就不会这样想了。

你有啥情况?

我现在不想多说……哎,好几次同学会,怎没见你参加?

我无权无钱无房无车,没什么好显摆的,参加干吗?让别人折磨你的自尊心啊?其实有一次我人都到了,椅子都没坐热就又走了。我实在看不得那些故作姿态的嘴脸,听不得那些自我吹嘘的狗屁话。

也是。她拢拢头发。那年听苏丽说你快结婚了,我都准备好了份子钱。

别说了,那是我再次走麦城。那女的是我网上结识的,跟她谈了一年多。觉得她性格不错,挺温柔的,就找爹妈借了钱准备结婚。可有天一男的拉着一个四岁孩子找上门来,原来她居然是有家的!我只好骂她个狗血淋头,将她赶走了。

你也遇人不淑。她叹口气。

我不是第一次遇人不淑,所以呢也受得住。

张小琴瞟瞟陈雅歌,沉默了。将手也放进河水,体味流水的丝滑感。灯光从岸上射下来,将他们的身影印在水面上。

后来,张小琴才转头说,你还恨我吧?

怎说呢?若我现在是当年跳河时那种情绪,我恨不得将你推进湄公河。

说着,陈雅歌将一只手掌贴在张小琴背上。她感到一片掌形的灼热,一动不动地盯着河水,那好啊,你推吧,我已经活得不耐烦了。反正没人看见,你们明天再去报警就是,若是找到我的遗体了,就地火化,再将骨灰撒入湄公河。或者干脆不用找,就让我去吧。要是能变成一条鱼,我就顺江而下,游到太平洋去。

是吗,那我真的推了。

陈雅歌的手稍稍使劲,令张小琴的身体稍稍前倾。她伸开双手,做扑入河水状。这时一道黑影冲撞过来。刘远晨忽然闪现,抓住陈雅歌的肩往后一拉,陈雅歌顿时仰倒在地。

陈雅歌你真推她啊?刘远晨吼道。

你以为呢?陈雅歌一手撑地,腾地站起身子。

没事,我们闹着玩的。张小琴起身拉拉刘远晨,你啥时来的?偷听我们聊天啊?

刚来一会,不算偷听吧,觉得你们聊得挺有意思的,就没打扰你们。你就是他的梦中情人吧?刘远晨抠着头皮说。你跟我,可没这么多话说。

毕竟我们是同学。张小琴转向陈雅歌说,其实一直想告诉你,将你的情书贴到学校大门上的不是我,是苏丽。那天苏丽的书包放在我桌上,你误以为是我的,就将情书塞进去了。这事弄得全校哗然,也影响了我的高考成绩,没能考上理想的学校。你恨错了人。

是这样啊。其实我恨的也不是你曝光这事,而是高考放榜后的那天,我在街口遇到你,想向你道个歉。毕竟我的莽撞也影响了你。但是呢,我叫了几声你也不理睬我。你的眼神冰冷如刀,让我很受伤。你根本瞧不起人。自那以后,我们就再也没见过面。

有这事吗?我怎一点印象都没有啊?张小琴眨巴着眼睛。

有这事,我对你从不撒谎。陈雅歌说。

好了好了,不管有这事没这事,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你们已经相逢一笑泯恩仇。现在呢你们在琅勃拉邦重逢,有机会交心换心了,多好的事。刘远晨说着,推着二人的背往台阶上走。明天要早起布施的,我们早点回酒店休息吧。

远晨你也不要酸不拉几的了,我看你这保镖相当称职,今晚小琴若是害怕睡不着,你就去她房间睡地铺陪着她吧。陈雅歌说。

雅歌你也不要装大方,你那点心思谁还不晓得?刘远晨说。

张小琴道,我哪个保镖都不要,只求瞌睡虫到。

三个人沿着台阶往上攀登,不一会都气喘吁吁的了。

但是,第二天他们没有布施成。僧侣们化缘都是在天蒙蒙亮时进行的,张小琴起床时,天已经大亮,赶不上了。她照例是在床上翻来覆去摊煎饼一样,折腾大半宿,直到凌晨四五点才能迷糊一阵。三人在池水旁的棚架下用了酒店提供的早餐。典型的西餐,牛奶培根吐司牛角包水煮蛋什么的,张小琴吃得很香。两个男人连进餐都不消停,轮流用手机给她拍照,还让她摆pose,以池水里悄然绽开的蓝莲花为背景。二人的摄影技术都还不错,照片当即发给了她,供她发微信朋友圈。但她没兴趣,她的朋友圈已经沉睡好久了。

早餐后收拾停当,准备去游览王宫,陈雅歌接到队长的电话,工地有事故需要他回去处理。陈雅歌只好开着霸道将张小琴和刘远晨送到王宫门口,然后赶回工地去。据他说,有一个多小时的车程,他会尽早回来陪二位。告别时,他对刘远晨挤挤眼,远晨兄,抓住机会好好表现哟。

刘远晨笑笑,没有理他。

进入王宫大院,刘远晨即去买了门票,三万基普一张,也不算贵。他给张小琴票时两人不由相视一笑。因参观王宫不允许穿T恤也不允许露膝盖,他们不约而同地换上了白衬衣和米色休闲长裤,像是穿上了情侣装。院内很是宽敞,耸立着高大的棕榈树,正面是老挝最后一代国王西萨旺凡达纳的王宫,也即现在的皇家博物馆,它明显带有法式风格。左侧有剧院。入口右侧是皇家佛教寺庙Haw Pha Bang,他们首先被它吸引。它坐落在白色基座之上,三层重叠的尖顶直插云霄,环伺左右的数棵椰树纤细瘦高得不可思议。刘远晨让张小琴背靠白玉栏杆照了不少相,但张小琴很快就兴味索然了,径直到了金碧辉煌的大殿内,对着佛像,微闭双眼,两手合十作揖,并鞠了三个躬。

刘远晨小心地问,祈祷什么呢?

张小琴反问,你觉得呢?

刘远晨说,我觉得,无论求啥,只要虔诚,就有所获,心安就是所获。

张小琴说,不懂你的云里雾里。

他们按规定寄存了挎包,脱了鞋,赤脚进入王宫。入口大厅里摆着各类王室宗教器具,还有从东南亚各地收集来的各种稀有佛像。老挝人的生活习俗,凡家中有事,无论好事坏事,都要请一座佛像。会议厅和其他内殿都有形制不一的壁画,有的是琉璃镶嵌的,生动地描绘出王朝时代老挝人的日常生活和宗教礼仪。国王的寝室摆设简单,显得空荡而平常,若不是挂有国王的华服,看上去与普通居室无异。前厅右侧矗立着王宫里最珍贵的金佛Pha Bang,它也是琅勃拉邦(Luangprabang)这个名字的由来。金佛是一三五六年高棉国王送给澜沧国开国国王法昂的珍贵礼物,在与它对应的外走廊上,许多老挝民众正在摆放鲜花粽子等贡品,排队向它跪拜祈愿。张小琴想给金佛拍照,刚掏出手机,刘远晨指了指墙上禁止拍照的提示,只好怏怏作罢。二人走马观花,悠哉游哉,慢慢走完了参观路线。穿上鞋,取了寄存的包,出得门来,张小琴不由感慨道:它跟北京故宫比,真是简朴得不要不要的了。

刘远晨道,是啊,其实人的满足感,或者说成就感,都是从对比中来的。俗语说,人比人,气死人;人也常说,没有对比,就没伤害。即使是紫禁城里的皇帝,锦衣玉食,三宫六院,也没用过空调和彩电吧?生活质量只怕还没我们高。你晓得中国皇帝的平均年龄是多少吗?才三十九岁,比我们都大不了多少。当然啦,人生的长度我们没法决定,但可以拓展它的内涵和深度。人无论贵贱,都是一辈子,都只是一个过程,而已。好好活着,活得开心,比什么都好。要比,也只能跟不同时段的自己比,跟任何别的人都没有可比性。

张小琴说,你是想当我的人生导师吧?

刘远晨脸上晕出一抹浅红,连忙摇头,非也非也,有感而发而已,而已。就说这王宫吧,它的历史并不悠久,是西萨旺冯国王一九○四年所建,到一九七五年革命发生,推翻君主制后,西萨旺冯的后裔末代国王就被赶到老挝北部去了,最后不知所终。人算不如天算,人要服从天命,但也不能一味认命,在天命范围之内,还是可以有自己的选择的。

说教。张小琴不屑地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是有点。刘远晨认真地点头。我注意改正。

太阳快要当顶,即使是仲冬季节,琅勃拉邦的阳光也相当热烈。张小琴感到有条灼热的舌子在舔她的脸,赶紧戴上遮阳帽,框上墨镜。刘远晨买来两个冰激凌,两人当街吸吮起来,让丝丝的凉意直透心底。脚下的街道为琅勃拉邦的主街,贯穿整个老城区,又称洋人街,许多高高大大的红脖子白人来来往往,张张望望,让张小琴有置身欧洲的幻觉。

接下来去哪?刘远晨问。

听导师的,反正,我交给你了。张小琴说。

刘远晨咧嘴笑笑,那去香通寺看生命之树吧。说着招手叫来一辆突突车,操着蹩脚的英语和司机讲好价,给了八千基普,两人爬上车厢。突突车乃三轮摩托改装,车厢前高后低,左右各一条长板凳,开动之后引擎突突作响,所以谓之突突。也有人叫它双条车。刘远晨和张小琴同坐一排,他一手抓着栏杆,另一只手扶着她的胳膊。突突车开得很快,像一只惊慌的兔子在人群中钻来钻去。张小琴身体不时地倾斜,刘远晨用身体紧紧地抵着她。浓烈的檀香味从他身上散发出来,令她不由自主地做深呼吸。

路途很近,几乎是一眨眼的工夫,突突车就到了。香通寺是国王修建的皇家寺院,位于湄公河旁,在院内可闻到河上吹来的清凉气息。也是琅勃拉邦唯一需买门票的寺院,只是也不贵,两万基普,约合十四块人民币。院落很大,右侧是葬礼堂,左边即是主殿,后院错落有致地排列着舍利塔和卧佛殿等大小建筑。均是红墙尖顶,富丽堂皇,花坛散落其间,三角梅摇曳,各色玫瑰绽放。游人也寥寥,三两个着红色僧袍的僧人悠悠走过,安静而祥和。张小琴感到走进了一幅画里,不由得屏住呼吸。迈步踏上主殿台阶,她停下脚,迟疑地往殿内张望。殿内深处,佛祖释迦牟尼的金像正闪烁着光芒。

刘远晨扶住她,悄声问:怎么了?

我忽然觉得我不洁,没资格来,它太神圣,太肃穆了。张小琴垂下头。

刘远晨说,菩萨的使命就是普度众生,越卑微才越要来呢。

说着他搀住她,带她到门口,脱了鞋,赤脚进入大殿内。光滑的地面摩挲着他们的脚板,微痒的感觉奇妙难喻。八根粗大的圆柱支撑着大殿屋顶,柱子以纯金包裹,刻有各种图案。张小琴走到佛祖像前,双手合十,仰头瞻望。镀金的佛祖像相貌端庄,轻抿的厚嘴唇似乎含着一些无声之语。她慢慢地跪下,磕了三个头,再微闭双眼喃喃自语。只是,她也不晓得自己说了些什么。

待刘远晨也磕拜完,她凑到他耳边,悄声问,佛祖为什么耷拉着眼皮呢?

刘远晨亦悄声回答,佛祖太慈悲了,不忍看人间的争斗呢,据说起初佛祖是睁着眼睛的,后来眼皮越垂越低,曾经有三次因为战争而完全闭上了双眼。

是吗?张小琴惊诧地抬头,竟明显看出佛祖脸上流露出悲悯的神色。一缕光线掠过佛祖头顶,整个大殿明亮了许多。

他们退出大殿,来到背面墙下。被命名为生命之树的壁画顶天立地占据了整面大墙。它用宝石和琉璃镶嵌而成,闪烁着细碎的光斑。大树以对称的方式左右伸展树枝,四周布满飞禽走兽和花草人物,演绎着释迦牟尼的往生故事。树下的右侧,蹲着一只老虎,虎视眈眈地瞪着对面一大一小两只羊。

张小琴碰刘远晨胳膊,这是个什么故事?

刘远晨道:这只老虎想吃掉小羊,那只老羊便对老虎说,要吃就吃我吧,它还那么小。而那只小羊也说,不,你想吃就吃我,它年纪那么大了,肉也不如我细嫩好吃。于是,就感动了老虎。老虎生出了慈悲之心,放过了两只羊。

你编的吧?张小琴说。

我可没那个本事。刘远晨说,生命之树的画面包含很多高深的教义,我只是做过攻略,碰巧晓得了这个故事,拾人牙慧而已。

嗯,而已。张小琴学了一句舌。也为炫耀而已吧?早知你会做功课,我就不用费那么多神了。

来,照个相,与生命之树同框,你的生命之树就会常青。刘远晨举起了手机。

张小琴摆了个姿势,背部痒痒的,似乎那棵生命之树正在摩挲她。而刘远晨的目光也虫子一般在她脸上蠕动。她有点不自在,转而拿起手机拍刘远晨。屏幕里的刘远晨侧身背靠生命之树,双手抱臂,白皙的脸上流露自得而诡异的微笑,似乎某种图谋即将得逞。

你晓得下面该去哪吧?刘远晨问。

去后面卧佛殿,到那个小窗口拍照?

英雄所想略同。

刘远晨拉起她的手就走,她却甩开了他的手。来到卧佛殿前,但见它紫红色的侧墙上,也用琉璃质地的马赛克,疏密有致地镶嵌出许多故事场面。整面墙就一个四方小窗,一个年轻女子正从窗口伸出头和手,手比着V字,将脸晃成一朵花。画面感很强,也很美。

你快进殿到窗口那排队,别人拍完了我就给你拍。刘远晨推推张小琴。

我不想拍。

这可是网红打卡地。

网红打卡了我就得打卡?

难得来的嘛。

我不觉得,想来不就来了吗?

刘远晨尴尬一笑,好吧,随你,我不跟你抬杠。

张小琴撇撇嘴,跑上台阶,进入殿内。但她没有去窗口,在灯环花绕的卧佛跟前合十拜了几拜,就出来了。然后径直往大门口走。刘远晨连忙紧跟其后。经过葬仪礼堂时她猝然住脚,引颈张望。她知道这是王室成员举行葬礼的地方,里面陈列着豪华的葬礼马车,还有骨灰坛。里面肯定环绕天国的气息。

进去看看?刘远晨轻声问。

不行,我刚感觉生理期开始了,进去不合寺院礼制。张小琴盯着刘远晨眼睛,你是不是有点失望?

谈不上。刘远晨说。

你不必借这地方明示或暗示我,生命无常,是人到头都只是一把骨灰,而已。张小琴气呼呼地说。而我这个乳腺癌患者,也时日无多了。

你这话从何说起?刘远晨急忙表白道,是啊,你说的没错,是人归宿都一样,所以我们该正确面对,备加珍惜,每天都要好好过。我们来琅勃拉邦,不就是为忘掉忧心事,寻找快乐的吗?好了,我看你也累了,我们找地方午餐去吧。

我不饿也不想吃,我要回酒店。张小琴绷着脸说。

好好,回酒店。刘远晨连连点头,跑到大门外招了一辆出租车。

回到酒店,张小琴把自己扔到床上。她很疲惫,照例睡不着。心头涌起莫名的悲伤,泪滴从眼角溢出,虫子一样爬过脸颊。白色天花板上趴着一只褐色壁虎,一动不动。它也像你一样孤独吗?它在等待什么呢?她两眼直直地,长久地盯着它。忽然,壁虎闪电般吐出舌头,吞吃了一只蚊虫。她释然,原来,都是为了生存。心中酸楚稍为消退。那么,你有什么可期待的吗?这么想着,虚掩的门被敲响,她有气无力地道,请进。

刘远晨进屋,顺手关门,向她举起一个饭盒。饿了吧?我刚吃过了,给你带了一盒老挝炒粉。噢,谢谢了。她翻身起床,坐到床沿上,接过饭盒。胃仿佛被提醒,立马有了饥饿感。街边粉摊刚炒的,趁鲜吃吧,味道很爽的。刘远晨将筷子递到她手中。打开饭盒,但见炒粉中拌有鸡蛋、虾仁、豆芽、韭菜、辣椒丝等,还有一瓣青柠檬。刘远晨悉心地将柠檬汁挤在炒粉上。她夹一筷子送入口中,顿觉酸甜可口,滑爽不腻,口感饱满而丰富。她很快就吃光了那盒炒粉,打了个饱嗝。刘远晨又悉心地将空饭盒装入塑料袋内,系紧袋子,放入垃圾桶,然后,周到地给张小琴倒了一杯水,才在沙发上坐下。

我先前对你态度不好,抱歉。张小琴说。

没关系,我理解。谁都有情绪不好的时候。我考虑不周,不该给人不好的心理暗示。刘远晨显得很诚恳。

张小琴沉吟一会道,你说,有啥能对抗绝症的吗?

当然有,首先是有效的医疗手段,其次是保持良好的心态,美食美景美人都有益身心健康。

别说得像教科书,我觉得,认命并且自我解脱,才是最好的对抗,这样病魔就伤不到你的身体,也伤不了你的心。

你这是投降,没有积极意义。再说,乳腺癌算不上绝症,它的早期治愈率达百分之九十几呢。乳腺并不是维持人体生命活动的重要器官,只要癌细胞不扩散,就不会危及生命。

是吗?张小琴有些恍惚,仰倒在床上,盯着天花板说,你觉得,陈雅歌还会回来吗?

怎么不会回来?他那么喜欢你,老感情了。刘远晨说。

我觉得他借故给你机会呢,他也觉得你喜欢我。张小琴坐起身盯着他。你是喜欢我呢,还是怜悯我?我不需要怜悯的。

刘远晨脸上泛起红晕,我很关心你,如果能帮到你,我会很开心。

陈雅歌还不晓得我的身体状况吧?你可以告诉他。

为什么?

这样你俩就信息对称了,可以公平竞争啊。我倒要看看,他对我的态度会否有变。

其实……刘远晨顿了顿说,他已经知道了。这么重要的事情,我不想瞒着他。

是吗?那他真是不动声色啊。

他是真喜欢你。

那你呢?

我也差不多吧。

我晓得你们男人的喜欢,来得快去得也快。

刘远晨笑笑,双手相握,捏得咔咔响。

你并不喜欢我吧?说个话还保持着距离。张小琴眼神幽幽的。

刘远晨想想,起身坐到她身边。

她马上闻到了他身上的檀香味。

我若做手术把乳房切了,还会有男人喜欢吗?

真喜欢你的人,不会在意这个。他避开她的视线。况且也不会全切的,肿瘤没那么大,初期乳腺癌有的只蚕豆大的硬块。我查过资料。

是吗?我的好像还没蚕豆大,只黄豆大呢,有时还摸不着,好像它躲起来了。会不会是误诊?你帮我摸摸,探诊下,看它在不在。她眼神迷离,缓缓仰倒在床上。

应当摸得着的,你不是都穿刺过了。刘远晨迟疑着。

我觉得这事像做梦,不像真的。我想让你确认下,别不好意思。张小琴说着慢慢解开衬衫扣子,露出白色胸罩,接着,侧身将手反到背后,把胸罩的襻扣解开了。然后,微闭双眼,胸脯起伏不已。刘远晨愣怔一会,才将手钻入胸罩内,从左乳下沿慢慢往上摸索,尽量轻柔。她的乳房很结实,很有弹性。他避开乳头,摸摸那温软的一团。好像什么也没有呢。他喃喃道,手发僵。你手重点啊,它可能躲在深处。她觑着他。他只好稍微用力,将抚触改为抓揉,果然感觉到了一个游移的小小硬块。摸到了,好像比蚕豆小,比黄豆大呢。他的口气居然有点兴奋,手却停了下来。管它大和小,她脸转向一边说,你莫停,看另一只有没有。他没有摸另一只,有些不解地觑她。你不想摸吗?她脸色潮红,急促地道,我难道这么悲催,对你一点吸引力都没有?你不是医生,莫把我当病人,把我当恋人吧,假装你爱我吧。她抓起他那只手,按到另一只乳房上。他应付式地摸了一把,马上抽回手。但他立即伏下身子,像要给予补偿似的,在她那只患病的乳房上亲了一口。她随即搂住了他的颈根,将他的脸压在她胸脯上,把嘴凑准他的耳朵,急切地道,你想要吗?我给你,我晓得,是男人都想要的。她身体的灼热气息令他近乎窒息,他喘息着往后仰身,急促地道,我是想要,但是……她说,没什么但是,想要就来吧,别虚伪了。他怔怔,好似清醒了,慢慢坐起身,长长地憋了口气,才说,想要也不能要,你不是说生理期开始了吗?得替你身体着想。她绷起脸,你这是要扮正人君子啊?他摇头,非也,来日方长,你身体要紧,我们回国再说吧。他牵起她的衣襟掩好她的胸。她坐起身子,镇定地拢拢头发,切,回国再说,只怕我来日无多,过了这个村就没了这个店呢,你莫后悔噢。

刘远晨笑笑,不语。

门铃响起,刘远晨如蒙大赦,跃身而起直奔门口。打开门,陈雅歌闪了进来。

怎么就回来了?刘远晨讶异道。

是不是回来得不是时候?陈雅歌两眼乱睃。没撞破你们的好事吧?

你说呢?刘远晨道,张小琴还怕你一去不返呢。

是吗?陈雅歌狐疑地盯张小琴。

是啊,我担心你刻意让贤,替刘远晨制造机会。张小琴说。

那他抓住机会了吧?陈雅歌口气有点酸,你们俩好像渐入佳境了。

什么狗屁佳境,你们俩都是嘴巴快活,上不得正板,内心还是嫌我这个乳腺癌患者。说你吧,事故就处理好了?真的放心不下我?张小琴从容地扣着衣服。

嗨,什么事故,是故事。队长想当红娘,骗我回去。陈雅歌一屁股坐在沙发上,说起了那个故事。一场瓢泼大雨从他嘴中落了下来,他的霸道车陷在了泥泞中。后轮一直打滑空转,令他进退不得。后来雨停了,一个十八九岁的当地普骚(少女),扛来一捆椰树枝,替他垫在车轮下,这才让他摆脱困境。更让他惊讶的是,那女孩会几句简单的中国话,再一问,原来她是村里的小学老师。他根据她名字的谐音叫她椰子,还送了一个随身听给她,以示感谢。过后不久,椰子竟跑到工地上来看他来了,还带来一篮子芒果,说是来回谢他的,随身听里的歌让她百听不厌呢。他当然不能拒绝,便带她到工地食堂吃了饭。就这样,一来二往,他们就成了朋友。而且,椰子明显地对他有了依恋之情。椰子面容清秀,有点像广西姑娘,算得上漂亮,他也挺喜欢她。但是呢,他不想要跨国婚姻,太麻烦了。他可是工程一完就要回国的。可他的队长过于热心,只想撮合他们,今天椰子又来工地,队长便诓他回去。他只好见椰子一面,然后请她吃了午餐,再急急地赶了回来。

你不得了啊,搞起了异国恋。张小琴叫道。

才没,我挺注意,连手都不牵的,我不想给她念想,更不想伤害她。陈雅歌说。

不错,有怜香惜玉之心。张小琴冲他跷起大拇指。

刘远晨翁声道,你是想说你旧情未泯吧?其实到时生个混血儿,也挺不错的啊。

怎么想是你们的自由。陈雅歌说。你们难得来琅勃拉邦,躲在酒店八卦太浪费了,我带你们去浦西山看日落吧。

从酒店到浦西山很近,走个七八分钟就到。原来浦西山就在王宫对面,只隔着那条洋人街。而此刻,洋人街两侧搭起了密密匝匝的棚架,红蓝两色的棚顶沿街绵延,人们正忙着出摊摆货。这儿就是夜市所在,每到下午四点半,车辆就不再通行了。

浦西山不高,从山脚到山顶,总共才三百二十八级台阶。照例是陈雅歌引路,张小琴居中,刘远晨殿后,三人沿着台阶往上爬。来往游客很多,路又不宽,免不了挤挤搡搡,一路弥散着西方人的体味与香水味混合而成的气息。不时有石雕佛像闪现于两侧树丛中。逢台阶陡峭,陈雅歌就回头拉张小琴,刘远晨则轻推她的背,小心地护着她,三人配合默契。小琴,实在爬不动我就背你噢!陈雅歌边拉边说。我还没那么娇贵,张小琴回他。爬出一身臭汗之后,他们终于到达山顶。坐在栏杆上喘息片刻,陈雅歌开始兼职导游。山顶那座二十多米高的黄色佛塔That Chamsi,就是传说中的神创造琅勃拉邦时所站立的地方。站到南边观景台,可看到远处的山岭,蜿蜒的南康江,点缀于绿树丛中的红色屋顶,还有机场长长的跑道。转到北边,只见湄公河绕城而过,波光闪闪,热带树木簇拥两岸,寺庙和佛塔峙立其间,十分醒目。瞧,我的铁路工地就在那边,只是被山和树挡住了,看不见。陈雅歌指着北边,很有些自豪。嗯嗯,张小琴配合地频频点头。但她更多注意力在湄公河,她老觉得它有股既静谧又神秘的气质,抽抽鼻孔,就能闻到它清洌甘甜的气息。

他们来到佛塔基座下,面向西边等待日落。太阳正在西下,仍持续地散发着它的热力和光芒。人越来越多,很快就挤满了整个观景台。陈雅歌想钻到栏杆边占个有利位置,但还是被挤了出来。夕阳离山峦近了,它的光线不再那么炫目,轮廓也慢慢清晰起来。终于,它变成了红红的浑圆的一轮,它的边缘亲着了山巅,并把自己的影子投进了湄公河。彤云游移,霞光漫漶,天上水中,两个夕阳遥相辉映。但张小琴看不到这些,她只能听站在前面的陈雅歌转述,她太矮了。几个老外城墙一样挡住了她。听到人们对落日美景的啧啧赞叹,她越发急切,忍不住大叫,刘远晨我看不见!你让我骑颈马好不?再不看见它就落下去了!

刘远晨便钻到她跟前,蹲下,让她骑到他肩上,双腿夹住他的颈子。然后,他双手箍住她的双脚,慢慢地立起身子。于是,她颤颤悠悠地出人头地,耸立在众人之上。她看到,西天呈现淡青之色,十分清明,橙色夕阳正欲落入三重淡墨色的山峦后,而它的影子却沉浸在湄公河里,好像要在归去之前洗个澡,河水都已被它染红。景色真是美极了,她受了惊似的微张双唇,大瞪双眼,都舍不得眨一下。法令弧悄然括开,笑意不知不觉从两颊漾开去。她赶紧举起手机拍照,将夕阳、山岭、河水还有栏杆边作为前景的白色三角梅,都框进画面。然后她又摇晃着身子喊道,陈雅歌快给我拍照,把我和夕阳还有湄公河都拍进去!

为选取拍摄角度,陈雅歌在人丛里钻来钻去,后来爬上一棵树。夕阳坠落的速度很快,刚拍了几张,就见它只留下一道橙红色圆弧了。四围光线暗了下去,风自河谷吹来,格外凉爽。少顷,夕阳完全沉没,整个小城也静默下来。刘远晨慢慢蹲下身子,张小琴从他肩头溜下,这才发现他上身都被汗湿透了。

不好意思啊,都忘了坐在你身上了,累着你了吧?张小琴说。

还好,你苗条,不重。

我上一次骑颈马,还是四五岁的时候呢。

是吧。刘远晨手在脖子上摸了摸。

张小琴低声道,你是怕沾上脏东西吧?放心,我并没到生理期,骗你的。

刘远晨愣愣,咧嘴一笑,真有你的。

陈雅歌挤过来,说啥悄悄话啊?

张小琴说,既然是悄悄话,当然不能告诉你。

陈雅歌翻出手机照片伸到张小琴面前,你看我把你拍得有多美吧。

照片左侧,半轮夕阳鲜红欲滴,河水泛着金波,右侧是张小琴被夕晖镀亮的脸,一枝绽放的三角梅横过她的前胸,她双眸闪亮,笑容灿然。无论构图还是用光,都相当不错。

刘远晨说,哪是你拍出来的美,这美是小琴自带的。

那也得我有发现美的眼光是不?陈雅歌说。

好了,你们的马屁拍得我够舒服的了,下山逛夜市去吧。张小琴转身往山下去。我要将老挝小吃吃个遍。

好,酸甜苦辣尝个遍,人生才得圆满。刘远晨嘀咕着跟在张小琴身后。

凌晨四点多,张小琴就起了床,洗漱过后,精心地化了个淡妆。刚收拾停当,刘远晨和陈雅歌就来敲门了。于是,三个人各自夹着布施用的席子,各提着一小篓糯米饭团出了酒店。照例是陈雅歌领路,张小琴居中,刘远晨殿后。张小琴感觉他们组成了一条前进的小船,摇摇晃晃地驶往一个神秘清幽的佛门胜地。刘远晨要替张小琴提篓子,张小琴拒绝了,她觉得有失虔诚。天还只是蒙蒙亮,小巷里已塞满了出早摊的人,几乎全是妇女,拉的拉货,摆的摆摊,都在窸窸窣窣做事。老挝女人真是勤劳。摆开的蔬菜水果真是鲜嫩。一些小院门口置有神龛,有人在跪拜作揖,也有人正往神龛里摆放白色饭团与鲜艳的鸡蛋花。凉爽的晨风穿巷而过,不知去了哪里。走过十字街口,但见街面空荡,静寂无声,细小的虫子在灯光里飞舞。陈雅歌熟门熟路地停在一堵寺院的墙下,将席子铺在马路旁。张小琴和刘远晨便依葫芦画瓢,依次把席子一字摊开,脱掉鞋子,将篓子摆在面前,盘腿坐在席子上。不一会,又有三五成群的游客和本地居民陆续过来,沿街坐下。游客们嘻嘻哈哈欢喜得很,喧哗得很,本地人则十分安静,不是默默地望着僧人来的方向,就是微闭双眼打坐。

东方现出一抹红霞,晨光从云隙倾泻而下,街面渐次清晰。一队橘红色人影倏然闪现,迤逦而来,越来越近——化缘的僧人来了。琅勃拉邦是老挝小乘佛教的发源地,这么多寺院,都不开火做饭的,僧人每天的饭食就靠信众和居民的布施,而此种布施不在寺院,专在街头,且已成传统。身穿橘红色僧袍的僧人们腰挎化缘的锡钵,赤脚走在街面上,快步如风,却没有什么声响。晨光映照着他们游移的身子,如梦如幻。游客们忙于拍照,愈发地骚动。而僧人们习以为常,无论老少,个个脸上平静如水,不卑不亢地接受布施。当那个老年僧侣趋近张小琴时,她多少有点紧张,赶紧谦恭地跪着。女士是不能站立和触碰僧人的,也不能用左手递食品。她用细心清洗过的纤纤右手,轻轻地拈起一个糯米饭团,轻轻放入那个圆圆的锡钵内。忽然之间,心里一轻松,似乎好多东西都放下了。她抬起头,感谢似的看老年僧侣一眼。老年僧侣双手合十,还礼诵经。她一点也听不懂僧人诵了些什么,但她感到肃穆且受用,赶紧也双手合十,微闭双眼。诵经声止息,她才睁开双眼。老僧留给她一个飘然而去渐行渐远的背影。后续的化缘者接踵而来,她不再紧张,内心平和安详,依次将糯米团一个接一个地放入僧人们的锡钵中。每个锡钵只放一个饭团,这样布施者的善意就会被众多的僧人接受。她有某种幻觉,似乎在若干年前,或者是在某个曾经的梦中,她就经历过这样的场景。现在的一切不过是重现。队尾的小僧侣光头闪亮,面带稚气,翘翘的鼻头有点调皮,她很想摸摸他的脸,但克制住了。施予饭团之后,她快速地从挎包里翻出一小包巧克力,也放入小僧侣的锡钵之中。在她眼中,他是个小和尚,更是个小孩子。

这一队僧人离去,她这才有空观察左右。布施的游客和居民或坐或跪,布满街道两侧,僧侣们的红色身影来来往往,井然有序。右侧的陈雅歌碰碰她,亮亮手机,我给你抢拍了好几张。她噢一声,没有在意。左侧的刘远晨注视着她,白净的脸上浮着一丝微笑,仿佛在说,怎么样,终于遂了你布施的心愿了吧?她淡然一笑,也不说什么。她一直跪着,屁股坐在自己小腿上,小腿有点麻木了,于是站起身揉揉腿肚子,再重新跪坐下来。

又一小队僧侣过来了。张小琴不再窥视僧人的面孔,只是盯着轮流经过她面前的化缘钵。她拈递饭团的右手变得熟练而轻柔,完全没有施舍的味道,而只呈现出奉献的诚意。看到自己的饭团汇入锡钵中已有的饭团之中,她心里有莫名的熨帖感。本无向佛之心的她,隐约感到与菩萨有了某种联系。当这一队僧侣过完,她篓子里的糯米团也用完了。僧人们疾步如飞,几个游客追逐着他们拍照,她不由得皱眉。陈雅歌见状,解释说,随着游人的增多,琅勃拉邦的布施不如从前纯粹了,更多的游客来此,只是为了猎奇与打卡。好在这并没有影响她的好心情。天光大亮,她收拾起席子,将它与空篓子交给两个男人拿着,然后穿上鞋,心满意足地往回走。

过了十字街口,他们停住。他们最初布施过的那队僧侣从对面转过来了。她认出了队尾那个可爱的小和尚。他们向行色匆匆的僧侣们行注目礼。她笑着冲小和尚作了个揖。小和尚也双手合十。她还想说声你好,小和尚却离开了队伍,走向道旁的一个面目黧黑的乞丐。她清楚地看到,小和尚拿出她先前布施给他的那包巧克力,放进乞丐脚边的盆子,然后转身追上化缘的队伍,飘然离去。

乞丐视若平常,表情淡然。

她却呆在那里了。

张小琴没想到会看到这一幕,心内有暖意溢出。不知不觉间,她伸出右手挽住刘远晨,又伸出左手挽住了陈雅歌。

两个男人面面相觑,不知发生了什么。

刘远晨想想道,佛家的说法没错,布施可以广结善缘,舍去悭贪,培植善根,是人人可行之举,予人便是予己。

陈雅歌接着道,其实,施予素膳是布施,给人一个微笑、一个赞叹甚至一分欢喜,又何尝不是布施呢?

这样说来,你们两个,是不是都喜欢我,都想布施于我?张小琴问。

刘远晨说,那是必须的啊。说着脸就红了。你开心就好。

陈雅歌也说,肯定啊,不喜欢谁会陪你?就看你接受谁了。

你俩我都接受啊!张小琴忽然变得没脸没皮。古人云,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把你们所欲的都施于我吧,多多益善,哈哈。说着,带着两个男人歪歪扭扭往前走,也不在乎路人侧不侧目。

但张小琴的好心情并没有延续多久。

在酒店吃过早餐,陈雅歌开着他的霸道,带他们去了三十公里外的观溪瀑布景区。入口处是亚洲黑熊保护中心,圈养着数头雄壮的黑熊。隔着围栏与熊合影之后,张小琴踅到小卖部买了三件印有黑熊的白T恤,三人当即就换上了。进入热带雨林,他们沿着多级小瀑布往上走。小瀑布一级连一级,白色水花喷溅跌落,晶莹剔透,钙化池里的水碧绿如玉,荡漾不已。来到最大的一个水池边,只见五六个白人在池中戏水,男的短裤女的比基尼,裸露着他们白里透红的躯体。

陈雅歌按捺不住,脱得只剩内裤就跳下去了。扎了两个猛子后,他兴奋地向岸上的两人招手,刘远晨,张小琴,你们也下来啊,好舒服呢!

刘远晨笑笑,不为所动。

张小琴的眉头却皱了起来。

陈雅歌继续劝说,张小琴,展示下你的火辣身材嘛,你会让那边的几个啤酒桶无地自容的。戏水的人们似乎听懂了陈雅歌的话,一齐看将过来。张小琴感觉有目光在自己胸脯上,忽然就羞恼了,我就晓得你没安好心!遂转身往山上走。刘远晨急忙殷勤地陪着她,时不时地扶她一把。陈雅歌赶紧爬出水池,穿上衣服,屁颠屁颠地跟在后边。

一直爬到大瀑布底下,张小琴都没说一句话。陈雅歌要她摆pose拍照留念,她极不情愿,脸上也没笑容。瀑布喷出的水雾濡湿了他们的头发。大瀑布有五十多米高,旁边有依山搭建的之字形登山栈道。张小琴欲往栈道上攀登,刘远晨轻声劝道,太高了,还是别上去了吧?

陈雅歌挡住她的去路,我们还是见好就收,迷途知返吧。

张小琴就说,你们是担心我体力不支会连累你们呢,还是怕我爬上去了跳下来?口气极为冷静。

陈雅歌道,我们为你身体着想,怕累着你呢。行,想上就上吧,爬不动了我背你。

张小琴爬了几步,又回了头,算了,本小姐没兴趣爬了。板起脸就往下走,脚下一绊,就踉跄了一下。刘远晨立马扶住她。

陈雅歌鸡啄米般点头,好好,本来就没计划到瀑布顶部去。

张小琴回头盯他,是不是对本小姐的喜怒无常不耐烦了?

陈雅歌说,哪有?刘远晨,你有吗?我是没有的。喜怒无常不是美女的特权吗?小琴你的喜怒无常太正常了,不喜怒无常反而不正常。

张小琴说,多年不见,你嘴功倒是见长。说完埋头走路,任陈雅歌不停地说道,也不再理他。

回到城内,已近下午四点,三人都觉得疲乏,便在酒店休息。张小琴在床上翻来覆去,照例是睡不着,刷了会抖音,便盯着天花板发呆。再没有看到那只壁虎,倒是有只小蜘蛛在吊扇上来回织网。窗玻璃上的反光渐渐暗淡,太阳下山了。她爬起来,独自出了门。傍晚是琅勃拉邦最热闹的时候,她像一条鱼,游弋在川流不息的人潮里。她先到了洋人街,在各种摊位上寻寻觅觅,挑挑拣拣,却什么也没买。在她被一只棕叶编的蚂蚱所吸引的时候,收到了刘远晨的短信:你去了哪呢?别把自己弄丢了,快回来晚餐吧。

她回道:我这么大个活人,哪能丢得了?晚餐各自解决吧。

她的胃马上有了饥饿感,便到路边摊坐下,点了两个春卷,四个小椰饼。刚吃两口,又思念起老挝炒粉的味道,便又点了一份炒粉。吃完才发现把自己填得过于饱,肚子鼓鼓胀胀的了。便起身在巷子里一阵猛走,以便消食。可绕来转去,食还没消,她果然找不到回酒店的路径了,只好用了手机导航。

张小琴回到蓝莲花时,天已经黑了一阵。进门就见刘远晨和陈雅歌坐在莲池边喝茶。刘远晨向她招手,陈雅歌立马起身为她拉藤椅,为她倒茶。

她款款过去,缓缓坐下。

陈雅歌问,吃了没?

张小琴反问,除了吃了没,就没别的话?

有啊,刘远晨你说。陈雅歌道,我说话她容易炸毛。

她便把脸转向刘远晨,见他的脸躲在芭蕉叶的阴影里,眼眸幽幽地亮着。

是这样的,刚才我和陈雅歌商量了一下。琅勃拉邦的主要景点也游完了,你心心念念的布施也体验过了,鉴于你的情况,我们还是尽快打道回府吧,毕竟,旅游是件既费力又费神的事。刘远晨小心翼翼地说。

陈雅歌插话道,老挝可看的地方很多,等磨万铁路峻工时我再接你们来,我专程陪你们去看巴色的瓦普庙,万象的凯旋门,去户外胜地万荣徒步漂流乘热气球。小琴你现在最最重要的是,赶紧回去找专家复查,该诊诊,该治治,把自己身体修复得棒棒的。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是吗?我的行程就这样被你们决定了?张小琴噘起嘴。或者说,我的命运就这样被你们安排了?

这样比较妥当吧。刘远晨轻声道。

这不是在征求你的意见?陈雅歌也说。

你们怕我不同意是吧?要是我在琅勃拉邦出了什么事,你们也脱不了干系是吗?好吧,既然你们无意继续陪我了,我赖在这里,又有什么意思呢?我只有最后一个请求,乘船游一下湄公河。张小琴说着,脑际荡起了一片蓝色波光。

这个没问题,陈雅歌说,明天飞昆明的航班是下午五点,我们还有的是时间。

刘远晨欠身给张小琴续上茶水,如释重负地吁了一口气。

张小琴不再说话,默默地盯着水池。灯光映照的水面上,一枝尖尖的睡莲花苞孑然而立,显得异常孤独。轻柔的背景音乐贴着池水萦绕不已。手机铃声突兀地震响,她掏出手机,接通的同时不小心触着了免提钮。一个陌生粗糙的女声破空而来:喂,张小琴吗?你爸车祸住院了,你不能让我一个人守着……她赶紧按闭免提,将手机紧贴着耳朵,一声不吭地听着。直到最后挂掉电话,她都没说一句话。

两个男人关切地用目光询问她。

她只好简单作答。她初二的时候,父母就离异了。做销售的母亲认识了一个房产公司的经理,跟着他去了深圳,再也没有回来。她大四那年,提前退休的父亲也去了长沙,跟一个跳广场舞认识的女人结了婚,再也没负担过她的学费和生活费。她再没见过父亲,也没有父亲的确切住址。据拐弯抹角传来的消息,父亲和那女人冬天住在海南,夏天则去呼伦贝尔,候鸟一样生活着。她靠着勤工俭学度过了那些艰难日子。有年春节前夕,她硬着头皮给父亲电话,只要父亲说一起吃个年饭吧,她就会不顾一切跑过去。但父亲不仅不给她机会,还暗示她不要打扰他的生活。这之后,父亲的电话就停机了,断了联系。现在父亲腿断了,躺在床上养病,他的现任妻子喝令她去陪护以尽孝道,要不就出钱请护工。她打算不予理睬。

你现在的状况你爸也不知晓?刘远晨问。

他没必要知晓。张小琴说。

陈雅歌叹口气,真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啊。

张小琴忽然转向刘远晨,从没听你说自己,你就没有为难的事吗?神秘兮兮的,玩深沉?

刘远晨想想说,人生在世,谁没有为难事?只是,我好像没啥值得说的。

怎么坏事都让我摊上呢?张小琴看着自己的脚尖,沉默片刻又说,其实我遇到的最坏的事,最让我伤心的事,不是父母的离开,也不是男友的抛弃,甚至也不是得了癌症,而是那天,我的男友明明知道我得绝症了,明明心里已经决定要离开我了,可在出门之前,他还要和我睡一觉!你们男人,究竟是什么东西啊?现在我只要一想起他猪一样在我身上拱的情景,就无比厌恶,就觉得生无可恋……说着,她把头深深地埋了下去。

两个男人默然相对,一时不知说啥好。

三个人顺着码头往下走时,陈雅歌说,张小琴,你为何一定要去湄公河上漂呢?

张小琴说,因为湄公河在那里流啊。

陈雅歌怔了怔,笑了,行,你很禅意,合你心思就好。

白天的湄公河水完全不是夜幕下的蓝黑色,而是微黄中带点淡绿。午后的阳光在水波上闪耀,清新的水腥味随风飘荡,令人心爽神怡。码头边拴着好多条无篷船,都是长长的窄窄的,像一枚枚刀豆荚。陈雅歌用英语辅以手势与船老大谈好价,租了其中一条。刘远晨牵着张小琴的手,摇摇晃晃上了船,依偎着船舷坐下。

船老大启动船尾的螺旋桨推进器,船就突突突突地驶离码头,沿左岸往上游而去。船窄阻力小,即使是行上水,船速也很快。岸上槟榔树凤尾竹的影子迅速地一掠而过,墨绿的雨林丛中,隐约闪现白色佛塔与寺院的红色尖顶。张小琴欠身把手放进水里,手边立即激起簇簇白色浪花。船过南康江河口,张小琴颤颤巍巍地站起身,刘远晨和陈雅歌不约而同地立起,一左一右地扶住她。她嘴里说没事没事,扭动身子挣脱两人的手。三人挺立着,大面积的河水扑面而来,河风撩拨他们的头发。船舷边,偶有花瓣顺水漂来,又悠然远去。

逆流而上二十来分钟后,船掉头顺流而下,并驶入河流中央。船速愈发地快,就像在水面上滑行。张小琴趔趄着移步到船首,两个男人周到地侍立她身后,护卫着她。码头隐约在望,越来越近。她像电影《泰坦尼克号》里的露丝一样,张开双臂,尽情享受河风的吹拂。那风是如此清爽而又劲道,仿佛吹透了她的身体,也吹空了她的心,让她一无所思。她十分开心,大声嚷着,两个大男人,难道没有一个想做杰克吗?当然有啦!陈雅歌朗声应道,推刘远晨一掌,刘远晨却往后一躲。陈雅歌便道,你若让贤,那我只好当仁不让啦。遂贴身站到张小琴身后,像她一样伸展开双臂,护住了她,又像是两个十字架,紧紧地贴合在了一起。刘远晨非但不嫉妒,反而双掌击打节奏,大声地用中文唱起了《我心永恒》:每一个夜晚,在我的梦里,我看见你,我感觉到你,我懂得你的心,跨越我们心灵的空间,你向我显现你的来临……张小琴和陈雅歌心领神会,也大声应和起来。船近岸边,岸上几个游客向他们招手致意,也加入到合唱中来。他们便越唱越兴奋,向岸上的人挥动双手。张小琴唱着唱着,忽觉眼眶发烫,心头有东西往上翻涌,只好噤了声。

突然,船降速了,张小琴身子一晃,失去平衡,顺势双手一举,划过一道曲线坠入水中。她姿态优美,看上去像跳水运动员。岸上的人发出惊叫的同时,河水已将她淹没。她的脚触到了河底,却一点不惊慌。她睁着双眼看游来游去的小鱼,感受湄公河温柔的拥抱。河底有另外一个世界吧?刚刚冒出这个念头,只见一个人体带着水泡嗖地楔入水中,伸出一只手抓住了她一只胳膊,紧接着,另一个人也破浪而来,抓住了她另一只胳膊。两个人一齐发力,腾云驾雾似的将她拽出了水面。她随两人游到岸边,抓住礁石爬上岸,抹去脸上的水,才认清是刘远晨和陈雅歌。三个人湿漉漉地瘫坐在地,喘息不止,样子很是狼狈。张小琴一低头,湿上衣近乎透明,胸罩都显露出来了,下意识地抱住胸口。又想,也不是个事,索性转过背,脱下T恤衫用力拧干,再重新穿上。

两个男人也学着她做了。

陈雅歌突然发作,冲张小琴吼:你就这么想死?得个病了不起啊?

张小琴舔一下嘴唇,你以为呢?

陈雅歌两眼圆瞪,要死也莫跑到琅勃拉邦来,莫连累别人啊。

张小琴说,死在琅勃拉邦不好吗?这里菩萨多,好超度呢。再说,你们不是愿意被我连累吗?

陈雅歌厉声道,不作死就不会死,你若再想死,没人拦着你,也拦不住你!

想死不想死,都是此一时彼一时的事,谁没个心情不好的时候?张小琴斜眼笑道,现如今,我到琅勃拉邦来布施都有两个帅哥陪着,宠着,才不想死呢!我倒想看看,你们谁能对我不离不弃。

那你还往河里跳?陈雅歌说。

我有吗?

怎没有,大家都看见了的。

根本不是我自己跳下去的,是湄公河拉我下去的!它太吸引我了。我只是想下去洗个澡,沐个浴,就汤下面呢。张小琴脆声道,我可是莲城大学运动会的蛙泳冠军,想淹死自己都难。

真的?陈雅歌半信半疑。

不是蒸(真)的还是煮的?张小琴说。

我相信小琴。一直在旁边静观的刘远晨起身说。临别前在湄公河里沐个浴,洗去烦恼,留个纪念,也算是功德圆满。

就是嘛。张小琴说。

真有你的。陈雅歌嘟哝着。那赶紧回酒店洗洗换衣服吧,然后我送你们去机场,别误了机。

好啊,听你的。张小琴领头往码头上走。嘿嘿,这个澡我洗得好开心啊,刘远晨,陈雅歌,我们把那首《我心永恒》唱完怎样?

两个男人都说好,但过了很久,谁都没张口。

十一

回到莲城是晚上九点,张小琴匆匆洗漱之后,倒头就睡,直到第二天上午九点才醒来。她欣喜不已,披头散发地坐在床上给刘远晨发微信:刘远晨,我终于能睡个好觉了,这是拜琅勃拉邦布施所赐吧?为感谢你陪我出国,我请你吃个饭,如何?

刘远晨回话道:那恭喜你啊,你还是尽快去复查吧,吃饭的事以后再说,我忙得很。

张小琴说,再忙也得吃饭啊。

刘远晨发了个再见的表情符,不再回话。

她又说了好几句话,但刘远晨再也没了回音。

这人怎回事?是不是无意中得罪他了?张小琴郁闷得很,便在微信上把事情跟陈雅歌语音了。

远在老挝的陈雅歌说,人家说忙就是忙呗,哪有你那多的花花肠子?你还是做好自己的事,先去找专家复查吧。

张小琴说,你们怎比我自己还关心我自己?

陈雅歌说,那是因为你太不爱自己,一个人要是连自己都不爱,你还指望他爱别人?

张小琴就不耐烦了,好了好了,我晓得爱护自己的。

张小琴决计不再理刘远晨,除非他主动找她说话。无论上班还是在家,她都忍着不看刘远晨的微信头像,看了也不给他戳字,戳了字也删除。更不发语音。后来有一天,她实在忍不住了,发了三个问号给他。但刘远晨仍然不理睬。这一来她彻底恼了,将手机狠狠地摔在床上。

临近春节,陈雅歌回了莲城,请张小琴去茶楼一聚。瞟见陈雅歌袖子上套着的黑纱,张小琴就有点蒙。

她下意识地问,你没请远晨一起来喝茶?

陈雅歌摇头,他来不了。

咋了?

他去了天国。

张小琴眼前一黑,头晕目眩。

陈雅歌轻声告诉她,刘远晨其实是个白血病患者,曾经治愈,但从琅勃拉邦回到莲城的那天,突然就复发了,病情发展得很快,医生无力回天。最后的几天,他都守在刘远晨病床边。他请假回国一周了。

张小琴嘶哑着嗓门,怎不告诉我啊?

陈雅歌说,远晨不让,他怕影响你。

张小琴喃喃道,你们真傻啊,我没得乳腺癌。我那前男友太性急,没到规定时间,就从检验室把报告拿回来了。那报告是另一个张小琴的,不是我的。男友离开后,我发现报告上的年龄不对,去医院询问,才晓得拿错了,我的活检结果是良性。是我的错,我不该隐瞒。我就是想晓得,你们会怎样对待这样的我……

陈雅歌说,其实也不算隐瞒,你多次暗示过的,只是你有时说话虚实难分,我们也不能确定。

张小琴想想又说,是我该死,那天不该跳下湄公河的,他一定是下水救我时受了凉,才引起病情复发。

陈雅歌摇头,不是的。远晨想到你会这么想呢,说病情复发与受凉无关,这是他的命。他走得很安详,就像睡着了一样。他要我尽可能地照顾你。对了,他有留言,要我在他走后给你,刚才我转发到你微信上了。

张小琴打开微信,黑色小字蹦入眼帘:小琴,看到这几句话时,我已经离开了。人生在世,唯爱与生命不可辜负,你们替我好好活吧。

少鸿,本名陶少鸿,湖南安化人,毕业于西北大学中文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湖南省作家协会名誉主席,著有长篇小说《梦土》《百年不孤》《大地芬芳》《抱月行》《溺水的鱼》《花枝乱颤》,小说集《花冢》《天火》《墙上的脸》《鹤望兰》《叶上一滴露》(英文版)等,曾获毛泽东文学奖、湖南省青年文学奖、湖南省文学艺术奖、湖南省“五个一工程”奖。现居湖南常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