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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江丛刊》2022年第6期|废斯人:次第开·平芜处
来源:《长江丛刊》2022年第6期 | 废斯人  2022年06月14日14:40

废斯人,九〇后,湖北罗田人。作品见《花城》《长江文艺》《广州文艺》《野草》《长江丛刊》等刊物,有小说被选刊转载。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青年作家班学员。

 

次第开

1、雀爷

山头刚翻起鱼肚白,雀爷就出了门。他沿着老墙根踱步至村头的小山丘。那儿有一棵百年老梅,枝丫子上吐出一串串苞芽,芽尖见了红色,想必耐不了几日春寒,就要次第开了。梅树底下有一槽扑着面的石臼。这槽石臼原先摆放在稻场上,换上机子舂米之后,石臼多年没有用,里头长满了青苔,外头边口崩了一小块。雀爷花了十块钱买了两包红金龙的烟,请马二爷从稻场连滚带拉地弄到了树下。雀爷心想:亏是年前起意,要是年外,得花三包烟。马二爷正月初三满的六十五岁,当天他到各处说,年纪大了,身体吃不消,做小工自然跟往年不同价,要涨一涨。村里大多数人家搬到山下去了,挨着路边住,总归是方便些,剩下不愿搬的都是六七十岁往上走的老人,除了种点根浅的菜,稍重的活哪怕使劲也干不动。马二爷算小辈的,当过兵,身体硬朗,村里的力气活自然都指望他。

雀爷绕着老梅晃了一圈,赏了几眼梅苞,没什么兴头,于是在石臼上坐定,抽起了杆子烟。腊月攒下的烟叶不多,塞不了几杆。他每吸一口烟,得在五脏六腑跑了一圈,才舍得吐出来。梅树下正好可以望见对面灵山的全貌。吐出的烟倒像一道雾气缠在半山腰,也算有些意趣。

灵山的阳面有一座社庙,拜的是土地爷。土地爷神位不高,庙自然修得小,只容得下一个人跪拜,香火却旺盛,十五初一,远近总有人祭拜。灵山的阴面葬着他祖爷爷。据说,这老梅是他祖爷爷栽种的,站在老梅前只要能看见的田畈、山林、土地,统统属于他祖爷爷。他推测祖爷爷种下这棵老梅,怕是为了照看田地时,有个解闷的;梅花能分拨季节,时时提醒他老人家春播冬藏。雀爷叹了一口气,此一时彼一时,要自个儿说,田地多了也没用,自家的那几畦菜地都没打理妥当,菜生得稀稀疏疏,还哪有闲工夫管山管地,能打个嘴足就行。相比之下,他倒盼着王小。

王小五十来岁,骑着老款五羊本田摩托上山下村,在田间地头卖些杂货。车后头安了两个箩筐,一个箩筐放着花椰菜、胡萝卜、橘子、苹果等蔬果,一个箩筐放着肥皂、洗发水、锅碗瓢盆等日常用品。货郎虽是小本买卖,来去也有定时,每月逢五定会到村里一趟。他的摩托车停在村口,用扩音喇叭喊两声,老人们闻声赶热闹,不一会儿都围拢了过来。王小先会讲一阵子县里的新鲜事,左不过东家长、西家短,净是些捕风捉影的事,他再添油加醋胡诌些情节,老人们听了要么是哈哈大笑,要么是摇头叹气。王小两班故事穿插着来讲,老人们则是又笑又叹,听上了瘾。

雀爷不一样,这乡土俗事他不爱听。他从人群中央把王小挑了出来,说道,你们这些老货,人家是卖东西的,又不是说书演戏的,你们不好好瞅一瞅家里短了什么,赶紧添置齐备,哪能这么瞎掰。

雀爷把王小拉到一边,掏出了红金龙。雀爷不抽香烟,这盒烟随身备着,专门发给别人。他递了一根香烟给王小,自己依旧抽杆子烟。两人蹲在路边。雀爷问,英国的梅娘子脱欧脱得怎么样?王小长叹一口气说,难呀,电视上梅娘子的气色不好。雀爷说,那是得好好补一补。王小说,只是她没个好中医,西药进补是吃维生素、氨基酸,那玩意没个味,不像咱中药,各种金方,用得好不仅能补身,还能延年益寿。说着王小从裤袋里掏出个一小瓶丹丸。雀爷会意地笑了一声,他倒不想延年益寿,只想知道英国到底会不会脱欧,免得整日老是胡思乱想。他顺手将小瓶塞回王小的裤袋,说道,你还是卖给梅娘子吧,她急需这个,英国等着脱欧呢。

王小吸完了烟,扔了烟屁股,说道,今儿还有几个村排着,就不跟你盘数老美的特首领了,反正一句话,他不是个省油的,更不是个省电的。雀爷听了这话,来了兴趣,连番追问,怎么个不省油的法子,他又干了啥囫囵的事。王小没有应答,起了身,只管去卖货。老人们都识趣儿,不管需不需要,多多少少都会买点,得让王小顾得上油钱,下次逢五他好再来。

直到王小快要走了,雀爷还在纠缠。雀爷见篮子里有两棵花椰菜,抓了起来,掂了掂重量,让王小称了。王小笑着说,这两菜头不值什么,送你吃了吧。雀爷不干,一边掏钱,一边凑过去问道,老美的民主党是不是想到了新法子。王小推脱地说,新法子倒没有,新闻倒有,时候不早了,下次来给你讲双倍的。说完麻利地收了钱,轰了声油门走了。

自那之后,过了三个逢五的日子,王小一直没来。昨天是第四个逢五的日子。雀爷在梅树下等了一天,王小还是没来。雀爷急了,英国和老美的事还没有下文。老人们也着急,倒不是买不到吃穿用度,山底下住的都是本家亲戚,那些东西可以让他们帮忙带;就是少了一个热闹的人,少了几个热闹的日子,猛然清净下来了,没个盼头,就觉得昼夜特难挨。

老人们见雀爷跟王小亲近,又读过书通古今,定是知道个八九,相约着找到雀爷,问王小到底咋的了,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哪怕没事也要吱一声,不要让大家伙干等着。

雀爷皱起眉头,坐在门槛,老人们把他团团围了起来。他说不出来个寅卯,只是这么多人眼巴巴地望着他,他又不好搁下体面,于是叹气地说,这事我虽然门清,倒终究不好办,王小他病了。老人们吃惊地应着,王小他才五十多岁。雀爷咳了一声,又接着说,这病冬月就有了,先是受了风寒,凭着身子骨硬朗,不当一回事,上次就带病来了,进了腊月,一日寒似一日,病就重了,前段时间还能骑车到处跑,这几日卧在床上爬不起来。

老人们交头接耳地议论,得出结论:王小这么远来来往往,也是方便大家伙,不算外人,他病了,按礼数得称点肉去探望人家,不如大伙都凑点钱,把马二爷家年前刜猪的肉买个八九斤送去。老人们都同意。只不过谁去呢?老人们的目光转向雀爷。

雀爷急躁得跳了起来,说道,我今年也七十有二了,多年的风湿,走路走不得远,下个菜园子回来脚打颤,万万去不得。

马二爷想去。老人们不干,怕他打葫芦账,只晓得把肉拿山下卖了,赚了自个的荷包。

那谁去呢。老人们的目光又落到雀爷身上。

雀爷知道自己要推个人出去才得解脱,顺势点了个眼,说道,那天谁没买王小的东西,谁去吧。人家是货郎,靠卖货吃饭,不买人东西,还凑过去乱折腾,只怕是辜负了王小带病送货的心意。

老人们又问,上次谁买没买货,又没个账簿,哪个又记得那么清楚。

马二爷立马站出来说,我知道一个人没买。他指着身旁的云嫂子,说道,我是跟她去的,跟她回来的,她来去两手空空。

云嫂子急忙辩解说,我本打算买盐的,王小的盐卖完了,我就没买,总归不能我要的是盐,买瓶醋充数吧。

马二爷瞥了她一眼说,反正你没买。

云嫂子虽然年满六十,腿脚倒也矫健,家里养了一对羊,死了一只,剩下一只公的。她有时候放羊放到了灵山上,那边树砍了不少,连轴的雨水一滋润,草就肥了。老人们都同意让云嫂子去。云嫂子没法子只得走一趟,去镇上送一坨肉,又不是天大的事,只不过她担心羊。

马二爷打趣地说,你横竖把羊牵去,去灵山放羊至少有二里地,去镇上能有多远,不仅顺带放羊,路上还能做个伴、解个闷。云嫂子信以为真。家里料理妥当之后,真的把羊牵着上路了。

雀爷坐在梅树下,望着一人一羊的背影,拿杆子烟敲了敲石臼,烟灰散落一地。他忍不住喊了一声云嫂子。云嫂子耳背没听见,羊倒应了一声。

2.末姑

末姑清早炒了一大碗油盐饭,把肚子胀坠了,走路压着地,心里才踏实。她扛着锄头,趁着春尖上的日子,盘出几畦地来,等气候一暖,埋上菜秧子,整个夏天就有结不完的蔬菜瓜。她想着,赶明儿得拿黄瓜籽跟云嫂子换些豇豆籽。云嫂子的豇豆是本地种,结出来的杆子不长,但是个算个的,用清水加盐巴闷着煮,越是熟烂,越有一股香甜味,最好下饭了。

末姑走到小山丘,抬头就瞅着老梅。她凑上前去,捡最嫩的枝条,掐了几枝。当年包干到户的时候,这小山丘因是石头窠,没人愿意要。末姑家离着近,就连带分到她家了。雀爷事后又说梅树是他祖爷爷种的,属于他家的财产。末姑让雀爷拿一块菜园地对换。雀爷不干,说地还是你家的地,就这梅树算是我家的,也不碍你什么事。末姑就有气了。这气三十多年还未消。特别是到了梅花开放的季节,花开得艳,她这气就得添不少。末姑往石臼上啐了一口,偏偏搬来了这么一个劳什子,又多占了她的地。

末姑挖了个坑,将掐了的梅枝扔在里头,然后埋了土,跺了几脚。花好不好看无所谓,作菜肥才是最要紧的。她忙了一上午,才翻整了两块菜地,要是搁在以前,至少要弄好一片稻田。末姑累得气喘,放下锄头,顾不上许多,一屁股坐在石臼上。缓了一会儿,她一眼看到灵山的社庙。前几天,她还和云嫂子去上过香,虔心为儿子求子。儿子搬到山下住着,三十多岁了,结婚多年一直未生子。末姑生怕土地佬儿耳朵聋、记性不好。她跪在地上,大声祈祷了半个小时,还是云嫂子把她拉起来的。社庙换下来的供果,一人分了一个桔子和一个苹果。羊跟在她们后面,嚼着田里头冒出的草苗子。见羊吃得欢,末姑扔了一瓣桔子过去,羊一口吃了,想再要一瓣,就咩咩地叫了起来。末姑笑着说:“我们的牙口还没有这只羊好,戴了这么多年的假牙都磨得差不多了。”

云嫂子说:“能吃就是好事,就怕吃不下,那可就要见阎王了。”

末姑说:“活了这么大岁数了,什么没见过,就差见见阎王,别人不待见他,我待见他。”

云嫂子叹了一口气说:“阎王是该见的,但是我心里还有一个结巴。”

末姑笑着说:“你的心事我知道,不就是想去探望你大姊。”云嫂子的大姊住在镇上,今年九十八了,两姊妹十几年前因为芝麻大点的事吵了一架,互相怄着气,加上两人的犟脾气,一直没有往来。末姑问:“我们家兄弟姐妹有九个,我是老九,所以叫末儿。你们家就姐妹俩,总比我家扯胡子的事好点。到底为了什么事,弄得有深仇大恨样的。”

云嫂子说:“我就怄她生我的气,不来个信。”

末姑说:“你怎么不去个信。”

云嫂子说:“她就该先寄个信来,她有儿子,我没有儿子。她儿子带个信,要不了半个时辰。”末姑没有说话,她半边桔子吃不下,都给了羊。羊吃了,亲近地卧在她的脚边。她摸了摸羊背。云嫂子接着说:“那老女人可恨,也可怜,听说病了几年了。今生如果不见一面,也没有来世了。”

末姑说:“你这些话都说了不下百遍,你就屈个尊,去看一眼她,她难道会把你赶了。”

一声雀叫惊到了云嫂子。这个季节,老雀儿孵小雀儿,小雀儿不叫,老雀儿倒叫得欢。云嫂子起身,腿有些酥麻。她扶着梅树,望着村口。

昨日上午,云嫂子走的时候来找末姑,说她定了心意,顺路去探望她的大姊。末姑问,你打算带点什么东西去,要不也去马二爷那里称块肉。云嫂子说,称个大头鬼,大姊都不称肉我吃,我自然不称给她吃,街上有什么水果小吃的顺道买点。

末姑送云嫂子出了村。

到了下午,末姑在田里干活,听到了几声羊叫。这声音她熟悉,她以为云嫂子回来了,连忙来到路口。等了半天,只见云嫂子的羊一瘸一拐地走着,系在羊脖子上的绳子断了,羊身上还有几道血迹,而迟迟不见云嫂子。末姑觉得事情不妙,赶紧喊来了老人们。

马二爷听说了这档子事,第一个跑来。他费了老半天力气,才将受惊的羊逮住,按在地上,细细检查一番。马二爷断定羊是被有獠牙的畜生又追又咬,吓破了胆,一路狂窜,把脚也跑崴了,真是可怜!

雀爷说,这十里八乡没听说有什么野物。

马二爷说,那是以前,现在山上禁伐,林子也密了,谁知道有个什么鬼。

末姑说,云嫂子还没见个人影,是不是……

雀爷打断末姑,摆手说,那倒不会,这山路天天有人走,云嫂子要有个事,就算倒在路上,消息早就传回村里。

末姑还是不放心。马二爷说,大不了我沿着山路走一趟,让大家伙都安个心。末姑也跟着去。两人结伴,一路没说一句话,一直寻到了山下,都没见着云嫂子人影。山下毕竟是大路,人来车往的。可以料定,云嫂子没事了。末姑说,七分像是羊没见过世面,自个儿惊了就脱了绳索瞎跑,再碰上个没训过的野狗。这事说不定。

马二爷说,云嫂子的心真大,羊跑了都不找。

末姑说,她指不定到处找,羊是她的宝贝,怕是哭了几遍,只不过没想到羊自己先回了家。

马二爷说,那羊丢了三魂七魄,定也活不长久。

末姑听到这话,忽然愣住了。前些日子,社庙里的一个香客给她写了个土方子,说是能治他儿子的病,只不过要三味药引,当归、杜仲和羊蛋。当归和杜仲她从雀爷那里千讨万讨讨到了,就差羊蛋。她瞅着羊的一对肥大的卵蛋。羊害臊地偏过了头。末姑向马二爷问道,那这羊该怎么办。

马二爷思索了片刻。照我说,这羊肥了多年,早就该宰了。只不过云嫂子寡居久了,拿羊当说话的人儿,万般舍不得。到如今,趁羊还活着赶紧宰了,留下羊肉兴许还能卖点钱。死羊就不值个价了。

末姑叹了一口气。还不是为了帮云嫂子打算,她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这羊脑和羊杂不好留过夜,不如一起煮了,给大家伙喝喝鲜汤。以前谁家刜个猪,不也是一处一碗晃子汤。这是老礼儿。

马二爷说,你和云嫂子既是远亲,关系又好,你说的话也算数。

末姑问,你宰一头羊要多久。

马二爷说,你又不是没见识过,我闭上眼睛都能干宰宰杀杀的事,这只羊损了元气,料是花不了多少时间。

末姑又说,我看这样,你待会儿回去就杀羊,割好的羊肉也存你那儿,跟大家伙嘱咐先别作声。等云嫂子回来了,我好好劝劝她,等有个八八九九的程度,再对她实说。她这人我清楚,心思细腻,难免伤心。

马二爷一边点头,一边笑着说,娘们就是麻烦。

老雀儿旋了回来,卡在梅树枝上。末姑没理睬它,捡起地里的锄头,回头望了望路口。云嫂子没回来,儿子也没回来,她还得再等等。

3.马二爷

临近中午,马二爷才从山下末姑的儿子家回到村子。路过小山丘,他特意跑到梅树跟前打个转。之前,他给人做小工,听说南方阔气人家修园子,往往要花高价托人进山买老桩做盆景,上了年头的老树也愈发值钱了。马二爷只当传闻听,没犯心思。直到前不久,末姑的儿子找到他抱怨说,好不容易谋到了一位江浙的买主,给的佣金真是不少,可是雀爷一根筋,就是不卖他家的老梅。那梅树又不能给他做棺材板,守着有什么用。倒是他都进八的岁数了,还不如换些钱,好快活些。

马二爷听了这话,方犯起了老梅的主意。他打趣地说,那是你没用,你要有用的话,就趁着晚上偷偷给他把树卖了,他哪知道是谁干的,再说依他的性子,让他真去报警,他还嫌晦气,顶多骂几句就算了。

说者有意,听者有心。末姑的儿子几番带烟带酒来联络马二爷。马二爷只跟着吃吃喝喝,说天道地,过过嘴瘾,没给个定话。昨天,末姑儿子悄悄带着买主上山来看梅。买主一眼就相中了老梅,硬扯上与这棵花仙有缘,喜爱得不得了,还没得到手,就筹划着要把老梅运回去大砍大修,再养个三五年,做成一棵中庭的病梅。买主一乐,现场就给了马二爷一个信封,说是定金。马二爷嘴上应诺着话,信封也没有拆,直接塞进了口袋。等回到家,他拴上门闩,蹲坐在墙角,连抽三支烟之后,再把信封拿出来。一数里头的现金,还真是不少钱。这才下定了偷梅的决心。

今儿马二爷走了一趟山下,就是敲定转运老梅的细节。按买主的意思,等这梅花开了,马二爷择个日子,连夜把杂枝一砍,带根挖出来,套上塑料膜,拖到村口。再后面的事,一概与他无关。

这事不难。马二爷踩了几脚梅树边的土,非常硬实,看来着实要费一番力气了。正在这时,雀爷捧着茶壶怏怏地走过来,见着马二爷说道:“你看我这老梅,最多不过等上三日,就全开了,到那时可有看头了。”

马二爷没想到正撞上雀爷,故作镇定地说:“花开了也不关我屁事,我没闲得跟你一样,动辄喝茶赏花。”

雀爷笑着说:“我知道你不赏花,不仅是你,全村都不赏花,就我一个人赏,因为我念了书,比你们多识几个字。”

马二爷哼了一声说道:“你多识几个字,倒是说说跟我们过得有什么不一样的,我也好奉承你。”

雀爷摆手说:“赏不赏花无所谓,茶总要喝吧。”雀爷递上了茶壶,继续说道:“这是年前我从灵山那几棵野茶树上采摘的茶尖,自己炒的,留着过年喝。茶叶这东西真不经喝,三杯两杯下肚,总共剩这么一点点了,全拿来泡了最后一壶茶。不怕你笑话,现在我是天天盼着清明雨,早点化成一壶好茶水。”

马二爷接过茶壶。他本来走了半晌的路就口渴,一口气把壶里的茶水都喝光了,没给雀爷留一丁点。雀爷眼巴巴地望着,骂他是一头饮水的老黄牛。

雀爷一屁股坐在石臼上。方才听说云嫂子回来了,他连忙赶去云嫂子家,打听王小的情况。一进门,云嫂子正哭得伤心,末姑在一旁宽慰她。云嫂子见有人来了,哭得更厉害了,边哭边碎碎念。她老姊害病,躺在床上瘦成了一根干柴,不成个模样。老姊知道自己快不行了,拉着云嫂子的手,不想让她走,要留她在家里过一夜,两姊妹挨着亲热亲热,权当是一世姊妹的情谊。可是云嫂子的外甥不干,说云嫂子年纪大了,按礼家里是不能留老人过夜的。万一出了事……毕竟老人的事谁也说不清楚。外甥让云嫂子吃了中饭就回去,赶明儿再过来。云嫂子觉得此生再也见不着老姊了,就哭天喊地。

雀爷站在一旁插不进话,便把末姑叫了出来,小声地对末姑说:“我还以为她是为了羊在哭呢。”

末姑说:“云嫂子还没想到羊的跟前来。她自己说,走到外甥家门口,才觉得牵了一头羊来探人不妥,等会外甥以为羊是随礼,那就亏大发了,她就把羊拴在三岔路口。”

雀爷显然对这些事不在意,只默默地听着末姑絮叨。末姑把前因后果都说完了,转身再三告诫雀爷:“羊的事千万别再提了。”

雀爷点头,连忙问道:“云嫂子有没有提王小的事,他病得怎么样了,可有给我带信。”

末姑笑着说:“云嫂子都说了,王小的病见好了,要不了多久就能上路卖货了。王小也给你带了信,让你多看看央视的国际频道。”

雀爷呵呵地摆手说道:“看央视这话肯定是云嫂子瞎诌的,王小那货自己都不看,又何苦坑我。”正说着,云嫂子哭厉害了,末姑只得又钻进了屋子。

马二爷摇晃了梅树的枝叶,寻思着从哪里开始剪枝。老梅下的雀爷满心想着英国的梅娘子、老美的特首领,在野党都不是省油的灯,那么大一个摊子,该如何是好。雀爷不悦地点起了杆子烟。

马二爷见状,说道:“不就喝了你一壶茶,我还嫌弃这茶味太野了。”

雀爷吐了一口烟,说道:“你晓得个屁,我是在担心大事。”

马二爷哂笑地说:“什么大事,不就是王小。再说王小有什么担心的,那家伙黑油蒙了心,总是缺斤短两的,要不是咱们这儿山高路远,赚的也算是辛苦钱,我第一个不答应他。”

雀爷说:“王小幸好没什么大碍,他那病快好了。”

马二爷喝了一声说道:“病?那崽子好好的,只怕再也不会来我们村了。”

雀爷听了这话大惊,跳了起来,拉着马二爷的袖子问道:“这话怎么讲?”

马二爷甩开袖子说:“今天我还在末姑他儿子家碰见了他,他谋了一个好营生,进城当快递员了。”

雀爷拍了拍脑门说:“不对呀,云嫂子去看了王小,说他病快好了,过几天还到我们村来卖货。”

马二爷了啐一口说:“这老娘们大概是想私吞那坨肉,编这些玩意儿好诓骗我们,不行我得找她去把那坨肉的钱讨回来,那可是大家伙的辛苦钱。”

雀爷愣了半天,确定王小再也不来了。他缓缓地坐回到石臼上。许久,他抬起头,只见灵山上有一只羊在吃草。雀爷揉了揉眼睛。羊还在那儿。

4.云嫂子

云嫂子猛想起了羊,问末姑。末姑支支吾吾地说不清楚。云嫂子便打发了末姑,锁了家门,往灵山走去。她晓得羊不会迷路的,想是去灵山上放风了。羊认识上山的路。

云嫂子腿健,从镇上走回家不嫌累,走起路来像是兔儿窜。沿路上,忍过一冬霜雪的土地冒出新鲜的嫩芽,可能是地菜,也可能是软萩草,没长出模子来,瞅着都一样。再淋上几茬春雨,等它们的茎叶舒展开来,趁着鲜嫩,可以吃上地菜饺子和软萩粑。这些还不够,路边高高矮矮的香椿挤出一点点黄色的叶尖。前年,云嫂子和末姑翻过灵山去别的村采摘头一茬的香椿,摘了好几篮子,拿回村一处分一点。去年就不行,她摘了半篮子嫌麻烦,就没摘了,那点香椿两餐吃完了。老人们都问她什么时候摘香椿,好讨几枝,尝个春味。她没搭理人家,只叹人愈老,愈不愿意动,就顾穿得暖、吃得饱,安静地待着。偏偏云嫂子又是待不住的人。连续几天,她禁不住老人们左催右催,捡起篮子,冲到山上去采摘香椿,到那个时候香椿已经老了,有股涩味,不好吃。她自然又没落得一个好。云嫂子心想,今年特定不给那些老家伙采摘香椿了。

一上灵山,云嫂子嘴里发出咩咩的叫声,唤着羊。她窸窸窣窣的声音被一阵东风吹散,如同菌类的种子铺满了山脊,随着步伐的高低而起起伏伏。只不过山谷空寂依旧,没个应答。云嫂子一股脑儿走到半山腰的社庙,喉咙叫干了,羊还是没有回应。她才觉得有些累,便找了一块石板,坐下来歇脚。

从这里刚好可以望见村口的老梅。云嫂子见那老梅孤零零地伫立在风头,自然想到了大姊。当天她去镇上,多年没去赶集,镇上的路修宽了,房子建高了,就是以前老相识的几个小贩,也不见了摊位。她猛然摸不着方向,幸好遇见了末姑的儿子在卖树苗。云嫂子本想让他指个路,再各顾各地去。末姑的儿子见云嫂子独自一人,不放心,问清了原委,才叹气说:“那户人家我知道,离我家不远,可不曾知道与你家还是一门亲戚,只是去年他家死了女佬儿,应该就是你的大姊。”

云嫂子起先听到这话权当是开玩笑。末姑的儿子却一脸严肃,不像开玩笑的样子。那铁定是真的。云嫂子的魂丢了一半,只一个劲地问,岂不是不能再相见了。末姑的儿子赶出摩托车,说要带云嫂子过去,虽然看不见老姊,但是可以在牌位前祭奠。云嫂子摆手说,算了,老姊终究是不爱我叨扰的。

云嫂子左手提着肉,右手牵着羊,在街上漫无目的地晃荡。她怎么也不相信老姊竟然先走了,何况之前吵架那个事,还没评出个理来;更可气的是,外甥居然没有通知她参加葬礼。这大概是老姊生前安排的,谁先死谁就输了一样,老姊一生别的不犟,就爱犟这些牛角尖。云嫂子埋汰地说:“老姊没用,要是有用的话势必大吵一架,分出个输赢,那才爽快,到时任你死活。”

云嫂子趿着鞋跟,觉得走路特别累。她来到了小广场,想找个地方歇一会儿。只见商店外头两个女孩子围着一台娃娃车,低声嘀咕了一阵,其中一个女孩子坐了上去,投了两块硬币;娃娃车放着欢快音乐,上下摇动,边上的女孩乐呵地跟着拍巴掌。云嫂子觉得挺有趣的,站在一旁观看,心里忽地痒痒,也想上去坐一坐,体验一下是什么感觉。等女孩们玩够了,都走远了,云嫂子走了过去,她小心地抚摸着娃娃车。造型应该是一只羊,又像是一头猪,不知道是个什么畜生。云嫂子纠结一番之后,试探地问老板她能上去坐一坐吗。老板见云嫂子神神叨叨的,便说这娃娃车是小孩子坐的,你个老家伙,还是把孙子带过来玩吧。说着要赶云嫂子走。云嫂子不甘心,她把手上的肉递给老板,哀求地说:“这肉给你,你就让我坐一会儿吧。”老板掂了掂肉,手快地收下,对云嫂子说道,见你可怜,勉强开个后门,你这算超重,这坨肉只能给你坐一次。

云嫂子放下牵羊的绳子,坐在娃娃车上。老板打开了开关,娃娃车启动了。云嫂子闭上眼睛,感觉自己脱离了笨重的身体,脱离了这个世界,轻轻地飞了起来,像雀儿一样无忧无虑的,越飞越高。她伸出双手在空中招摇,电视里的仙女在天上飞的时候,都是这样的姿势。她也可以在天上遨游了,不由得发出了兴奋的尖叫声。云嫂子的举动吓到了老板,也吓到了羊。羊跑了,而云嫂子还沉浸其中。老话说,人死飞天。她想自己飞升的时候会不会就是这种感觉。

这时,山上传来了一声羊叫。云嫂子回过神,发觉自己想的是天上的事,羞得蒙住脸,兀自笑了。她打算明天再溜去坐一趟娃娃车。云嫂子整理好衣服,正起身,只见村口的老梅正迎风摇曳着枝干,如同也在天空中飞翔。一股淡淡清香传了过来,枝丫上的梅花竟然次第开放了。她亲眼看见梅花开了。真好!

 

平芜处

一大早,鸡还没叫几声,细姑就起床把鸡喂了。她一个人住在村边上,不着急浆洗做饭,拄着竹棍翻过山岗,只见几个老货早已到了。他们坐的坐,站的站,一个个像一群垂老的鸡,整齐地望向一个方向。

细姑招呼说,你们这群老货,平日春耕秋播,不见得使上劲,这大清早的,一个个都站在这儿,守着金山银山呀。

细姑每天都是这一句话,没人搭理她。她悻悻地环顾四周,好位置都被占了,于是找了一块青石,坐了上去。从这儿可以看见不远处山兜子里的工地,工地还未开工,安安静静的,机械都在酣睡,像一只只卧在地上的黑山羊,又肥又壮。细姑养过羊,喃喃自语地说,是得多吃点,这正是长膘的季节。说完周边的老货都笑了。

工地是去年动工的,老货们早已习惯守着山岗,刚开始大家伙还不停地猜测这条路通向哪儿。某一天,大毛冲回村里,夸自己有能耐,把家里种的菜卖到了工地,这还不作数,他要把大家伙种的菜都卖到工地上去。大毛兴冲冲地说,那个工地有一百多号人,别说菜,什么米呀、酱呀、腌菜呀、芋头呀,他们统统都要。这些个消息老货们才不关心,种了一辈子的地,谁还不知道,地里的东西最不值钱,卖不起什么价。大毛又说,送菜的时候,辨了辨他们的口音,怕是一帮河南佬,一问,果然没错,他们是从开封来的。河南佬说,修的是铁路,往南方去,大概过了武汉,再往南去深圳,不管去南去北,铁路就是方便。

哦,原来是修铁路。

细姑听了进去,要不些日子,铁轨跑上了火车,就可以直达深圳。别人不清楚,她晓得,她听邮差说过,从深圳只须跨过一条河就到香港。香港是个啥样,电视报纸上都见过,别的不消说,人可多,那可是真热闹。细姑说,这下好了,可以从山脚下坐火车去香港。他的侄儿友志就在香港。

提起友志,老货们话多了。

“友志那厉害,可是我们村第一个大学生,也是唯一一个,从小成绩就好,学校里教书的先生说他有股聪明气。”

“你们都记得不,友志去大学的那天可热闹了,村口两盘五万响的鞭炮还是我点的,村里从镇上供销社赊来的,次年的秋天还了四十斤板栗米,那板栗米也是我挑过去的。”

“是呀,那天像办喜事一样,村里的人都出来了,长长的队伍跟友志的后头,有人打鼓,有人敲锣,一直把他送到村口,然后坐大毛的摩托车到镇上的汽车站,再去县里的客运站,再去汉口的火车站。那个时候,要转好几趟车,现在要是通了火车,友志可以直达家门口了。”

“友志真是一个孬种!”

说到这儿,大家伙都鸦雀无声。友志一去大学就没有回过村子,仔细一算,已经有二十年了。起初,友志还会写信回来索要学费,后来他干脆连信都不寄,整个人杳无音信,谁都不知道他在哪儿干什么,只有细姑坚持一遍遍地写信过去,却都被邮差退了信,信封上盖着查无此人的邮戳。

这时,大家伙不由得都望向了细姑。

一阵风吹过,细姑绾了绾吹散的头发。友志小的时候,她经常带友志翻过山岗,坐在山顶,望向山的对岸,那儿是汉口的方向。友志就靠在细姑的大腿上,像是一只小黑羊,昂起头,入迷地听着细姑讲城市里的地铁、大桥和高楼。

友志问,山那边是城市吗?

细姑说,山那边还是山,要翻过无数的山,才能看到城市。

友志说,爹娘在山的那边的那边吗?

细姑说,是在山的那边的那边。

友志说,他们还好吗?

细姑不知道如何作答。友志的爹娘是村里第一批去深圳打工的。他们在工地上做小工。听从工地回到村里的人说,哥嫂是被掉落的钢板砸死的。当天,吊车手喝了酒,操作失误,导致钢板掉落,正好砸到吃午饭的他们。警察从工地上抓了人,工地也赔了钱。那人悄悄对细姑说,赔的钱被包工头代领去了,有的说是包工头独吞了,有的说是包工头占一半,其他的被工友都瓜分了。反正人也没了,钱也没了,骨灰也不知道存在哪里。细姑在那人的帮助下,去工地找过。那是她第一次坐火车,第一次去深圳,她在火车站外的面摊上,一口气吃了五碗汤面。深圳太抠了,卖的面汤,面给得太少了,她总吃不饱。细姑按着那人画的地图,找到工地上去了。此时,工地已经变成了小区,几栋高大的住宅楼紧紧地靠在一起,直入云霄。细姑看呆了,她也不知道找谁,找来找去,没有人搭理她。在村里人的指点下,她去了派出所,派出所说嫌疑人已经被刑拘了,案子已侦查清楚,归法院判决。她又去了法院,法院说人已经判了刑,案子已经结了,其他的找派出所。细姑上下干着急,村里人也没有办法,让她钱花光了,就先回来。

想到这儿,细姑有些懊悔,她怎么不能再泼辣一些,在小区里哭着喊着讨要说法,总有人会出来管她,说不定她能寻回哥嫂的骨灰,也能给友志留一个念想。

细姑摸了摸大腿,仿佛友志还在自己跟前。想到这儿,她站了起来,扔掉竹棍,够着头望着山的那边。她够不着,就跳了起来。她一边跳,一边笑:山那边是什么,也是一座座的大山!这是她以前与友志经常玩的游戏,而此时,她只想跳起来看看,或许友志已经在回家的路上。她蹦跶了两下,脚疼得厉害,又坐到了青石上。

旁边老货们见怪不怪地看着她。

“大毛说这座山要被夷平,然后修一座高架桥,连着那边的山。”

“夷平一座山,那得花多少钱。”

“何止一座山,这一连几座大山。再过些时候,我们站在这儿,怕就看得见山外了。”

突然,工地的工棚走出一个人。有人!老货们喊了起来。大家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那人的身上。那人打着赤膊,先进了一间蓝皮简易房,那大概是茅房,没待一会儿人就出来了,在茅房外面的水井边,洗了一把脸,牙都没刷,就去工地的另一边。那儿摆满了挖车、铲车、吊车,他在一台吊车前检查车况。不一会儿,越来越多的工人钻出工棚,洗漱的洗漱,做饭的做饭,上工的上工,工地忙碌了起来,真热闹呀!

“这是吊车师傅,昨天先起来的可是挖机师傅!”

“大毛说河南佬晚上都会在工棚里打牌,他们的赌瘾都很大,一晚上就能输掉整个月的工钱。”

“怕是挖机师傅输了钱,裤子都没穿的,从工棚里出不来!”

老货们哈哈大笑:“不晓得明天是哪个最先起来!”

过午,细姑熬了一锅油面,搁了几片青菜,再下了一块糍粑。三五下就吃完了,剩下的面汤来喂鸡。洗了锅碗之后,她又柱着竹棍去了山岗。老货们都回家吃饭,就她一个人。她远远地望着工地。工地上正在打桩。打桩机的铁锤深深插入土地,发出一声声闷响。

细姑又想到了友志。那年冬天,下了大雪,她见友志细胳膊细腿,瘦成干了,打算逮几只野兔,炖了,给友志补一补。友志一路上只顾着走路,不怎么说话,问他话,也只是支支吾吾。细姑猜测,孩子怕是知道了自己爹娘去世的消息。在村里,多嘴多舌的人多得去了,哪有密不透风的墙。

他们下好了竹笼,做好埋伏,然后找了一棵大松树,扫了扫底下的积雪,铺好一层带来的稻草,坐了上去。细姑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包裹,小心地打开,里头是旧棉絮包裹的芋头。芋头滚烫,还冒着热气。细姑递给了友志,说道,天冷,吃一口,暖暖身子。

友志摇摇头。

细姑说,你有啥事,跟姑姑说一说。

友志低声说,没事,我不饿。

细姑又将芋头包裹起来。

算着时间差不多了,细姑带着友志去检查笼子,一连几个空笼子,她想今天可能又是白跑一趟。

突然,友志指了指前面。细姑顺着方向看了过去,是一只壮硕的白色兔子。细姑连忙跑了过去。她伸出手准备提住兔子的耳朵,可是兔子死命挣脱。这兔子还有蛮力。一人一兔僵持半天。细姑从来没遇到这种情况,她想了一个办法,从附近的树上折了一根木棍,试图将兔子打晕过去,直接驮回家。她举起木棍,兔子狠狠地盯着她,像是要咬她一口,这让细姑头皮发麻。正当她要下手时,友志大叫了一声。细姑吓了一跳。友志指着兔子的屁股后面。细姑定睛一看,兔子尾巴处露出一双小小兔脚,不止一双,好几双,是小兔子。白色兔子原来是在守护幼崽。

这时,友志央求地说,放了它吧,它太可怜了。

细姑犹豫不决,这可是好不容易逮到的兔子。她说,兔子的腿已经伤了,也跑不远,迟早没命的,不是死在猎物手里,就是流血而死。

友志见状,倔强地跑了过去,他打算自己解开竹笼,由于力气太小,怎么解也解不开。细姑看着友志的脸上挂着眼泪,不忍心,就跑过去,将竹笼解开。

白色兔子一下子蹦开了,龇牙咧嘴地对着友志,旁边跳出三只小兔子。白色兔子一瘸一拐地带着三只小兔子向积雪深处走去。

友志目不转睛地望着兔子留下的足迹,若有所思。细姑见他大概是想爸妈了,顺手将他抱在怀里,轻声地说,没事,有姑姑在!

友志委屈地撇撇嘴,猛然大哭了起来。细姑也跟着哭了起来,要是自己有点用,就可以把友志爸妈的骨灰寻回来了。哭完之后,细姑从口袋里拿出芋头,撇成了两半,递一半给友志。友志拿过芋头,大口地吃了起来。

工地上进来了几台转运车,运输渣土,而打桩机一刻不歇,咚,咚,咚,将铁锤深深地插入地里。此时此刻,细姑觉得,打桩机的铁锤一遍遍打在心上,心尖有些疼。她实在想不明白友志为何不再联系自己,他真有那么狠心?

正在这时,老货们吃完了饭,三三两两又来到山岗上。他们见到细姑独自坐着,又忍不住说起友志。

“友志,那个死小子,这是多少年没回来了。”

“跟你们说,友志,这个名字还是我取的,说是有志气的人,他果真有志气。他在城市里肯定早就结婚生子了。”

“他简直是个白眼狼,过得再好,也没有半点消息。”

“友志要是当医生,铁定是主治医师。现在医生都忙得要死,那次我去县里看病,光排队就排了几个小时,等我进去的时候,医生实在憋不住了,跑出去上个厕所,他说看诊一上午,厕所都没上,你说造孽不。”

“你咋肯定他一定是医生?”

“我敢打包票,他高考志愿还是我帮他选择的:大学定的北京的,专业定的临床医学。我告诉你,医生待遇好,我们从镇上卫生所退休的,退休金是年年涨!”

“有几家能像你这样,不是医生,就是护士。”

“那倒是,全镇也数不出几家。”

细姑听着他们说的话,虽然这些话天天都在说,她依旧在乎。细姑嘴里没作声,心里想,友志怕是一名医生吧,他那个高高的身板穿上白大褂,肯定精神。

提到友志,细姑满是委屈。她想到了哥,友志长得跟她哥一个模子。这样思虑起来,归根到底,友志的聪明才智遗传了她哥。细姑的父母也走得早,她从小和哥相依为命。那一年,哥的成绩很好,考上了县一中,却不去读,非要去沿海打工,挣钱养家。哥让她读了初中,又让她读了高中。她蠢,考了三年,也没考上大学,人也考丧了,就这样回到了农村。

细姑坐在青石上立了立身子。那时高中毕业也是很了不起的学历,特别是女孩子,农村里少有。远近做媒的踏破了门槛。她要么嫌人家没知识,要么嫌人家没模样,来来回回,十几个都没有看中。后来家里出了这档事,她带着友志,被嫌弃是拖油瓶,她也没什么挑的了,然而来说媒的都是二婚的,老的老,残的残,她死了心不干,发愿好好地把友志带大。

友志不会那么绝情的!那孩子从小就善良,养的鸡,他说时间长了有感情,从来不让宰杀。他还怕那些鸡冬天冷,用自己的棉被包裹鸡笼,给鸡取暖。可是他怎么会杳无消息。细姑担心友志人出了什么事,拜托同城打工的老乡专程去学校问过,辅导员说友志状态好好的,学习成绩很好,明年可以保个研,甚至去香港完成学业,业余,友志还勤工俭学挣钱,前些时候去云南支过教。

细姑托付老乡带过去的钱也被退回来了。老乡说,友志没有说话,就留了一个纸条。老乡把纸条交给了细姑。细姑无奈地说,人好好的就好。

老货们津津有味地望着工地。

细姑捶了捶腿,疼得厉害,她一边想象友志穿着白大褂的模样,一边笑嘻嘻地望着工地,等铁路修好了,一切就方便了。

晚上,天灰蒙蒙的,工地上点了灯,依旧是一片忙碌。细姑一直等到吊车亮了灯,工人散工,这时大概七八点左右。细姑也像下班一样,回了家。

大概是从大毛开始卖牛奶起,细姑和村里的老货们一样,都不吃晚餐,就喝牛奶。牛奶一箱子五十五元,大毛挣十五元。

老货们都活通透了,看好大毛是村里为数不多的壮年,大事比如看病,小事比如去镇上带个东西,总要找他商量,出个主意,或是卖点力。反过来,大毛要卖点啥东西,村里人不管用不用得着,多少都买点,这叫“礼尚往来”,细姑每个月都要从大毛那里买一箱子奶。晚上,她喝完牛奶,洗个脚脸,就上床睡了。

这时门敲响了。细姑打开了门,是大毛。他脸红通通的,脖子也是红的,铁定喝酒了。大毛说来送奶的,他把扛着的两箱奶扔到了桌子上。细姑回过头,看着床下还有两提未喝完的奶。她转身望了望大毛。大毛笑着说,喝奶好,喝了补钙,记性好。

细姑说,再好,一天也只喝得下一瓶。

大毛说,你多喝一瓶,加量,效果更好。

细姑直截了当地说,你又赌钱了?

大毛说,就输了一点点,马上去赶本,要不了几把就挣回来了。

细姑说,你去工地送送菜就好,怎么跟那些河南人打起了麻将。

大毛说,你算老几,管得着我吗,快把奶钱给我。

细姑听了这话,生气地说,拿回去,我不要。

大毛赌狠地说,不要也得要。

细姑怼他说,要是友志在……

大毛哼了一声说,他那个龟儿子,大概死在外头了吧。

细姑顿时就怒了,指着大毛的鼻子说,你还有脸说他。

大毛说,怎么没脸说。

细姑说,有没有脸不是说出来的,当年是你骑摩托送友志去车站,你是村里最后一个见到他的人。

大毛说,我好心送他去车站,你还没给我车费,他不回来,关我鸟事。

细姑说,你对他说了啥,镇上的商贩看见你们吵架了。细姑一边说,一边上前拉扯。

大毛说,我让他在大城市好好混,以后别回这山旮旯,这有错吗?他要是因为我这句玩笑话不回来,那是我八辈子修的福,算是看错了他,他也真没啥大用。

细姑被大毛推搡着,毫无招架之力。她心一狠,用尽全力,趁机紧紧咬住大毛的手臂。

大毛疼得一叫,抬起手,一把甩掉细姑,说道,懒得跟你纠缠,我要是友志,也懒得回这鬼地方,钱你记得一定要给我。

细姑失落地坐在地上,愣愣地望着窗外。外头下起了小雨。屋里湿气重了,她的脚开始疼了起来。她猛地想起了那日,一大早,鸡还没叫,她就起床,特地换了一件崭新的衣服,熬了鸡汤面给友志吃了,又去煮鸡蛋,给友志带上火车吃。一共煮了十八个,寓意一路要发。她小心翼翼地把蛋用新棉包裹起来,塞进友志的背包里,嘱咐他饿了就吃。没一会儿,村里的老老少少都挤在门口,大家你一句我一句夸友志,友志愣愣地站在一旁,倒是细姑红了脸。多少年了,为了友志,她从姑娘熬成了老嫂子,背后多少人说她不值得,年纪轻轻没结婚,活像个寡妇。而这一刻,所有的委屈、所有的汗水都化成了一句话:大家都让一让。细姑反复地把人群推开,给友志让出了一条路。

细姑从地上爬了起来。现在想起来,当时她花了大力气才把那些人推开,每一次使劲,都算出一次气。细姑从柜子里拿出了一个小木盒,打开木盒,里面放着一张纸条。这是友志留给她的。她打开纸条,上面就两句话:爹妈死后,这世上就剩我一人;我想过自己的生活。

细姑拿着纸条哭了,这张纸条她看了无数遍,以前想到的都是友志,今天她想到了自己,自己的哥嫂。或许友志是对的,她不应该为某一个人,某一个心结而活着,这短短的残生过得真快,最后几年为自己活吧。细姑将纸条撕成了碎片,塞进了灶门心子里,然后径直回到床上,闭上了眼睛。

又是一夜没睡好,细姑的脚疼得没法入睡,她一直把眼睛闭着,一直没睡着,好不容易熬到了第二天。鸡刚叫,细姑艰难地从床上爬了起来,拄着竹棍,按照惯例准备翻过山岗,看一看工地的情况。

今天细姑打开门,吓了一跳,老货们都站在她家门口。

细姑惊讶地问,你们这帮老东西来我家干什么?

老货们见到细姑,异口同声地向她报喜。

细姑以为是友志回来了,吃惊地扔掉了竹棍,大声地喊,他回来了吗?在哪儿,在哪儿,他在哪儿!

老货们见状,七手八脚地搀扶着细姑说道,你别急,人是找到了,可他还没回来。昨天大毛和河南佬打麻将,在牌桌上,一个河南佬说,他们在深圳修地铁的时候,发生了一起事故,一个工友被一条钢筋穿刺了胸背,当时鲜血直喷,挺吓人的,工友被几个人抬进了医院,你说巧不巧,给他做手术的医生也叫友志,还是主治医师。那个人真不错,不但救了工友一命,还一直安慰他说,命还在,钱总归是会挣回来的。见到我们,他还笑眯眯地跟我们客气。我们问他是哪儿人,他说的正是本县。

老货们又说,哪有这么巧,同名同县又同职业,肯定是友志没错了,他这家伙不在香港,在深圳呢。

细姑问,大毛他人呢。

老货们说,他一大早跟我们说了这档子事,说完就去工地送菜和牛奶了。

老货们你一句我一句,都说那人与友志有多相像。催促着细姑赶紧问清医院的地址,好去深圳那边找一找。那小子都是医生了,正好让那小子治一治你的腿,你这腿再放任下去,迟早是要废的。

细姑缓了一口气,大声地说,让一让。她穿过人群,缓慢地向山岗走去。像多年以前她送友志上大学一样。老货们莫名其妙地看着她,问她,这么多年,你不去找友志?

细姑顿了顿说,那是以前,现在不管友志在天涯海角,我都不会去找他。说完转过身就走了。

细姑一步一停,终于站到了山岗。她远远地望着工地。那条铁路怎么还没修好,自打说要修铁路,她就打算好了,等火车通了,她一定要坐上火车去趟深圳,去找回哥哥嫂嫂的骨灰,这次她不会再胆怯了,不找回来,她也不回来了。

细姑盘算着把骨灰就埋在这个山岗上,哥嫂喜欢热闹,在这儿,可以天天看火车带着旅人南来北往,给他们解闷,挺好玩的。细姑心想,到那个时候,某一天,友志也会坐着火车回来吧。那个场面,细姑也想过,她会瞪着友志,质问他的心是不是被狗吃了,这么多年去哪里,不回家,也不作一声,然后大骂他一顿。说是这样说,细姑觉得她肯定不会这样做。她会看一看友志是否长高了,长胖了,长成熟了,衣服是否穿少了,吃得怎么样。其他的不指望,就友志吃好穿暖、身体健康,她就满足了,剩下都是孩子自己的选择,他自有他的道理吧!

细姑长长叹了一口气。她平静地望着大山,决定了:不等修铁路了,趁着还能走,要去一趟深圳,找到哥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