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投稿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当代》2022年第3期|张惠雯:县城美人(节选)
来源:《当代》2022年第3期 | 张惠雯  2022年06月15日08:01

导读:

《南方的夜》中的红霞有股“港味儿”的帅气,《丽娜照相馆》里的丽娜人如其名,别具异域风情——这两位县城美人,曾让八九十年代的少年们在惊鸿一瞥间获得“美”的启蒙,但她们并未因此获得命运的偏爱。掩藏不住的伤疤背后,究竟有怎样的经历?

县城美人(二题)

张惠雯

南方的夜

八十年代后期,我们县城有三个出名的美人:何丽、丽娜和红霞。她们美得迥异。何丽有标准的古典美人的五官,行为举止透着温柔的羞怯。丽娜丰满而美丽,性格本分,有点儿像外国人,我后来才知道这种与众不同是混了血的缘故,她母亲是维吾尔族。三人之中,红霞明显不如另外两人漂亮,眼睛不大,身材也平板了些,可她身上有股说不清的味道,使人不能不注意到她。那时候,县城街上几乎没有女孩儿骑摩托车,但红霞有辆白色小摩托,我们经常看到她骑着摩托风一般掠过大街。她的白衬衫扎进牛仔裤,顺滑的直短发迎风飘拂,身姿笔挺,像个气度不凡的骑手。

后来看的一部港片,似乎帮我解开了秘密。这部老港片没有任何影响,也没有当红明星参演,是我混电影院时无意中看到的。当年县城的影院规定,十岁以下的孩子跟大人进场,不必买票。所谓“混电影院”,就是当看电影的人群蜂拥检票进场时,我们几个迅速分散开,每人跟在事先盯上的一对成年男女身后,让检票员误以为是他们的小孩儿或弟弟妹妹,就这样混进去看免费电影。很多年过去,混电影院时看过的电影大多已在记忆里烟消云散,但那部《靓妹正传》却清晰如昨。当时,影片里的阿珊一出现,我就惊呆了,仿佛我们街上的红霞跳进了大屏幕。我突然明白了长得并不特别好看的红霞为什么能跻身“三美”,因为她和电影里的阿珊一样,有股女孩儿身上罕见的清爽、帅气,这股帅气很都市、很港味儿。

我和红霞没什么交集。她比我大十来岁,是我哥哥那代人。他们读高中时,哥哥给她写过求爱信,但没写几封就被她妈发现,找上门来。于是,这段“不良早恋”没开始就被迫终止了。九十年代初,我读初中时,红霞从县城的街道上消失了。听说她辞去税务局的工作,南下广东了。一九九六年底,我哥哥也去了广东。在那里,机缘巧合,他们遇见过几次。哥哥给我讲述了他们会面的情景,我把他零零碎碎的描述加以修补,整理成下面的故事。

那是我到深圳后的第二年。一天晚上,我跟单位同事和同事的朋友一起吃烧烤。同事的朋友带着他的女友,那女孩儿在一家台资电子配件厂工作。她听说我是河南西城人,惊讶地说那我可能认识她的朋友。我问她的朋友叫什么。她说叫红霞。我说红霞我肯定认识,她在我们县里是名人。她问我红霞为什么是名人。我说因为她美啊。那女孩儿有点不相信似的笑了。我想,并不是每个人都能看出她的好的。

我又问那女孩儿,你和红霞很熟吗?她说,当然了,好姐妹啦。然后,像是为了证明自己说的是真话,她立即给红霞拨打电话,说帮她“捞”到了一个靓仔老乡。说笑了几句,她把电话递给我。我接过电话,报上名字,听到那边“啊”地惊叫一声,连声问:“是你啊?”“真是你啊?”的确是红霞的声音,尽管她在电话里讲普通话。“你也到南方来了?什么时候过来的?”她问我。我说来了一年多了。她怪我怎么不和她联系,说我来之前可以去她家要她的联系方式啊。我笑着说:“哪儿敢去?害怕你妈。”她大笑起来。因为周围人声嘈杂,我们只简短地聊了一会儿,交换了电话号码。打完电话,其他人笑话我打个电话怎么打得面红耳赤,肯定心里有鬼。我说明明是酒喝多了。

但当晚那股兴奋劲儿过去,我反倒犹豫要不要给红霞打电话了。我想如果打电话,肯定要约见面,但不知道为什么,我有点儿羞于见她,或者说,我虽然想见面,但感觉自己还没有准备好。我刚来不久,连个像样的住处都没有,而听说她自己做生意,发展得很好,我若急吼吼地找她,像在高攀人家。我当时在一家培训公司做文案,工作非常忙,周末都得加班,慢慢地,就把约她见面的事推后了。

有一天,我接到了她的电话。她没有问我为什么没和她联系,我倒自己觉得羞愧,撒谎说那天晚上把她的电话记在纸条上,喝酒时不小心把纸条弄丢了。她笑了,笑的声音有点儿让我心虚,似乎她一下子听出我在撒谎,却并不在意。她说她也忙得很,所以到现在才想起给我打电话。她问我到了这边以后情况怎样,我大致说了下工作的情况,说挺忙乱的。她安慰我说初来都这样,慢慢就上手了。又聊了几句,她说如果我这个周末不上班,就见面一起吃个饭吧,太久没见过老家来的人了,很想。我说周末白天也经常要加班,晚上可能有时间。说完我就后悔了,心想晚上她恐怕是不方便的。但她说晚上也可以,说她家附近有一家重庆鸡公煲不错,问我能不能吃辣。我说,辣的最喜欢。她笑了,说果然是老家人,口味重。

那家餐馆在福田区的华强北,而我当时住在龙岗区一个城中村。那天下午,我转了三趟公车,才找到那里,仍然比约定时间迟到了半个小时。服务员把我带进一个用竹编的隔挡围起来的、清雅的小隔间,她已经在里面了。我狼狈地解释路上转车耽误了,她说她也刚到,没怎么等,又说不该让我跑这么远,主要是这里离她的住处近,吃完饭走过去方便,老家的规矩,来了一定得去家里坐坐。我赶忙抓过菜单说这顿饭必须我请,因为我迟到。她说刚才已经点了菜,她经常来,知道什么好吃。她提起那个粗陶的茶壶,给我倒上一杯茶,感慨地说:“好几年不见,想不到在离家这么远的地方见了面。”

我喝着茶,从匆忙狼狈的状态中慢慢缓过来。菜上来以后,我们的谈话更顺畅而愉快。她询问我的工作生活情况,我说了很多,最后免不了夹杂些抱怨。后来,我们又说起家乡的一些人、地方上的改变。我告诉她,我们读的高中又盖了新校区,就在贾鲁河边,城北那个湖被填了,上面盖起住宅小区,我们县的大美人何丽嫁了个警察,还有,当年教我们的那位时髦的英语老师离婚了,然后和他的学生结婚了……她听得入神。我问她怎么这么久没有回老家,她说她在“赛格电子市场”有个柜台,销售电脑配件,就这么一个小生意,时时刻刻都离不开人。我说你太厉害了,成女强人了。她说什么女强人,只是个小老板,赚点儿辛苦钱。但从她的笑容里,我看得出她对现在的事业很满意。

吃完饭,她邀我去家里坐坐。我们一起往她的住处走去。深秋的天气里,她穿着黑色高领针织连衣裙和牛仔外套,还是那头顺滑、洒脱的短发,但看起来又和以前不太一样。后来,我察觉到那首先是因为她的眼神不一样了。过去,她的眼神飒爽、冷傲,仿佛不怎么看人,如今变得温柔亲切,甚至还夹杂着一丝兴奋。我们大概走了十分钟,走进一座外面看着像写字楼的酒店式公寓。我们乘电梯来到十八楼,走上一条狭长寂静的过道,地面铺着灰色地毯。走道两侧是一扇扇灰白的、密合得无一丝缝隙的门,门后没有任何声响传来。这里和我住的地方完全不一样,我那栋楼的走道里充满了各种嘈杂的声音,人人仿佛都开着门做饭、看电视、过生活……

她住的是个一室一厅的单元,屋里并没有当时广东流行的酒店式装潢,显得简约、明净。客厅的落地窗外就是华强北灯光璀璨的夜景。她问我喝茶还是喝咖啡。我说随便什么都可以。她说到了南方也学会了泡茶,就泡茶吧,边泡边聊,更有意思。

我说,住在这样的地方,应该就是很多人怀揣的“特区梦”吧。她笑着说我太夸张,说这房子只是租的,她还买不起。

“租金也很贵吧?”我问。

她说了个数目,差不多是我两个月的工资。

“你出来是对的,虽然那时候你放弃了机关的铁饭碗,大家都觉得可惜。”我说。

她说她也这样觉得,起码眼界开阔了很多,知道了很多自己以前不知道的事,还做了自己以前觉得根本做不了的事。

“放在过去,我根本想象不到你能做生意。”我说。

“我自己也想不到。”她兴奋地说,一双眼显得异常明亮,“但我发现我挺喜欢工作的,喜欢忙起来。刚开始,常常忙得一天只能吃一顿饭,但我觉得好充实。一辈子禁锢在小县城里,在机关里坐班儿混饭吃,像我爸我妈那样,我可受不了。”

后来,她讲到刚来时的懵懂,闹的那些笑话,讲她怎么在电子厂找到工作,怎样慢慢熟悉了业务,因为认识了一位经商的朋友,有了自己创业的打算……她当初借了好几个人的钱租下柜台、进了第一批货。

“你胆子真大。”我说。

“在这边做事,就是需要胆子大一点儿。”她说。

“要是还不了呢?”我问。

“只要好好干,肯定能还上钱,这个账我算过。”她确定地说。

我对她讲了我的打算,说等我对培训业务熟悉了,也想开一家自己的培训公司。

“好啊,太棒了!”她说。

“我需要积累更多经验和客户资源。”我说。

“到时候需要资金告诉我。”她爽朗地说。

“真傻,没见过主动提出借钱给人的。”我笑着说。

“我才不借钱给你,我们合伙,你赚钱了给我分成不就行了?”

“那一言为定。”我说。

“一言为定。”她说。

那天晚上,我们聊了很多。本来,来深圳一年,我感觉有点儿受挫,甚至有点儿疲倦,但那天晚上,她好像又让我燃起了对都市生活的热情和对未来的憧憬,那憧憬美好而强烈。有一会儿,我看着窗外繁华的特区夜景,心想我必须占有这“璀璨”的一部分,就像她一样。

我离开时已经过了午夜。她坚持送我到楼下。这个时间已经没有公车了,我们走到附近的街口等出租车。城市里终夜不熄的灯火依然流光溢彩,但街道上已经安静而空荡,只有稀疏的车辆不时驶过。那些与夜空相接的高楼大厦,那种灯火通明的寂静,给人一种奇特的感觉,仿佛置身于一个灿烂而无声的梦境里。南方的秋风只有凉爽,没有寒意。她在风里踱来踱去。不知道为什么,我想到鸟,她就像一只美丽、轻盈、不怎么安分的鸟。

“我喜欢南方。”她说。

“我也是。”我说。

因为两个人都太忙,我们后来见面的机会并不多,但经常打电话,都是在晚上、两个人忙完一整天的工作后。夜深人静时,我们聊聊天,纵使说不出什么新鲜的东西,也仿佛这一天终于放松、宁和地结束了。后来,我把妻子和孩子都接到深圳。有天夜里,红霞打电话来,因为家人都睡了,我只好跑到洗澡间里去接。她似乎一下子就听出了异样,问我是不是家里人已经到了。我说是,所以这段时间忙着搬家、安置他们,没和她联系。她说改天找时间请我家里人一起吃饭。我说太远了,最近也太忙,以后找时间吧。我们没有多聊就匆匆挂了电话。夜间通话无法继续,我试着白天上班时抽空给她打电话,但她往往在忙,等她忙完打回来,我可能又不方便了……最后,电话也很少打了。

二〇〇一年的某天,我突然想起好久没和红霞联系,就给她打了个电话,语音提示我所拨打的是空号。我想,她可能换号了。但我之后一直没有接到她的信息和电话。有一次,我在华强北约了客户见面,办完事就走去“赛格电子市场”。我记得她说过她的柜台在二层,我去那里找她的时候还有些紧张,心想自己这样找过来会不会太冒失。但我到了那里一打听,他们说她已经不干了。

二〇〇三年,我在广州一家家具公司找到管理职位,全家就从深圳搬去了广州。第二年,我出差回深圳,接待我的是外包工厂的负责人彭军,也是河南人。那天晚饭后,他说带我去找个地方唱歌放松放松,我知道那是什么地方,说不必了,我想早点儿休息。他说那地方是河南老乡开的,夜宵有正宗河南烩面,去吧,确定不搞其他乱七八糟的,就是唱歌、喝酒、吃烩面。

我随他去了那地方。一个穿粉色亮片裙子的女孩儿带我们进了一个房间,操着带四川口音的普通话,娇声娇气地说她今晚为我们包间服务,让我们先看酒单。我对彭军说,说好了,不搞乱七八糟的。他说知道你不喜欢那一套,绝对不搞。但过一会儿,女孩儿就问我们想叫几位“公主”。我赶紧说:“不需要陪唱,我们喜欢自己唱。”

那女孩儿有点儿愕然,接着挤出一个笑脸,说来唱歌的老板都需要陪唱呢,自己唱多没有意思啊。

这时候,正在看酒单的彭军说:“今天不需要陪唱。”

那女孩儿有点儿一根筋,又劝道:“可是来这里都会叫公主呢,我们的公主漂亮,唱歌也好,一起唱好热闹的。”

彭军不耐烦了:“说不需要就是不需要,你没听清楚吗?”

“没关系的,不如我先把她们叫进来,老板看一看,如果没有喜欢的可以不选。”

我也有点儿烦了,不再说话。我想,恐怕他们这里是要求必须点小姐来陪唱的,根本不是正经唱歌的地方。

彭军这时把酒单扔到一边,说:“你新来的吧?我经常来这儿,和你们老板很熟。我不认识你,你懂不懂规矩啊?”

女孩儿赶忙赔笑着解释说:“老板是熟客

啊,只是,我们这里的规定是……”

“你不要给我说什么规定!”彭军发飙了,“你滚出去,换其他人进来服务。”

女孩儿的脸色变了,连声道歉。

我对他说:“算了,算了。”

彭军叫我不用管,说他在这儿第一次碰见这种事儿,得帮老董管管他的员工。

“还有,叫你老板进来。”他说。

女孩儿快落泪了,说:“我有什么做错的地方请老板您教我啊……”

“去叫董少华!”她越恳求他越来气。

“我们老板今天不在。”女孩儿说。

“那叫红姐过来!你现在给我出去。”彭军说,指着门。

那女孩儿端着托盘哭着出去了。

我说:“算了,一个小姑娘。”

他说:“本来高高兴兴来唱歌,被这不懂事的弄一肚子气。”

过一会儿,有个瘦削高挑的女人敲门走进来,身后跟着刚才那个女孩儿。她不像其他夜总会里的女孩儿那样穿着性感暴露、职业特征明显的衣服,而是穿一身黑色正装套裙。看见对方,我俩都愣住了。

过一会儿,她问:“你怎么来了?”

“怎么?你俩认识啊?”彭军问。

“认识,红霞和我一个县的。”我说,看着她。

她这时转过脸,冲彭军一笑,说:“你呀,过来也不提前打个电话说一声,前台最近换人了,竟然给你安排个新来的,惹你生气啦。”

彭军假装生气地说:“就是,不认识我倒算了,张总说不想让人陪唱、不想烦,她一直纠缠不休,这不是逼着我们犯错误吗?还跟我说什么规定,弄得人一肚子气。”

她转头对那女孩儿说:“快给彭总道歉。”

女孩儿走上来,九十度鞠躬,说:“对不起,彭总。”

彭军不吭声。

女孩儿就继续鞠躬,说“对不起”……

后来,彭军看也不看她,挥手像驱赶一条狗似的说:“出去吧。”

红霞说:“我换个人进来服务。”

彭军说:“你不忙的话也过来坐一会儿吧,陪你老乡说说话。”

“你们来了就不忙了,”她莞尔一笑,“我出去安排下,待会儿就过来。”

她出去以后,我问彭军:“你和她很熟?”

彭军说:“她是这里的领班,老董的左右手。我经常来,混熟了。”

很快,另一个女孩儿进来,送来一瓶打开的红酒、三个杯子,接着又端进来果盘和零食盒子,说:“红姐说了,这些都是送的。老板请慢用。”

彭军看了我一眼,说:“你老乡会办事儿。”

我笑了下,没说话。

“你呢,和她很熟?”他问我。

“算是吧。”我说,“不过,也几年没见面了。”

过一会儿,红霞进来了,在我旁边坐下来。

彭军递给她一支烟,隔着我,又凑过去给她点上。她甩甩头发,身子往后一靠就抽起来。她眼皮上涂着厚厚的黑眼影,显得脸庞更加瘦削,脸色更加苍白。

“董少华人呢?”彭军问她。

“去东莞了。”她说。

“真没想到会在这儿遇见,都好吧?”她问我,声音和人都隔着薄薄的烟雾。

“都好。我搬去广州了。”我说。

“怪不得。”她说。

她说“怪不得”让我有点儿不舒服,似乎我们俩失联是因为我去了广州。我说:“我后来给你打电话,你的号码变了,我找不到你。”

她只是含糊地“嗯”了一声。

“这叫‘他乡遇故知’。我把他带来的,你得感谢我。”彭军插话说。

“当然感谢你。”她说着,和彭军碰了一杯。

我们三个很快喝完那瓶红酒,彭军又叫了瓶“黑方”。她和我们一起继续喝烈酒。

“不知道你这么能喝。”我对她说。

“练的。”她漫不经心地回答,和我碰了碰杯。

过一会儿,彭军和服务我们房间的小姑娘合唱一首歌。红霞突然对我说:“走吧,我们出去抽根烟,里面太吵,没法说话。”

我跟她走出去,走到歌厅的后面。后面是片停车场,相隔一排矮棕榈树,是个肮脏、凌乱的建筑工地。工地没有开工,但亮着灯,灯光照着浑浊的空气,像一团灰黄的雾。棕榈树扇形的叶子在没有风的夜里像一个个无力垂落的硕大手掌,你能想象那上面沾染了多少尘土。从我们身后的那排房子里,仍然传来隐约的歌声、笑声、男人女人的叫声,但外面比里面还是安静多了。空气燥闷、黏稠,饱含着南方特有的溽热,散发着湿嗒嗒的汗味儿和工业社会的烟尘味儿。

“在这种地方看见我,挺惊讶的吧?”她假装轻松地说,抽了口烟。

我想否认,但又觉得那样太假,就说:“有点儿惊讶。”

“我后来给你打电话,发现你换号了……”我说。

“你说过了。”她打断我。

我继续说:“我还去‘赛格’那边找过你。”

她有点儿吃惊:“你真去找过我?”

“去了,他们说你不干了。”

她低下头,弹掉一块灰白的烟灰,沉默不语。

她脸上没什么表情,既没有陷入回忆也没有悲伤的样子,或许她尽力不让自己流露什么,她的姿势也像个放荡不羁的男孩子,只有那双涂着厚厚眼影的眼睛让她看起来很女人气——一个经历过沧桑、守着她的秘密的女人。

“我被人骗了。”她总算决定对我讲讲,“我接了个大单,是个很熟的客户订的。我们搞批发的,多少都有拖延货款的问题,拿了货两三个月后才付钱,差不多是行业的习惯。那个单很大,那个混蛋还先付了百分之二十的定金,说其他还按老习惯,三个月后付清。我也是太久没遇上事儿,胆子大了,而且确实利润很高,就去订了一大批货。结果货发出去不久,人就找不到了。我以前不是给你说过,我投了很多钱买股票?那些股票也赔得一塌糊涂。柜台的租金都交不上了,房租也交不上,供货商天天打电话催账……我只好把手机号码换了,柜台转让,全部东西都贱价折给别人。”

“遇到这么大的困难,为什么不跟我说?”我说。

她叹了口气,说:“跟你说你能做什么呢?你也很不容易,养活着一家子,自顾不暇。我跟你说,除了让你为难,没有任何用处。”

我无话可说,因为她的话虽然很直,直得让人难受,却是实话。我当时的情况,确实帮不上什么忙。

“所以你就到这种地方来工作?”我问。

她诧异地瞅了我一眼,问:“怎么了?不可以吗?”

“不适合你。”我说。

“什么适合我?”她冷冷地问。

“我不知道什么适合你,但这里肯定不适合你。”

“你以为这是什么工作?卖笑的工作?”她看着我。

“我没这么说……”我退缩了。

“你这么想了,又何必不承认?在歌厅工作怎么了?被人催债、被法院找上门,然后东躲西藏,搬到个猪窝一样的地方,可就连那样的地方,人家还欺负你,把你的东西从屋里扔出来……都快流落街头了,还在乎什么工作适合不适合。那时有人肯给我工作,肯给我地方住,我就感激他。”

“我们不说这个。”我感觉到她气恼了,而我也觉得羞愧。我不该鄙薄她现在做的事,因为我根本不知道她那时候经历了什么。

她把快抽完的烟扔到地上、踩灭了。她穿着一双精巧的方头低跟皮鞋,没穿丝袜。她没有感觉到她的打扮和夜总会格格不入吗?除了像是要把自己的眼睛遮盖住的夸张的眼影,除了抽烟喝酒时摆出来的桀骜不驯姿态,她和以前并没有多大不同。她这样的人,很难沾染上风尘气。

“现在债都还了吧?”我问她。

“怎么?你打算借钱给我?”她的情绪好像缓和过来一些,故意眯着眼表示怀疑地看着我,而后突然笑了,“不用操心了。有的还了,有的赖掉了。”

她说回去吧,我说好。我们又走进那个喧闹、炫目的建筑物里。过道上打着游移不定的蓝光,穿着亮片裙的小姐偶尔闪过,像条发光的鱼。尽管那么喧嚣,这里却给人一种虚幻、空荡的怪异感觉,那大约是种彻骨的不真实感,一种刻意营造出的、类似醉生梦死的气氛。这时,她对我说:“其实不是你想的那样,我还没有惨到那种地步。”

回到房间,夜宵已经端上来。吃了烩面,彭军非要我唱首歌。我忘了我唱的是什么歌,大概是首粤语老歌。唱歌的时候,我无意中扭头看了她一眼,看见她眼里泪光闪闪。我吓了一跳,赶紧转过头去。我唱完,她像小孩儿一样使劲鼓掌。

那晚我和彭军都喝得半醉,他打电话叫了个司机过来开车。送我回酒店的路上,他又提到红霞,说:“你老乡人真不错。”

“怎么不错?”我问他。

“说不上来,反正和别的姑娘味儿不一样,也有脑子。”他说。

“你老去那地方,是不是对她有意思?”我问。

“胡说,”他“嘿嘿”笑了,“我是和董少华熟。他今天不在,下次带你认识认识,很不错的哥们儿,大方,讲义气。”

我沉默了半晌,还是忍不住问:“我老乡,她在那儿只是做做……管理?”

彭军看了我一会儿,狡黠地笑了:“你是想问她做不做皮肉生意,对吧?”

我没说话。

他说:“她要肯做,我早就把她包了。她是董少华的人,所以我看上人家也沾不上边。俗话说,朋友妻,不可欺,对吧?”

“她是董少华老婆?”我问。

“也不是,董少华有老婆。”彭军说。

我第二天下午就启程回广州了。车进入市区正是黄昏时候,每个地段都在堵车。堵在立交桥上时,我给她发了条短信,说我已经回到广州,让她以后来广州一定告诉我。她没有回复。后来,我又给她发过几次短信,她都不怎么回复。我理解她的淡漠,也决定不再打扰她。毕竟,我们的生活轨迹离得越来越远了。

……

全文请见《当代》2022年3期

张惠雯,祖籍河南,毕业于新加坡国立大学,现居美国波士顿。已出版小说集《两次相遇》《在南方》《飞鸟和池鱼》等。曾获海内外多种文学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