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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花》2022年第5期|李蔷薇:野草莓
来源:《雨花》2022年第5期 | 李蔷薇  2022年06月10日14:45

一切都始于黄昏。阳光如暗淡的丝绸,远山如水波在眼前摇晃。没有人声,没有鸟鸣,站在树荫下,寂静好像是从自己的耳朵里传出来的。他四处张望,想找条路下山,突然看见一个女人站在离他不远的岔路口。一顶编织宽檐帽,一袭绿色长裙—娇艳、丰满,像朵刚从地里钻出的玫瑰。

他不是那种会主动和女人搭讪的人。非正式场合,他总是自觉离她们远远的。还有,他从没长时间盯住一个女人的眼睛看过。因此他只是起身,往灌木的方向走了几步。天越来越暗,下山小路像条慵懒的灰蛇,在暗淡的天幕下发着幽光。他知道,如果再不动身,最后一辆开往郊区的汽车将呜咽着与他擦肩而过。他不喜欢那种景象,这些年,与他渐行渐远的东西实在太多了。

“山泉水,新鲜的山泉水——不甜不要钱——”远远地,从“灰蛇”的脊背传来挑夫的叫卖声。这山实在是空旷,在这离山巅最近的地方,一天下来也没见着几个人。真难想象这挑夫如何养活自己。

女人走近他的时候,他正在原地转圈。她仰着头,戴着长长的花朵耳环,显得连衣裙的领口更低了。因为极度的美感带来的震惊,他开始用左手摸鼻子,后来又改用右手摸了一下。他第一次抬头看了一眼女人的瞳孔,原来是棕色的,既不是黑色,也不是褐色。

“看样子要下雨。”女人说。

“天气预报说夜里两点。”男人说。

“云朵还是白的,不过有一点点发紫。”

“待会儿紫会越来越深,变成靛蓝、墨黑。”

“您对色彩可真在行,是搞绘画的吗?”

“不,不是。只是偶尔看天。”

“您准备在这里过夜吗?听说早上日出很美。”

“我正准备下山。”

“听说山上有家老牌茶餐厅,很漂亮。”

“是吗,我不知道有那么个地方。”

“我有点饿了,想上去吃点东西。您能陪我去吗?”

“没听说山顶有吃东西的地方。”

“我不可能记错,那里面的烧鹅和菠萝包很好吃。”

“对不起,我要下山去了。”

“也许我不该麻烦您,可要是您知道,我的脚——就是刚刚,跳过那个路口时,发出很小的‘咔嚓’声——可能里面某根骨头断了。”

“如果是这样,你该赶紧下山。”

“不行啊,我还有事。”

“抱歉,我也是。”

“啊——不好意思,我要吐了,我的胃—可能因为太久没吃东西——”

看见女人突然捂住自己的喉咙,吐出一堆呕吐物,男人的眉心倏地一跳。

“你先坐下,我这里有野餐垫——”

“不,野餐垫没有这个功能——”

“好吧,那去那边的木椅,有靠背,会舒服一点。”

“那太远了,我可能走不过去——”

“我扶你,你抓住我的胳膊。”

“不,高跟鞋会让骨头移位。”

“抓紧点儿,这边——”

“瞧,我说了不行,您还不信!有没有压到您?”

“我没事,你稍等一下,我去拿餐垫。”

“不,我不吃——”

“我包里有泡面,味道不错。”

“您这是在打发我!您怕我纠缠……”

“瞧你说的。”

“请用事实证明。”

“行——你想去什么地方?不过我时间不多。”

“谢谢!放心,不会耽误您太久的。”

女人微笑着,露出石榴籽般的牙齿,不过,是白色的。这让男人有些眼花。

“山顶是吧?”男人问。

“对,从那条岔路上去,抄近路。”

“那边的岔路口?不行,那条路太陡了。”

“要是走大路,保安关门前您是来不及赶下山的。”

“那个留山羊胡子的老头吗?没事,可以和他商量。”

男人蹲下身,蹲得很低很低,好让女人很容易就伏到他的背上。正如他想象的,女人像灵巧的小鹿一样轻。

“不,现在换了个较真的年轻人。您今天上来时没注意到吗?山羊胡子退休了。”

“看样子你对这里很熟。”

“我只是喜欢和保安聊天。”

“你想做保安?”

“我是保安的女儿。从小在门卫室长大。”

“现在几点了?”

“刚过六点,六点零五分。”

“你这样做没有意义。先不说有没有那家茶餐厅。那菠萝包的味道,只存在于你的心里,确切说,是记忆里。”

“也许您有道理。”

“据我所知,那上面除了一个卖水的亭子,没有任何东西。”

“您确定?”

“谁也不能百分百确定。”

“那我还是要去看一下。”

“我们已经走在这条岔路上了。”

“谢谢!您真是个难得的好人。”

“我吗?从没人这样说过。”

“没有女人这样说过?我不信。”

一阵微风吹过,男人能感觉到女人的一缕发丝,像一只小手,在他的脸颊飘来拂去。

“也许有吧,我不记得了。”男人说。

“您可真有意思。”女人说。

“我从没见过像你这样的女人,你是谁?”

“我吗?我是谁?”

“你不知道自己是谁?”

“我不知道……那你知道吗?你知道自己是谁?”

“我?”

“对,是你!”

“你说得对,我也不知道。”

男人听见女人笑出了声,想了一会儿,男人也笑了。

“看,那边有白烟,还有归鸟,看来天真要黑了。”女人指着天边,对着他的耳朵说。

“是炊烟和寒鸦。要起风了。”男人说。

“要不要歇一会儿,你的背都湿了,是不是我太沉了?”

“有点儿。”男人又笑,似乎觉得很开心。

“那坐一会儿吧,也不急在这一时。”

男人松了口气,就地坐下。女人从背上滑落下来,坐在他旁边的一块石头上。天色比刚才更暗了些,挑夫的叫卖渐渐听不见了,只有一阵接一阵和煦的晚风,如一波波春水温暖地扑向他们。男人从地上拔起一棵青草,放在自己的鼻子前,伺机观察女人的脸。原来是绯红色的,像一朵被晚霞染红的玫瑰。真是奇怪,从看见这个女人开始,他已两次想起了玫瑰。而这种俗丽的东西,在他平常的生活中鲜少出现。他在那里想得出神,女人已悄悄捋了捋头发,将宽檐帽摘下。她果然已不再年轻,薄暮的余晖中,乌黑的眼圈像两只熟透的李子,额角有清晰的凤尾纹。可即便如此,也无损于她的美。

“真想就这样坐下去啊,不用上山,也不用下山。”男人对着山头远眺时,女人感叹道。男人有些纳闷,听上去她似乎是个很重要的人。可需要她的会是谁呢?

“您有孩子吗?”女人问。

“算是有吧,怎么了?”男人说。

“什么叫算是?”

“有很多年没见了,现在和他妈妈一起生活。”

“很久以前,我也有过,是个可爱的男孩。”

“现在你们分开了?”

“是,他离开了,不过,我们永远不会分开。”

“是这样!对不起。”

“您不必道歉,孩子总会离开的,就像雨水会滴落、花儿会枯萎。”

女人说完低下头,面露哀伤。他想问问那孩子到底怎么了,可终于还是没问。他不想关心另一个人,尤其还是一个女人。而且他明白,如果她想说,总归是要说出来的。

“那年,您多大?”

“什么?”

“我是说,第一次做父亲。”

“哦,记不太清了,大概二十来岁吧。”

“是奉子成婚吧?”

“不记得了,这些都不算什么重要的事。”

“那您就是天生对孩子不感兴趣。”

“也许吧,我无所谓。”

“您的第一份工作是什么?”

“开船,在江上一刻不停地掌舵。很枯燥,不过我喜欢。”

“您一定是生活的强者。”

“这话怎么说?没人是生活的强者。”

“您恋爱过吗?”突然,女人问出这句,两只琥珀似的眼睛,灼热地盯着他,似乎想将他融化。

“恋爱?你说的是那种头晕目眩、神魂颠倒,又生离死别的经历?”

“对!”

“没有。”

“这么肯定?”

“我还没老到能忘记这种事。”

“您真幸运。”

这次,轮到男人沉默了。不过很快,他就被山下传来的阵阵钟声惊醒。这再一次提醒他,时候不早了,还有更紧急更重要的事在等着他。

“走吧,如果你还想上山的话。”男人说。

“好的,多谢你!”女人柔顺地趴到他的背上。一股撩人的香气,如一队看不见的蚂蚁,在男人的后脖颈里蜿蜒开来,他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血液开始加速。

“那你呢,是因为恋爱结婚的吗,和那孩子的父亲?”

话一出口,男人就后悔了,他感觉到背上的女人猛地一颤。

“如果你不想回答——”

“没关系。我当然恋爱过,但不是和孩子的父亲。”

“那么,他早就离开了?”

“我不想回忆这些,整件事不值一提……就像,当你还稚嫩得像枚鸡蛋,就被人狠狠地摔在地上,你只能忘了自己,假装那不是你……”

“假装那不是你……”

“对,每天,像碎片一样活着……”

正如男人所料,女人开始讲述男孩的故事。她是那样爱他,以致于无法让自己重获之前的平静。一开始,谁都觉得这份爱动人——就像一朵烛火在风中摇曳。可渐渐地,没人能容忍它的热焰,它烧着了周围的墙壁、家具,甚至所有通向出口的门。男孩似乎永远不会长大,他唯一的愿望,就是睡在永恒的襁褓中,而她的手臂就是襁褓的苍穹。直到一个男人、一个真正爱她的男人闯入。当然,这样说并不意味着男孩不是真的爱她。“可这是截然不同的,你明白吗?”说到这里,她从背后偏过脑袋,追着他的眼睛。“那么现在呢?”他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而是反问,“是男人赶走了男孩,还是相反?”“都不是,”女人摇了摇头,眯起眼睛,“男孩打电话给警察,说有人猥亵他。结果他走了,男人进了监狱。”

故事讲完,女人像朵熄灭的烛火般沉静。而男人,却感到耳骨边两片温热的轻盈。

“也没什么不好,像碎片一样活着。”过了一会儿,男人气喘吁吁地说。

“是的。”女人说,“这样就会有很多个你,而且每一个都会反射别人的光。”

“你很在意别人吗?”

“不在意,我是个坏女人。看见别人痛苦,我会感到快乐。”

“这也没错。快乐总共就那么多,别人多了,你就少了。”

“那您的快乐是什么?曾经最快乐的时刻?”

“我吗?我喜欢爬山,不要人结伴,容易缺氧的那种。我喜欢一切处于巅峰状态的东西。”

“真奇怪,您竟然没有恋爱过。”

“不过我喜欢恋爱的结果。”

“那是什么?结婚?”

“征服,或者说是臣服。一个女人的缴械。”

“就像抵达山的顶峰?”

“或猜出谜语、找到答案。”

“您从未对女人动过心?”

“那是在最开始的时候。就像你第一次来到森林,无法不震惊于花朵和树木的美。”

“那后来呢?”

“后来,就只看到果实和木头。”

“果实可以吃,木头能打成家具,是这样吗?您为什么没想过改变?”

“你倒是告诉我,这种事情怎么改变?”

“您有没有想过,变成另外一个人?”

“你说的是演戏?”

“是的,人生可不就是演戏,您想一想。假装喜欢这样,假装喜欢那样。”

“我没有假装。”

“我不信有人第二次看见玫瑰,就不再觉得它美。”

“如果他有更重要的事要做,就会这么觉得。”

“什么更重要的事?”

“我跟您说过了,爬山,爬向山的顶峰。”

“那您爬到了吗?”

“就差那么一点儿!”

“是,永远差那么一点儿!都是这样说的,这说明你们的方向是错误的!”

“那正确的方向是——停下来欣赏玫瑰?”

“如果做不到,可以先假装。”

“然后呢?”

“慢慢地,就会进入状态,觉得它是真美。”

“再然后呢?”

“你会发现,时间像流水划过,而你却完全感觉不到。你只感觉到蒙昧的舒适,就像刚刚逃离黑暗的森林,开始等待黎明的日出,就像现在、此刻。”

“你是在诱惑我吗?”

女人一怔,接着咯咯笑起来。

“您可以这样认为,没看见我正紧紧搂着您的脖子?”

“可以把我放开一点儿吗?我快喘不过气了。”

男人停住脚,夸张地喘着气。女人的手臂缓缓放开了,他不知道这一切是如何发生的。

“我不是你想象的那种人。”男人说。

“哪种人?”

“一见到漂亮女人就动心的男人。”

“我没有那样想。”

“我是说,在我看来,女人和女人,男人和女人,并没什么两样。”

女人不说话了,过了一会儿,伸出一只手,在男人的肩胛上轻轻揉捏。“你一定是太累了,”女人说,“你在说胡话,是我太沉了吗?”

男人的脸先像被蛇咬了似的僵住,但很快又皱皱鼻子,笑了起来,“没有,不过别这样。”

“那我该哪样?”女人停下手里的动作,也笑了。

男人想了一会儿,又恢复了原先长长的扑克脸。他一直知道怎么让自己看起来更严肃,或者,用她们的话说,叫不好惹。他突然感到一阵伤感,他想起了被人追债的经历——曾经有一次,为了甩掉他们,他迫不及待地跳入水中;还有那只可爱的小鸡——他后来如何忍泪杀了它,并且津津有味地享用了它。这个女人,似乎让他想起了很多更深的、之前从未意识到的东西。比如那些眼睛的颜色,他现在想起来了。它们多数是黑色,黑中带咖,或黑中带棕,有一对甚至是淡淡的天蓝色——那是个宽脸颊的少女,大大的额头和眼睛,看上去很聪慧。再比如那个时常在梦中出现的难题——他真的有过妻子和孩子吗?因为无法弄清这两个词的实际涵义,他总是得不到正确的答案。

“想见见那些碎片吗?”男人凝视眼前的荆棘举步不前,女人问。什么碎片?男人纳闷。“光影的碎片。刚刚我看见那边的树林里有口井。”女人解释,“我想见见那碎片,我想—照一照镜子。”男人好奇地转过头,凝视女人的脸。和之前一样,还是如玫瑰般娇艳,还有丝丝缕缕的黑发,像乌软的绸缎。如果没有这双深棕色的眼睛——让人想起老虎、豹子或任何一只丛林中的猛兽——他愿让自己湮没其中。

“你没带小镜子吗?或者手机之类?”

“刚刚在山下被我扔了。”

“确定吗?那可能是口枯井,没有水。”

“不会的,我刚刚看见有宝石一样的反光。”

“肯定没盖子,里面会有毒蛇或蜈蚣。”

“蛇胆可以入药,蜈蚣也是。”

“时间不早了,我还得下山。”

“很快的,我看一眼就走。”

“光线这么暗,你可能什么都看不见。”

“看不清楚也不要紧。”

“别任性了。山顶可能会有水洼,前两天刚下过雨。”

“不,我只想去那口井。”

“可我不想,也不喜欢。”

“为什么?怕我在井口照镜子,会变成女鬼,或是狐精,而后,偷偷地把你吃掉?”

“行了,别说了。我带你去。”

男人走在通往水井的小径上,不知是不是担心草丛里的毒蛇,他走的是踉跄的之字步。女人却管不了那么多,她看起来很快乐——喉咙深处,甚至哼着一首不成调的歌。

“等一下!”经过一处灌木丛时,女人突然喊了一声。

男人听到了号令,立刻站住。

“野草莓!是野草莓—真漂亮。”

女人说着,已经从他背上一跃而下。

“野草莓?”男人纳闷地重复,心里隐隐地觉得哪里不对劲。

“一定很好吃。我想摘点——”

女人伸出手,声音像铜铃一样清脆。

“别——”男人也伸出手,本能地想去阻挡,“那个红色的吗?那是野果。颜色这么鲜艳,可能有毒。”

“让我尝尝。”女人绕开他的手。

“别——”

“唔……味道不错……”

女人将红果子放进嘴里,咀嚼着。

“等等—你怎么什么都往嘴里放……”

“来,您也尝一尝。”

“不——”

男人抬手挡住眼前的光线,好看清女人的脸。女人却偏了偏脑袋,将一粒猩红的野果放入他口中。来不及咀嚼,鲜红的汁液滴落下来,像一缕新鲜的血。“你的嘴巴流血了。”女人说着,伸出食指,在他蠕动的唇上轻轻一点。男人怔住了,像只呆鸟似的呆呆地朝她望着。“真是个傻瓜!”女人笑着,嘀咕一句,撩起裙角走开了。男人不及细想,跟了上去。“这水乌幽幽的,一定很甜。”女人走到井边,弯下腰,像只展翅的大鸟向里面俯瞰。男人站着,一动不动。

“您一直都是这样吗?像磐石一样理智?”过了一会儿,女人问,这时,她用手臂撑住井沿,编织草帽下的脑袋微微颤抖着,像随时会被吹落到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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枯井里已经重新充满了水。他不知道这是如何发生的。在他的想象里,这里除了水锈、血迹,就只有微雨中一串让人心惊的脚印。他不知道雨水有没有及时冲刷掉它们。为了躲避这焦虑的痛苦,他选择了遗忘。

“也并不总是这样,有时也会犯错。”他说。

他往井沿的方向凑近了点,犹豫要不要绕过一旁的草丛,回到下山的公路,再坐上一辆通往郊区的大巴,将这里的一切远远地甩在脑后;还是干脆走过去,尝尝那炫目的红唇,是不是像刚尝过的野果子一样让人难忘。

“比如说?”女人直起腰,用草帽从井里舀上水来。

“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我得走了。”

“怎么,您不渴吗?过来,喝点儿。”

“不——我不渴。”

“来吧,别这么固执。”

“松手,离我远点儿……你这个疯子……也不担心这水——”

“什么?”

“有没有被人泡过。”

“被人泡过……哦,原来您是这么想的!那,是自己跳下去的,还是被人推的?”

“你——你有病吧,我就这么一说。”

“也对,您想得可真周到。”

“你还有完没完?你不走我走了。”

“您再稍等一下,马上就好。”

女人最后一次往深井里看了一眼。透过灰色的水面,她看见一张微微抽搐的脸—她知道他就站在身后,离她后背不到两厘米的地方。没来由地,她觉得背后的脊柱升起一阵冰凉。

他们默不作声地回到了原来的山路。

天色更暗了,暮色在山林间跳跃着,像只看不见的小鹿。好几次,男人的脚在石子上摩挲着打转,女人的身子也无力地歪向一边,她的腿被荆棘划成了猩红的两片。可没有了之前活泼的气氛,女人只是盯着眼前的山麓,沉默着。

“怎么不说话了?”跨上一层长满青苔的石阶,男人问。

“您让一个疯子对您说什么?”女人说。

“哦,别介意,其实我是说我自己。你和我能说到现在,说明你也是。而没人发现这一点,说明大家都是。”

“您是什么时候发现这一点的?”

“什么?发疯吗?”

“不,是您和我,能交谈——用您的话,是说话。”

“第一眼看见你的时候。”

“原来目光会说话。”

“我觉得是这样。”

看见女人露出诧异又深思的神情,男人想告诉她,自己的生命其实早已结束,所有有意义的时刻都已成为过去。很久以前,也曾有一个女人让他心动,可那时他又太年轻。后来,在他眼中,除了重量,女人再也没有任何用处——有那么一阵,他有一种神奇的本领,随便哪个女人在眼前走过,便能准确报出她们体重的数字。坚实的肉体,奔腾的血液,那是比美还要轻盈一百倍的东西,它们能让男人飞上高空。不过,当他斟酌词句,想讲述这一切时,却发现它是多么乏味。而且他又意识到这也是极平常的。虽说她也是个平常的女人,可她那么美。而美,是极不平常的。

“没什么意思。谈论我没什么意思,还是谈你吧。”男人说。

“您想知道什么,悲惨的失恋史吗?一个女人,能记住的就只有这个。”

“我倒是想听,不过,那一定会让你很不愉快。”男人说,“你可以说点别的。”

于是女人想起了一个个心碎的瞬间。男人离开了,而她还在原地,为所有的道路都通向唯一的终点而愤怒。她迫切地想知道,他们为什么要毁了一切,是出于愤恨,还是天性中的残忍?可当她的目光射向灌木、泥土和上面的重重阴影,她又觉得,询问毫无意义。于是,她露出了一个忧伤的微笑,开始讲述自己的童年。“对于一个女人而言,除了爱,还能记住的就只有这个——没有父母,没有朋友,所有的人都像在另一个世界,中间隔着一条冰封的河。就是在那时,她爱上了烈日下的徒步行走,酷热的田野,人们从禾苗间诧异地抬起头,像盯着一只从河里上岸的鹭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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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是鹭鸶?”男人突然问。

“因为我那时不仅黑瘦,而且奇高。”

“不是因为动作灵敏?”

“不,从小,我就不是那种灵敏的孩子。”

男人笑了,不过因为没有声音,女人没有注意。天已黑得失去了踪影,女人张大了嘴,犹豫要不要讲下去。

“到山顶了。”男人说。

“放我下来。”

“再坚持一下。”

“可山上刚下过雨,一不小心就会滑倒。”

“不会的,放心。”

“快点放我下来!不然我就——”

“你就如何?

“拉着您一起一了百了。”

“好吧,一切都按照你的意愿。”

上山的石阶变得深邃又模糊,男人将女人放下。一开始,男人让女人走在前面,每当女人的脚趾无法及时抓住脚下的石块,男人就从后面轻轻地扶她一把,可渐渐地,女人越走越快,后来,竟然离男人有一两丈远。临近山顶,风越来越猛,女人的裙裾不断向后飞起,像一把大大的雨伞,袭击着男人的裤腿。有一两次,女人感到男人正在变矮、变小,并钻进了那顶雨伞,可当她回望,想象中的一切并没有发生。

“鹭鸶可是捕鱼能手。”男人说。

终于,他们跨上了悬崖的最后一层石阶。

“是吗?我怎么不知道。”女人沿着栅栏,向竖着海拔标志的巨石走去。

“现在,可以告诉我为什么吗?为什么非要来这里?这里明明什么都没有。”

男人说着,朝四处看了看。确实,就像他之前说的,这里没有什么茶餐厅。除了晚风、山石,就只有远处模糊的山峰,和身旁一个孤零零的百货亭,卖东西的人早在日落前下山了。

“是吗?可能是我记错了。不过,正如你说的,这不重要……”女人终于到了她想到的地方,转过身来,将红白相间的栅栏藏在了身后。

“哦?那重要的是……”

“重要的,是当时你和谁在一起。”

“你是说,那个爱你的男人?那个男孩?还是……”

“不,都不是,是另一个……”

“那是谁?”

“真奇怪,您为什么对我这样感兴趣?”

“你可以不回答。”

“有时候,另一个其实是这一个的重复,但又会稍有不同……”

“你看上的是它们重复的部分?”

“不,我是个蠢人,我看不透这个。我喜欢陌生的男人,就像男人喜欢第一次见到的玫瑰……”

“可是刚才在山下,你说——”

“爱,是另一回事。”

“那个你爱的男人……”

“他已经死了,在他被扔进监狱的第二天。”

“所以你就抓住一个在山脚遇见的陌生男人?”

“您可以这样说。”

“我是个幸运的家伙!”

“我也这么认为。”

“那么,请问,现在,你还需要我做什么?”

“现在吗?您什么也不用做。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您该走了。您可以从原来的小路下山,山脚会有迎接你的灯光。”

“离开之前,我想知道,上次,陪你来的男人是谁?”

“我不知道他的名字。”

“就像不知道我的一样?”

“没错。”

“后来呢,他去了哪里?”

“当然是下山了。既然上了山,就一定会下山。”

“是的,不可能一直在山顶。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永远留在了这里。”

“您想象力真丰富。”

“谢谢。”

“所以,现在结束了吗?”

“是的,结束了。一切都太晚了。”

“您是说那辆车,它肯定开走了。您可以找个地方住下,等明天早上的第一辆。”

“我不是说这个。”

“那是哪个?”

“是我见到你的时机,太晚了。”

“什么意思?”

“我太老了。”

“您今年多大?”

“四十二。”

“您还年轻,一切还来得及。”

“来不及了,我要下山了。”

男人说着,转过身去,尽管他知道,下一秒,也许下一秒,他就不得不转过身。

“过来。”终于,他听见女人的声音。他转过头,看见女人仰着脸,笑着拍了拍身边的栏杆,“到这边来。”

“不。”他说。

“为什么?”

“天黑了,白天结束了。”

“是的,我知道。可风太大了,我有点儿冷。”

男人迟疑着,像被一阵看不见的微风推着,朝女人缓缓移去。女人注视着他,上身微微前倾,两只手背在身后,像个等待中的温柔少女。她为什么要这样?男人想,是出于天真,还是某种让人恐怖的兴奋?难道真的是演戏?真是一个危险的女人啊,稍有不慎,就会让人沉醉其中。男人沉思着,终于挪到了女人的身旁。为了掩饰自己,他伸出一只胳膊,轻轻搭在她背后的栅栏上。“再过来一点。真奇怪,您不觉得冷吗?我是真冷。”女人哆嗦着,边说边撩起裙角裹住自己的脸。一对蓝得发绿的眼白,在黑暗中静静地照着他。他摇了摇头,又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开口。“也许还有另一种方式,没这么复杂,也没那么痛苦。比如,再爬高一点,到另一座山上去;然后干脆,一起下山。”女人听了,捏了捏手边的裙裾,瞪了他一眼。“下山,上山,把事情再重复一遍,就像我们以前做的那样?不,我受够了。”说着,她咬紧牙关,更紧地抱住自己。直到这时,男人才注意到,那件绿色长裙是丝质的,在朦胧的夜色下,像条正在流淌的绿色的河。他有点困惑,她怎么会穿这样的衣服,可当他又瞥了一眼她的脸,便即刻明白了。美是超出一切规则之外的东西,而她之所以美,正是源于这份罕见的勇气。

最重要的是,她说得对。就是他自己,也千百次地想过,只有那一条路——既充满了美丽的憧憬,又避开了无意义的雷同,是最完美的解决方案。

“找块石头坐一坐,或者到那个百货亭的背面,那里背风。”男人说。

“不,你走吧!我就待在这儿,哪儿也不去。”女人呵着气,转过身去,朝着栅栏下方张望。那里,除了黑魆魆的山谷,只有零星的微光——可能是躲在草丛里的萤火虫,也可能是早已腐烂的野兽发出的磷火。

真是个任性的女人啊,他想。很久很久以前,他就盼望能遇见这样一个女人——美丽、任性,视时间的一切压迫为无物——一个悲惨又无辜的人间女神。

他一下子陷入了窘境。一切似乎都变得不确定了。上山?下山?最可恨的是,他的双脚固执地粘在土里,不再听从他的命令。还有他的眼睛,朦胧地睁大,盯着她的背影——上一次,上一次和女人在一起是什么时候?记忆中,他还从来没和一个女人待这么久,还有,说这么多的话。他不明白这其中的心理顺序——是因为这一点,让她和认识的所有女人都不一样,还是正好相反?不过这不重要,唯一重要的是,接下来发生的事。他无法想象,自己将重新变回一个婴儿。像婴儿一样微笑、咧嘴,然后扑入她的怀抱。这于他是一种耻辱。

看上去,只剩下一个办法了——忘了他自己,一切都按照她的意愿,全心全意做她的奴仆。

“让我死吧,让我去那个神秘的、从没有人回来过的黑暗世界!”女人说。

他似乎听见女人说了这样一句,又似乎什么也没听见。后来,他向很多人描述这一刻时,说自己听见了,但当他们逼问更多的细节,他又否认,说很有可能是他的杜撰。

唯一可以肯定的是,他爱她,爱所有他遇见过的美丽女人。他这样做的目的,是要让与美作对的所有丑陋消失、让更糟的未来消失,他要让美停留在巅峰时刻——就像他无比热爱的至高峰。

“穿上它!”

在越过栅栏、结束一切之前,他在她耳边低语,并脱下自己的外套,披到她身上。无论如何,他不能让她受冻,哪怕下一秒钟,他将看见那黏糊糊的脑浆和飞出去的眼睛(他是见不得血的)。毕竟,她是最高的玫瑰,是他唯一没有见过第二次的玫瑰。他不忍让她受苦,哪怕是在她失去知觉之后。

他伸出食指,试着碰了碰她胸前的骨头,然后,胳膊稍一用力,便看见她的身体晃悠悠地飘了下去。“你可真轻啊,像纸飞机。”他看了眼四周,喃喃自语。

李蔷薇,1979年10月生,江苏江都人。毕业于南京政治学院新闻系,文学硕士。作品散见于《作家》《上海文学》《野草》等刊,有作品入选《小说选刊》《中篇小说选刊》等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