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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文学》2022年第6期|杨知寒:金手先生(节选)
来源:《上海文学》2022年第6期 | 杨知寒  2022年06月14日08: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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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杨桥加了半个月的班。每天从清晨到午夜,时间既像打发不完,又像加速指向死亡。“十一”假期,杨桥本来没考虑回东北的,她完全可以在家度过七天假期,犯不着赶飞机和参观人头攒动,只要选上一个好节目,光脚在沙发上躺尸就算是个好假了。可今年不行。她想来想去都没别的借口能推脱,事实是只要她还活着,任何理由在这件事面前都会变得孱弱可怜——她需要去吊唁,去参加一个关于死亡的回忆日。亡人的十周年,她爷爷的。他已经走了十年,真不可思议。自北京奥运过后,杨桥始终觉得,时间仿佛遭受克隆或摧毁,人在科技的日益发达影响下,心理活动微乎其微,就快不知道自己是谁,谁又是谁的爷爷。还是母亲有先见之明,打电话过来,像那些仗势欺人的甲方,手握某种把柄,在电话里要求她确认自己的航班信息。杨桥说她会去,十四号对吗,看老板给不给假。母亲坚定地告诉她是五号。她不需要请假,只需要牺牲她的一点儿个人享受。作为爷爷一脉唯一的孙辈,她没人能替。

回家当晚,亲人们在奶奶家集合。奶奶如今一人住在大房子里,两个姑姑分别从北京和大连赶回,带了她们各自的丈夫。家里一时非常热闹,吃过饭,都围坐在一起,电视里放着没人看的电视剧,各大卫视如今选择播放的电视剧种类非常有限,不外刑侦、抗日和婆媳。杨桥根本不用费劲去找一个话题,她被围坐在当中,左边是大姑一家,右边是老姑一家,正对面是奶奶。杨桥的父母则坐在稍远的餐桌边儿上,那儿离门口很近,边聊着他们自己的闲天,边不时遥遥地向她投来打探的眼光。奶奶说她是众星拱月,当他们你一句我一句把话扔在杨桥眼前的时候,她只看出了武侠片里全真派使在自己身上的看门绝技,北斗七星阵。这场景多少久违了,但仍不似从前,家里少个人。大姑扯扯大姑父的袖子,很快他抱着一摞书,回到先前的位置上,朝杨桥眨眼睛。杨桥一看见那堆书就从心眼里往外犯恶心,不知道大姑父是从哪儿淘来的,它们根本一本也卖不出去,此刻他手里却捧了那么高一摞,像跟她过家家一样,把书放下,递上签字笔,说,来吧,都给签了。他蹲在茶几边上,帮杨桥把头本书的书页翻开来,指给她他觉得理想的地方,带着和近六十的年纪多么不相符的乖巧劲儿——他们都习惯讨好她,她从不知道怎么阻止。看起来似乎是,他们越对她讨好,他们自己在这个家的地位就越牢固。奶奶在她面前什么也不说,含笑看着。奶奶满意这一切,可能就是她授意安排的,她以为杨桥也会感到满意。

他们不大问她在外生活的实际情况,或者说,他们从来不在她的叙述里较真儿。和好些年轻人一样,杨桥只挑好的说,好的事情又被他们放大至十倍、百倍,最终扩张为一个虚幻的真相,浸满蜜糖。只要杨桥在的地方,他们就会这样对自己和别人说,孩子很好,省心,出息。杨桥想出来的抵抗之道,是当这种场建立起来的时候,幻想自己置身平行世界,听亲人们的谈论,和听电视里播烂了的电视剧一样,人在神儿不在。书都签完了,大姑父珍而重之捧回去,再回来时,他脑袋上顶了个礼拜帽,是白色的,中间缝着金色和蓝色交织的丝线。帽子有点小,他努力顶着,走过来时小心翼翼。大家都看着他笑。他跟大姑说话,却是说给她听,明天让桥桥多穿点儿,套棉裤。大姑突然想起来似的对她说,是,不行你戴副护膝。说完扭着头对杨桥父亲使眼色。大姑说,你姑父在家练了得半个月,没事就跪。现在跪个把钟头,一点儿事没有。杨桥问,明天跪多久?明天计划是从坟地回来后,直接去清真寺,最后上对门儿饭店里吃饭,多数亲友都直接去那儿等。老姑盘算说,也得一个小时。杨桥对跪经有印象,她之前跪过,是爷爷出殡那天早上。在清真寺清晨的石砖地上,铺好一层棉被,但膝盖碰上去,还是又硬又实。到起身时,人几乎跌倒,被大姑和老姑两个搀起来,像一种搭救,虽然她们也处于一样的悲痛之中。父亲起身说,挺晚了,你们早点休息,明天我早上过来接。大家陆续起身穿外套,奶奶挤过来,摩挲杨桥的手,从茶几底下拽了个塑料袋给她,感觉比刚才那十来本书还要沉。

杨桥扫了一眼,里面装了四五个破损边角的文件袋。奶奶就像个和杨桥接头的特务,盯住她的眼睛,压低声音说,从北京给你带回来的。杨桥接了过来,没想打开,奶奶指着塑料袋继续说,是你爷爷的东西。收拾屋子时,我留了心,觉得你用得上,你们不都写剧本吗?杨桥说,那我拿走。奶,一会儿我们走了,你别忘锁门。奶奶紧紧掐着她的手,从童年时开始,这就成为奶奶向她表达亲昵的方式,先是摩挲,进而就是掐。杨桥舍不得告诉她,她疼。把那个塑料袋放进父亲车里时,母亲回身问杨桥,是什么?她说,爷爷留下的,之前他负责卖的剧本。父母坐在前面,恍然大悟,家里是该有这些东西。于是他们在回家的路上,自然聊起爷爷。母亲说,一晃十年了,我还能记起你爷爷说的一些话,你记得吗?杨桥说,记得一些。上初中时每回见到,爷爷都会从皮夹里拿出好些皱皱巴巴的信件,盖着红章,对杨桥说,不管她想考哪所大学,他都能给她办。他们都笑了,母亲则又笑又叹,杨桥从后座的缝隙里,看见她的侧脸,笑容在某个弧度上挂住,是沉入更深的回忆。再过片刻,母亲表情放大,意味着终于有件事儿被她想了起来。她说,你爷爷在佛山那几年,有次跟佛山市领导一起吃饭。他问对方,既然是佛山,为什么没有大佛?领导跟他扯起历史渊源,你爷爷打断了他。杨桥当然能够想象他是如何打断他的。爷爷那双混血儿般棕色的眼珠,从红镜片里露出来,从吞吐的三五烟烟雾里放出光来,像某种妖术,万条丝缕抛出去,回手仍能自圆。他说,西藏有佛。我去西藏,给你把佛请过来,你意下如何?领导如何作答母亲也不清楚,她只记清楚了爷爷将此事学给她时极为得意的腔调,像是佛请得来请不来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真这么说了,也真去成了西藏。

爷爷在阿訇们一个接一个的口念经文中,魂魄来了又走。杨桥对接经已有过准备,今天这回和十年前相比,并不算难挨。这回在室内,又是上午,阳光很烈,照进礼拜堂裂缝了的地板上,照得人不觉开始犯懒。除了杨桥,所有人都不再跪着了,他们歪着、坐着、半躺着,他们都是她的长辈。杨桥也想动一动,起码换个承重的腿,发现腿早麻了,人动弹不了。她跪在最后一排,总觉得有人在监视她,似乎别人都可以偷懒,独她不行,而个中原因,只有她和那随风飘荡的灵魂说得明白。到她接经时,还有一半的人没上前接过,她的次序排在母亲前面,半弯着腰从人群的夹缝中上前,依次跪在每个阿訇面前,一共是七人。她顶着头上的小礼拜帽,争取每回跪下时它都不会掉落,阿訇们一一将《古兰经》交到她手里,最后她将它交给坐在正中的阿訇,那人胡须很长,从她手里接经书时,略点了点头。杨桥跪在众人面前,抚脸,唱阿米乃。她早已忘记这套流程,也以为自己不会做得好,可真的轮到她时,一切又像每天都在排练。她的虔诚驾轻就熟,谦卑而恭顺,退出来时,不认识的亲友跪着回身问她,孩儿,累不累?杨桥笑着摇头。她很快就感觉到了累。再跪下肌肉比先前更为酸痛,且仪式才进行到中段,后面还有得捱。阿訇们击鼓传花一样将经文念个不休,一遍,两遍,三遍。杨桥感觉不到爷爷的魂魄了,这十年间,他的每一个忌日,她都在维持自己的人生里忙着囫囵度过,从来他也没到过她的梦。似乎爷爷自己,也不把死当回事儿啊。现在他回来了,像参加一场聚会,阴阳不相通,没意思,就又回去了。

大家族一起吃完一顿饭,整套仪式宣告结束。杨桥也要回去,赶当晚的飞机,一坐进位置,便拉下眼罩,试图提早入梦。精神却关闭不了,眼前尽是老板找她催剧本的事。她很不情愿承认对方是老板,因他们曾是同一级的校友,大学时在两个班,取得联系前,杨桥对那个人唯一的印象是他愚蠢。他们曾开过一次房,没发生什么,学生时代一起拍微电影,太晚了住在一块儿,七八个人。当时他一个人在厕所里逗留了格外长的时间,且开着门。杨桥过去问他怎么了,见他一脸困惑,抓着牙膏的螺旋帽,问杨桥,这种一次性牙膏该怎么挤出来?毕业后他们少有联系,但山不转水转,听说他很早结婚,妻子是网剧圈里混出名气的小编剧,比他大七岁,借其扶持,让他能始终心怀导演梦,还能捎带手给杨桥安排一个工作。半年前他找到杨桥,她当时刚在家里煮好泡面,准备调出一个电脑上的好节目下饭。见对方的头衔是网剧导演,接了那个语音电话。我是刘士硕,在电话那头毫无久违的口气,一切公事公办,告诉她,他知道她能写两笔。网剧来不来?军旅题材接不接?杨桥看着面前泡软了的面条,用筷子拨了两拨,说,接。半年过去,刘士硕把她的剧本大改了三遍,小改了几十遍,她被熬夜扣留在那个所谓的编剧工作室里,不知多少个夜晚。每次她打开邮箱,看见被改得红红绿绿的文档,都有种和他同归于尽的冲动。可刘士硕一定不能死,虽然该死,可是死人没法给活人发钱。何况,每次修改之后,他都会对杨桥充满歉意,为缓和矛盾,摆出一副他全是为了成就她的英雄架势,苦口婆心道,总有一天,你会打心里谢我的。他在几分钟前发信息给杨桥,好消息,咱们剧本有家公司看中了,约我下周见面谈一谈。但他们希望,在下周见面前,你能把本子按他们的想法略作修改,那样咱们拿下的几率也更大。你什么时候回来?杨桥拉下眼罩,透过窗子看机舱外面蓝黑色的天空,这时间父母已在做晚饭,奶奶在收看每晚的法治频道,而两个姑姑一家,也和她一样,正撑着酸痛的膝盖踏上返程。她回复说,路上。怎么改?刘士硕说,把军旅往刑侦上靠。要一个怪里怪气的中立配角。杨桥说,我对军旅的全部了解来自《士兵突击》,如果改成刑侦,你想象一下许三多叼着烟、穿皮夹克审问嫌疑犯,他们这么做有什么意义?刘士硕说,你又来情绪。她说,没情绪,后面那个条件倒是有意思。什么叫怪里怪气的中立配角?刘士硕说,大概是世外高人?刑侦智囊?不坐班的那种。她说,所以他们想在《重案六组》里加一个刘伯温。刘士硕说,我觉得你可以。杨桥长长吸了一口气,最终把眼罩架在了脑门上,像一个紧箍,掏出包里的笔记本,笔帽拧开,试了下笔油说,可以。改也没人看,往烂了来。

2

大名鼎鼎的金手先生来到了静海。他似乎认识我们当中的人,或是认识一些我们认识但不认为重要的人,顺藤摸瓜,看起来迟早能找上门。小王家楼下已经安插了警力,张武今天去超市也被跟梢,长此以往,我们还有什么活动自由,还有什么战略安排,还有什么犯罪目标。小王给说完话的老良上了根烟,自己也点上一根,左看右看,说,也许过一阵他就会走。张武说,不让他走。老子就要拧断他的金手,让他的金手变成狗爪子。老良吞云吐雾,安抚众弟兄道,不要着急。既然对手辣,你就沉住气,多想想办法。(三人在出租屋里研究对策。)

老良说,这是一个很辣的对手。我个人感觉,金手先生之所以黑白两道纵横十来年,没遭一点儿劫,原因不仅在他手里有大量的人脉,有口若悬河的本事,还在他有丰富的想象力,能想出警察一般想不到的点子和可能性,也正是这一点,让他先前挣了那么多钱,能把不起眼的商机从垃圾堆里挑出来,点石成金。警方这次请动他,不是用钱,这种人也贪名声,凭他热爱打扮自己就能看出来了。你们可不能不知道他打扮的特点,知道了,下次才能躲开。我回想一下,他是个高个儿,头发黑亮茂密、微卷。乍看像阿拉伯人,高鼻深目,戴一副方形红镜片眼镜。这些特点都是我们可以利用的提示,毕竟很醒目,只要记忆中有类似的人,就想办法避开。当然,他不会轻易走出来,所以现在我们要想想我们认识的人当中可能认识他的人,往别处想,往冷门想,像金手先生开拓思路一样学习开拓我们的思路。

午夜将近,杨桥离开椅子,感觉眼睛有点疼,还不严重。她把冰箱里剩下的半锅热红酒重新放到了灶上,麻木地看它沸腾,不再追求所谓的口感。热乎乎地喝下半杯,桂皮的味道在嘴里晕散,房间静如永夜。她再次打开地上那个塑料袋,从奶奶手里带回来的那个袋子,里面每个文件袋都被她失望地翻过了,都是讲述同一个故事的老剧本,刑警缉毒,正义战胜邪恶,它们反复被更改名字,但看来最终没有意义,毕竟没有一个名字被成功搬上荧幕。她从那些被红笔划改了的文字上看到了二十年前一个编剧的同样的夜晚,而杨桥今晚的丧气来自她发现,经她反复修改伪装了的新故事,还不如这个二十年前卖不出去的故事精彩。金手先生,在剧本里原是一个以乞丐装扮示人,偷术已臻化境的老扒手,带着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后者是刚入行的小偷,两人以祖孙名义,混迹江湖。她挪用了这个人物进行修改,来满足刘士硕提出的新要求。他要求这个人物可以有邪气,但不能不义,更不可能是个扒手,身上有案底。杨桥实在很喜欢原剧本里的金手先生,他教导小姑娘说,你还年轻,还要学。琴、棋、书、画、弹、唱、歌、拉都要学。这叫做保护层,懂吗?小姑娘说她害怕金手先生的一双眼睛,总是红通通的。他解释说,这是一双好眼睛。不管它有什么颜色的瞳仁儿,不一定要多漂亮,但要中用,中使。小姑娘说,老前辈你真是天生的神偷。金手先生微微一笑,说,也不能算是天生的神偷,干这一行,还要有一个好脑子,两个好条子。你看你的条子,又细又长,几乎是一般长,不错,真不错。说完他把自己的两只手也拿出来亮了亮,一般细一般长,像两根截棍,伸缩甩摆,来去如影。这就是金手。

她的确是以自己爷爷的形象来改编这个人物的,当她读到剧本里这一段时,自然想起来爷爷的手,总是捏着根精美的钢笔,在印有“中国国际文化传播中心”,或“中国东北亚经济贸易论坛”等字眼的白稿纸上挥斥方遒。他习惯把每个字里的竖都拉得老长,乍一看,一页纸就是一页画满竖道的图。金手先生的眼睛因为长时间捕捉物的动态而熬红了,像爷爷几十年戴着红色的眼镜片。小时候她总要找机会把它戴在自己脸上,体验镜片后红通通的新世界,在晕眩和新奇中左摇右摆,直到撞上爷爷的大肚子。他一提便把她提到了自己身上,一只手擎着,用油腻腻的脑门去顶她,笑声洪亮如钟。想起这些时刻,杨桥在红酒降低了的度数中渐渐微醺,坐倒在客厅地毯上,用手指去掐地毯上一些地方的小绒球。本来不想跟着笑,杨桥听见是自己笑了,她再次从那个塑料袋里见到爷爷在那些大来头的稿纸上的字时,就这样笑。他不过是个金手骗子。可他怎么就能骗得到?他并没有金手先生作为扒手那些实打实的本事,就像她努力为其编造的无聊特点一样,无非有一些歪打正着的人脉,吹牛不上税的口才和儿童般不必赋予实施的想象力,这些小技……这时她发现有一个文件袋里还装有除了剧本以外的一份文件,十来页纸,它们才是整个袋子里唯一属于爷爷的遗物。那些剧本是别人的天才,爷爷负责售卖。这份文件才是他自己的天才,十集电视连续剧《荣光时刻》的费用结算。她头脑里关于爷爷的荣光时刻,屈指可数的画面,其中之一就是他把两只大皮鞋架在酒店套间的办公桌上,用脚蹬开那些摞得高高的宣传册。爷爷总是在打电话,那部红色电话机被他拿起又放下,口音在京腔和东北话间来回切换。杨桥喊他,爷爷,凤凰台没有了。她一个人在另一个房间里看电视时,爷爷仍在打电话,他要过很长一阵子才能想起来身边有个八岁的小女孩。找不到凤凰台的时候,杨桥会调其他的电视剧看,二十年过去,节目不外如是,刑侦、抗日和婆媳。

杨桥点了根烟,从费用结算的第一页开始往下翻,刘士硕如果看见这份东西,应该比自己更需要。毕竟他是导演,且是第一次当,没有人会手把手地教他,什么都需要去考虑。杨桥拍了张照片,发给刘士硕,调侃道,一九九八年主要演员一人拿五万,次要演员一人拿两万,编剧能拿到居中的价儿,三万块。还是当年行情好。没过一会儿,刘士硕打语音电话过来,她仍在看后面的账目,电话按了免提。刘士硕问,这玩意哪儿来的。她说,祖上传的。你怎么这个点儿打电话?他说老婆昨晚上坐高铁去了横店,进组,计划得小半年。他刚才去煮方便面,水还扑锅了,都收拾完,人也不饿了。正好现在安静,跟她把项目聊一聊。进展如何?

杨桥不好意思说进展也有,但都是让她感到恶心的推进,还不如全部删了,另起故事。刘士硕说,我看见刚才你那些照片里有一行字,送某某电视台审阅批演,两千元。杨桥说,感觉比咱们现在操心的事多。刘士硕说,你再往后翻翻,看有没有总价。杨桥翻到最后一页,不太相信看到的数字,每一页纸上无非都是几千几千的相加,最后呈现的却是一百八十万。她说,我不相信他有这么多钱。他是我爷爷,过去卖过电视剧,怎么也卖不出去。我现在怀疑就是缺在这笔资金上了,毕竟他连个正经工作都没有。刘士硕笑了下,你有?那时候市场就是开阔地,谁先扎营算谁的,先到先得。也许你爷爷就占上一块儿。杨桥把手里烟掐了,说,不行你用我爷爷这个本子吧,我也少受点累。上面有联系方式,能找着过去那拨人。刘士硕说,你别上劲儿。杨桥说,我不知道他手里有没有一百八十万,但他肯定是把能投的钱都投了。知道吗,他最后是得尿毒症走的,后期一到透析的日子他就挨个给姑娘儿子打电话,跟乞丐没差别。他过去是很高大健壮的一个人,爱吃爱玩爱跳舞,临死前瘦成一把骨头,没人在身边。他病了,病得有点儿招人讨厌,我不愿意去看他。你说我是不是欠他一点东西,你说欠不欠?

刘士硕问她是不是喝酒了,杨桥一边闻着自己吐出的酒气一边说没有,她没去想自己,眼前都是亡人留下的最后一面。刘士硕保持安静,知道她常陷入类似的时刻,等某种情绪散尽,然后就会好。只是今晚,他觉得认识到杨桥一些过去从没显露的地方。她从不说关于自己的事,尽管在同一座城市里,可以说忙碌的时候朝夕相对,他也从来说不准她住哪儿。几次送她,杨桥总让停在路边,人钻到水果店或超市里,他只能掉头把车开走。刘士硕看着时间,快三分钟了,电话那头还是没有起伏,像是杨桥被吸入了平白出现的黑洞里,人在深不见底的地方呼叫的话,真是谁也听不到。

他提醒她,我还听着呢,你别睡着了。杨桥说,你应该看看他留下的剧本,我们是在制造垃圾。刘士硕说,理解你的心情,也明白这段时间里让你反复修改,肯定是有点情绪。但事情不能这么干,就算我们找到原编剧,一九九八年他开价三万,现在开多少?我们就能支付起你这样的。我们可不像你爷爷。杨桥说,这个项目我可以不挣钱,这个剧本也可以继续废着。但是先前你说想往里加的那个人物,我能有点自己的创造吗?他说,说来听听。杨桥从地毯上爬起来,摇晃手里还剩半杯的热红酒,站在厅里的全身镜前。她说,加个人物,金手先生。原先是个扒手,眼睛因为总是追踪物的动态,熬红了。做贼发了家,摇身一变成为商人,戴起了红镜片,遮掩过去的痕迹。但过去对于他,也不全是耻辱,还给他留下不少用得着的本事,比如灵活的脑子、清晰的招子,两条截棍似的行动如影的条子——就是一双好手,手指一捡,就能从废物堆里捡出人们不要了的金银财宝。道上尊称他,金手先生。商业范围从私人交情到政府公务,包含广阔。举个例子,有一回他到了佛山,将自己包装得西服笔挺,颇有点海外华侨的意思,来到市领导面前,说,佛山应该有佛呀,应该有大佛。有了大佛,佛山才名副其实。市领导早被眼前人身上一排头衔给绕晕了,又听闻他掌握这行那行的人脉,觉得是个商机。当下给他许诺,你去办,我掏钱。金手先生以组织东北亚文化艺术交流的名义,开道去西藏,连吃带玩住了小半年,终于开拓了他在祖国大地上最后一块人脉网,在拉萨交下些朋友。刘士硕听到这里,说,所以压根没有请佛过去。他先是扒手,后来当了骗子。坦白说,你这个人物的确更有看点,但人物缺少内在的精神力量,没有卖点。我们无法跟影视公司宣传说,他的行为是对的。影视公司一样没法去跟观众去说,他的立场是对的。观众喜欢看怪的,但观众永远喜欢看对的。杨桥说,好,加一点精神进去。刘士硕说,别加了,时间来不及。杨桥把自己的脸贴近在镜子前,推动鼻梁,试着让它高一点。拉伸眼角,试着让它深一点。仍然不够像,爷爷唯独给她留下了棕色的瞳仁,围绕着它们的两只眼白,都已红丝缕缕。她笑嘻嘻地继续讲,如果还有一个小姑娘呢?小姑娘曾经也是个扒手,遇上金手先生,让他教给她本事。两人以祖孙名义浪迹江湖,直到金手先生觉得,小姑娘不能再坏下去。他怕她废了,才洗心革面,做了商人,为了更好地抚养她。小姑娘去了好的中学,好的大学,活得平庸又安全。十年过去后,她内心对他毫无感激。你说这个小姑娘是不是欠他一点东西,你说欠不欠?

刘士硕不置可否,让她继续写。她感谢他没那么敏感,电话挂了,那就写:

十年前一个十月的晚上,小姑娘一个人在家,接到一个电话。金手先生气若游丝,他努力地在听筒里呼着气,每一下都像叹息。小姑娘没先开口说话,她还在生气呢,上一次见面,金手先生从车的前座上下来,来到她位于的后座门外,就着半开的车窗,往她十五岁的脸上吐了一口痰。小姑娘让司机马上开走,司机一脚油门,金手先生就像个塑料袋一样,在空中转了半圈,被抛到很远的后头了。她不回头看他,只记得自己脸上挂着一口痰,任她怎么清洗,都还有被侮辱损害的痕迹。金手先生与全世界为敌。他穷了,人也变得讨厌,牙齿漏风,两只行动如影的条子瘦成了两根枯藤,没事儿就在别人面前摇晃着,想吸引一点注意。小姑娘听见电话里金手先生讨好地说,桥桥,来看看我吧。我们和好,爷爷错了。窗外传来风旋的声音,有些灰被吹进了室内。她没说出来她要去关窗子,让电话那头等一会儿。她什么也没说,只将听筒按回到座机上,力气死死的。两天过后,金手先生的声音就带着灰了,话还留在喉咙里,喉咙随人烂了。

……

(全文见《上海文学》2022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