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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虚无中赶路 ——读路也《大雪封门》
来源:中国作家网 | 麦豆  2022年06月09日23:03

读完路也新诗集《大雪封门》里的所有诗歌,回过头来再次阅读她的自序《诗和家门口》,我清楚地意识到,我想对这本诗集说的话,作者在自序里已经全部说完。因此,我的这篇读后感,事实上是对诗集自序的一个复述与理解。

从精神层面讲,一个人的一生就是一次返乡之旅。这里的故乡,我指的是最终养育一个人并让她成为自己的那个地方。因此这个故乡,存在于诗人的心里,位于尘世的彼岸,是那个永恒的精神之乡。诚如路也在自序末尾引用福克纳的语句时所言,她在《大雪封门》里给读者所展示的故乡,是那个“有同情心,有牺牲和忍耐精神”的人类世界。从现实层面讲,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如诗人这般幸运——可以返乡:一是故乡还在,二是那人还在。一是路也的出生地有幸位于泰山余脉、济南南部的“南部山区”,从而在近五十年间基本得以保持原貌;二是作为诗人的路也,多年来始终保持着精神上的独立与纯粹。基于这双重契机,我们看到自2020年秋天至2021年夏天,面对“中年的病痛和孤绝”和全球的“疫情”爆发两个主客原因,诗人完成了一次地理与精神上的双重返乡。

基于对路也的“故乡”的这个理解,我在第一辑“南部山区”里看到了一个在自然意义上更广阔、更宏大的故乡形象。“群峰和大地正站立起来/支起绿帆布的帷幕”“栗树的柔荑花序披纷,致使山坡白了头/核桃树敲锣打鼓地结满了果子”,诗人走进山里就像走进了自己的家中,与草木毫无距离之感,“松树都单腿斜立于岩缝”“青山在左,苍天在上”,也因此万物在诗人眼中皆有各自的姿势和语言,“一大片褐黄色岩崖,直直侧立/有鲜亮而荒寂的高傲/小路延伸过来,被挡在了阴影里/似乎提醒要把往事牢记”“忽然,一只刺猬披着铁蒺藜拦在路上/它说:你好/并且想给我一个大大的拥抱”,诗人面对山中之物,如数家珍,熟悉如故。作者在与万物的心灵交流中展示了奇瑰的想象力,对大自然的观察细致入微,高超的语言技巧让诗歌呈现出一幅幅清晰的画面,饱含情感的诗句如行云流水,“我爱这个清晨,不需要理由/这个清晨也爱我,同样找不到理由”“白云在白云之上,白云在白云之下/这是普遍性的白云/具有白云的道德”,哲理在自由的书写中娓娓道来,但丝毫没有说教的压抑感。也因此,透过具体的诗歌语句,路也诗歌的内在似乎在对“道法自然”进行着深层次的注解,比如在《壑谷野花》中诗人写到,“这些壑谷里的野花开放得那么偶然/溪水从它们身旁一去不返//这些初开的花儿,弄湿了丝质的鞋袜/阳光又帮它们晾晒......亘古重岩正被春天软化/辗转山中,我的喘息与野花的呼吸/彼此以身相许”。诗人这种将万物纳入我、将自我消融于万物的眼光,带给我的不仅是阅读上的愉悦,更让我感受到了一种精神上的自由。《蚱蜢在紫菀花心里》里作者将花朵比喻为一个宇宙,作者笔触细腻的知性视角让我惊叹,让我看到了一个自给自足的内心世界。总之,路也的“南部山区”与作者共同构成了一个自在的客观世界,在这个世界里,我们窥知了久违的宁静乡野、暮色溪流、山间野趣,诗人用诗歌向读者展示了大自然这本美学教案,并向读者发出了真诚邀约——人应经常返回到彼岸的精神之乡看看,那里保存着我们所有感官的最初快乐。这一辑里的文本,其流畅性本身甚至超越了诗歌的具体内容,展示了人与自然相互确认的和谐状态。

在第二辑“东流去”中,我隐约看到了诗人更具主观意愿的精神自我,辑中诗歌有一个共同特征:像某种自我宣言。我们知道,精神自我本质上是一种否定的自我精神,是一个他者,对于精神自我而言,生活永远在别处,“所有没有去过的地方,都是故乡”。也因此,“东流去”写的是诗人“在途中”,“途中”于诗人是一个自给自足的精神实体,这个实体有别于其他物质实体,但又不仅是一个抽象的概念,“谁能命令一个活成苍茫之同义词的人/去认领一些干巴巴的概念”,因此,“在途中”事实上便构成了这个概念的现实内容。“途中”本质上是一个自由的精神世界,在这个精神世界里,事件不再按照日常的时空逻辑依次出现,“我已飞升至秦汉和盛唐的上空/倚舷窗而坐/怀着生之虚无”。诗人所面对的是一个超越现实之上的那个通达古今的共相世界,“现代夸父,乘着高铁追日”,诗人与神话里的夸父一同追日,但乘坐的却是“高铁”,“高铁飞驶,在速度里/现代夸父有一颗精确的心”,诗人秉承了夸父的追日的心,但她迎向朝阳而不是落日,因为诗人自觉到了务虚是她一生的使命。虽然“途中”诗人也曾几番犹疑,“久远和永恒,让我心生恐惧”“命运在苍茫中是未知的”“早晨还是理想主义者,到黄昏成虚无主义”,但她最终目光坚定,义无反顾,因为她已经清醒地意识到,“人到中年的我,从自身角度,亦感受到了生命的流逝,比从前更增添了无法挽回之感”,精神之路上,诗人以高铁自喻,与时代的列车合二为一,“末班高铁因空荡而轮子轻捷/....../这辆高铁肩负黑暗的开关/....../因迟晚而成为车次中的先驱/”,诗人承认自己的命运就是一个诗人,并愿意承担作为诗人的一切使命,“我并不拒绝让命运每时每刻/都处在火山口上”。

也因此,我们看到诗人的每次出发都能让她看到,“地平线在前方,苍穹打开了门窗//真好,迎春花绽放,举着黄色信号灯/允许我通过,只是需慢行”,也因此,我们总能听到诗人决绝的精神自语,“时光流逝,永不回返/我再也无需回到谎言和背叛/春天在对冰雪的否定之中,一路向前//往事留下了拜访的地址/允我随时去敲门,坐下来,喝杯茶/我托晚风捎去口信:/不必了,我已经想不起来从前”。可以说,作者的每次地理上的出行,都是一次心灵到精神原乡的皈依之旅。这皈依里充满了对现代生活的反思,反思现代生活的狭窄,“附近那条不宽的东西马路/已是彼此的尽头/有人居北边,有人居南边/相当于国界和生死界”;反思人与人之间的冷漠,“她将死,死于对温暖和自由的渴望”;作者在反思中真诚地表达了对宁静与自由的渴望,“一颗星星唯在宁静中才会灿烂”“在虚构的铁丝网上方/有一朵白云,载着无限”。从本质上讲,路也的这种反思精神源自她对自然的理解和热爱,来自她拥有一个精鹜八极、心游万仞的诗歌世界,来自她确信自由和自然是人的一部分,“相约烟台,直奔秦始皇养过马的岛”“树林在秋末冬初,有晚唐之风”“我的异域三姐妹/我与你们早就相识,已逝的青春时代远在中国/古旧的小旅馆窗前,我的灯亮着/你们可否越过教堂东南角的篱墙来相会”。诗人偏爱在一个想象的世界里,无拘无束地生活,这是诗人的特权。人的一生,在诗人眼中也许就是一段滞留此岸的日子,“我多么爱那段日子,我一意孤行”。

反思的本质即反思“我”的连续性,反思我的来处,由我思及他者,最终反思到人的个体即普遍的人类,我即是我们。这不仅是一种存在论意义上的和解,于诗人而言,更是一种文化上的自觉与传承,“在这条小路上走,仿佛走向天边/最后的路途在鞋子里面,在行者的体内”,现实的物质生活对于诗人来说只是生活的一半,另一半被她写在诗歌里。时光流逝,但诗意永存。在第二辑“东流去”里,我看到了世俗之我与精神之我在对立与矛盾中相互交缠、相互诘问,最终被诗人以高超的诗歌技巧统一于洒脱的诗句之中,现实与理想在文本中握手言和,肉体之我与精神之我相互承认,相依为命。

在第三小辑“大雪封门”里,我看到的路也是一个自给自足的精神实体,写作于她而言已经不再是一种日常写作,而是一种精神生产,一种生命创作。这种诗歌创作与作者对自我精神的确认密切相关。“人以顺从命运的方式获得自由”这种看起来似乎是回避现实的内在超越,其实却是一种真诚的承认态度,是“神坐在了大家中间”。正是这种对自我精神的确认意识,让路也的诗歌释放出一种自由的力量,“这是扩大自我空间的唯一方式/终于扩大到可以有力量/使你我远离/谢天谢地”,这里的“你”既是实指与作者相对的现实的他者,也是虚指那个与自我意识相对的作为意识的自我,由此诗人进入一个纯粹的精神世界,“这两个我,通过一本英汉词典/而成为一体”,这是一个概念的世界,具体的时空不再是一种羁绊,作者进入了纯粹的自由之思,“在青年和中年之间/相隔的不是一片稻田,而是/一阵恍惚”“手机音乐响起,提议跳节奏热烈的舞/在这松嫩平原上/天旋得开,地也转得动”,读者在诗句中得到到的不再是一种具体的内容,而是一种超越具体内容的韵律。“从此,靠书籍垫出的高度,摘下苹果和云朵”“从此,我的爱/由平行变为垂直/方向只有一个”,诗人最终将读者领入那个客观的更高的启示世界,那是一个充满喜悦和赞美的神启世界。也因此,路也的诗歌总有一种使得平凡之物蒙有神性之光的能力,每个客观词语皆具有一颗感恩之心,“地下的油,被散落野外的机械装置/用鞠躬的方式/抽上来”,而这一切,均源自于自我精神的能动的溢出,均源自那个生活之我与精神之我和解的那个“自由之我”,作者借由诗歌将这种自我能动性融入具体诗句,“这一切的操作者/都是风吗,那么,又是谁在驱动着风/发出了那个绝对命令”。因此,阅读路也,你总能感受到她的诗歌语言的强大内驱力,以及由语言带来的无拘无束的自由感。

我重点谈一下对《大雪封门》这首诗的阅读体会。2020年岁末,济南城遭遇百年不遇的零下二十四摄氏度低气温和长达半个月的暴雪围困,与此同时新冠病毒肺炎开始爆发,作者在这个背景下,在济南南部山区,创作了这首34节长诗。诗歌前两节,作者将自己的住所营造为一个自给自足的精神空间,“在一幅木刻画中,我安顿自己/向外眺望着皑皑,斯世抽象而虚无”“大雪封门,没有道路可行,只留天空可飞/大雪封门,靠围困的力量,退至内心/大雪封门,两朵云镶上檐楣”。人的精神世界是一个空的世界,然而这个“空”却也是容纳万有的那个世界,无形体的精神借助世间之物便有了形体,但此物已非自然之物,乃是浸透了自我精神之物,因此“老式的铸铁暖气片/给我安慰”,这物理世界的安慰,便对应着精神上的安慰。也因此,诗人看到邻居劈柴,她想到了“生起壁炉,是用来围坐着读诗么?”面对病毒“那看不见的幽灵还在这颗星球上/轰炸着人类”,返回内心温暖之处,便是对外界严寒的超越。大雪之中,疫情之下,作者反思到事物的两面性乃人为规定与判断,事物本身也许并不具有善恶,“大雪填平国界、省界、市界、乡界、村界/填平爱与恨,填平种族歧视和性别不公”,作者在此之思让我想到康德所讲的最高的善,最高的善就是这个世界存在本身,这个世界能够存在、存在下去,本身就是一种最大的善意。但人类只有在一些重大灾难来临时才反思到生的根本可贵性,而一旦返回日常生活,依然带着各种偏见各自孤独地活着。诗歌第7节,作者对这种带有区分的日常生活进行了深刻反思,该诗节中,每个人都是一片雪花,都是那个“一”的“多”,是一种无精神的物质区分,作者最终得出结论“大地已容不下如此之多的白色”,物欲横流的世界让人眩晕。所幸,大雪封门给了人类这样一个反思自我的机会,“雪正徒步穿越各省/静悄悄地用封锁道路的方式/开拓者疆域”,返回内心单纯的精神世界,也许是大雪给我们的启示。9到12小节,我们看到了一个超越了那个此岸与彼岸对立、矛盾的自我,一个纯粹精神世界里的自我,作者对这个自我进行了肯定,“那虚心的人有福了,那温柔的人有福了”,作者赞美这个精神世界,“雪莲在雪里唱圣歌/雪地莹莹地燃烧/光焰来自元音,清寂来自辅音”。赞美之余,作者进行了真诚的忏悔,“这雪地,想让我在上面写下什么呢/....../写忏悔录”,我与日常之我进行了和解,“我的前半生只需要一方/无字的雪地/写着白茫茫”。回到精神这个纯粹之地之后,作者要面临的问题仍是那个最古老的问题,“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要到哪里去?”仍然面临意识对意义的苦苦追问。于是,从13节开始,作者在大雪的“启示”下,在一颗“感恩”之心的引领下,开始“创造”。13节,作者首先用精神之语对有区别的实际存在进行了弥合,“一场雪泯恩仇,一场雪均贫富”。紧接着14、15节,作者心怀感恩与喜悦,开启了精神创造的生活:“书本是雪地,标上了页码/打印机吐出片片稿笺”“炉灶闪烁慈悲的光芒”“白瓷盘有异样的清香,从雪而来”,创造使得生活充满了轻盈与富足。于是在16节里我们看到,“倚着伊甸园的斜坡/....../我想与雪地交谈/我想与雪地之上的天空交谈”,作者的精神自足且饱满。在第17、18、19、20节中,我看到了作者对这种精神创造生活的肯定,“这所房子居于雪地的边缘/是冬天的开端和终点”“从前那外面的生活/远远比不上这大雪封门之后的生活/更加辽阔”,作者对这种雪之启示心怀感恩,她将这启示比喻为光,“是从天空缝隙中漏下来的一束光”“我在世界之外的另一个地方得了奖赏”。21节到24节,作者抒发、分享了这种沉浸于精神世界的喜悦之情,“面南背北/称为女王”。25节到27节,作者陈述了苦中有乐的精神创作,但作者无所畏惧,并将诗人具有原创性的写作视为“向着冰雪之上的万丈光芒/献祭”。28节,作者开始从启示之光中渐渐苏醒,再次返回现实,但是此时的作者已经通过反思,获得了精神自我,她将“怀着对未来的深信不疑/通过呼喊,让积雪崩塌”,作者将携带忏悔精神重新上路,“与所有胚芽一起/获得释放”,因为诗人在29节中已经深知,“从天堂可以望见地狱/从地狱却望不见天堂”,人类必须作为一个精神共同体,才能真正进行无障碍沟通,共同建设一个美好的家园。30节写作者对这种虚无精神的再次确定。31节开始,作者看见的现实世界,不再是那个寒风中了无生气的世界,而是一个充满自由与生命精神的自然界,“有一棵小树在风雪中要横穿马路/有一朵小花在风雪中要赤裸地开放在屋顶/不认可定义,不认可死亡法则/从来如此,便对么?”“怀揣最苦涩的宿根/在围困和重压下,冒死发芽”。作者最终在“大雪封门”时刻孕育出一个全新的自我,“雪地里只有一条路,就是死而复活的路”,诗歌结尾,我看见作者在大雪中跋涉、反省、成长,最终“远行,登上意志的巅顶”。

路也在实现自我精神世界时,之所以将文本聚焦于感官对象,而不是迷恋概念的凌空虚蹈,在于诗人真诚地看到了:彼岸并不存在,但彼岸必须存在。彼岸给我们以永恒的召唤,但同时彼岸就是此岸,众神即人类自身,种种迹象表明,在宇宙中渺小如尘埃的地球,不可能有上帝对我们进行所谓的“拯救”,拯救我们自己的只能是人类自己。作者在更高层次上思及人的命运,作者对人的命运之思抵达了人类的存在之基——信心和希望。寒冬里,诗集《大雪封门》给我们带来了一场可贵的自由之旅。诗人用实际文本向我们展示了她是那位与远方、与天空交流的忠实使徒。从这点看,无论路也身在何处,事实上她永远都是一位在虚无中赶路的人。

如是,我这样来认识《大雪封门》的逻辑结构,在第一辑“南部山区”里,作者强调的是“自在的故乡状态”,即作者身在故乡、身心合一的天然状态;在第二辑“东流去”里,作者强调的是“自为的故乡状态”,作者通过不停地旅游、旅居,保持对故乡的拥有,即作者身在异乡、追求身心合一的自为状态;在第三辑“大雪封门”里,作者已经实现了对故乡作为一种地理性存在的超越,即作者不再关心身体究竟居于何处,她更关心心灵要始终居于精神之乡,诗歌语言体现出了一种强烈的生命意识。人作为思维与存在统一的现实存在者,路也的诗歌写作让我想到弗里德里希·荷尔德林《在柔媚的湛蓝中》那不朽的人类宣言,“诚然。只要良善纯真尚与心灵同在/人就会不再尤怨地用神性度测自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