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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龙江春风
来源:《人民文学》 | 潘灵 段爱松  2022年06月09日16:45

总书记的两次回信

二〇一四年四月十日晚,中央电视台新闻联播播报了一条消息:云南省独龙江高黎贡山公路隧道于本日贯通,隧道全长六千六百米,从而结束了全国唯一一个民族自治乡不通公路的历史。

二〇一四年一月,在高黎贡山独龙江公路隧道即将贯通前夕,“老县长”高德荣和贡山独龙族怒族自治县干部群众致信习近平总书记。这是一封独龙族即将实现多年美好夙愿,写给中国共产党的联名感谢信。

收到来信后,中共中央总书记、国家主席、中央军委主席习近平回信:

获悉高黎贡山独龙江公路隧道即将贯通,十分高兴,谨向独龙族的乡亲们表示祝贺!独龙族群众居住生活条件比较艰苦,我一直惦念着你们的生产生活情况。希望你们在地方党委和政府的领导下,在社会各界帮助下,以积极向上的心态迎战各种困难,顺应自然规律,科学组织和安排生产生活,加快脱贫致富步伐,早日实现与全国其他兄弟民族一道过上小康生活的美好梦想。

二○一五年一月,习近平总书记在云南考察期间,专门接见了怒江州少数民族干部群众代表。在这封回信和这次接见的巨大鼓舞下,几年之后,独龙族在怒江州率先实现整族脱贫。受群众委托,二〇一九年二月二十七日,独龙江乡党委以书信的形式,向习近平总书记报告独龙江近几年来取得的跨越式发展和独龙族整族脱贫的喜讯。

二〇一九年四月十日,习近平总书记第二次给独龙江群众的回信,让独龙江再次沸腾了。

云南贡山县独龙江乡的乡亲们:

你们好!你们乡党委来信说,去年独龙族实现了整族脱贫,乡亲们日子越过越好。得知这个消息,我很高兴,向你们表示衷心的祝贺!

让各族群众都过上好日子,是我一直以来的心愿,也是我们共同奋斗的目标。新中国成立后,独龙族告别了刀耕火种的原始生活。进入新时代,独龙族摆脱了长期存在的贫困状况。这生动说明,有党的坚强领导,有广大人民群众的团结奋斗,人民追求幸福生活的梦想一定能够实现。

脱贫只是第一步,更好的日子还在后头。希望乡亲们再接再厉、奋发图强,同心协力建设好家乡、守护好边疆,努力创造独龙族更加美好的明天!

习近平

2019年4月10日

这是一封饱含着喜悦、祝福与期待的回信,是以习近平为核心的党中央对独龙族以及中国各个少数民族同胞的美好祝愿与殷殷嘱托。

“让各族群众都过上好日子,是我一直以来的心愿,也是我们共同奋斗的目标。”习近平总书记这句真挚的话语,反映了中国共产党一直以来“不忘初心,牢记使命”对中国少数民族的重视与帮扶。要知道像独龙族这样的“直过”民族,自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通过短短的几十年,就实现了“一步千年”整族脱贫的跨越式发展,中国共产党和中央人民政府,在率领各少数民族同胞同全国人民一起奔小康的致富路上,不知需要做出多大的努力、付出多大的代价、倾注多大的心血!

“人民楷模”国家荣誉称号获得者、贡山独龙族怒族自治县“老县长”高德荣常常说:“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我们独龙族今天的一切。高黎贡山高,没有党的恩情高;独龙江水长,没有党的恩情长。独龙族人民永远感谢共产党、跟着共产党。”

 

被打开的河谷

“传给我,传给我……”一个孩子正在绿色的可移动式篮球架下玩耍,稚嫩的童声,在四周苍翠的群山环抱中回荡。

“您看,我们学校的孩子们玩得多开心哪!”年轻的李嘉玺老师笑着对我们说。

“这些孩子全部是独龙族吗?”我们指了指操场上的几个小朋友。

“那当然了,都是附近独龙族村寨的孩子,我们学校现在有七十三个学生,学前班三十一人,一年级十六人,二年级二十六人。”

“这个小学有多少老师,都是什么情况呢?”

“现在共有四个,包括傈僳族老师乔亮枝,她是一九九五年出生的,教语文、道德与法治、卫生;我是一九九一年出生的,负责教数学、科学、体育。还有两位独龙族代课老师,班小慧老师也是一九九五年出生的,负责学前教育、语言和音乐课;另一位是一九九二年出生的李梅英老师,她教美术、行为、游戏。”

“那你和乔老师怎么想到来这里教学?”

“我们考取的都是特岗教师,党和政府对独龙江地区的教育十分重视,有倾斜政策。您刚才也看到了,我们学校的硬件设施很好,都是统一订制,资金国家完全给保障,标准化了。”

“怎么学校只有学前教育到二年级?”

“是这样,二〇一四年这个学校被撤并过,二〇一八年,为落实就近入学政策,又恢复了。”

“怪不得刚才看的教学桌椅、学生宿舍床铺等等,都还是‘新崭崭’的。”

“是啊,这些年党和政府可关心边疆少数民族学生了,全部按照现行义务教育阶段管理。学生的学费杂费生活费等等,有些全免,有些每个月固定补助,每天还有营养餐,包括牛奶、鸡蛋、水果等,就拿早点来说,饵丝、稀饭、面条、米线……学生可喜欢了。”

“那当地独龙族家庭怎么看待娃娃的教育?”

“现在独龙族可不比以前了,思想都在进步,和外面完全接轨了,对娃娃的教育是相当重视、相当支持!”

“那你有没有想过离开?毕竟这里还是偏远,也比较艰苦啊。”

“我老家原本在楚雄,德宏师专毕业后,我考取特岗教师,还在过独龙江龙元小学。虽然我是汉族,但是这些年在独龙江和独龙族群众相处,很愉快,看着这些孩子越来越开朗、越来越上进,我心中曾经动过的离开的念头便被打消了。独龙江过去条件十分艰苦,教育也比较落后,但是党和政府相当支持这里的教育教学。您看,我们这里可能很快还会有两位新老师调来,所以,现在我觉得要是哪一天从这里调走,还真是舍不得,对独龙江和独龙族学生,我心中是有感情了……”

二〇二〇年九月十二日早上,在独龙江最北部的迪政当小学,我们随机采访了李嘉玺老师。采访后,恰好到午饭时间,我们提出到学校食堂看一看的想法。

李嘉玺老师在前方带路,走过教学走廊,拐了一个弯,我便看到一大群独龙族孩子,坐在宽敞的食堂里蓝白相间的餐桌前,像小鸟一样嘁嘁喳喳边吃饭边说笑。

我们特意走到打饭菜的窗台前,看见里面桌上放置着三个大的不锈钢菜盆,分别装有蒜苗炒肉、洋花菜和番茄鸡蛋汤。看上去学校厨师手艺挺好,这些菜和汤热气腾腾、新鲜油亮,令人垂涎。窗台外侧下面,放置着一个不锈钢大圆桶米饭甑子,米饭不限量,孩子们可以随意自行打饭,管够管饱。

这时,一个身穿黑色T恤的独龙族小男孩端着一个不锈钢饭碗走了过来,到大圆桶甑子里面用一把白色的塑料勺盛饭。

他的碗里还有很多菜。他似乎也看到我们在看他,笑了笑,一双大眼睛特别明亮。

这和我们早先从资料上了解到的、采访前想象的独龙族小孩完全不一样。同时我们也很吃惊,如果不是特意告诉你,这里是独龙江北边最偏远的小学校里的独龙族小学生的话,你根本无法判断这里孩子的学习条件和生活条件,跟城市里的究竟有什么区别。特别是看到孩子们脸上的笑容和活泼开朗的言行,与城市同龄的孩子们几乎完全一样。

他们的眼神,是那么纯净自然。

采访结束,刚跨出迪政当小学大门时,教室里蓝白相间的、整齐的现代化标准课桌,学生宿舍高低钢架床下五颜六色的脸盆、行李箱,学前班天蓝色单人小床上崭新鲜艳的铺盖,甚至学校厨房边高高码放的劈好的干净柴禾……都让我感觉到特别亲近,难以忘怀。

这所学校深红色的铁制大门右边,赫然挂着一块不锈钢校牌:贡山独龙族怒族自治县独龙江乡迪政当小学。黑色的字体镂刻在光滑锃亮的金属表面,显得特别气派。如果是走远一些观看,迪政当小学三四层彩色主教学楼在整个村子里绝对是最高最好最打眼的建筑,仅从这一点就可以看出,这是一个充满希望的地方。

教育,的确是一个国家的希望,同时也是一个民族的希望,所以,我们为之深深感动的是,独龙族在教育上一点儿也不落后。

因为获得了良好的教育机会,独龙族孩子们一双双对未来充满希望的眼睛,就像独龙江夜空闪烁的明亮星星,照亮一个曾经苦难的民族前进的道路。

从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前,独龙族只有孔志清和黎明义两个人会说汉话,到如今涌现了三位博士,以及无数硕士、本科、大中专毕业生。这翻天覆地变化的背后,是在中国共产党的带领下,多少代人努力奋斗的结果啊!“老县长”高德荣曾经说过:“独龙族是个‘直过’民族(从原始社会末期直接过渡进入社会主义社会),实现梦想,根本是教育。”

老县长所说的梦想,还得从一九五二年说起……

和桂香和杨世荣,都是中国共产党派驻到独龙江的第一批工作队员。杨世荣是组长,和桂香则身兼数职,既是独龙江区干事、采购员等,还是第一位兼职教师。

他们知道,如果没有中国共产党,就算再过十年、二十年、五十年,甚至一百年,独龙江也没办法发展起来。如今,党和政府下那么大的力气支援独龙江,就大有希望,却也不是仅仅依靠一代人就能真正发展起来的,因为有历史、自然和现实种种原因,但总得有第一批人去做那里的工作。

在这之前,独龙江地区还没有过任何学校,更不知教育为何物。

中华人民共和国刚刚成立,毛主席领导的中国共产党和各级人民政府,就在思考这样一件大事——如何发展少数民族地区的教育事业。开办学校关乎民族素质提高,关乎改变贫穷落后面貌,关乎少数民族未来的前途命运。想要贯彻执行好党的各民族平等、团结、进步以及共同繁荣等政策,帮助各少数民族地区办好教育,成为那个时期最核心的工作之一。

所以,创办一所小学的想法,一九五二年三月在独龙江区公所被提出来并确定。

和桂香作为第一个有记载的老师,被党和政府寄予厚望。为此,独龙江区公所还专门拨出一间简易草房作为校舍,创办了独龙江地区的第一所小学——巴坡小学,并开始招收独龙族学生。

独龙江地区教育的星星之火,就这样被点燃了。

一九五三年,为了方便办学,发挥职能,巴坡小学搬迁到条件更好的孔当行政村,学校更名为孔目小学(后为孔当小学)。之后,党和政府为进一步加强全独龙江地区的教学,陆续派遣唐嘉伦等老师来到这里。一九五六年,为了使初小毕业生能就近在独龙江区继续升学,在距离独龙江区政府所在地巴坡三公里处,由唐嘉伦老师等重新筹建巴坡完全小学。后来,又由丰耀昌、李经义分别在献九当和龙元村创办了献九当小学和龙元小学。一九六〇年冬,驻守独龙江的边防部队民族工作队,还在马库创建了第一所马库军民小学(之后分别更名为马库警民小学、马库边境国门学校、马库小学)。

一九五七年,在碧江参加全怒江州教师整训的杨茂(纳西族)老师没有想到,自己即将成为巴坡完小的第一任校长。

一九五八年五月,整训刚结束,杨茂就接到上级的通知,会同丰耀昌、李春山、李崇智、杨春亭几位老师一起奔赴独龙江任教。

即使日夜兼程,从碧江到贡山县城丹当,杨茂他们也走了五天。在贡山办事处休息了两天后,于六月二日开始走进独龙江。一路翻山越岭,经过无数艰难险阻,又经过五天的长途跋涉,才到达独龙江区公所驻地巴坡。

一路劳顿,大家都疲惫不堪。经过不到两天的休整后,丰耀昌、李崇智、杨春亭各自前往分配的村寨小学;杨茂和李春山留在巴坡完小,筹办招生开学等事宜。

杨茂一看,巴坡完小还在建设之中(场地一片荒芜,只打了石脚),但开学时间已经很近了,便和老师们商量决定,一边招生一边盖学校。

当地党委和政府非常支持学校教育工作,独龙族老百姓们也很上心,经过简单考试,一共招到六十七名学生,分编为三个班。

上学是好事情,但还有一大难题,当地独龙江家庭普遍缺粮,导致住校的学生无法带粮食到校。

杨茂和老师们商量,立即向贡山县委县政府报告。县委县政府对此事十分重视,很快就特批了一批学粮补助,但得学校自己想办法运送进来。

杨茂便从学生中挑选了二十三名年纪稍微大一些的学生,亲自带着这些学生赶往县城背粮。

一路上,既要克服沿途极端恶劣的交通条件,还得随时注意学生的人身安全。负重走路和平时走路可不一样,更何况他们走的是一九六四年人马驿道开通之前的荒僻之径。但是杨茂老师他们做到了,背了十一天,背回一千多斤粮食。

为缩短校舍工期,让独龙族孩子们早一点儿正常上课,杨茂和老师们又率领同学们一边上课(白天在区里开会的大棚上课),一边上山砍竹子、割茅草。

有一次去拉竹子,杨茂被马蜂蛰了十三下,全身肿痛难忍,甚至出现了晕厥,要不是得到医生及时打针治疗,后果不堪设想。还有一次江水上涨,将学校建房用的木料冲走了三四根,杨茂见状大急,想都没想就跳进江水中。湍急江水让岸上的独龙族群众和学生十分担忧,好在杨茂身手敏捷,奋力打捞后,及时游上了岸……

杨茂带领大家,终于在当年十二月底建好了校舍,学生得以正式搬进学校上课。不久后,三位新老师也被分配到学校,进一步加强了巴坡完小的师资力量。

一九六〇年下半年,杨茂老师被任命为巴坡完小第一任校长,并负责独龙江区全区的教学工作。他们遇到的第一大难题,就是语言交流问题。为了解决这个根本性的问题,杨茂和老师们既当老师又当学生,教学之余也认真学习独龙族语言。

在杨茂老师的记忆里,对于小学阶段的独龙族学生,党和政府费尽心力从各个方面考虑给予照顾。

首先是选送一批又一批优秀的老师到独龙江支教;其次,对独龙族学生发放助学金,发给寒衣补助;再次,教科书、纸张笔墨等全部免费供应。最为重要的是,为了保证独龙族学生成材,在他们小学毕业之后,党和政府根据成绩把他们分别送到贡山中学、碧江完全中学、云南民族学院附属中学以及中央民族学院附属中学等继续深造,全部学习费用由国家负担。学生毕业后,国家给予特别照顾,一般都分配工作,为的就是让独龙族从教育上改变个体命运,通过改变个体命运来改变独龙族的命运。

一九五九年七月,独龙江独龙族第一代小学生在杨茂等老师的辛勤培养下,从巴坡完小顺利毕业了。

也就是在这一年,丽江师范学校毕业分配来了陈万金、杨万里、李庆荣、字德亮、熊润宝、沈正六位老师,使独龙江地区师资力量大大增强。李崇智老师还在当年创办迪政当小学。当时独龙江地区共有一所完小、四所村小,在校学生一百八十多人。截至一九六五年,小学增至七所,共有四百一十多名学生。

一九六八年至一九六九年,受到党和政府办教育热潮的影响,边疆少数民族地区也开始了“把学校办到贫下中农家门口”、“读小学不出村,读高小不出大队,读初中不出公社,读高中不出县”的办学模式。

在独龙江地区,小学一度发展到十六所、高小五所,教职工猛增至二十八名,在校学生达到四百九十多人。在完成小学布点的同时,一九六九年,根据党和政府的安排,和铨、和良、和政策、李春山等老师在孔目小学开设了初中班,也就是后来的独龙江中学,即贡山独龙族怒族自治县第四中学。

陈万金一九五六年考入丽江师范初师五班,第一次在地理课上听到金国龙老师讲到:“我们的祖国地大物博,历史悠久,江河纵横,山川壮丽。就以我们学校西边为例,有金沙江、澜沧江、怒江、俅江(即独龙江),直到边界恩梅开江,山水无边无际……”

陈万金记住了这些大江的名字,充满了向往,因为这些大江就在脚下这块土地上,就在看得见摸得着的丽江西部。他想去看一看,这些日夜奔腾的大江究竟有着怎样的面貌。

一九五九年八月,陈万金刚毕业,就带着一个美好的愿望,“听从党的召唤”,“服务人民的需要”,报名并被分配到了贡山县。

经过十六天的长途跋涉,陈万金带着行李,渡过了梦想中的金沙江、澜沧江、怒江,再翻越碧罗雪山和高黎贡山,终于在当年九月六日到达贡山县第四区(即后来的独龙江乡),第一次看到了像流动的翡翠一样美的独龙江。作为教师,他待在独龙江二十二年,直到一九八一年才离开,见证了独龙江教育走过的艰难道路。

在陈万金的记忆中,独龙江中学创建初期,由于办学经费十分紧张,交通运输极不方便,再加上找不到工匠和专业施工队伍,校舍建设的方方面面都得依靠全体师生动手解决。

大家在山上找木料石料,从深箐里引水修沟,平地基修操场,盖校舍和简易住房,砍来竹子围作篱笆、搭作便床。一个多月后,艰辛的劳动换来成果,共建成一间木楞房和五间篱笆房,当成教室和宿舍用。

由于教师队伍不完备,很多老师身兼数门课教学。语文、数学、政治、珠算、音乐、体育、常识等课程,独龙族学生学得很认真很努力。为了解决学生伙食问题,学校自己养猪、种菜,加上各个生产队转出的基本口粮,基本上能保障每人一碗包谷饭,外加一碗青菜汤或者一碗茶水,能够维持学生的基本伙食。

到了一九六九年底,由于学生人数增加,再加上各村寨缺粮生产队没能按时转粮过来,口粮逐渐出现了短缺。和良老师赶紧向公社革委会(区政府)连续反映,争取到几次回销粮,学生尚能半饱半饿坚持上课。

一九七〇年二月之后,连回销粮都没有了,学生只能喝粥,又坚持上了一个星期的课。如果再没办法解决学校口粮问题,独龙江中学将面临全面停课。

这下可急坏了老师们。和良老师把这个情况如实上报。陈万金作为学区负责人,立刻赶到学校召开师生座谈会,共同商量怎么解决眼前的难题。

座谈会上,学生代表孟新明流泪说的一段话,引发了强烈的共鸣:在我们独龙族历史上,仅有两个人读过小学(孔志清和黎明义),独龙江贫穷落后的根子就在于没有文化,不懂科学。我们的祖先住岩洞、吃草根,靠刻木结绳记事,刀耕火种生产,过够了半原始的生活。如今,毛主席、共产党把我们独龙族人民从水深火热的苦难中拯救出来,开办了学校,千方百计帮助我们摆脱落后,走向光明。我们不走回头路,我们要读书。

陈万金看到此情此景,听到学生和老师的肺腑之言,也忍不住潸然泪下。他在会后赶到三十公里之外的区里汇报。

区领导一听,教育可是关系到培养独龙族下一代的大事,即使没有指标,也在商议后立即预拨八百斤回销粮给学校应急,帮助学校渡过难关。

与此同时,学校老师们纷纷将自己的口粮、油脂交到学校食堂,与学生同吃、同住、同学习、同劳动……

党和政府的关怀以及全体师生的共患难,终于让独龙江中学起死回生,校园内又是一片书声琅琅。

一首代表独龙族心声的民歌,在同学中不断传唱:

共产党像太阳

深山老林全照亮

金鹿走出老森林

独龙人找到了新爹娘

……

一九七一年后,党和政府高度重视独龙江中学的建设和发展,不但提高了在校学生的助学金,保障了口粮,而且调整充实师资队伍,没有再发生过因为困难面临停课的事情。到了一九七九年,为了全面提高教学质量,贡山县教育局对所有中学都进行了调整,独龙江中学也被划并贡山一中,完全融入更加规范的教育体系。独龙族学生也得以在更好的教育环境中走出大山,成为党和政府关心扶持下的一代有知识有文化的独龙族新人。因此,获得了最大最核心的竞争机会,让独龙族彻底摆脱了千百年贫穷落后的命运。

一九六九年至一九七九年,独龙江中学总共招生八个班,毕业有二百零九人,独龙江地区每个村寨都有了第一位初中毕业生。

据不完全统计,这十年的历届毕业生中,五十四人得以继续深造后成为国家工作人员;一百五十五名回乡知识青年,大部分也成了村干部、卫生员、技术员、致富能手。

如今的乡政府所在地孔当,独龙江日夜奔流,从孔当楼房密布的鲜艳色调边缘穿插而过。与独龙江水欢快的流淌声呼应的是,不远处一所崭新的学校里清脆的读书声。

这便是独龙江乡最漂亮的一幢建筑——独龙江九年一贯制学校,独龙江中心学校。二〇〇六年,这所学校落成。二〇一二年,随着“集中办学”的全面推进,独龙江初中部全部撤并到贡山一中,独龙江九年一贯制学校改为独龙江中心完小。二〇一三年九月,由于独龙族人民群众的强烈要求,独龙江又恢复初中招生。

走进这所占地面积一万六千多平方米、校舍建筑面积四千多平方米的学校,围墙外画满了图画。这些催人奋进的画面,每天都伴随和围绕着奋发努力的同学们。

校园内,黄色的墙体上还镶嵌着独龙族的图腾——独龙牛牛角。这是力量和希望的象征,也是寄希望于这些独龙族的孩子们吧。

教学楼橙红色的方形柱廊内,红色镶边的门窗十分耀眼,部分地方配有蓝、绿、紫、黄、白、红、黑相间的条纹状装饰,像极了独龙族的独龙毯,宛如一条条、一面面彩虹,美丽而耀眼。

眼前的这所校舍,既有现代感,又融入了独龙族传统元素,特别是房顶立体三角形的尖斜装饰,一下子把整栋教学大楼拔高了,和不远处的青山构成了一幅独特的风景画卷。而房顶表面深红或者橙黄色的瓦片板材,细细密密地有规则地镶嵌铺开,宛如童话中通向某个神秘美好世界的房顶一样,闪烁着希望与梦幻之光。

这就是独龙江乡最好的建筑,留给了教育,留给了学校,留给了一个个满脸充盈着笑意的独龙族孩子。

在校园里还有一幢最高的建筑,那是学生宿舍,旁边一群群孩子在两个篮球场上打篮球。

建两个标准篮球场,对于城市或者大部分乡村来说比较简单,但对于独龙江这种到处都是高山深谷、找一块平地都非常困难的地方来说,简直是十二分的艰难和奢侈,但独龙江中心学校做到了。因为有了党和政府的关怀与牵线搭桥,姚明发起的“姚基金”出资修建,学校门口还挂着一块闪亮的牌子:独龙江姚基金希望小学。

因为有了篮球,就有了不一样的快乐,中心学校还成立了“小小梦之队”。

二〇一五年八月,受“姚基金”希望小学篮球季的邀请,“小小梦之队”奔赴西安参加比赛,独龙族孩子们获得了第三名的好成绩。

校园里还有操场,以及一片绿茵茵的足球场。另外,还设有初中部高配置实验室三间;初中、小学计算机室各一间,八十五台电脑;图书室一间,共有藏书两万五千六百五十七册;少先队活动室一间,教师备课室两间,二十四套多媒体一体机白板教室配录播室一套……这些配套硬件设施,让整个学校焕发出勃勃生机。

回顾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前,这里还是原始社会末期,短短七十多年,独龙江像是换了人间。孩子们在音乐的伴奏下做起了课间操,这和任何一个大城市的校园比较,又有多少差别呢?

除了独龙江中心学校之外,还有龙元村教学点、巴坡村教学点、马库村教学点、迪政当教学点、献九当教学点等。全乡学校占地总面积为两万三千五百八十七点一平方米,校舍建筑总面积为八千二百一十五点一二平方米。

独龙江乡幼儿园、马库边境国门学校、迪政当学校、献九当学校等都陆续交付使用并开班。

在师资力量配备上,独龙乡全乡现有一百零七名教职员工。适龄儿童入学率百分之百,巩固率百分之百,学校里百分之九十九都是本地独龙族学生。学生中考成绩逐年提升。二〇一九年九月初,中心校两名带队老师及七名独龙族学子受邀踏上“姚基金2019篮球世界杯圆梦之旅”……

数据是枯燥的,但数据却能真实地反映独龙江教育事业的巨大发展。这是中国共产党和各级政府,对独龙江教育事业的巨大投入而取得的实实在在的成果。

二〇一四年之后,党和政府实施的精准扶贫政策,特别是习近平总书记给独龙族的两次回信和一次接见,更是极大地鼓舞激发了独龙江干部群众的创造力和心中的梦想。

 

一条决心辟天路

二〇〇一年夏,细雨蒙蒙,一辆越野车正行驶在贡山通往独龙江的公路上。

突然,前方一阵巨响,驾驶员一脚紧急刹车。尽管车速不快,还是滑出去一小段距离,旁边就是万丈沟壑,十分危险。

几个人迅速下车查看情况。其中一个人身材瘦小,一个箭步就朝前冲过去,一看,原来是前方边坡塌方了,大大小小的石头混杂着水流树枝滚落下来,散落在公路上,车子开不过去了。

这个人着急万分,怎么办呢?这次同行的是中央民委和云南省民委的领导和专家,他正要带着他们进独龙江,里面有一个重要的项目等着现场调研决定。

他穿着独龙族的传统服装,撸了几把袖子,抹去脸上的雨水和汗水,二话不说,就动手搬起石头来。

“你这是干什么呢?”随后赶上来的省民委干部问道。

“我得把这些石头搬开,我得带你们进我的家乡独龙江。”他不管不顾,一个劲儿地搬动着石块。小一些的石块可以搬得动,但那些巨大的石头,任凭他怎么使力都纹丝不动。

“这么多这么大的石块,怎么可能搬得动、又怎么可能搬得完?我们还是先原路返回吧。”

“不,请你们等一等,我再试试。”

“别动,你看看你的手,都搬出血了,快停下!”省民委的干部急忙上前阻止。

他这才停下来,看了看满是血水和污泥的双手,又看了看眼前那么多大石块,急得眼泪都快要掉下来了。

这个徒手搬石头的人,就是时任贡山独龙族怒族自治县县长的高德荣。而这条路,便是刚刚修通一两年、贡山通往独龙江唯一的乡村公路。

在高德荣心中,这次受阻,自己使性子要搬动的不仅仅是路上的石块,也是挡住独龙江通往外界的巨大障碍。因为,这条道路、这条生命线,千百年来都是独龙江发展致命的桎梏,也是困扰独龙族人民进步的最大难关。所以,独龙江通往外界的道路,也经历着从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前的古栈道,到一九六四年十月修通人马驿道,到一九九九年九月建成通车的独龙江公路,再到二〇一四年末高黎贡山独龙江公路隧道打通通车。

独龙江通往贡山的道路,经历着历史巨变;独龙族人民,也在这种变化中实现了新的跨越。

原先的古栈道只能让人勉强通行,就连马等牲畜也无法通过。这样的老山路,沿途还得攀悬崖、爬天梯、穿密林、过独木……翻越海拔三千七百多米的四克洛汪咀、黑普山、龙埂腊卡大雪山等。由于地势险峻,行人稍不留神便将失足坠入万丈深渊,粉身碎骨。这种不是路的路,单边一趟,需要七八天时间。

然而,这还只能是在一年中的正常时间如此计算。独龙江地区每年大概十一月底到次年五月为大雪封山期,根本无法通行。那么,一年中就只有半年能够行走,这还不算经常性的雨水天气,造成沿途多点泥石流的影响。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党和政府为大雪封山期间独龙江群众运送物资,也开始了人马驿道的修建。

独龙江当时每年需要运送进去三十万斤物资,才能勉强支撑大雪封山期间独龙族群众的生产生活。但由于古栈道只能人勉强通过,无法靠马帮运送,即使按照一个人背五十斤物资(如果加上本人沿途吃的、盖的以及炊具,总负重一百斤以上),也需要三百人,人均得背一千斤。来回一趟十五六天,得跑二十趟,需要三百多天才能完成任务。除去大雪封山的六个月,能用于背送物资的日子也就六个月左右,这样算下来,肯定是完成不了运送三十万斤物资任务的。

一九六三年十一月,贡山独龙族怒族自治县修路委员会成立了。

独龙江人马驿道属于国防驿道,党和政府在当时国家经济状况十分困难的情况下,为这个工程下拨了专款,另外,筑路所需雷管、炸药和工具,则由丽江军分区负责供给,但险峻的高黎贡山和担当力卡山依然给施工带来了巨大的难度和挑战。

为了尽快完成任务,采取了军地联合、民工建勤的办法,成立了指挥部。

改造任务主要落在贡山独立营身上。抽调一个加强连,大约一百二十人,不仅要负责铺路,还要负责东哨房和西哨房的房屋修建。因为行人要在翻山越岭、蹚水过林的险恶环境下走完六十五公里的人马驿道,没有两三天时间是不可能到达的。那么路途中就必须要有可供住宿休息的房子,这样的房子在恶劣的自然环境下,完全可以说是“救命房”。

指挥部又从全区农村中抽调了大量青壮年民工。考虑到自然灾害和大负荷劳动,部队抽调两名医助,负责医疗保健工作,而每个连队皆设有卫生室,并配备一到两名专职医护人员。另外,由于参与施工的人数多,沿途都是荒山野岭,考虑到大家生活方便,还要调运日常生活用品。

一九六三年十二月,经过前期的各项准备工作,独龙江人马驿道动工了。

施工队伍编成连队,就是为了实行军事化管理;实行军事化管理,才能最高效地开展修路工作。

整个施工过程异常艰难。冬天施工,特别阴冷。很多民工手和脚都起了冻疮,流血、起泡、化脓……但从不叫一声苦,在军事化管理下,一声哨响,马上集合完毕,完全按照部队作息时间,统一上工、统一吃饭、统一休息。许多人生病了,也仍要坚持出工干活。

除了军事化管理的规范约束外,民工们心中更多的是对党和政府的感恩,以及对独龙族同胞兄弟般的友情。因为在贡山,没有任何一个民族没有受到过中国共产党的帮扶与恩惠。大家都是穷困出身,有了共产党才有了翻身得解放,更有了发展的机会和可能。

不仅民工们全力干活,各个连队的连长、指导员、办事员、卫生员等,除了做好自己的本职工作外,只要一有空儿,就和民工们一起到工地现场修路,没有一个闲人。

为了配合好修路,连队里得有四五个人负责炊事。另外,这条人马驿道经常需要炸开山岩,所以每天还得有十多个人到县城背粮食、油脂,以及雷管和炸药。

所有人在繁重的修路作业后,平时吃的是就是一碗饭、一碗“玻璃汤”,连蔬菜都没有。按规定,一个月才有条件吃上一顿好饭菜。

就是在这样艰苦的施工和生活条件下,人的精神力量发挥了巨大的作用,军民团结,干劲十足,共同奋斗,战天斗地,修路的进度超出了预计。到一九六四年二月,人马驿道已经修通到其期。

一九六四年十月十七日,在中国云南最为偏远的独龙江,历时九个多月,独龙江人马驿道通路,典礼在巴坡举行。

原先从贡山到独龙江要走七八天,现在只需两三天;原先走古栈道需要翻越三座雪山,现在走人马驿道只需翻越一座雪山。修建后的人马驿道,一年可以运送一百多万斤物资,极大地改善了当地独龙族群众的生产生活,结束了过去只能完全靠人背的历史。

每逢大雪开山,人马驿道上总会响起一阵又一阵铃声,看,远远的,西藏察瓦龙马帮、中甸马帮、德钦马帮、维西马帮……驮着一批又一批物资,朝着独龙江而来。

随着独龙江人马驿道的修建和开通,相关桥梁的建设也陆续展开。因为在独龙江两岸,一直都是最简单的藤篾桥、独木桥等,无法真正实现两岸的运载互通。

首先要解决的是,贡山与独龙江驿道相连接的怒江上空的桥梁建设。

当时设计的是钢索人马吊桥,建在贡山芒孜村附近,是贡山县境内有史以来第一座大桥,是连接独龙江人马驿道的首座桥梁,于一九六五年七月建成,取名幸福桥。

与此同时,为解决独龙江西岸南部马库村和缅甸边民,独龙江东岸朗王夺村、孟当村(孟顶村)、巴坡村村民,以及独龙江边防战士等过往独龙江的实际困难,党和政府决定,在巴坡村与孟当村之间开建独龙江第一座钢索吊桥。

在独龙江建桥,和在外面建桥大不一样,修桥器材先得靠人背马驮,从碧罗雪山东麓的维西县岩瓦村翻越碧罗雪山,运送到贡山县城丹当。再从丹当,走刚修建好不久的人马驿道,依然是要靠人背马驮运送钢索、木料、炸药等器材物资,以及施工人员的粮食、油盐、药品等。条件相当艰苦,但为了让独龙族同胞过上幸福的日子,大家热情十分高涨。

经过五个多月的奋战苦战,这座大桥终于在一九六五年十二月三十一日竣工并通行,修建此桥是为了搭建起独龙江两岸独龙族同胞更幸福的生活,故也取名曰:幸福桥。

幸福桥建成之日,不但独龙族同胞从各个村寨赶来祝贺,就连缅甸也派人前来观摩庆贺。

随着独龙江经济社会的发展,一九八一年又对幸福桥进行了升级改造,原来六十八米只能人行的钢索吊桥,改造成人马皆可通行。

为了改善独龙江乡乡政府通往孔当、献九当、龙元以及迪政当的江面交通状况,一九六六年,修建幸福桥节余的资金设备器材又被用来修建独龙江上的另一座全长五十二米的钢索吊桥吉木斗桥。

一九八九年,党和政府又投资在孔当行政村南部一公里处,修建了孔目钢索吊桥。另外,还在独龙江其他四条河流上修建了四座钢索吊桥和一座石拱桥,别的地方还架设钢溜索道二十三道、三十七根。

筑路工程技术人员、各民族民工和独龙族同胞团结一致,在独龙江到处都是悬崖峭壁、沟谷深壑的艰难施工环境下,甚至在被民间称为“麂子过路也流泪”的三道悬崖,以及中缅边境钦郎当瀑布等极端施工条件下,不断修建着独龙江境内各个村寨之间的乡村驿道。

这些交通基础建设措施,极大提升了独龙江乡的交通能力、方便了独龙江群众出行。

特别值得一提的是,一九八四年底,党和政府为方便中缅边民交往和贸易,修建了马库行政村到中缅边境41号界碑的驿道。由贡山县交通局修路队和贡山县农机厂联合组成工程队,与独龙族同胞一起,一锤一锤凿开岩石打出炮眼,一米一米炸出路,经过五个多月苦战,才修通这条最为艰难的驿道。年轻的独龙族工人陈光辉和怒族工人彭兆忠在修建过程中,不幸牺牲。

独龙江第一阶段的交通基础建设,就是在如此艰苦卓绝的环境下完成的。但是,随着独龙江社会经济等各方面的快速发展,新的交通问题又出现了。中国共产党依然以巨大的关怀,在独龙族人民追求幸福生活的道路上,不遗余力地给予关心、帮助和扶持。

为了保障独龙江同胞以及驻守独龙江官兵、干部等人员在大雪封山期间能够生存,自人马驿道修建好一直到一九九九年九月独龙江公路通车前,三十多年来,独龙江人马驿道上的马帮运送物资从来就没有停止过。

一九九七年,受中央电视台委托,云南电视台以独龙江马帮运输队为题材,拍摄了大型电视纪录片《最后的马帮》。先后获得中国少数民族题材“骏马奖”一等奖、最佳摄影奖、最佳音响纪录片等大奖,入选第十一届阿姆斯特丹国际影视人类学电影节等国际影展,反响巨大,影响深远。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党和政府就组织相关部门和专家进行过调研与论证,还拍摄过电视专题片《通往独龙江的路》。但在修不修路这个问题上,一度出现了不同声音,认为如果修建独龙江公路,势必开山炸岩,这样做会破坏高黎贡山生态。而且修这条路难度极大,相比内地或其他地区,必将耗费几倍几十倍的人力财力物力,仅有四千多人的独龙族,还不如整体搬迁出来更划算。

高德荣也有着自己独到的见解,他曾说:独龙江是我们民族的家园,更是我们伟大祖国不可分割的一部分。自从独龙族的祖先从太阳升起来的东方迁移到这里后,我们祖祖辈辈都生活在独龙江畔。为了保卫祖国的这方边陲和我们的家园,独龙族人用生命和鲜血赶走了入侵的洋鬼子。为了保护独龙江的一山一水、一花一叶、一草一木,独龙族人忍受着饥饿严寒,决不毁坏这里的一棵树、一根草。因为一千九百九十四平方公里的独龙江,不仅是我们的家园,也是一座绿色宝库。守护她,就是守护我们的家园和国家;珍爱她,就是珍爱所有的生命。我们是坚决不会迁移出去的。我们独龙族人的呼声,就是尽快修筑独龙江公路。我们独龙族人最懂得保护生态环境。过去刀耕火种,外人也说是破坏生态环境。其实我们烧一片杂草丛生的荒地,种上庄稼,收割后,我们就让它轮歇,然后种上水冬瓜树。这种树生长快,待它们长高后,就砍伐背回家做燃料,再烧荒播种。这就用速生的水冬瓜树保护了原始森林。至今,独龙江流域的原始森林覆盖面积达百分之九十多,就是我们用这种方法把原始森林保护下来的结果。修路开山炸石,是要破坏一些山崖,也要砍伐一些树木,毁掉一些花草。但独龙江公路不过九十六公里,所谓的破坏对于高黎贡山的整体微乎其微。这是在发展中保护、在保护中发展,这样的代价,值得啊!

一九九三年三月,在北京召开的第八届全国人民代表大会上,几千名全国人大代表表决,同意修建独龙江公路。

一九九五年七月一日,中国共产党建党七十四周年,独龙江公路开工典礼在贡山县城举行。十一月十八日,在各项准备工作完成后,炸响了修建独龙江公路的第一声开山炮。

独龙江公路的修建难度远远超过了预期,一九九七年四月六日,党和政府召集相关职能部门,在昆明召开了如何继续修建独龙江公路的会议。经过讨论决定,这个重任由云南省公路局、云南省金沙江林业工程公司和独龙江乡承担。

云南省公路局抽调下属路桥二公司和三公司组成的施工队,开着大大小小车辆,拉着施工机械和材料设备等,浩浩荡荡沿着怒江公路向贡山进发。云南省金沙江林业工程公司也派出施工队伍,在黑普垭口以下的南线驻扎。独龙江乡政府在乡党委书记和乡长带领下,联合驻独龙江边防官兵,会同独龙族群众,带着大锤、锄头、钢钎、背篓等工具,准备大干一场。

为了按时完成党和独龙族人民的重托,三支队伍同时开工,你追我赶,向着同一目标掘进。

第一天就得教会大家吃饭。独龙江公路沿途海拔太高,各段工地大多在三千米以上。海拔高,气压自然就低,烧开水时到了五六十度,水就开始沸腾。即使是用压力锅,也只能煮出夹生饭。面条就更不用说了,一煮就是一锅糨糊。

负责人带头,三下五除二强扒下一碗饭,大家也跟着硬着头皮吃。一天两天还好,十天半月甚至一年两年下来,不是拉肚子就是得胃病,再加上蔬菜短缺,口舌生疮溃烂是经常发生的事。

高黎贡山尽是深山老林、险壑深箐,只能依随地形条件搭建树楼、地棚,或者干脆住岩洞。

平时走路也得万分小心,到处都是悬崖峭壁、沼泽地陷、滚石独木,稍不留神,便有可能被从天而降的石头砸下深谷,或者深陷沼泽而死,更何况还需要在这样的条件下运送进场物资机械、生活给养。

一九九九年三月,一场大雪降落。二十八日清晨,一声巨响,高黎贡山发生雪崩,工棚被雪浪卷走,黄世祥等工人被掩埋,施工隧道中的工人也被封堵。幸好外面还有清理道路的工人,奋力铲雪营救,使被困工人们奇迹般生还后,继续投入施工。

一九九九年四月二十八日,通过艰苦努力,黑普垭口隧道顺利贯通了。这条海拔近四千米、长度为四百二十点零四米的隧道,总共用了二百一十九天才终于打通。

与此同时,云南省金沙江林业工程公司负责修建的三十公里,以及由独龙江乡负责修建的最后六点二公里,都进展顺利。

特别是独龙族乡亲们,不计报酬,不辞辛劳,纷纷带着简单行李以及锅碗、洋芋、苞谷、荞麦等口粮,从各个村寨赶来,加入到建设队伍中。

听说要修路,独龙江武警边防战士也不甘示弱,他们说:“能为独龙江同胞结束不通公路的历史出一份力,是我们的光荣。我们一定要让几十年在独龙江畔结成的军民鱼水深情,在修建独龙江公路中得到发扬光大。”

正是有了各民族团结奋战、军民团结奋战、各方团结奋战,独龙江公路才一点点像彩虹一样,在独龙江大地上蜿蜒盘旋,绽放开来。

由于极端恶劣的筑路条件,自然天灾时有发生,差不多每一公里就有一个生命为之离去。这些奋不顾身的筑路英烈,有部队战士,有独龙族乡亲,也有其他民族同胞。正是他们和所有奋战在独龙江公路上的人们一起,为中国改变了最后一个少数民族不通公路的历史。

这条公路的修建经历了四年多的艰难曲折,从此结束了独龙江乡作为中国最后一个不通公路的乡镇的历史,也结束了中国五十六个民族中只有独龙族不通公路的历史。

九月三十日,独龙族代表在六库参加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五十周年、怒江傈僳族自治州建州四十五周年庆祝活动时,不无自豪地向其他民族代表说:“我们是乘坐汽车来的,坐汽车来的……”

自此,每年九月九日(后改为十月一日),贡山独龙族怒族自治县多了一个隆重而特殊的节日——公路节,以表达独龙族同胞和贡山各族人民对党和政府修建独龙江公路的感激之情。

独龙江公路通车十年的运输量,比过去六十年来人背马驮运送的物资还要多。更为关键的是,这条路带动了其他基础建设和基础产业的快速发展。通信、电力、商贸、种植、养殖……诸多领域宛如雨后春笋般纷纷拔节,快速发展起来:二〇〇七年,实现了移动电话村村通,卫星电话全乡覆盖;通车七周年,建成了孔目2×320千瓦发电站;上百家私营商店相继营业,年经济收入一千二百多万元;花椒、草果、核桃、茶叶等种植业进一步扩大,养殖业蒸蒸日上……独龙族农民人均纯收入也从一九九九年的五百五十一元,上升到二〇〇八年的八百零五点七元,增幅近三百元。

二〇一一年,独龙江公路改建工程由国家发改委批准立项,云南省交通运输厅委托云南省公路局组织实施。起点是贡山县城东北侧普拉河大桥北岸,路线总长近八十公里,总体沿着老路改建,局部加宽,其中的控制性工程高黎贡山独龙江公路隧道,分别由云南第一公路桥梁工程有限公司和武警交通部队第三支队,从靠近贡山和独龙江两头方向同时施工掘进。

独龙江公路改建工程,山高坡陡,沟壑纵横,塌方、滑坡、雪崩……时有发生,每年开春,必须用推土机推雪才能继续施工。隧道内,断层、裂缝、涌水、低温、纵坡等险情不断,大雪封山还得避开。施工难度极大,施工面临的挑战极多。

二〇一二年三月,高黎贡山一场大雪崩将施工营地部分住所、仓库等掩埋,营地附近的嘎莫罗河河道也被积雪阻塞了四百多米,形成一个堰塞湖,逐渐将营地吞噬,只得争分夺秒撤离人员物资。

二〇一三年三月,另一场特大雪崩从天而降,瞬间就把云南第一公路桥梁工程有限公司工程队独龙江公路隧道项目驻地的油库、拌合站、炸药库、通信信号塔等掩埋,幸运的是,施工人员恰好在隧道内作业,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在整个施工过程中,危险无处不在,施工人员多次与死神擦肩而过。

二〇一四年四月十日十三点二十八分,高黎贡山独龙江隧道完成最后一次爆破后,正式贯通!《人民日报》头版和中央电视台新闻联播立即刊载和播报了这条喜讯。

二〇一五年十月一日,独龙江公路高黎贡山隧道所有附属工程顺利完成,正式通车,彻底结束了半年雪封山的历史。从贡山县城到独龙江的通行时间,也从改造前的八九个小时缩短为两三个小时。独龙江公路的成功改造,让独龙族人民获得了又一次重大的发展机会,可以说,从那个时候开始,独龙族才真正通向了现代文明发展之路。

独龙族群众的生产生活发生了巨大变化。截至二〇一七年底,独龙江农民人均纯收入四千九百五十九元,比二〇一三年增长百分之九十三。

独龙江全乡六个村委会、二十六个自然村,全部通柏油路水泥路,并实现了通电、通电话、通网络、通广播电视、通安全饮水、通金融服务网点等目标,极大地促进了独龙族生产力的发展和生活水平的提高。

 

一只跑步鞋,一只登山鞋

雨,一直下,天色越来越暗。

这天,正好是二○二○年五月二十五日。据后来贡山县气象局播报,自五月二十四日以来,贡山县遭受了有气象记录以来最大的持续性降雨。

这在驻孔当村工作队队长、八○后李航看来,也不算什么稀奇事。

他心中十分清楚,对于独龙江来说,这里的年降水量为全国之最。全年日照时间平均一千多小时,空气湿度达百分之九十。

从二○一四年驻村,到二○二○年,李航已经在这里工作六年多。

李航虽然是白族,但对独龙江有着特殊的感情,他常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就是,能为独龙族老百姓做事情感到很开心。

二十五日晚,李航在孔当村委会忙完一天的工作后,便回到这幢既是办公楼又是宿舍的房间。

由于连日的忙碌,李航颇感疲劳,便早早上床睡觉。

雨,不停地下。

这天晚上,不知道为什么,李航总是难以安睡,一会儿做些怪梦,一会儿又莫名其妙被风雨声扰醒。迷迷糊糊,翻来覆去,直到凌晨才昏昏然睡去。

一声巨大的响动,让李航一下子惊醒过来,紧接着,他感到天旋地转,像是地震一样,房子也随之剧烈摇晃起来。

李航本能地直接从床上蹦了起来。他感觉天特别黑,雨也特别大,一伸手,便想按床头的电灯开关。

没任何反应,黑漆漆的房间里什么都看不到,但迎面一股冰冷的夹杂着旷野气息的气流让李航发觉不对劲。他急忙跳下床,摸索着来到房门前,却像是被什么封堵死了,怎么也拉不开。

这时,泥石流巨大的响声,夹杂着玻璃碎裂的声音,越来越迫近。

李航急中生智,一下就跳到离门不远的另一个位置比较高的窗台上蹲着。

也就是一两秒钟,一股泥石流从另一面破窗而入,巨大的冲击力将房间里的东西全部冲翻。玻璃的碎裂声,像是一直在割着李航的耳朵,让他在一团漆黑中有种濒临死亡的感觉。

绝望、无助,突然很想念家人。

李航的双手紧紧拽住窗子上的钢筋,在黑暗中问自己:“难道就这样死去吗?”

此时,李航的身体在黑暗中似乎碰触到了自己放衣服的椅子。原来,这把椅子正好被泥石流冲到了窗边。

李航伸手,果然摸到了挂在椅子上的衣裤。

一种生的强烈渴望突然降临到他的意识中,似乎有一个声音在耳畔催促:快跑!

李航迅速穿上衣裤,又伸手到处乱摸,居然摸到了两只鞋子,立刻套在脚上,踩着冲进房间的混杂着石块、树枝、泥水等物的泥石流,又摸索着移动到门口。此时,似有微光照来,李航发现,刚才黑暗中没能打开门,是因为门上的插销被泥石流撞击变了形。他立刻顺手捡起一块石头,敲开了门闩,在一种毫无意识的本能逃命中,一路狂奔下楼,跑到院坝。

这时李航才发现,膝盖以下,都被泥石流掩埋。

院坝内,也是一片狼藉。停放的七八辆车被强大的泥石流卷冲堆叠在了一起,办公楼已经被冲垮大半,毗邻的四层楼亚纳客栈也被冲坏,办公楼前面的体育馆风雨馆几乎全被冲毁,再上面的水厂也遭受毁灭性破坏,一台大型装载机直接被冲下孔当村委会旁边的沟箐里……

此时,“老县长”高德荣、部分独龙族村民和公安干警陆续赶来。根本顾不上休息,李航就和老县长他们一起,冒雨挨家挨户敲门,大喊:“泥石流来了,大家赶紧撤!不能在这里了……”

同事迪艳萍看到李航身上只穿着一件蓝色T恤,在风雨中颤抖,赶紧到家中找了丈夫的一件厚外衣给他。

待疏散完群众,李航发现脚下似有不对,低头一看,原来慌乱逃生时,从泥石流里抓到的是两只完全不一样的鞋—— 一只是跑步鞋,另一只则是登山鞋。

李航说,二十五日降雨量可能超过了四五百毫米,那可是迄今为止他碰到过的最大一次降雨。伴随大雨而来的,除了独龙江乡的灾害,独龙江公路也多处发生塌方,三百三十六名游客不得不滞留在独龙江。

如何保障这些游客的安全,如何让这些游客在独龙江能够得到妥善安置,成为泥石流灾害后最为棘手的问题。毕竟独龙江乡一方面需要灾后自救,另外一方面还得安置游客。

路断了,电断了,水断了,网络断了,电话信号断了……独龙江再次被灾害暂时隔绝。但灾害隔断不了党和政府与百姓相连的心。

李航记得,自灾害发生的那一刻起,抢险救灾工作就一刻都没有停歇过。除了用卫星电话与外界联系、互通信息、抢修独龙江公路外,每天晚上八九点,高德荣都要组织各部门开会,研究当天抢险进度问题和第二天的工作计划。

最让李航感动的是,快六十七岁的高德荣,每天总是冲在抢险救灾的第一线。

经过连续作战抢险保通,在党和政府的安排护送下,六月九日上午九时,被困独龙江的游客,乘坐一百四十七辆车离开独龙江,十五时十一分,所有独龙江游客安全抵达贡山县城,并陆续返回。

面对卓有成效的抢险救灾安置护送工作,来自各地被困独龙江乡十多天的人民群众,纷纷点赞和写来感谢信。

北京游客郭群说:“真的没想到我们被困了十多天,我们这些被滞留的游客都没想到遇上了百年一遇的自然灾害,让人觉得触目惊心。当地的乡党委政府第一时间组织我们被困的游客到安全的地点,首先就让人觉得,生命安全得到了保障。我觉得政府做得很及时、很到位,让我们感到暖心,也让我们感觉到安心,而且在西南边陲的小乡镇,感受到了党的温暖。我们亲身体验到了,而且很感动。这次的经历,在我们一生当中都非常难忘,只要有机会,我们还会再来。历经千辛万苦,终于到达贡山县城。感谢党和政府带着队伍将我们安全地送达,看到沿途的道路损毁太多,没想到灾情这么严重。他们很辛苦,保通的这些交警、个人都是非常非常辛苦的,我们很感动,非常感谢!”

北京游客马舒说:“独龙江公路中断后,乡党委政府组织特别得力,将游客安排得特别有序,大家都感觉特别满意,让所有人都很安心。看到乡党委政府的领导都在一线,乡里的人员在灾害现场搬石头、清淤泥、推车,我由衷地感动,由衷地敬佩。我们想看看能不能帮助当地做一点儿事情,贡山县的团委书记也被困在这里,是他组织我们当志愿者的。我们这个是有分工的,这里不是有独龙族博物馆嘛,可以在里面当解说,还有就是晚上安抚大家的情绪,组织大家一起跳舞啊、唱歌啊一些活动,然后,我们的任务就是让大家积极参与。”

广东游客曹晓东说:“非常感谢贡山县委(县政府),把这条路用十几天就修好了,我们从广东来的客人都很顺利地来到了隧道口,马上就可以回到家啦,非常感谢!”

昆明游客孙和林原是云南师范大学美术学院教授,她说:“乡(党委)政府把我们安排得很好,吃的、住的、安全、健康,甚至包括我们的文化生活都考虑到了。我们都感觉得到,我们很知足、很感恩,同时,也想着为救灾出一点点力。所以,昨天我就和乡政府申请做志愿者,然后乡里给我安排了这样一个任务。我以前是美术教师,所以就让我画抢险施工的进度图,可能会贴在某个公示栏,让大家看一下,因为大家都很焦急、很关心,这样一个图比较直观。”

……

这就是党和政府在独龙江自然灾害面前的担当和作为!

作为驻村工作队的一员,李航说,这次与死神擦肩而过,的确让人想起来后怕,但看到独龙族同胞在党和政府派驻的驻村工作队员的努力帮扶下,生活一年比一年好,一切就值得了。自己会更珍惜,把每一件事都做好,并将作为驻村工作队员,继续坚守在独龙江乡。

生死瞬间

有一种期待如雨后猛长的春笋

一节节努力向上爬

只是为了争一线阳光,一片叶绿素

那些日子,想带你去看

蜿蜒的公路和巍峨的山

清澈的江水,传说“直过”的人们

还有那群坚守在村子的帮扶工作队

想说给你听

荒地里是如何长出房子

断崖里是如何开凿公路

……

这是出生于一九八六年的余秋尚写下的诗句。他的故乡,就在比邻的贡山县茨开镇,但以前需要步行三天才能到达。

“都过去了,历经五次生死瞬间,是帮扶岁月里抹不掉的记忆和考验。”这是不善言辞的傈僳族小伙子余秋尚在自己六年来的帮扶日记中记录下的心语。

“小余是所有队员中驻村时间最长、工作业绩最出色的一个。”怒江州独龙江帮扶工作队队长吴庆国时常不无骄傲地这样夸赞。

二○一○年七月,从西南林业大学资源学院林学专业本科毕业后,余秋尚考进了贡山县林业局。这时,正是独龙江乡整乡推进独龙族整族帮扶三年行动计划如火如荼开展的时期。二○一一年五月,他被抽调到怒江州委独龙江帮扶工作队,进驻独龙江最北部迪政当村委会。

当时交通不便、语言不通,时常没有电和手机信号,生火做饭全得靠自己。村里六个村民小组,调查走访最远的村民小组得用两天时间。由于路途艰难遥远,运输成本极高,萝卜、白菜、土豆等蔬菜一律每斤十五元。如果有事情到乡政府,也得走两天。

村子里的独龙族同胞几乎不出村。很多独龙族乡亲,对外来者保持着相当的警惕和距离。

余秋尚记得有一位村民叫都利松,一看到他来走访做工作,拔腿就绕着山路跑。跑啊跑、绕啊绕,绕出很远的路,就是不让他追得上和找得到。

这种情况,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但在帮扶政策下,余秋尚和其他驻村工作队员们克服种种阻碍和困难,帮助独龙族乡亲修建新房、发展种植养殖业……如火如荼地展开了。

也正是在这个过程中,余秋尚多次与死神擦肩而过……

二○一二年一月二十一日,独龙江乡的雨又是下个不停。

余秋尚犯了愁,他所在的村委会有两个安居工程施工点,其中一个就是雄当小组。因为雄当村安置有四个小组,需要尽快搬到集中安置点,无奈驻村的工作队员只有他一个人。再加上余秋尚到雄当驻村才半年多,傈僳族语和独龙族语不通,雄当的老百姓,绝大多数也听不懂汉话。对独龙族的三年帮扶行动计划执行到了关键时期,余秋尚和雄当的老百姓感情仍处在磨合期,当地群众对外来人员帮扶政策和成效还不太清楚,不是太信任。因此,巨大的工作压力让余秋尚寝食难安,但必须马上出发去做老百姓的工作,组织大家像往常一样投工投产。

持续的降雨让道路异常泥泞和湿滑,不时从路边山上飞射下来的滚石,更是令人提心吊胆。

余秋尚深知独龙江的路历来如此,唯有小心再小心。

正当余秋尚独自走到雄当和迪政当交界处,他感觉到眼前的山体似乎在连绵细雨中晃动。

他大喝一声“不好”,拔腿就狂奔起来,同时,一声巨响,突如其来的泥石流挟裹着巨石、水流、枯树……如千军万马般从山上急速冲下来,瞬间就把他身后的道路冲垮掩埋了。

余秋尚事后说:“我吓坏了,不顾一切往雄当方向跑,现在回忆起来有点儿像电影镜头里面的生死时速,逃过一劫。我大汗淋漓地躺在地上,看到的景象是身后的公路已经没了,路基垮了,幸亏石头一个也没砸到我,如果当时我晚跑一秒,或反应再慢一秒,可能就从工作队名单里消失了。”

二○一三年七月十一日,刚刚下大雨,独龙江烟雨蒙蒙一片。

或许是天气原因,安置房的厨房工程进度比较缓慢。为了赶工期,余秋尚不得不冒雨去村里发动大家加快进度。

那时,迪政当村的独龙族乡亲们全都住在山上。当余秋尚一行四人走进木当村时,发现通往木当村的路桥已被冲垮,只能涉水而过。

余秋尚他们挽起裤脚,看着湍急的水流,为了安全起见,大家商议决定四个人手拉着手过河。

雨越下越大,河水暴涨,刚下河,就几乎淹没了下半身。正当大家趔趄着摸索前进,快要过到河水中间的时候,余秋尚突然感到脚下一滑(踩到石头),双手一松,随之一脚踏空。

说时迟那时快,同行的一位村民一把紧紧拉住了他,让余秋尚又逃过一劫。否则,在那种环境中人一旦摔倒,马上就会被激流卷走,几无生还可能。

二○一四年二月二十日一大早,独龙江天空放晴了,这是难得的好天气,之前已经连续下了二十多天雨,影响了巴坡安置点厨房工程。

余秋尚吃早饭时,正好遇到独龙江乡党委副书记赵福元。

赵福元对他说:“小余,等会儿咱们一起下去巴坡村,看看盖给老百姓的厨房进展情况如何。”

“好啊,我这几天也正愁这个事情呢。”余秋尚心中的确也牵挂着这个项目。

“那我们搭余振军的车一起去吧。”

赵福元是怒江州委独龙江帮扶工作队队员、独龙江整乡推进独龙族整族帮扶巴坡工作点负责人。余振军则是独龙江整乡推进独龙族整族帮扶巴坡村厨房工程施工方负责人。

“本来说好了一起去巴坡,但后来我又有其他事情走不开,就没有跟着赵福元他们去,但万万没有想到的是,赵福元他们出去还不到十分钟,就出事了……”余秋尚感慨道。

当余振军驱车载着赵福元从乡政府出发,途经迪马公路(迪政当村到马库村的乡村公路)K39+850m时,赵福元恍惚间听到独龙江对面有声音喊叫着飘过来:“小心,前面有石头!”

还来不及往前细看,一阵轰隆轰隆的巨响,公路上方突然呼啸着滚落下一块几百公斤的巨石,直接砸穿了驾驶室正上方的车顶。

赵福元脑中一片空白,凭着本能,试图从副驾驶座位上爬到后排自救,但不知何时昏厥了过去。

幸好,巴坡小学教师木卫军和独龙江森管员王军路过现场,发现出事皮卡车的车头已经被巨石砸得面目全非,只剩下半截车身,驾车的余振军已当场死亡,而躺在后座上的赵福元浑身是血。

二人立刻拦下一辆路过的皮卡车,迅速将始终处于近昏迷状态的赵福元送到独龙江乡卫生院。

但是,独龙江乡卫生院只能做简单的护理处理。当时独龙江大雪封山,无法通过公路将赵福元送出治疗。

正当情况危急之时,党和政府决定派遣直升机前往巴坡,将受重伤的赵福元直接送到保山第一人民医院救治,他最终得以脱离生命危险。

二○一四年四月六日,独龙江,大雪纷飞。

余秋尚和几位驻村队员正经过独龙江垭口雪山。

由于雪下得实在太大,厚厚的积雪让前方的道路受阻,看来是已经通不了了,怎么办?

虽然在道路前方,两面都有装载机同时开工推雪,但是由于雪积得很厚,以至于推进速度很慢,待推进到一百米处时,已经是夜里十一点。

没办法,看来只能被堵在垭口过夜。

何时能够把雪推开,开出一条道路来,是一个未知数。

余秋尚和同事们只能待在车里,说着说着话,也就一个个睡着了。

凌晨三点左右,余秋尚被突如其来的响动惊醒。由于他靠近窗户,雪块砸碎的玻璃又全部砸中他的下腭和脸部。

“赶快跑,雪崩来了!”

余秋尚忽然感觉到更大的不对,顾不上疼痛,大声叫喊。

大家立刻反应过来,推开车门,纷纷拔腿拼命奔跑。

刚跑出十米左右,余秋尚稍一回头,看见一大堵雪崩,伴随着一声巨响倾泻而下,转眼车子被掩埋了一大半。

“要是稍晚一点儿,或者反应慢一点儿,后果真是不堪设想啊!”余秋尚对那个惊险场景一直记忆犹新。

二○一四年五月十日,独龙江仍旧大雨滂沱。

余秋尚和工作队汪新晨一起乘车出发去贡山县。

一路经过大大小小的水洼,不时还有小股泥石流沿着山体冲刷而下,让人提心吊胆。

车子大概行至三十七公里处,驾驶员减慢了速度。

余秋尚记得,以往这里只是一小股水,此刻却由于连日暴雨漫成了大河。

在这种情况下,一般的面包车和皮卡车都不能过,所以驾驶员减速,想听听大家的意见。

有的说为了安全起见,还是返回吧;也有的说,加大油门,应该冲得过去。

当大家正在争论时,驾驶员决定加油门冲一下试试。

可是,油门刚踩了几脚,不见动静,原来车子被水流冲下来的巨石卡住了。

“不好,快跑!”不知是谁大喊一声。

于是,大伙打开车门,跳下车便拼命往外跑。

等跑回去一段,缓过神来再看,车子已经被巨大的水流和巨石挤压得严重变了形。

余秋尚心脏扑通扑通直跳,我的天哪,要不是跑得快,人的血肉之躯,还不得被压瘪挤碎啊!

在独龙江驻村工作,有时候生与死就是一瞬间的事情,这就是现实。凶险的自然环境,加上大半年大雪封山无路可通(高黎贡山独龙江隧道未正式打通之前),让驻村工作难上加难。但余秋尚和所有驻村工作人员一样,心中有责任、有担当,作为党和政府对独龙江持续帮扶的一线工作人员,他们的确做到了舍生忘死,砥砺前行。

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就拿迪政当村来说,经过余秋尚和驻村队员们历经生死的不懈努力,到二○一五年,村里一百五十五户、六百三十二人,全住进了户均约七十平方米的新房。农民人均纯收入也从五年前的不到六百元上升至两千多元,基本实现了温饱。并且,每个家庭都通了正常家用电,可以看电视;不需要再使用不安全的家用小型水力发电机,自来水水龙头接到了每家每户门前;甚至家家都领了手机,独龙族因此成为第一个全面进入5G时代的人口较少民族。

“现在,就连当初处处躲着我的独龙族村民都利松,也都邀请我去他家做客了。”党和政府对独龙族实行的精准扶贫,让余秋尚心中满是自信和自豪。多次的生死经历,早已化为驻村扶贫队员另一番豪迈的坚守与勇气。

为此,他还为独龙江驻村工作队员写下这样的诗句:

把江水拧干,晒在柏油铺成的公路

我依旧见到那么可爱的一群人

在这里,相聚相逢相识相知

他们一次次背负一代人的使命

等待厚积薄发的土壤

来一场千年巨变

命悬一线

大雨,持续的大暴雨冲刷着独龙江,也冲刷着距离独龙江乡政府孔当最南部四十多公里的马库。

断路、断电、断信号……更为危急的是,马库村独龙族同胞在持续一个多月的强降雨下,关乎生存问题的粮食、盐巴、食用油等生活物资出现了严重短缺。如果不能冒险出去,与乡政府和外界取得及时联系,那么马库村所辖的四个村民小组共八十二户二百八十三人,将面临着前所未有的生存危机,其中还包括马库小学的师生们。

这让由云南省文联派驻的扶贫队员——独龙江乡马库村第一书记、驻村工作队队长龚婵娟心急如焚。

龚婵娟记得,自从二○一六年二月二十五日被派到独龙江,已近三个月。就是在这短短近三个月时间里,她深深感受到,马库,这个全独龙江乡最远也是整个贡山县离缅甸最近的边境村(离中缅41号界桩仅有三点五公里)独龙族乡亲的纯朴善良,也感受到了独龙族,这个云南最为偏远落后民族的条件艰苦。

作为共产党员的她暗下决心,一定要把这里当作第二故乡,一定要把独龙族乡亲当成自己的亲人,尽最大力量帮助独龙族亲人们,改善生产生活,最终脱贫致富!

但眼前连续暴雨造成马库村的困境,让这位看似柔弱的姑娘犯了难。

她心中也十分矛盾,如果不出去,就无法与乡政府联系,这里的情况也就无法让外界得知,谈何救援?但如果冒险出去,连日的大暴雨早就将马库通往乡政府的唯一通道——迪马公路多处冲断,并且沿路时时会面临山体滑坡、泥石流等自然灾害,如果运气不好的话,很有可能人还没走出去……

想到此,龚婵娟更加焦虑,但她同时下了最大决心:必须出去,马上出去,这漫天雨水啊,独龙族乡亲们可实在是等不起了!

五月二十二日十一点多,龚婵娟和贡山县住建局派来的驻村扶贫工作队队员李晓峰等五人,先后从马库出发了。由于车子无法行走,只得分批先搭乘当地老百姓的摩托走一段,然后再徒步。

雨,就像是长了眼睛一样,紧紧贴着龚婵娟下,另外还有来帮助马库村两委换届因暴雨不得不滞留的副乡长、马库驻村扶贫工作队副队长余金成,也和龚婵娟同行。

一路风雨,一路滚石,一路危险,一路提心吊胆……当龚婵娟和余金成磕磕绊绊走到塌方最严重的迪马公路五十三公里处时,最严峻的考验来了。

龚婵娟看到这条路的上方,大大小小的滚石伴随着雨水山涧,不断弹射下来,而路的下方,全都是嶙峋悬崖的万丈深渊。由于连续的冲击垮塌,仅剩宽度七十多厘米的路基,在一阵强似一阵的暴风雨中飘摇,像是要吞噬人的幽灵般忽隐忽现。

龚婵娟和余金成都是近视眼,所戴的眼镜早就被雨水、泥水淋湿了,眼前模糊一片,如何顺利过这个“坎”,是个大问题。

余金成说:“龚队长,这路太危险。这样吧,我先走,先在前面探路,主要我们得避开滚石。”

龚婵娟在风雨中点了点头,紧跟着余金成,准备往前走。

可能是看得不太清楚,余金成便跳到前方一块大石头上,观察不断弹落的滚石。

龚婵娟走了几步,发现不对,身子摇晃得厉害,只好手脚并用,几乎是趴着贴着地面,十分艰难地在一堆又一堆塌方泥石中踽踽而行。

“啊!”龚婵娟脚下一滑,不由自主大叫一声。

余金成转身一看,龚婵娟整个人跌倒了,便立刻冲过来。

龚婵娟在滑倒的瞬间惊恐万分,本能地伸开手一阵乱抓,但越是这样徒劳地抓,整个身体越是往下滑坠。

她的手中,只能抓住一把把泥石和雨水。

余金成边跑过来边呼叫,但所有的声音此刻都被暴雨湮没了。

龚婵娟使劲让自己贴向陡坡,试图依靠身体增加摩擦力,阻止继续滑落的速度。所幸的是,在她滑落十多米后,拼命挥舞的右手刚好抓住了一根从塌方泥石流堆里裸露出来的树根,这才勉强止住了下滑。

与此同时,余金成也冲到了眼前,看到龚婵娟拉着了树根,大喊:“龚队长,别紧张!快把脚尖往泥里扣,踩实了再用力。”

余金成边喊边实施救援。他左手找准旁边的一根树根拽紧,伸出右手,一点一点接近,最终紧紧扣住了龚婵娟的左手。

泥石不断地在龚婵娟和余金成的踏脚处滑落。下面是千岩万壑的悬崖,悬崖底部,独龙江浊浪滔天,伴随着暴风雨发出阵阵狂怒的巨大声响,仿佛要吞噬世间的一切。

余金成拉着龚婵娟,慢慢地一点点移动,随后又一步步爬到了相对安全的地带。

满身泥水,满身擦伤流血的疼痛,劫后余生的恐惧与委屈……种种情绪交织在一起,让龚婵娟这个从小在城市里长大、从没有经历过这般危险困苦的姑娘,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

余金成默默地在旁边陪着,他深知每一位到独龙江驻村工作队员的艰难,也更理解龚婵娟作为驻村第一书记和队长的不容易。他看到雨水和泪水混杂在龚婵娟清秀的脸庞,却让这张脸更加美丽甚至有些崇高了。

“你知道吗?我太想哭了,我哭不是因为我害怕,而是因为在你的帮助下我脱离了险境,我现在好想打电话告诉爸妈我很平安……这是我第一次冒险,但这里的干部群众却经常面临这样的险境,老百姓太不容易了,我们为他们做任何事都是值得的。”龚婵娟使劲摇晃着没有信号的手机,像是和余金成说话,更像是惊魂未定地自言自语。

或许是老天感动于龚婵娟、余金成等人为马库独龙族老百姓冒死寻求救援的举动,连续多日的大暴雨居然慢慢小了,停了。

五月二十三日上午十点,独龙江乡组织党员、民兵共二十四人,为马库村送去大米八千斤、食用油一百零七桶、食盐一百零四袋,以及消炎药、感冒药、防蚊虫叮咬药等一大批应急药物,为马库老百姓救了急、解了难!

马库独龙族乡亲听说这个事情后,一些大妈见到龚婵娟就紧紧拉住她的手,眼中含泪说道:“能松(女儿)啊,马库村把你当男儿使,带欠(拖累)你啦!真的感谢共产党,独龙人民永远跟党走。”

龚婵娟心中暖暖的,她知道,自己作为马库村第一书记、驻村工作队队长,代表的是党和政府,只要是独龙族老百姓的事情,即使再苦再难再险,自己仍然会义无反顾、全力以赴!

正是有了龚婵娟等驻村队员舍生忘死的帮扶工作,马库村一天一天在变化、在发展。

两年来,龚婵娟带领队员们访遍了全村八十二户二百八十三人,其中十二户四十四人建档立卡户,更是成为龚婵娟再熟悉不过的亲人。截止到二○一七年,他们中家庭年人均纯收入最高的马国香家,达到一万八千元;收入相对低一点儿的马新洪家,也达到四千六百元。十二户建档立卡户,全部达到“两不愁三保障”,也达到了国家脱贫标准,率先实现了脱贫摘帽的总目标。

“驻村两年来,我最大的幸福感,就是和独龙族老百姓相处得像亲人一样,大家都亲切地叫我‘独龙能松’。”

后来,龚婵娟回顾自己在独龙江的驻村工作,特别是那次暴风雨中的生死经历,不无感慨道:“我知道,金杯银杯不如老百姓的口碑。现在,党的政策好,我们能带动老百姓把对党的感恩之情化作强大的内生动力投入到生产生活中,这才是我们扶贫干部的价值所在。二○一七年底,我们村草果产量达一百三十四吨,产值达二百二十七点八万元,仅草果一项,全村人均收入达八千余元。我相信,将来工作队回去后,独龙族老百姓依然能靠勤劳的双手创造更加富裕美好的生活。我感恩独龙族亲人,在我工作生活遇到困难时给予我莫大的关心与支持;我感恩独龙江这片热土,让我在这里奉献青春,留下温暖的记忆,更收获了成长;我更感恩这个伟大的时代,让我们努力奔跑,成为新时代脱贫路上不折不扣的‘追梦人’。两年来和独龙族亲人们在一起的日子,总会时常浮现在我眼前,就像一壶老茶,一壶用情感的沸水冲沏的茶,翻滚、起伏、平静,品一口,甘之如饴,内心留下恬静的美。”

 

巨石与泥沙

出生于一九八二年的杨文彬也记不清,这条路,自己究竟来回走了多少次。

但这一次,老天似乎跟他开了个玩笑。

二○一八年八月二十三日,雨一直下。到贡山县城刚参加完一个扶贫工作例会后,杨文彬得立刻赶回独龙江,召集村干部传达会议精神、安排具体工作。

连续多日的暴雨,让贡山通往独龙江的路不断塌方又不断修补,不断修补后,又不断塌方……如此反复,已成常态,所以对于杨文彬来说,也是见怪不怪的事情了。

杨文彬是云南省文联二○一八年二月派驻独龙江献九当村的第一书记、工作队长。为了便于开展工作,他特意改装了自己的爱车,以便适应独龙江各种险峻的山路。

由于当天暴雨倾盆,雨刮虽然开到了最高档,但视线仍然受阻。好在杨文彬对这条路走过多次很熟悉,加之是“老驾”,驾驶感觉又比较好,不觉就来到了彩虹桥。

在刚刚经过彩虹桥后的第一个回头弯时,一声巨响,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头顶爆炸,车子也随之剧烈摇晃了一下,方向盘差点儿脱手。

杨文彬被“炸”得蒙了一下,随之,他感觉到一块砸穿车顶的巨石,正压住座椅靠背顶住了自己的后脑勺。出于本能反应,他马上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立即加大油门,车子迅速顶着巨石,冲离了山体滑坡地段。

冰冷的石头不时随着颠簸的山路,擦碰着杨文彬的后脑勺。他不敢停下来,也不敢转头偏头,心脏扑通扑通乱跳,边驾驶车辆边冒大汗……待车子行驶到宽阔地段,杨文彬停了下来,转头一看,尖棱棱的石头直插驾驶座后背,还滴渗着水。

冒着大雨,杨文彬赶紧打开驾驶室,下车检查。眼前的一幕更是让他惊恐得倒吸一口凉气,那是一块大如部队“前运包”般的方尖形巨石,大约七八十公斤,直接砸穿车顶汽车行李架后,斜插入前后排之间。巨石尖已插入车体内三十多厘米,正正地顶在主驾座椅靠背上,如果距离稍微偏差一点点,百分之百准要让人脑袋开花。

杨文彬一边庆幸自己大难不死,一边赶紧爬上车顶,用尽全身力气,将石头慢慢推出来推下去,然后再用座椅防尘垫塞住车顶被砸出的大洞,继续冒着大雨前进。

一路上,杨文彬全身湿透,他的车内也被雨水不断灌进来湿透了,但他咬紧牙关,平复了自己的恐惧后怕,一刻也没耽误,就赶回献九当村委会完成会议的紧急传达工作。

此后,杨文彬的车顶行李架靠驾驶员头顶位置,总是多放置一条汽车备胎,以防万一。不了解这段往事的人们总是很好奇,这辆车的备胎,怎么会放在这个位置?

当然,独龙江公路给驻村扶贫队员造成的危险,数不胜数,在杨文彬身上有了第一次,也就会有第二次。

二○一九年九月,因到贡山县开一个扶贫工作会,杨文彬依旧开着自己的车前往。

开完会后,在返回独龙江的过程中,由于没有及时得到独龙江隧道施工关闭的通知,加之天色已晚,连绵细雨伴着冷空气侵蚀而来,杨文彬实在不愿意走回头路,只得选择穿越独龙江古老的神田公路(新隧道修通之前的老的绕行公路),绕过眼前因施工封闭的隧道,返回献九当村委会。

为了防止发生意外,杨文彬特意检查了车况,确认一切正常后,便冲上了神田公路。

自一九九五年十月一日新的独龙江隧道正式通车以来,神田公路基本上没有车辆再经过。由于年久失修,到处都是塌方碎石。

杨文彬也不敢大意,尽管他改装的越野车装备了泥地大胎。

当车辆行驶到四公里处,杨文彬发现前方路基被冲垮塌了一半,而下面,则是万丈深渊。

杨文彬不敢贸然冲过去,而是选择下车,仔细丈量通行宽度等之后,才小心翼翼驾驶着车辆,紧贴靠山体的峭壁穿越了过去。经过时,由于路宽不够,外侧车胎已经半露于悬崖,这让他还是有点儿小怕,但也有点儿小得意。

经历第一个危险地段后,车窗外神田瑰丽无比的风景并没有让杨文彬心情畅快,因为一路仍是垮塌的路面,不得不集中全力,小心应付。他心中甚是明白,这种到处布满石块的危险路段,必须小心避让,否则稍不留神,车辆的半轴必断。

继续行驶十多公里后,杨文彬终于来到了独龙江老隧道(黑普垭口隧道)洞口。隧道有两百多米长。现在,由于多年失修,不见一丝光线,阴暗寒冷之气直逼过来,让人宛如置身冰窟。

杨文彬打开车上的所有射灯,才发现不妙,隧道内早已是一片汪洋,但幸好水深不足一米。

于是,杨文彬又打开越野车前后差速锁,慢慢驱车钻进了隧道。

行至隧道中段,杨文彬又发现前方有一个落差约一米的石阶,下方水深估计超过一米,而上方则有两块巨石交错而立。

为了应对危急情况,杨文彬只好选用低速四驱,慢慢驱车爬上前方巨石。在交叉轴即将形成之时,根据越野驾驶经验,他一脚油门,车头直插水中,所幸这辆车改装了涉水喉,要不然此时淹没了机盖的水绝对会让发动机熄火。

随后,杨文彬像是开着潜水艇一般,将车辆顺利驶出隧道。

前面几次危险情况的处理得当,让杨文彬更有些沾沾自喜。在出隧道后一公里处,一大片潮湿的流沙挡住了去路。

杨文彬停稳车,定睛一看,发现是刚刚从山上滑落下来的流沙。

怎么办呢?就此返回,实在是让人不甘心,而且村里还有不少重要工作不能耽误。

思考再三,杨文彬决定冲过去。

为保险起见,杨文彬先下车,用脚试探性地踩过之后,深信车辆可以通过。他便打开前后差速锁,在低速四驱的加持下,冲上了流沙。可是还不到十米,车辆就被悬空了。

因为泥沙中掩埋有大石头,这是杨文彬没能充分预料到的。车身大梁被石头顶住了,四个车轮三个被悬空,还有一个因泥沙无附着力而空转着。

杨文彬不得不再次下车观察,四处寻找可以用绞盘借力的树桩,可是四周一片荒芜。

想垫石头,石头都很大无法搬动;想挖泥沙,没工具更没如此力气。杨文彬尝试了一遍后,感觉皆是徒劳。眼看着四周已经渐渐黑暗的天空,不得不选择徒步剩下的十七公里山路。

大雾、细雨、荒凉、残败,并不时伴随着滚石、泥沙……在这条独龙江原来唯一通向贡山的山路上,杨文彬从心底真正感受到独龙族人民生活的艰辛。是啊,在没有修建新隧道的时候,所有的独龙族同胞必须走这样的老路;而走这样的老路,是多么让人痛苦和绝望的一件事情啊!

经过艰难跋涉,杨文彬回到乡政府,已经是晚上九点,但他的心久久不能平静。独龙族人民生活真的太艰难了,作为驻村第一书记、工作队队长,自己一定不能辜负党和政府的重托,一定要全力帮助独龙族乡亲们……

第二天一早,杨文彬约请了朋友张星星、白利斌,用他们的救援车一起重走老隧道,到达流沙堆前发现,车辆已经被夜晚的泥石流又埋了一半。

三个人一起刨沙就刨了将近两个小时,然后用拖车绳把车从后面拖出泥石流。

在返回独龙江的路上,杨文彬想,或许是自己特别幸运,一次又一次死里逃生,而且如果再晚一天,他的车必将被泥石流推下悬崖……

回顾自己三年多的驻村工作经历,杨文彬这位生长于省城昆明的汉子动情地说:“不到基层,永远不知道基层农村是怎么一步步走到今天的;更不知道,为什么‘三农’问题是中国发展中最重要的问题。就拿独龙江和独龙族来说,如果没有中国共产党,没有社会主义制度的优越性,在那么偏远艰险的地方,永远都谈不上任何发展,更别说实现整族脱贫……”

独龙江的发展、独龙族的进步,背后是中国共产党派驻的一批又一批优秀干部队伍舍生忘死、以命相搏的驻守帮扶,无数感人肺腑的扶贫故事,实难一一列举。更多扶贫无名英雄的壮举,就像滔滔不绝的独龙江水,永远流淌在独龙族同胞的心中,其中,一些为此付出生命的扶贫队员值得我们深深怀念。正如独龙族的优秀代表、“人民楷模”国家荣誉称号获得者“老县长”高德荣所说:“我坚守独龙江,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人在现场,这样我说的话别人才会信。”

是的,就是因为无数驻村扶贫工作队员的“在场”,用实际行动诠释着中国共产党决不让一个少数民族在扶贫路上掉队的庄严承诺。没有掉队的独龙族,在新时代党和政府的关怀帮扶下,实现再一次的历史性跨越。

我们可以从独龙族如今翻天覆地的巨变中,寻找到答案。

[责任编辑 李兰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