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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代人》2022年第6期|刘厦:露珠一样闪光
来源:《当代人》2022年第6期 | 刘厦  2022年06月13日08:37

生命中有那么多美好,像露珠一样短暂,却又闪烁着永恒的光芒。

大娃儿与小朵儿

大娃儿并不大,才十一岁,只是有了小朵儿之后,奶奶就在娃字前面加了个大字。小朵儿确实小,仅有四岁,而且长得瘦小。这两个小名都是奶奶取的,当然叫得最多的也是她们的奶奶。当我想写一篇关于她们的文字时,也是选择用这两个小名。因为我知道,她们长大后,不会有人再提起她们的小名,大娃儿小朵儿将永远留在她们的童年。

大娃儿和小朵儿相差七岁,小朵儿不懂的事正好大娃儿刚懂,但又还不全懂,小朵儿不懂则很正常,所以正好是打架的拍档。可是世界上最难平息的战争,就是孩子之间的,因为无论谁对谁错,他们都是无辜的。大娃儿和小朵儿常常为了一块糖,一个游戏的输赢而打起来。小朵儿会哭得泪帘子似的寻求支援。因为力量过于悬殊,我们都觉得大娃儿在欺负小朵儿,但大娃儿又何尝没有委屈呢。自从妹妹出生后,大娃儿保存多年的玩具,一一被破坏,大娃儿唯我独尊的领地,逐渐被占领。当大娃儿被气得发疯时,却被别人说:你那么大了,还跟她计较。这样的评判难免不让大娃儿把矛头转移到评判人身上。好在经过几年的磨合,她们找到了相处之道,也互相塑造了对方。大娃儿更加独立了,小朵儿嘴巴更甜了,她们这些特点自然有它的两面性,但无疑会成为她们各自的生存能力。

一个家里长大的兄弟姐妹,经常出现性格上的多极分化,想必就是那一点点不一样的角度造成的吧。人生就是这样,刚开始的一点不同,走着走着就是天壤之别。

大娃儿对小朵儿的“欺负”也别有了一番趣味。

小朵儿要姐姐给她贴一个大拇指彩贴,大娃儿不给她贴,她就像别人教大娃儿那样说:“姐姐你让着我点儿,我还小呢。”大娃儿带着坏笑说:“你小啊,你是小人吗?”小朵儿:“是啊。”大娃儿:“你是卑鄙小人吗?”小朵儿:“是啊。”大娃儿咯咯地笑起来。把一个大拇指彩贴倒贴在小朵儿额头上,大笑起来,小朵儿也开心地笑起来。这样的“欺负”又哪里还需要有人支援呢。

不过小朵儿也有用无邪把姐姐打败的时候。大娃儿率领小朵儿给我们变魔术。大娃儿在一张纸上用彩笔画了个大嘴,折起来放在手心里,让小朵儿站在她面前,装腔作势地捏一捏小朵儿的脸,再扯一扯小朵儿的耳朵,然后从手心里拿出那张纸,拆开竟是一张白纸。当我们正表现惊叹时,小朵儿突然从帽子里拿出原来的那张说:“在我的帽子里呢。”大娃儿瞬间被气得晕倒在沙发上。我们笑开了。大娃儿缓过神跳起来指着小朵儿说:“变魔术呢,不能说,你这个笨蛋。”小朵儿认真地说:“好孩子不能骗人,我是好孩子。”大娃儿再次晕倒,自掐人中。

大娃儿和小朵儿虽然总是打打闹闹,但那天一个普通的画面,让我感动。

那日午后,小朵儿在里屋睡觉,我在外屋正和来访者谈话,母亲正好去送来玩儿的邻居。这时小朵儿哭着从里屋跑了出去,可能是醒来看到屋里没人害怕了。当我正要让来访者帮忙去叫一下母亲时,我看见大娃儿抱起了小朵儿,大娃儿一边拍着妹妹的背一边说:“小朵儿,姐姐抱,我们回屋啊。”小朵儿依在姐姐的肩头,立刻就不哭了。我看见姐姐这个怀抱要比父母的更矮,这个小身板要比父母的更单薄,但足够给妹妹安全感。大娃儿这个调皮的大孩子,此刻却是满满的担当和爱。我的眼睛瞬间湿润了。

没有人像大娃儿一样欺负小朵儿,而没有大人在身边时,也没有人像大娃儿一样保护她。任何情感都是有期限的,父母陪你前半生,儿女伴你后半生,唯独兄弟姐妹可以与你相依相偎一辈子。一辈子有人和你打闹争抢,一辈子有人把你牵挂照顾,这是何等的缘分啊。

初心

在我们这个说话土得掉渣儿的家里,小朵儿竟然是一水儿的普通话,这让我更加确信社会文化可以直接带来基因突变。或许这不一样的腔调,更让我们感觉小朵儿是一个不染尘埃的诗人。

我常常为小朵儿的神来之语惊叹。小朵儿把一个枕头放在肚子上说:枕头踩着我的肚子呢。在她眼里一切都是有生命的。小朵儿看到一只满身泥土的小猫说,它全身都是脏。脏又何尝不是一个名词呢。每次父亲喂我吃药,小朵儿都要她把药放在我嘴里,她总会说,你先尝尝水,再尝尝药。一般诗人写诗,最见功力的地方就是能极大程度上打破语言常规,而一个三四岁的孩子正好还没有形成语言常规格式,所以,孩子都是天然的诗人。

小朵儿无意间把彩笔帽戴在了手指头上,手指弯一弯,像小人鞠躬。她像发现了宝贝,跑去给爷爷奶奶大姑小姑看。她又开拓性地把每一个手指都戴上笔帽,手指就变成了五颜六色的,她就又惊喜地奔走相告。小朵儿把笔帽摘下又戴上,再摘下来再戴上,反复七八次,一个人快乐地玩了一上午。在小朵儿眼里,一切都是新奇的。不像大人们只盯着有用的东西,有太多“无用的”东西已经看不见了。成人所谓的乏味无聊,并不是世界苍白,而是我们自己屏蔽了。

小朵儿的情感非常丰富,她没有受过任何道德教育,看白雪公主被毒苹果害死了,却会伤心地落泪。她会反复问我,那个人为什么要伤害白雪公主呢。我说因为那个人是坏人。她理解不了什么叫坏人,依然问。我说那个人嫉妒白雪公主的美丽。她听不懂什么叫嫉妒,反而让我开始疑惑,坏人为什么要伤害别人呢。跟小朵儿解释原因,我感觉就像阳光不知道什么叫阴影,当我将阴影拿到阳光面前给她看时,阴影却已不存在了,阳光怎么会见到阴影呢!人性本善。同情他人,用自己的力量去帮助别人,是人的本能,并不是因为什么因果。善有善报,只是成人在功利淹没了内心之后,把善当成了一种生存工具,说到底,还是自私的逻辑推理。不能为他人的苦难而悲伤,没有帮助他人的冲动,不能不说是一种能力的丧失。可见,一个人成熟的过程并不仅仅是获得,更是慢慢地丢失。我们越活越狭隘了。

有时候我会想,孩子为什么那么招人喜欢呢。丰子恺说,小的总是好的。孩子的可爱之处,的确有很大一部分源于小。孩子不仅个头小,心灵小,眼中的世界也是小的。他的心小得除了装下本能的需求,就只能装下美好与快乐了,没有多余的地方放尘埃。在他小小的世界里,就那么几个人。所以,在妈妈下班回来时,他才会像小鸟一样飞过去。他才会抱着奶奶的头说,我喜欢你。当一个人长大后,心大了,世界也大了,便不再会有那么真挚的情感。想必世界之所以偏爱孩子,是因为孩子更喜欢世界。

我们每个人都向往自由,期待强大,但孩子让我看见,局限、弱小才是幸福快乐存在的土壤。

或许只有孩子才能看见世界的本质,山就是山,山只是山。或许只有孩子才是这个世界的核心角度,除此之外,都是局部的,偏激的。

小朵儿让我看见了人之初心。让我开始向内寻找自己的那一颗初心。

大孩子小孩子

我小时候,很不喜欢别人拿我和姐姐对比,本来我很好,但因为姐姐太懂事,我就被冠以淘气的名。如今,我们经常拿大娃儿与小朵儿对比,才发现,对比不是为了埋没她们,而是为了让她们更突出。

大娃儿理性,什么事情说明道理,她准听。小朵儿感性,说道理没用,把情绪安慰好了才管用。我常开玩笑说,大娃儿的嘴是用来吃的,小朵儿的嘴是用来说的。因为大娃儿能吃、贪吃,看她吃是一种享受,利索的小嘴巴指哪打哪。小朵儿会说、爱说,但谁喂她吃饭得把谁气得鼻子冒烟,每顿饭我们拿出十八般武艺才能结束。

如果说这是性格所致的差别,还有一些,则是年龄使然。大娃儿不玩的游戏,小朵儿却是兴致勃勃。大娃儿搁置一旁的玩具,小朵儿却当成宝贝。大娃儿不再说的话,小朵儿还在一遍遍地说。小朵儿还脱离不了大人看护,存在于这个世界还要依附在别人身上。而大娃儿却可以独来独往了,一个人放学回家,穿越长长的胡同,路过目视她的小狗,一个人去超市买零食,兜里的零钱晃荡出喜悦的声音,那声音会传至多年以后。一个人找同学玩,在天黑前会记起回家,夕阳会让一个孩子的孤独闪着光。大娃儿会有很多别人不知道的事儿,大娃儿可以独自与这个世界同在了。

这让我发现,我们所谓的儿时,包含多个状态,我们常说的童年,其实有着不一样的精彩。孩子的变化是日新月异的,每一年都会和他身边的人重新定义关系,都会对他所在的世界重新理解和认识。

如果划分,至少可以划分为三个阶段,如果找一种方式来比喻,我想用诗歌、散文和小说。

五六岁之前是诗的。对于这个阶段的孩子来说,还没有脱落天使的翅膀,还带着几分仙气。在他的眼中,世界不算立体,但极富现场感。一切都是陌生的,因此一切都是鲜活的。一切都是朦胧的,因此一切充满象征意味。那时候的时光像梦一样美好。

五六岁到十一二岁就像散文。这个年龄的孩子,已经初有人形,和他所在的生活已经有了一定的融合。在他的眼中,世界清新干净,他的心灵也是不染尘埃的。对身边的事物知道什么是什么了,有了清晰的逻辑,懂了核心的意义。是人一生当中最善良的时候。那时候,生活不再像梦境,一切变得真实。但也有了一种真实的美好,每一个事物仿佛都是理想的入口。

十一二岁到十五六岁也被很多人尤其是上了岁数的人称之为儿时。这个时期有些像小说的特征。想象与现实被分开,并产生冲突,进入了相互对抗,相互纠缠的状态。因为非黑即白的认识,对世界和自我内心都感到迷茫。关注点从外转向内,从事物转向人性。多愁,但心灵深处依然闪烁着纯洁的光芒。

过了这三个阶段,一个人就远离了儿时,童年就彻底成为了记忆。

大娃儿这个大孩子和小朵儿这个小孩子,让我看到的尽管有那么多不同,但有一点是相同的,那就是每当她们在我身边,我都会感到难得的心安,我的世界会变得安静和安全。尽管原因是不同的。

小朵儿给予我的方式源自于她对我的信赖。或许因为能力太低,我一直缺乏安全感,母亲不在我声音所及的范围时,我的焦虑感会瞬间上升,但小朵儿在我身边时除外。她没有在我想象的危急时刻救我的能力,但此刻她需要我的保护,需要我用语言和情绪把她保护在安全范围内。不登高,不拿剪刀,不出去乱跑,这个没有丝毫保护她能力的姑姑陪她玩一大会儿,这一点我倒是可以轻易做到。想必把自己当成保护他人的人时,自己就不再是被保护的人了。为母则刚大概就是这个原理吧。

而大娃儿给予我的方式更多源自于我对她的信任。前些日子母亲去诊所输液,弟弟陪护。但弟弟有事,需要去办两天。我们就又面临缺人手的问题。母亲自己去怎么能行,父亲陪同谁来照顾我们。我把可能的人想了一遍,虽然都可以,但我心里总有一丝过意不去和不自在。当弟弟提到大娃儿时,我竟然感到轻松和安全。我不会想到她,因为她是个孩子。但这四五个小时的陪伴她是完全可以胜任的。当我们坐累了,她会让我们躺在轮椅靠背上,当我们渴了,她会给我们倒水,还可以随意加些饮品。当她肚子咕咕叫时,我们会指挥她制作便捷食品。我会督促她写作业,她会拿难题考我们。大娃儿照顾我们,就像平时和我们玩一样轻松。或许她还不知道该做什么,但她知道该听我的,这就是对我最大的帮助,所以大娃儿把我们照顾得非常好。很多成人都会因为思想过于复杂,而把能够胜任的事情做坏。大娃儿让我意识到,只要相信自己是对的,很多事情都会变得简单。所以,一个大孩子,是世界上最可信的人。

无论大孩子还是小孩子,都是孩子,都闪烁着人世间最宝贵的真善美。我也曾是一个孩子,这多么幸福。每一个人都曾是一个孩子,这是上苍馈赠的礼物。

爷爷奶奶

八十年代后出生的人,很多都是爷爷奶奶带大的,零零后更是普遍。在挣钱养家和照顾儿女的责任产生冲突时,上一代人义无反顾地承担起了照顾第三代的任务。一年上千次的接送上下学,风雨无阻,十来年不变。做饭时,先想到孙子孙女爱吃什么。睡着了冷不冷,回家后饿不饿。无论有多少不开心的事,看到那小模样就忘了。在短暂的空闲中,能和孩子玩得像个孩子。想必这不仅是我的父母,也是很多还不算太老的老人的日常。

两个孙女虽然爷爷奶奶一样疼爱,但我觉得可能是因为外在条件和性格方面的原因,大娃儿和爷爷更亲一些,小朵儿和奶奶更亲一些。

大娃儿和爷爷玩得最嗨。如果爷爷奶奶拌嘴,当然都是奶奶唠叨爷爷,大娃儿就会保护爷爷。大娃儿看到爷爷的袜子破了,就要她妈妈去买。爷爷过生日,大娃儿就非常上心地张罗着买礼物。

这也难怪,大娃儿五岁的时候,我去河北师大学习,父母就进入了两难的境遇,我们走了,谁来照顾孙女。但如果放弃,我们完成大学梦的机会就失去了。最终决定母亲一个人照顾我们,把父亲留下管孙女。母亲把自己一个人当成多个人用来解决家里人手不够的问题。在学校期间,母亲一闲下来就会牵挂那一老一小。我会劝解母亲,老爹照顾我们惯了,管大娃儿小意思。母亲却说,老头儿怎么也不如老婆儿心细。想必父亲也牵挂着我们,所以有时候星期天他就带着大娃儿,带着南瓜小米来学校看我们,给我们讲他们怎么过的。放学了爷爷就带着大娃儿串门玩,饿了爷爷就给大娃儿炒鸡蛋卷子,不放盐大娃儿也能吃一大碗。大娃儿对大学校园充满了好奇,像逛公园似的玩两天。现在回忆起来,大娃儿会开玩笑地说,我五岁就上大学了。说的时候把下巴扬起来,用鼻孔看人。每次他们要回去的时候,母亲总是千叮咛万嘱咐,路上人多要小心。看着他们离去的背影,我内心涌动着对父亲和大娃儿的愧疚。一个孩子蹦跳着走在一个老人身边,老人兴致勃勃地走一路讲一路。我看见,在宽敞的马路上,他们彼此依赖,他们是那么孤单,又是那么幸福。

小朵儿和奶奶更趣味相投一些。奶奶喜欢跳舞,小朵儿在幼儿园学会了哪个歌就给奶奶唱。奶奶活儿多,小朵儿就帮忙拿碗筷。每次爷爷从幼儿园把小朵儿接回来,奶奶会先给她做点吃的,摊咸食、煮挂面、炸豆腐丸子。小朵儿总会一边吃一边带着夸张的小表情说:“这也太好吃了吧,我最喜欢奶奶给我做的这个了。”这让她奶奶有满满的幸福感。很多时候为别人付出并不求回报,有回应就够了。奶奶腿疼,走路多了就更疼了,有时候奶奶疼得不由自主地叫娘,娘啊疼死人了。小朵儿听见了,就问姑姑:奶奶的娘呢?你奶奶的娘早就去世了,奶奶想她妈妈了。听到这个解释,小朵儿眨动着长长的睫毛,若有所思。有一天,奶奶又疼得叫娘,小朵儿便说:奶奶要不我当你妈妈吧,你腿疼的时候我哄着你。听到这样的话,奶奶笑了,笑出了温暖的泪花。

小朵儿也破坏了奶奶众多“规矩”,蹦沙发,敲锅盖。奶奶不说,看着还笑。

每次小朵儿被她爸妈训哭,奶奶也是走里转外的。我们不让她过去,因为我们觉得教育孩子时老人尽量不要掺和,奶奶也理解,但她还是有时候按捺不住。或许很多年轻人会觉得老人糊涂,管得宽。但那却是老人对孩子管不住压不下的爱啊。

与父母的爱相比,祖父母的爱位居第二,但有很多地方是父母的爱不能及的。因为父母与孩子的距离近,期待高,要求多,很多时候不能理解和感受孩子的内心。而祖父母会因为距离稍远一些,看得更清楚。也因为没有那么多期待和要求,就有了更多包容和接纳。从这个角度说,祖父母的爱是更无私的纯粹的。在远古社会,就形成了母亲和祖母共同抚养下一代的模式,在今天的心理学研究中也发现,在三代人同在的家庭中长大的孩子,要比小家庭中长大的孩子性格更完善,处理事情和人际关系的能力更高。祖父母的爱也是无比珍贵和不可代替的。

我突然想到了我的爷爷奶奶。多少个夏日的夜晚,我躺在奶奶怀里进入梦乡。每次家里卖猪,听着猪叫我都会害怕,要去爷爷奶奶屋里才会有安全感,尽管他们的屋离猪圈更近。对于我的生命长度来说,爷爷奶奶在的时间是短暂的,也就那么几年,而他们给予我的温暖却伴我终生,让我的生命更加厚重坚韧。

母亲也会开玩笑地说,我现在死了,小朵儿都不记得我。

想必每一个爷爷奶奶照顾第三代的理由都是为了儿子儿媳,但他们全部的爱却都给了孙子孙女。

或许将来我会为天下的爷爷奶奶写一首歌:你用苍老的双手保护我稚嫩的年华,你不求记得不求报答,当我有一天长大,我看见远去的你回头笑了。

七个小矮人

大娃儿小朵儿降临到了我身边,让我可以再一次走近童年,而更多时候,她们让我体会到了为人父母之心。

在过去的近十年里,大娃儿除了在学校和晚上睡觉,在我们身边的时间最多,细细想来,没有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有的只是平淡的时光,只是这时光中的点点滴滴。

无论我在干什么,只要大娃儿故意闪着小泪花说:小姑你给我玩不。我都会把所有的解释咽回去,立刻答应她。因为要让一个孩子伤心就太残忍了。那些年,我写东西都会安排在晚上九点以后,只要大娃儿在,我们就会陪她做游戏、给她讲故事。记得我知道的故事都讲完了,我就开始即兴创作,讲着上句想下句,但大娃儿倒听得津津有味。大娃儿让我们有了一个爱好,那就是给她挑东西买东西,能够让一个孩子多一些欢喜,是多幸福的事啊。她的姑姑虽不能动,却可以给予她安全感。不管什么事,她总会问一句,小姑是真的吗?记得她妈妈逗她,如果爸爸妈妈离婚了你跟着谁?大娃儿说跟着爷爷奶奶。那爷爷奶奶也离婚了呢?跟着大姑小姑。

大娃儿第一次发现了雪的美丽,她惊喜地奔跑在屋里屋外,制作一个又一个小雪球给我们看。大娃儿第一次不再害怕过年放炮,她把我们都推到阳台上去看爷爷放烟花。大娃儿第一次跟我们逛商场,当拉货的小板车叮叮当当路过我身边时,三岁的她使劲护着我。多少个普通的上午,我们陪她摞积木;多少个普通的下午,她在我的故事里安然睡着;多少个普通的傍晚,我们陪她写作业;多少个普通的早晨,我被她站在我面前的呼吸声叫醒。

看着大娃儿娇小的身影,听着她稚嫩的声音,让我明白了什么叫疼爱,这种爱伴随着莫名的疼。大娃儿看到棒棒糖的欢喜让我心疼,大娃儿睡着后的样子让我心疼,大娃儿自己会梳辫子了也让我心疼。当我想到,她终归要独自面对人生的磨难,去为生计而奔波,去结婚生子,去为功名利禄悲喜,就更加心疼了。我甚至觉得,世界上的一切是配不上大娃儿的,让一个孩子长大成人,是对她的羞辱和摧残。我多么希望她的世界里只有平安和快乐,然而我又能给予她什么呢。

如今大娃儿已经不那么黏我们了,她更愿意在自己房间做自己的事。或许她觉得和姑姑玩无趣了,但我知道她已经看到了更多彩的世界,她的未来即将打开。

有位作家说过,世界上最无情的就是孩子,无论你对他多好,他长大后都会忘记,而成为另一个人。是的,大娃儿也终将会成为另一个人。我和那个人将有什么样的关系,更多取决于外在条件和她的性格、价值观。而小时候的记忆也将在重新定义的过程中慢慢烟消云散。当大娃儿再去回忆那些点点滴滴,想必就像我回忆老房子里那贴了十多年的画一样,我记得它在那儿,却不记得画的是什么了。因为太熟悉,所以被忽略不计了。关于这个非生命主根的姑姑的一切,将隐含在她记忆长夜中。当然她总会记得一些,但对于成人的世界来说,那些是再没用的东西了。这样想并不是消极,这是一种生命生长的必然,生命终将要丢下一些东西,去接收更多新的东西。我将用祝福目送大娃儿远行,并替她保管好曾经美好的时光。

对于我和大娃儿而言,就像七个小矮人和白雪公主一样。白雪公主不是为了七个小矮人而来到小木屋,也不会因为七个小矮人而留下。但真挚的情感将留在她们心中。

细细想来,其实有很多白雪公主来到过我们的小木屋,或短暂或长久,但终将会离开,去寻找自己的王子。我多少次目送他们,多少次伤感,自己为什么总是那个被路过的人。然而,我的生命中,又何尝没有七个小矮人呢。他们并非我的过往,而会永远留在我的生命中,铸就了我的生命形态。那点点滴滴,温暖着我未来的一个又一个冬天,影响着我如何爱别人,决定着我的取舍。很多时候,我忘了感恩,忘了怀念,却不曾忘记他们给予我的力量。

人世间的情感,除了那些被命名的,还有很多没有被命名的,它们是那么无私和纯粹,就像春天里的野草一样,让这个世界充满希望,万物生长。

【作者:刘厦,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获《北京文学》年度作品奖,首届“贾大山文学奖”。著有诗集《长草的时光》,散文集《遇见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