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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原》2022年第4期|周凌云:峡江倒影
来源:《草原》2022年第4期 | 周凌云  2022年06月13日08:48

峡江水涨。这是无数场雨、若干条溪河汇流而成。不过,江水还是永远漫在山腰。一只白鸟在宽阔的江域飞行,先是划过一条直线,然后旋转绕了个大弯,俯冲到江面,又奋力跳动了三下,哗,哗,哗,爪子一碰,三朵水花就开放了,好像是光明在鸣响。白鸟多么快活啊。我忽然想起了儿时的三级跳远,也是鸟儿飞翔的姿势,我多像这只鸟儿。白鸟,并不孤独,是两只鸟儿在飞,是一串鸟儿在飞。

长江清澈了,江面就是一面镜子,峡江的一切都瞒不住了,都倒映其间。

峡江的山水、树木和房舍全暴露到江里了,山上的小径多少条,江里也有多少条;坡上的红叶铺满了,江里也被洇染;山上开多少花,江里也是一样的;果子成熟了,满山遍岭都如天上的繁星闪烁,倒影里也点点滴滴,香气弥漫。我看到有人在倒影里晃动,就清楚他正行走在村庄的哪片山哪块地。汽车的鸣笛,倒影里也能听到。江里也有早霞和晚霞,有飞禽和浮云,一只狗,一只蝉,一只蚂蚁,都不能逃过。不论山有多高有多陡,树有多长多粗,它们都完整地藏在江里。峡江已是海市蜃楼。

网箱养鱼禁止了。捕捞鱼儿也禁止了。渔船全部上岸了。上了岸,再大的船也无声无息了,它横卧在岸边,成为声音的雕塑。但是还有跑运输的船。鸣笛格外嘹亮,再小的船,也会把声音拉到山巅,直至穿透上空的那朵云彩。声音的褶皱,让倒影漂浮起来,晃晃荡荡。峡江边的村庄也摇晃着。有一天,我在江边的一家农户住了一晚,刚刚醒来,便听见院坝上起了噪音。老人已早早起床,到地里跑了几趟了,将苞谷掰了背回来,堆在院坝上,这是套种在柑橘田间的苞谷。而这时,我却还躺着,等待一个豁亮的清晨,等候鸟儿召唤。我起床后来到院坝的时候,看到峡江东面的豁口,有了橘红的太阳了,那个豁口像炼钢的熔炉,通红透亮,霞光温柔地照射在院坝上,也洒在他的身上,他戴着草帽,手摇动小机器,发出嘶嘶嘶的声响,随即一粒粒苞谷也吐了出来。院坝上已铺上一大片苞谷粒了。阳光也全铺到上面,金光闪耀。如果老人家有这么多金子多好啊。劳动是辛苦的,也是快乐的。只有劳动才能带来金色的收获。

这是我朋友的家,老人是他的父亲。朋友叫江娃。是我进驻村里后结交的第一个朋友。长得相貌堂堂,脸却黝黑发亮,一直在江上混迹,曾经有条小渔船,靠打鱼生活,快中年了,还是“光杆司令”,他感到焦躁。

江娃到江里开船去了,小渔船已换成清漂船。清漂船都是机动船,专门打捞江面的垃圾。他整日在江上忙乎起来了。收入比打渔多得多,而且稳定了,生活有了保障。这是村里为他谋求的一份正经活儿。在江上清漂,也有巨大的风险。听他老父说,一天,乌云陡黑,风开始呼啸,其他几位清漂队员拼命将船往江边开动,避风躲雨,而他的船停在江中,螺旋桨不知被什么东西裹住,两位同事又开着船前去营救他,才将他的船拖走,刚拖到江边,狂风暴雨就起了,江边的船都吹得歪来倒去的,如果他的船还在江中,肯定被颠覆了。清漂是个脏活儿、累活儿,也是力气活儿,夏天,上晒下蒸,酷暑难当,甲板上烙脚,中午可以烤熟鸡蛋呢。一段时间,他看到垃圾就心烦,要呕吐,只想躲避。现在,江上哪里漂了一片,便将清漂船嘟嘟嘟开过去了,鹰隼矍矍,与垃圾斗争,绝不容忍垃圾在江上肆虐。江娃见到清波荡漾的江水便亲切,就有了油然而生的自豪感。他和清漂的行当难舍难分了。他特别爱开船,嘟嘟嘟嘟,江河是他的自由王国。

早上雾霭慢慢散去,山峦逐渐清晰起来。嘟嘟嘟,几艘清漂船儿在江面上行驶,打捞着若隐若现的东西。清除完垃圾,江面就彻底美好了。

我常在江边逗留,看阳光如何在水上款款走动,一天时光里,它在江上,就走动那么几个时辰,当它全部铺到江面上时,我的眼前就像渔民撒了一把大网,铺天盖地把峡江全罩住了,包括倒影。江水缓慢流动着,它就是一个移动着的舞台,苍鹭、白鹭、野鸭子、鸳鸯,还有一些鸟都在江里觅食和戏水,有的在舞蹈,共享着江水的澄澈。阳光收网时,高山的影子倒下来,渗透洇染开去,阳光又被慢慢挤走了一部分。这时我看见江面就是一幅巨大的太极图景,船儿在这幅图景中鱼贯而行,把江面犁成一条宽阔的道路,波痕像一把巨大的扇子扇动,向两岸扇动,向峡江的深处扇动。

秋,冬,春,大约这三个季节,是三峡大坝蓄水的时期,峡江水满,高峡已成平湖,正是峡江最美好的时节。夏季,大坝泄洪,水位下降三十多米,消落带露出来了。消落带是两岸高山的脚跟。两岸的村庄踩进江里,在江里走动,消落带上留下一线一线的波痕,它在江边蜿蜒,像巨型的丝绸跟随波浪飘动。如果草长起来了,消落带也会泛出淡淡的绿意。

小时候,我的记忆里,三峡水库还没有形成,消落带和现在的情形相反,它是在冬天显露出来的,冬天是枯水季,消落带土质松软,江边的农民在上面种豌豆、胡豆、油菜,收些意外的庄稼,也有的在江水留下的细沙上耕耘,多多少少也种些杂物。现在消落带上禁止耕种,保护长江成为每个人的责任,倒栽起了狗牙根、苍耳、牛鞭草、野艾蒿、黄花蒿,保持消落带的水土不流失,让长江永远是青山绿水。

消落带是土地的一部分,是村庄的一部分,还是倒影的一部分呢。

一个夏日,消落带露出来不久。我看见江边有人在造柏木船,走了过去,看见五六个水木匠正在敲敲打打、刨刨钻钻,没有图纸,只有经验,用原始的工具,正在唤醒工匠的记忆。柏木船还没有成型,但有了骨架,有了几分气势。看样子,柏木船真正复活还有一些日子。夏天正是造船的大好时机,水位落下去了,可以在消落带上打船,到时水涨上了,木船自然漂了起来。这几个都是最后的水木匠,他们要在两三个月内将柏木船打造完成,涂上桐油后,放置到江边,村里发展旅游,装点景观。如果消失的东西,一旦复活,不知会唤醒多少人的回忆。几十年前,峡江险滩林立,柏木船跑运输,曾在江里千帆竞过,逐波浪上,至现在,我的脑海里还翻滚着惊涛骇浪之声。到县城去读书,乘坐的柏木船在旋涡中盘旋,在浪涛上起起伏伏前仰后翻,体验了峡江的惊险,终生难忘。我的几位伯叔也曾架着柏木船,载满一船柑橘,到下游去做生意,船翻了,都狼狈而归。我的眼里,柏木船不是景观,它是我脑海里最深的痕迹。我对它充满敬畏。还有很多江上的故事,都已成为我的回忆。现在峡江两岸的公路都已四通八达,很少坐船了。我坐过的无数艘轮船,不知是否还在航行,又驶向了何方?

几艘游轮,白白亮亮的,在我的视线里向上游航行,朦朦胧胧的一江倒影也一直跟随前行。

周凌云,中国作协会员,湖北省作协全委会委员,宜昌市作协副主席。作品散见《文艺报》《长江文艺》《草原》《芳草》《朔方》等刊,有作品入选《散文选刊》。出版诗集及散文作品集6部,《为屈原守灵》获首届“中国汨罗江文学奖”散文“离骚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