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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湖》2022年第4期|薛超伟:雨迟
来源:《西湖》2022年第4期 | 薛超伟  2022年06月10日08:18

薛超伟,1988年生于浙江温州,现居杭州。2014年毕业于复旦大学MFA创意写作班。作品散见于多种文学刊物,有短篇小说集即将出版。

寺里有些热闹。入秋后,善信游人不减反增,求佛,也观景。满院多是常青树,钟楼西侧的几棵银杏黄了,放生池的水被落羽杉映红,这些颜色透露一点秋意。南方的秋总是温润的。放生法会将近,常住们都在做准备工作。这天下午,我在宣传栏出放生法会相关的黑板报,有位善信带着小孩站在边上看。我用粉笔写字,小孩跟着念。我画莲花,小孩说,莲花。画完最后一笔,我转身作礼,女子合掌回礼,拉过小孩,请我给他摸顶。我拍去手上的笔灰,抚摸小孩的脑袋。随后,母子两人欢喜离去。听到小孩说,妈妈,师父给我开光了!女子说,那叫加持,你呀,以后好好吃饭,就能长高了。自然,并无这样的神通,但信者恒信,不好推辞。受戒两年,每次遇到这种事,还是感觉于心有愧。

回寮房洗手,师兄不在屋内。门口的黄葛树尚有浓荫,这树喜欢在春天落叶,秋天里得积攒好些日子,才能堆满一地。我拿来扫帚清扫落叶。百年黄葛,树干健硕,旁枝肆意生长,有一些伸出院墙去。墙那头是大学,一寺一校,只有一墙之隔。我静立片刻,想起隧道里的画。离晚殿还有一段时间,进屋放好扫帚,朝寺外走。

大雄宝殿前,不少人在上晚香。门边有义工菩萨守着,提醒善信们不要踩在大殿门槛上。我曾问过我的戒师,这其中有什么玄机。师父说了一些遵照古礼、法相庄严之类的话后,浅声说,踩烂了又要修,多麻烦。天王殿前面是一片大广场,广场上有放生池,常有善信提一桶水族物命放生到水池里。水池拥挤,生灵困扰,寺里每年都要清理一遍,让部分生灵移居水库,剩下的这才又过得安适一些。

出寺门,过人行道,就是隔壁的大学了。这所学校以风景闻名,节假日会有门禁限流,其他时间,僧人进出都无妨碍。僧众和学生往来彼此的修行场所,和乐融融。校内有个西苑食堂,卖的馒头很好吃。以前找师父叙说烦恼,师父说,大学食堂里的馒头好吃,你去吃。我便去吃了,果真比寺里的好吃,这话是断不能跟斋堂的饭头师说的。买了四个馒头提着,路过湖边,疏柳映水,湖面静谧,偶尔被飞过的小生灵点一下,荡开涟漪。游人不少,嬉闹、信步,但校园大,显得疏落,反而比寺里清净。我在草坪坐下,望着湖心的三只黑天鹅,据说是国外引进的,它们在水中的几坞白云间穿行,互不着色,姿态与古诗中描绘无异,只是颜色有别。眼前的景象,与千年前诗人在楚国寺宴饮时所见相似:慧日低轮,下禅枝而返照;法云凝盖,浮定水以涵光。我默念着。这文章和骆宾王的其他作品一样,堪称绝伦,但后面有一句讲得不好,他说:醉可逃喧。若醉能逃喧,伽蓝不必供佛,卖酒即可。大抵是宴会上的场面话。他是喜欢喧闹的,因此广结各路朋友,不择良莠,也因此随叛军造反。关于骆宾王最后的去向,说法不一,或说兵败后自尽,或说归隐寺院。我想,某个时刻起,世上有了两个骆宾王。留在寺院的骆宾王,一定是除净现业流识,证得菩提,才放下了写诗的念头;不然,他多写一句诗,那诗就会遁逸而去,流转于尘世,山门是挡不住的。想了一会儿古事,我起身往隧道走。

隧道东西贯穿山体,初衷是为扩建学校做准备。隧道两侧的墙壁竖直,历届学生在上面作画,起先是玩闹般涂鸦,后来越发郑重,新画覆旧作,留下的,总体上是不俗或者有趣的作品。久而久之,长达一千多米的隧道,就变成了画廊。有些画是用涂鸦喷漆绘就,其余大多是用专门的颜料描画。壁画中有相当部分是毕业主题,留下作画日期的作品中,最早可溯及十一年前,另外一些画则充满机趣。隧道中部的墙上,并排紧挨着两个消火栓箱,一个是真的,一个是画出来的,远看难以分辨。隧道备有防空洞,各洞口被铁门封住,便有人在大门的四周画上藤蔓,每扇铁门立时变成了古堡一隅。在隧道入口处有一幅画,一只熊猫骑在高高的树杈上,身边就是一弯弦月,其势也危,其态也憨。在隧道出口处,另有一幅熊猫,只不过这回弦月被树梢钩住,原本它所在的位置被熊猫取代,熊猫无凭依地高悬在空中。两幅画风格有异,不似同一人所作,像画者间的玩笑,也像一个故事的前因与后果。还有一些名画的仿作,如《拾穗者》,如《洛神赋图》,大约为了节省空间,只画了一小段。有葛饰北斋的浮世绘,是《幻术》中“吹马”一角。

我常来这里赏画,也偷师,给寺里的黑板报找素材。这个习惯,在做义工时就有了。刚开始,隧道画廊是个特别静僻的地方,后来随着这所大学名声愈盛,隧道也成了必游的一景。游人多了,壁画常遭污损。起初是拘谨的一笔两画,诸如“到此一游”“画得好”之类,污迹一多,后来者的笔法就肆意了,无章法的涂鸦在墙上滋生,连篇的文字繁密如蝗,盖过那些原作。壁画几经修复,仍然挡不住游人的参与欲,于是壁画与污迹就共存了。之后,有些在墙上栖身很久的画作,会被一片白漆遮去,或许是画者所为,不甘作品被污染。

上个月,有幅画被白漆盖住,好几日都没有新墨添上,我看着那片空白,心有所念,就找来丙烯颜料,画下一幅画。画里是个小女孩,大概八九岁,姿态并无特别,脸上有些欢喜,微微俯身,似乎向着此在的世界张望。我叫她雨迟。这画属于我,又不属于我。她可能被新作覆盖,也可能留存得久一点,所有人都可以在上面增减几笔。就像现在,除了之前的污迹,她身上新贴了烧烤店的广告卡片,手臂上写着一人对另一人的示爱,鼻子被涂黑了。我没有去除这些污迹,留着也好,跟其他所有的画一样,并不会贬损什么。我在墙边盘腿坐下,隧道里有游人,有自行车驶过,有风。我从塑料袋里取出那好吃的馒头,吃着,陪雨迟坐着。

以前,雨迟住在我家附近。她出生那天,下了很久的雨,有个道士路过她家,指着门上贴的门神,说姑娘福薄,取个硬气一点的名字,叫尉迟吧。她家人改一个字,叫了雨迟。雨迟五岁时,一个远房亲戚怀不了孩子,想把她接过去领养,雨迟前面还有两个姐姐,家里就同意了。她去了新家,改称呼是个难事,经过一段时间,认了女主人作妈妈。大概过去两年,女主人突然怀了身孕,便又把她送了回来。回来后有一段时间,雨迟不说话,父母打她,她也不说。家里留她一个人的时候,她把门锁死,爬到二楼窗户上,盯住外面,提防有人过来把她领走;有时盯着盯着就睡着了,被大人的砸门声惊醒,打开门,迎面一个耳光。父亲很强壮,下手没有轻重,她更愿意惹恼母亲,母亲打了,父亲一般不再动手。母亲是个声音尖锐的女人,跟人说话总是像指责,或许就是指责。父亲每天推着板车去菜场里卖豆芽,大家叫他“淋豆芽的”。雨迟有时蹲在后屋的豆芽桶边,看着那些豆芽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生长,看一整天。她想到父亲,他那么高大,却被那么细小一个外号裹着。家里两个姐姐,一个喜欢吃话梅,枕头底下总有话梅核;一个喜欢对着录音机唱歌,录了很多磁带。她们让雨迟去偷家里的钱,反正她总挨打,倒不如派点用场,拿到钱分她。她就去偷了。几次三番之后事情败露,父亲没说什么,晚上做饭时喊她过去,让她尝尝咸淡,她伸手去拿父亲锅铲上的肉丝,锅铲一翻,进锅蘸一下油,贴在她的手背上。

雨迟比我大几岁,我记事起,从窗户望出去,常会看到她在家门口择菜或洗衣服,我过去找她玩。她是个洗菜时都会面露凶光的人。但小孩子越怕一个人,越会好奇,因此我经常围着她转。有一次我身上痒,站那里不住地左右扭动,用衣服摩擦皮肤止痒,她见我这个样子,就笑了。我之后刻意在她面前扭动。扭多了似乎没意思,她又冷漠如初。

童年多雨。每次下雨,整个小镇都跳跃。雨天比晴天更能听到小镇的秘密,可能大家都以为雨声能遮掩自己,所以格外放声,争吵声、笑声、歌声,都比往日迫近一点。在雨天,我能听到雨迟的哭声。于是下雨天我经常打伞出去,站在雨迟家门口听听动静。有一次她跑出家门,走在雨里,我撑伞过去接她,看到她胳膊和腿上都是乌青。我踮脚把伞举过她的头顶,遮住雨,她头发上还在淌水,落在我脸上,她整个人变得隐隐约约的,就好像,她身上汇聚成雨迟的某些部分滴落下来。

那时我常邀请她来我家玩,她来了,但不愿进门。我们就坐在院子里。她写作业,写日记,我认字不多,也拿本子在边上涂涂写写。瞄到她手背上的疤,我问她,为什么叔叔只打姐姐你一个人,为什么不打另外的姐姐?她们应该分担一点。她说,你这问题不对,不应该这么问。我似懂非懂,又有些难过。我希望她开心点,就画画给她看,画得不好,画一个轮廓,讨巧地称之为动物园,或小镇,或山。我说她长大后,会到山里生活,每天的工作,就是在夜里点一盏灯,让像我这样胆小的小孩,或者小动物,不那么害怕;等到某天一只松鼠叩响屋门,她与松鼠换班,走下山去。她问我,下山做什么呢?我支支吾吾,答不出来。她想了想说,下山来找你,山下已过去百年,我来看看你这老头,还认不认得姐姐。我拍手笑。她告诉我,不用旁人点灯,害怕的时候念南无阿弥陀佛,就不怕了。我记在心里。独处时念佛号,果真变得安心一些。学佛后读《楞严经》,读到阴魔一段,当夜做了噩梦,醒来满身冷汗,不停默念阿弥陀佛方得平静,闪过一念,从前很多个夜里,雨迟一定很害怕吧。

晚殿结束后,回到寮房,虽然身体疲累,未闻午夜巡钟,不得入睡。洗漱过后,便和师兄聊天。师兄俗腊小我两年,佛学院毕业,性情外放,常有惊人之语,有时提醒他,他声称,临济一脉,诃佛骂祖是常态,且持无相戒,百无禁忌。问过他为什么出家,他反问我,庭前黄葛何故歪斜?闲谈中,他拿出手机,向我推荐日本一名虚拟歌手,叫作初音未来。他指着照片给我看,是一个卡通小女孩,梳着两条蓝色的长马尾。他点开一条视频,是初音未来所唱歌曲。我说,不合戒律吧。师兄说,你听就是。我仔细听,她唱的竟是《般若心经》: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电子合成的经诵,听来十分奇妙。初音未来诵毕,师兄说,虚拟歌手诵经,可以说是最离法执的,无杂念,无分别心。我说,有些词发音跟普通话挺像的。师兄说,日本的佛经,大多用吴音音读,古时佛教从中国传入日本,也带去了吴音。近世以来,禅宗在日本发展得很好,又反哺中国佛学。我点点头,想到达摩祖师东渡中土,其后鉴真东渡日本,今又回传,佛法永续,善超诸有。师兄见我喜欢,又打开一个视频给我看,上面仍旧是一个卡通小女孩,但跟初音未来模样有别,发色灰黑,身穿汉服。随即,屋里响起《楞严经》的唱诵,跟之前那首不同,更近人声,堪称妙音。卷一唱诵完,师兄问我好听吗,我点头。师兄说,她叫洛天依,算是初音未来西渡中国传法的弟子吧,在网上,她们唱流行歌,也唱道经、佛经,听众很多,古之高僧大德尚不能及。我说,她们会成佛吧。师兄似乎愣了一下,说,会吧。又聊了几句,鼓钟先后响起,我们睡下。夜风呜咽,蒙眬间只一翻身,就听到了开静的晨钟。

早课动静最大。维那高声举唱,木鱼敲得快,众人也急急诵经,慢诵会瞌睡。用斋后出坡,擦洗佛殿,搬运几日后的放生法会要用的货物。忙了一个上午,回寮休息,路过菜园时遇到那位种菜的老人。老人六十多岁,来寺院做义工已有六七年,遇佛事法会总有他身影,帮忙布置,迎来送往;等常住们结束仪式,他又独自敬拜佛菩萨,很是虔诚。开春一个傍晚,几位新参从隔壁的大学打完篮球回来,经过佛殿时,其中一个光着膀子,老人看见了,怪他们不恭敬,而且,让在家人瞧见的话,会轻慢了佛法。那几个新参连忙道歉。恰巧一位老参路过,喝住老人,指他犯了大罪:说僧过恶。新参们觉得没那么严重,在一旁打圆场。老参说,要说谁有资格教训你们,是戒师,是住持,我自然也没什么话讲,就这样吧。老人惶恐不安,回去之后病了一场,病愈后不敢去法堂、佛殿,也不敢礼拜佛像,每天早晚课,在自己的房间门口朝大殿方向遥遥跪拜。他搬到早年净头值守时住的老屋子里,包办了公厕的打扫,女游客有意见,他便只扫男厕。平时还种菜,现在寺里统一采购,无需自种,但菜园还是在的,他种些白菜、西葫芦、黄瓜、萝卜等,采摘后送到斋堂去。他不敢与僧众说话,倒是会跟我说几句,大概因我是新参,对我不那么害怕。我曾宽慰他,学佛之人应无所惧,还讲了些禅林公案,百丈禅师考验徒弟黄檗禅师的时候,见徒弟不悟,便拧他鼻子,黄檗不怕,反倒回敬师父以巴掌。佛门是有规矩,但不能因规矩阻碍了求道。听我这么说,老人反而更惶惑了,直问我扫除种菜有无功德。我说有功德。他放心一些。之后见到他,我便不再说理,只是聊几句日常,到菜园里看看他种的菜。他又向我确认,行住坐卧都是修行,是不是?我说是,要有信心。他听后似乎又有些悔惭,为自己问出了这样的问题。

几日没见,老人看去特别憔悴,我问他好吗,他说好,声如耳语。我引他到僧寮外,在黄葛树的树坛坐下,请他跟我一起念佛。他结了跏趺坐。我停下来,让他学我把双腿放下来闲坐。他照做了,有些迟疑。我告诉他,是可以这样念佛的。我们念了一阵,停下,我起身去屋内拿来手机,给他听师兄介绍的洛天依的经诵,跟他讲,世上也有这样的经诵。他有些困惑,眯缝着眼睛凑在手机跟前,看了一会儿,又侧过耳细听。洛天依唱完,我说,佛法不使人恐惧,如果你感觉害怕,可以不学,使人害怕的佛法无用,是魔道。老人愣怔了好一会儿,缓缓点着头,尔后笑了。他整个人松弛下来,说他知道了,没说更多,我也不问。起身行礼,各自离去。

下午住持师父在法堂讲《华严经》,善信居士都来听法,堂内地方不够,老参新参自愿将位置腾出,长幼不论,彼此谦让。我们搬来长凳、竹椅,坐在廊下,堂内宣法,堂外聆听。年迈的同参已经穿上厚衣服,手蜷在怀里慢捻佛珠。我看见菜园的老人坐在石栏上,仍离我们较远,总归是来了。那些住寺的猫不再游荡,伏在台阶上打盹,每一阶猫数不一,瘦弱无定,远看驳杂,又似有其自在的规律。东边的照壁上浮动着树影,阳光将法堂屋脊上的鱼吻影子也投在照壁上,那鱼便在树影中游动起来。

住持师父讲华藏世界海。须弥山无数风轮互相托持,最上的风轮托持着一片香水海,香水海中有大莲花,莲花中安住着华藏世界。华藏世界海中又有数不尽的香水海,香水海中又有数不尽的世界种,世界种中又有数不尽的世界,其中就有一个我们所在的娑婆世界。住持又描述那无数的香水海,我听到香水海右旋,亦有香水河右旋围绕,如何是右旋,不太明白,偶然抬起手,看见自己手指头上的纹路,似乎又懂一些。想着,眼前的世界,可能在佛陀开始宣法的瞬间诞生,也在偈颂的尾声中消逝。

讲经仪式结束,法堂又归还给善信游人,猫便四散。我跟在一只狸花猫身后,随缘放旷。它身段颀长,每一步都从容,被游人逗弄,也不特别搭理,穿廊过院,到了罗汉堂,它上构树,飞到屋檐上。已有三两只猫在上面等着它了。屋顶是歇山顶,我喜欢这个名字,古人把诗意赋予很多名物,大概因为物比人长久。

罗汉堂是这座寺院最后建的大型建筑,完工约在九三年。建罗汉堂,初衷是为了吸引游客。旧时人们喜欢在寺院数罗汉,从任意一尊罗汉开始往下数,多大岁数便数到第几尊,以所点到罗汉的外形作为依据,卜测接下来一年的运势,可以自己解签,也有记载在册的相应说法作为参照。怎料世事变化太快,罗汉堂落成数年后,便鲜少有人专程来寺数罗汉。外头好玩的东西太多。幸好寺里香火也逐渐旺盛起来,或许与罗汉有关,或许无关。我绕到罗汉堂西面,整面墙严丝合缝,但有一处有孔洞,正好是一块砖的形状,像被当初砌墙的人遗忘了。寺里的一些建筑,原本保留有不同年代的纪年砖,清代的有多块,明代的也有,还有一块宋真宗时期的纪年砖,这些砖都是后世复建被毁坏的寺院时重新砌上的。早年,那块宋代纪年砖失窃了,窃贼先敲掉周围的砖,再把那块纪年砖抠出来,留下一个大窟窿。建罗汉堂时,就在这面墙上刻意留一块孔洞,警示后人,并且把先前修复寺院时替换下的纪年砖,都送到市博物馆去。博物馆择选有价值的几件,其余退回。寺里怕人惦记,把剩下的几块都砸碎了。我摸摸那个孔洞。

我走到罗汉堂正面,踱入堂内。望着众尊者的姿态,我心中也默默计数,到三十的时候停下,是破邪神通尊者。尊者左脚踏于座上,左腿高出右腿许多,神情悠然。我伫立片刻,继续看后面的塑像。满宿尊者歪着脑袋。法上尊尊者左臂长于他人。师子翻尊者右手左指,似乎在说“看他”,所指方向,破邪见尊者的白眉垂到胸前。我在别的寺院见过破邪见尊者是满面虬髯的,跟这里完全不一样,总归是须眉茂盛。步出堂外,望望檐上,猫已不在。我没有去翻解签的本子。三十,是雨迟现在的年纪。

那时雨迟告诉我一个故事。镇上早年有一个小女孩,被送给另外一户人家收养,长到成年,又顺着幼时的路找回来,跟亲生父母相认。两家离得很远,坐车要一个多小时,两个家庭也从没有来往,她是怎么找回来的?大家都说,是她一点一点回忆起来的,时间越久,家乡的面貌反而越清晰,有什么街道,有什么店面,串起来,就知道家在哪了。我听到这个故事,有些感动。雨迟却说,这女人跟有些狗很像,它们被丢弃后会回来,无论丢到山里还是另外的城市,都千里迢迢找回来,一身伤痕。她说,回来干什么呢?那时雨迟十二三岁,有些事悄然发生了变化。有一次,雨迟帮母亲把一包咸带鱼送去亲戚家里,走到半路,突然觉得,也许不送也行。她没有去亲戚家,而是沿路问了好几家饭店,找到一家愿意收咸带鱼的,把咸带鱼卖了。又去市场买了一袋柑橘,把柑橘带回家,说是阿姨的回礼,剩下的钱她自己收了起来。她想知道会发生什么,结果,什么都没有发生。一周后母亲跟亲戚通电话才发现出了什么问题。母亲让她把钱拿出来,这事就算过去。她知道不是这样,但还是把钱拿了出来。母亲扇了她几个耳光,谁教你撒谎的?品着这话,雨迟顾自笑起来;又挨了两个耳光,笑止住了。这是个实验。她很早就知道,稍微偏离一下常轨,事情就会变得不同。她从中体会到一种控制感。

雨迟上中学时,她父亲生病了,胰腺上长了个东西,人变得枯瘦,仍是高,耷拉下来特别阴冷。经常能听到他在家门口呕吐。因为这变故,雨迟的两个姐姐早早参加工作,雨迟初中毕业后也进了厂。在工厂,她像男生一样跟工友玩在一起,交了很多朋友,厂里厂外的都有。有一阵子,她跟一群骑摩托车的青年走得很近。里面有一辆边三轮,带倒档,轰出的声音特别低沉。他们夜间在大桥上飙摩托,边三轮跑不快,但最惹眼。雨迟坐在边三轮的车斗里,驶过大桥那一排路灯,高举双手欢呼。有一回我在路上遇到他们,他们就说带弟弟兜兜风,轮流载我跑了一圈。坐在车斗里的时候,车手让我抓稳了,他把车斗翘了起来,我陡然升高、倾斜,差点甩出去。他说,你姐坐车的时候,我不敢这么玩,好玩吧?他说了自己的名字,我没记名字。过段时间,雨迟就不坐他车斗里了。她后来又交了几个男朋友,其中一个是诊所的小医生。小医生人正派,说话不会绕弯。他对她说,你爸身体不好,那个病,没几年了,你对他好一点,不能这么到处玩。雨迟说,我就该每天扑在他床前哭哭啼啼?小医生问她有什么想做的事。她说挣钱。他说,那就该有计划,多学点东西。雨迟说,你要是我爸就好了。他就笑,温温和和。他每天有很多道理要讲。有老人家来诊所里闹,说打了你们的吊针,肚子疼了一晚上。他就跟老人徐徐地讲,条分缕析,讲到最后,两人聊起了家常,到饭点老人就回家了。雨迟去小医生家里,想看看他不为人知的一面。他的房间很干净,被子叠得整齐,甚至,童年的玩具还收纳在箱子里,放在房间角落。这一切是那么妥帖,她坐在椅子上,想象了以后跟他一起的生活,她不知道该把自己安插在哪个地方。她翻他书架上的医学书,没有一页能看懂,还有很多英文书。她轻声说,我小时候学习也很好的。后来,她跟一个中年人恋爱,是个生意人。那人送她衣服和首饰,还给她一个身份:大专毕业,在邮局上班。他带她出入各种聚会,让她多看多听少说。有一场饭局,桌上都是他的旧友,大家开各种玩笑,气氛很好,她喝了些酒,不小心说漏了嘴。其实无人在意,但他脸色难看。散场后他给她打了辆车,她把着车门不走。那是她第一次向人哀求,也第一次验证了早已知晓的道理:哀求无用。

雨迟父亲的病越来越重,一直疼,尤其在夜里,躺着不行,坐着也不行。母亲没有好脸色。有一次雨迟见到母亲冷不丁打了他一巴掌,因为他把刚吃下的东西都吐在了床上。雨迟说,爸又不是故意的。母亲说,我知道。晚饭后,母亲会拉着她聊天,聊过去的事,似乎她从前那些逆反的举动,在时间中也磨洗出一点可爱。雨迟明白,没有谁天生被喜欢、被讨厌,不过是价值高低的问题。她看看自己,一个工厂小妹,除了年轻,也没有什么。她听说过很多女人的故事,她们诉诸婚姻来改变命运,折腾一生,也没有比别人过得更好。如果她在工厂有学到什么的话,就是绝不要在操作冲床的时候搭理别人;也有比这更好的经验:很多遭罪的事别人示范过,就不必再亲身体验了。她不再热衷于跟人恋爱。过了一段时间,她从工厂辞工,在城里做传菜员,做销售……去哪个岗位,都迅速跟人熟络起来。后来,有个老乡要去外地开餐饮店,缺人手,邀她去。临行前,她来找我,聊了很多,问我有什么想要的东西,过年给我带。我说,你挣钱不容易,存着吧。她说,你傻呀,我去做生意,以后有钱了。我说,等你挣到再说。她说,别扭。行,我看着买。

过年的时候雨迟没回家。第二年也没回来。她家里人只是说她在外做生意。雨迟就这么不见了。我也不惊奇,她早告诉过我,她是要离开的。

那时我已接触佛学一段时间,在家也坐禅,仍感觉有隔。世上还有那么一处境地,想要亲往。考虑了一段时间,下了决心,跟家里人说打算出家。他们跟我谈了一夜,有很多自责,后悔因为工作,从小对我疏于陪伴。我解释,这不是他们的问题,后来说开了,他们也理解了我的想法。母亲说,从小到大就见你安安静静的,不太笑也不太哭,喜欢一个人画画。下雨天,总打伞出去转悠,以为你脑子有什么问题,后来知道,你是去接那个孩子。你心地好,大概真的跟菩萨有缘。那晚他们做了很多嘱托,像是诀别,我安慰他们,我只是选了另外一种生活方式,其他没有什么分别。如今想来,算是诓骗吧。

过几日寺里举行放生法会。放生本是随喜而为,但把善信聚集起来,择一专门的日子放生,也是与人方便。社会上放生多有乱象,在乡野放毒蛇的有之,在淡水里放海产的有之,有违佛法。民间对放生文化也多有诟病。年初寺里开了大会,全寺上下学习科学放生知识,引导善信合理放生。凌晨就有善信陆续来寺。斋堂施粥,后厨一锅一锅地熬粥,三人派粥,三人递碗、收碗,忙而不乱。上午,寺里安排各类宣传活动,善信到会议室听讲座,在大屏幕观看放生纪录片。又给众人分发放生指南,拒绝不如法的放生行为。

下午,天王殿前,住持主法,僧俗大众云集,泱泱数百人有序站立。住持领僧众齐诵经咒,大众居士亦双手合十,心内明澈。诵毕,住持师父手托一盂杨枝净水,给大众洒净,口诵香赞。众人围绕水箱,里面的生灵游动、扑腾。

天色有些阴沉,像要下雨。天王殿内香火通明,光芒从槛窗镂空的图案里漏出,让人心生暖意。我想起,戒师说他小时候住在寺院,无聊的时候会在天王殿的槛窗上走迷宫。本来不是迷宫,是一些封闭的几何方块,因为窗格子残损了几处,那路就走通了。悠长岁月,生生灭灭,寺院经历了无数次的生死,而今又至鼎盛。

住持师父持咒,授三皈依。随后,又念诵放生文,到后半段,大众齐声唱诵。有雨点落下来,一颗两颗,不太能感知,看放生池水面的雨滴,似乎又已经下下来了。仪式仍庄严进行。唱诵完毕,众人在放生池边展开一张巨大的塑料布,一端放进水中,众人用手托着岸上的部分,做出一个滑道,将水箱里的鱼、龟先后放在滑道上,滑进池中,这样避免高抛时伤害了它们。小生灵一只只滑进了池中,众人默念佛号。等最后一条小鱼跳进池中,众人收拾好现场的东西,匆匆跑去廊下避雨,有笑有恼。有人说,雨也绷着,等法会结束,才安心落下。

善信们撑伞离开,也有些留在寺内,义工菩萨端出热茶给他们喝,我们也去帮忙。到傍晚的时候,常住们回寮房休整,准备晚课。走在路上,雨还在下,是细雨,虽说是细雨,到寮房时衣服也湿了,身上微寒。我换了件僧衣,站窗前看黄葛树,世间大概就只有这些无情众生不怕淋雨。突然想,应该给雨迟画一把伞。虽然隧道能避雨,但有伞备着,总归没错。只是这么一闪念。我带上颜料,撑伞往寺外走。

那时,雨迟跟老乡到了外地,在城市里玩了几天,老乡带着她吃好喝好,接着雨迟被告知:没有餐饮店,但有一门好生意,卖乌烟。他有上家,有货,她机灵点,可以挣很多。她感到难以置信,回旅馆收拾行李。他说,你这样回去,不被人笑话吗?他说他不拦她,她可以自由来去,但应该好好考虑一下,他这是为她好。她想了一夜,最后决定干这活。

她做了四五单就被抓住了。当时警察只是在车站例行查身份证。她有些紧张。她知道,装乌烟的袋子在包的夹层里,夹层在大口袋底部,身份证在侧袋里。但警察一问,她突然忘了,打开大口袋掏了很久,想到底下的东西,她就越发害怕。警察说,把东西倒出来看看。她停下了,看着他。警察说,请你把东西都倒出来。她转身跑,被警察摁在地上。

在审讯室,警察问她,鸦片哪来的?她说,不是,这是乌烟。警察说,鸦片、乌烟,一个意思。她说,这是乌烟,治病用的。警察说,还敢狡辩!她一下哭了起来。她边哭边说,我真的买的是乌烟,卖药的人告诉我,这东西可以止痛。我爸胰腺都烂掉了,整晚睡不着,我买来给他吃。治不好没关系,就想让他好受一点。警察盘问了她两天,她只是哭,只是说买药治病。后来,案件被移送司法机关,她仍是这样的说辞。可能他们做了一些动机上的调查,可能她的话有可信之处,她被判了两年。她坐牢期间,父亲过世了。

出狱不久她就找人结婚了,向丈夫隐瞒了一点往事。丈夫普普通通,不会给人看病,也不会骑摩托,但很顺从,什么都听她的。她在外人面前骂他,他也不还口。她带着丈夫做生意,开始是摆地摊,后来开了家日用品店,想着攒下一笔钱,去开个火锅店。母亲和姐姐与她不怎么来往,她知道自己有两个外甥女、一个外甥,但不知道名字。她与丈夫生了个儿子,从怀孕开始她就很焦虑,她不喜欢孩子。她忍着儿子的哭闹,有时候烦躁得不行,就发疯似的掐他。儿子哭得喘不过气,丈夫过来抱走儿子,她坐在地上发愣,对自己说,男孩子皮实,打不坏。她刻意跟儿子保持距离,大部分时间待在店里,每晚在柜台数钱,对不上账就会很沮丧。丈夫总是早早哄睡孩子,不睡的时候,也教他安静,妈妈会生气。四岁开始,他就变得乖顺,很少哭,坐在沙发上看一整天电视。有一次他在楼梯口玩,不小心滚了下去,人摔得昏沉,她跑过去,看到他嘴角流出了血。她抱着他大哭。送医院,是舌头咬破了,她放心一些。那晚她搂着孩子睡,他咯咯笑,给妈妈讲故事。后来,她发现他经常弄伤自己,狠掰自己的手指头,单脚站在楼梯口摇摇晃晃。

那时我受戒不久,春节回父母家里探亲。雨迟跟我讲起这些往事,脸上看不出情绪。她问我,应该叫你师父还是?我说,跟以前一样的。她笑了。我建议她带孩子去看医生。她说看过了,孩子在练习矫正,但主要问题不在孩子身上。她指了指自己。那天她问我,念佛经能不能修心,让性格变好?我告诉她可以试试,但主要还是听医生的。她点点头。她问我,那寺庙在山上吗?我说,不是,在闹市区,隔壁有所大学,热热闹闹。她说,那挺好。等孩子大一些,我也存到钱了,就买辆车,带老公孩子去寺里找你玩。我说好。又聊了几句,我起身。她把我送到院门口。走出很远,我回头看了一眼,发现她还站在那里,见我回头,她笑着冲我招招手,那笑里有儿时的面影。

下雨的校园很安静。这里的屋顶,好几座也是歇山式,燕尾飞翘,屋檐下有木雕垂花装饰,山面翠绿,檐面砖红,在雨中那些颜色显得古旧。我在寺里就常常望屋顶,这大学里面的高一些,它们是划在天空中的线条,是天地的分野,人在陷入无尽追思的时候,能被屋顶拉回来。

我走到隧道,往雨迟的画像走。走到那,发现壁画没有了,雨迟原来所在的地方现在是一片白墙。是被人漆掉了吧。我有一瞬间的怅惘,又觉得,也挺好。没有,就不会被损毁了。我看墙上其他的画作,感觉有些不对。很多画都没了。我边走边看,一直走到隧道尾部,粗略估算,少了四分之一的画作。我想找个人问问,是不是学校在清理壁画,可雨天隧道无人。我往隧道的入口走,想着改天问问学校里的学生。

突然有一些声音,从细雨中曲曲折折传来。我凝神听,再熟悉不过了,是佛音,是早晚课殿里的齐诵,也像刚才法会上的吟唱。但又有些许不同。我走出隧道,那声音愈加响亮。声音来自头顶,我循声望去,在山上,有东西影影绰绰:先是看到一棵横着的树在山林中移动,像是被很多人扛着,仔细看,不是人,是动物,一匹马,还有一只熊猫。再仔细看,山林间还有许多动物,也有人,都在走,不疾不徐,又像是在赶路,不知道要去哪里,但总有要去的地方。我没有看到她。我知道她在里头。某个时刻,大约是佛音最盛时,一切声音陡然消失,雨声也停了,但雨还在下。天地寥落。我合掌拜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