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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2022年第5期|张锐强:斛律光,落雕都督的死亡
来源:《作品》2022年第5期 | 张锐强  2022年06月08日08:37

弯弓射大雕

北齐武平三年(572年)六月,国都邺城的空气沉闷而且炎热。左丞相、咸阳王斛律光安坐府中,突然收到其女婿、北齐后主高纬赐予的一匹骏马。使者告诉斛律光,明天皇帝要去东山游玩,请他乘这匹马随行。

被诸多河流环绕的邺城地处平原,周围无甚风景,东山是北齐帝室开辟出来的游玩地,后被杨坚下令跟南园和三台一并拆毁。斛律光身为重臣,自然常去东山,故而对此安排丝毫不觉得唐突。而收到赐物,理当入宫拜谢,他随即按照礼节,进入皇宫。昭阳殿内有个配殿名叫凉风堂,是皇帝与臣僚议事之所。此刻想想这个殿名,他就觉得内心舒服了很多。他是敕勒族(因其使用的马车车轮很高,又称高车族),自幼生活在北方草原。对于他们来说,夏天的邺城温度还是太高。

斛律光直奔凉风堂而去。进去之后,皇帝不在。等待传见时,后面忽然有人突袭,想将他扑倒。他到底是百战名将,身手矫健,本能地站稳脚跟,同时回头。看清袭击者是刘桃枝,他立即明白大限已到:皇帝亦即他的女婿,已对他举起屠刀。

曾经有个瞎子从南朝流落北方,能从声音判断人的命运。他对刘桃枝的评论是:“有所系属,然当大富贵。王侯将相,多死其手。譬如鹰犬,为人所使。”最终他果然成为北齐皇室的首席御用杀手,参与杀死宰辅高德政、永安王高浚、简平王高涣、赵郡王高睿、平秦王高归彦、琅琊王高俨。此刻,命运的绞索已经套向自己、“落雕都督”斛律光。

斛律光道:“桃枝常为如此事。我不负国家。”但辩白再多又有何用。刘桃枝一挥手,三个力士赶上前来,用弓弦死死勒紧斛律光的脖子,直到勒死。“血流于地,铲之,迹终不灭。”那一年,斛律光不过五十七岁。

北齐三杰中的段韶已经病死,斛律光可以说是当时北齐的第一战将。他家世显赫,劳苦功高,突然之间怎么会被朝廷以这样近乎暗杀的方式剥夺了性命呢?

孩子没娘,说来话长。这事儿还真得从头掰扯。

斛律光,字明月,重臣斛律金的长子,很小的时候便跟随父亲征战杀伐。十七岁那年,在阵中遇见西魏宰相宇文泰的长史莫孝晖,一箭将他射落,然后生擒。高欢闻听非常高兴,立即将他升为都督。都督的职位不高,但可以带领一支部队。后来他以亲信都督的身份,跟随世子高澄在邺城南部的洹桥狩猎,看见一只大鸟展翅高飞,便张弓搭箭射去,结果正中要害,鸟像车轮那样旋转着直接落下。高澄一看是只大雕,不觉赞不绝口。丞相府的属官邢子高感叹道:“此射雕手也。”因毛泽东的《沁园春·雪》,人们都知道西北少数民族能弯弓射雕。是人人都有这个本事吗?当然不是,否则斛律光也不会被强调为“落雕都督”。

因高澄很偶然地被膳奴兰京刺杀,政权这才落到其弟高洋手中。高洋其貌不扬、沉默寡言,可一旦得势,立即显露出公明刚断、雄才大略的一面,迅速称帝建齐,完成了高澄的未遂之志。快刀斩乱麻的版权,即归属于他。天保三年(552年),突厥首领阿史那土门攻灭柔然,正式在漠北建立政权,历时两年的侯景之乱也终于被南朝平定。同样在这一年正月,北齐文宣帝高洋趁北方封冻、不宜施战的机会,率军北伐库莫奚。

库莫奚又称奚族,善于造车,活跃于我国东北方向。其来源有鲜卑和匈奴两种说法。高洋之所以要讨伐他们,是因为他们的手已经伸到代郡。代郡治所平城,亦即今天的山西大同,曾是北魏的国都,可谓卧榻之侧。此战斛律光为先锋。他身先士卒,作战获胜,最终齐军缴获牲畜十多万,他则被升为晋州(今山西临汾)刺史。

高洋盛名的保鲜期很短。四年之后的天保七年(556年),曾经“留心政术、务存简靖”的他便开始“嗜酒淫泆、肆行狂暴”。种种不堪,简直令人发指。即便面对白纸黑字的历史记载,都不敢相信。他“每醉,辄手杀人,以为戏乐”。宫廷常备大镬、长锯等刑具,要么投入大锅煮,要么用锯肢解。他很宠爱一个姓薛的嫔妃,后来听说她此前已被堂叔高岳所淫,而他很讨厌高岳,便将其“无故斩首,藏之于怀”,尽管她刚刚生孩子不久。薛氏的姐姐也很受宠。高欢去她家淫乐时,她为其父求取司徒之位,也被当场杀掉肢解。此刻高欢怀揣着血淋淋的人头干吗呢?到东山办烧烤宴会。大家喝得正高兴,他忽然掏出人头,扔到木材堆上,然后命令手下肢解尸体,用骨头制成琵琶。“一座惊怖,莫不丧胆”。高洋此时又收起那颗人头,对之流泪:“佳人难再得,甚可惜也。”

宰相杨愔只好找来一些死囚,名为“供御囚”,常备于侧,如果三个月内没有被杀就赦免。对待囚犯如此,对百官也差不多,“或杀或赦,莫能测焉”,大家都怕得要命。即便杨愔这样深受重用的宰相,也不免受辱。当时人们大便后没有手纸可用,只能用干木棍,所谓“厕筹”。他居然让杨愔给他递厕筹。“以马鞭鞭其背、流血浃袍”还算好的,“置愔棺中,载以轜车”时,几次要钉下钉子。嘲笑他是“杨大肚”,要拿刀子豁开其腹,幸亏此时崔季舒以开玩笑的口气说“老小公子恶戏”,一老一小纯粹恶作剧,随手将刀子拿走,否则还真不知道结果会怎么样。

如果说对待杨愔多少还有一丝寻开心的成分,令人哭笑不得,那么下面这条记载则是彻头彻尾的恐怖:

齐主将西巡,百官辞于紫陌,帝使槊骑围之,曰:“我举鞭,即杀之。”日晏,帝醉不能起。黄门郎是连子畅曰:“陛下如此,群臣不胜恐怖。”帝曰:“大怖邪?若然,勿杀。”

紫陌在邺城西北方向,北滨漳河,南邻西门豹祠。百官来此给他送行,竟然要面临被无辜屠杀的风险。但他也不是一味作恶。身边的都督赵道德多次劝谏,他就吩咐赵道德,如果自己饮酒过量,就打他的棒子。赵道德真打时,他倒也不发怒,只是逃跑躲避。当然,酗酒问题并未得到解决。至于淫乱,那就更不用说。无论谁的老婆,他只要看上就霸王硬上弓,不从则祸及丈夫。

一句话,高洋变态,恐怕有精神分裂的心理疾病。

斛律光的父亲时任左丞相。高洋“尝持槊走马,以拟左丞相斛律金之胸者三,金立不动,乃赐帛千段”。毫无疑问,也有生命危险。

还好,斛律光当时在边疆作战,虽然凶险,却是荣耀地凶险,不至于屈辱。那一年里,他率领五千人马,突袭北周的天柱、新安、牛头三戍,因他们经常招纳北齐的逃人,多次寇掠齐境。这次偷袭很成功,北周的仪同王敬俊等人战败,五百多人、杂畜千余头被俘。天保九年(558年),斛律光又领兵攻克北周的绛川、白马、浍交、翼城等四戍。何为戍?北朝实行镇戍制,边境地区只设军事单位镇戍而不设郡县。镇相当于郡,长官为都大将、都将;戍相当于县,长官为戍主、戍副。天保十年(559年)二月,他再度攻杀北周的开府曹回公,柏谷城(今山西稷山县柏壁村)主帅、仪同薛禹生弃城逃跑,斛律光随即占领文侯镇(今山西稷山县西北),立戍置栅后回师。

同一年里,高洋和南朝的陈霸先死去。“得国最正”的陈霸先可谓善终,享年五十又六,而高洋年仅三十一岁,可以确定无疑地说死于酒色。

名将修长城

高洋统治前期,北齐在“后三国”中一度最为富庶繁荣。后因北修长城,南助萧庄,挥霍无度,国力逐渐开始走下坡路,而北周则有蒸蒸日上之势。高洋在位期间,西魏(557年后称北周)担心齐军袭击,每到冬天都派人砸开双方北部边界黄河的冰层,等到武成帝高湛当政,攻守逆转,砸开黄河的成了齐军。对此斛律光忧心忡忡:“国家常有吞关、陇之志,今日至此,而唯玩声色乎!”

但尽管如此,这位以进攻见长的名将,却也不得不领兵修长城。北齐修筑的长城都在秦汉长城以内,其中斛律光主持修筑的更是靠近华夏文化的核心地域。在哪儿呢?河内轵关。这是河清二年(563年)四月的事情。

山脉中断处或者山口曰“陉”。巍巍太行,崇山峻岭,除了著名的“太行八陉”,再也无路可以穿越。这其中的第一陉便是轵关陉。轵关古道是王屋山与中条山之间的一条通道,从今天的河南济源通向山西侯马。运城、临汾盆地古称河东,而济源、焦作一带因黄河在南边形成一个“V”字湾,古称河内。简单而言,轵关古道可以沟通河东与河内,而轵关城就是这条要道的东方出口,控制在齐军手中。依据地形修筑的轵关城本来已很险要,但北齐依旧放心不下,又令斛律光率军两万在其西部也就是战线前端修建勋掌城,并顺势筑长城二百多里,设置十二个戍,防止魏军由此进攻。勋掌城的修建,大大增加了轵关城的防御纵深,但是管用吗?我们很快就可以看到答案。

斛律光为什么要在这里修长城?因为北周已经磨刀霍霍。他们打算与刚刚建立的突厥汗国结好,“纳其女为后”,联合攻齐。北齐闻听,赶紧也派出使者,付出更高的价码。因两国争相结好、求娶其公主,此后突厥可汗一度视周、齐为儿:女婿本来就有半子之劳。

有钱能使磨推鬼,木杆可汗想转变风向。北周使者杨荐责问道:“太祖昔与可汗共敦邻好,蠕蠕部落数千来降,太祖悉以付可汗使者,以快可汗之意,如何今日遽欲背恩忘义,独不愧鬼神乎?”木杆可汗惨然良久曰:“君言是也。吾意决矣,当相与共平东贼,然后遣女。”

派兵多少合适呢?公卿都建议十万,杨忠信誓旦旦,只要一万。这个杨忠,也就是隋文帝杨坚的父亲。他以跟达奚武率军从小路深入北齐五百里、直达虎牢城下接应司马消难的归正或曰叛逃而声名鹊起。本来达奚武以勇武著称,但此事过后,风头即被杨忠盖过。

杨忠随即率领一万周军,会同突厥木杆、地头、步离三可汗的十万人马,由北向南,达奚武则挥师三万,自西向东攻击平阳(今山西临汾),双方约期会师晋阳(今山西太原西南)。从高欢开始,北魏晚期直到北齐实际上都实行二都制。名义都城在邺城,实际都城在晋阳,因为高欢的府邸设在那里。如果说邺城是北齐的心脏,那么晋阳就是其大脑。

强敌入境,武成帝高湛的本能反应是逃跑,“戎服帅宫人欲东走避之”。经臣下苦劝,总算率军赶到了晋阳。他登上城楼,军容严整,木杆可汗立即责怪周人忽悠:“尔言齐乱,故来伐之。今齐人眼中亦有铁,何可当邪。”

他们眼神里都有钢铁的力量,谁能抵挡?

所谓北齐三杰,指的是段韶、斛律光和高长恭(本名肃,族名孝瓘,字长恭)。在资历最老功劳最大的段韶的指挥下,齐军顺利击退北周与突厥联军。追击到陉岭亦即勾注山(今雁门山)时,冰厚雪滑,情况紧急,突厥人只得裹着毡子朝下滑。“胡马寒瘦,膝已下皆无毛;比至长城,马死且尽,截杖之以归”。

段韶击退北路军,斛律光面对的则是其东路军。率领东路军的达奚武也是赫赫有名的宿将,跟随宇文泰征战多年。双方在平阳一带碰头,彼此兵力对等,都是三万。斛律光虽然勇猛,却没有立即进兵。当时达奚武还不知道杨忠已经败退,斛律光便派人给他修书:“鸿鹄已翔于寥廓,罗者犹视于沮泽。”达奚武得知内情,立即退兵。

斛律光要的就是这个效果。敌退我追,他立即率领部队展开追击,一直追到北周境内,俘获周军二千余人。回到邺城,武成帝高湛跟他抱头痛哭。为什么跟他如此亲昵?他们是亲家翁:斛律光的二女儿被纳为太子妃,他因此成了后主高纬的岳父。

一箭定乾坤

这一战北齐虽然获胜,但潘多拉的匣子已经打开,此后双方便征伐不断。当年年底,北周三路大军同时出动,尉迟迥进攻洛阳,杨檦攻击轵关,权景宣攻击悬瓠(悬瓠城在今天河南汝南,是豫州的治所)。郦道元《水经注》说“以城北汝水屈曲如垂瓠,故名。”因中唐名将李愬雪夜进军在此活捉吴元济,因而它也被泛指为擒敌之所。

这是一场北周本来不愿发起的攻击。当时北周的实控人并非周武帝宇文邕,而是其堂兄宇文护。北魏分裂时,宇文护的母亲未能跟随入关,一直流落在北齐,已经嫁给中山王。宇文护得知此事,便修书北齐,索还母亲。尽管只有一封信而没有正式的使者,北齐还是将老太太送了过去。然而北周虽不好意思打,但突厥吃了大亏,一定要打。宇文护无奈,也只得答应。这种仗,自然没有打赢的道理。

三路人马以尉迟迥的中路军最为强大,号称雄兵十万。宇文宪、达奚武都在其列。当初高欢攻击玉壁时的手段,周军一一拿来回敬。筑土山、挖地道,猛攻洛阳,但“三旬不克”。洛阳西北部的河阳(今河南孟州市西)是黄河上的重要渡口,建有浮桥(所谓河桥),北魏还在此修筑了北中城、中潬城和南城,以控制交通。北方来的军队,必须由此经过。宇文护命令诸将将通往河阳的道路挖断,阻止齐军来援,但诸将都认为齐军不敢前来,因而只派了斥候(即侦察兵)。

他们这么判断,是基于前面两支援军的战场表现。兰陵王高长恭和大将军斛律光联袂而来,但“畏周兵之强,未敢进”。这很有可能。作战需要勇敢,但也不能靠匹夫之勇。斛律光勇敢,同时又懂得珍惜士卒。其父斛律金“行兵用匈奴法,望尘识马步多少,嗅地知军度远近”。斛律光深得家传,每次作战之前都按照匈奴的方式占卜。结果若是凶多吉少,便不贸然进攻,以免白白损失。

北齐三杰已经出动两杰,但却不能扭转洛阳的局面。武成帝高湛无奈,只得祭出杀手锏,召来并州刺史段韶。并州治所晋阳县,即高欢的府邸所在,因而并州刺史是极为要害的职位。当年在玉壁试图招降王思政时,高欢开出的价码便是并州刺史。他暗示的并非职位高低,而是信任器重程度。

洛阳危急需要救援,但突厥在北,也是一柄达摩克利斯之剑。高湛犹豫不决,征求段韶的意见。作为北齐三杰之首,高欢是段韶的姨夫,段韶是高欢的心腹。玉壁战败、高欢病危时,征求斛律金的意见后,邺城的重任便托付给了段韶,最终又以其为托孤大臣。段韶此前就反对送还宇文护之母,理由是北周不讲信义,即便送还,也无法结好,主张速应允、缓送还,否则就会示弱,气势上低人一头。

当此时刻,段韶朗声对道:“北虏侵边,事等疥癣。今西陵窥逼,乃腹心之病,请奉诏南行。”随即率领一千精锐骑兵,火速从晋阳南下。高湛继后,也向洛阳进发。

段韶快马加鞭,五天内便抵达河阳,顺利渡过黄河,然后借助连日阴雾的掩护,逼近洛阳。主帅首杰抵达,二杰、三杰当然不再犹豫,立即合兵向前。段韶率领帐下的三百骑兵,与诸将登上邙山,观察周军的形势。进至太和谷(洛阳东北)时,与周军相遇。段韶立即派人飞马传令诸营,追集骑士,结阵以待。段韶所部为左军,高长恭为中军,斛律光为右军。段韶的大名周军当然知道。他们没有料到段韶会来,不免心生惧意。

段韶对周军喊道:“汝宇文护才得其母,遽来为寇,何也?”

半斤鸭子四两嘴。周军自然不肯在口头上落下风,因而嘴硬:“天遣我来,有何可问!”

“天道赏善罚恶,当遣汝送死来耳!”段韶的口气严厉而又自信。

周军以步兵为先导,向山上发起仰攻。段韶指挥部队且战且退,疲惫周军。等周军疲乏,立即命令全体骑兵下马反冲击,因骑兵在山上无法驰骋。齐军这个反击格外迅猛,周军大败,一时瓦解,坠入溪谷中死亡的不计其数。

段韶是防守反击,兰陵王高长恭则是深入敌阵。他率领五百骑兵,突破周军阵势,直达金墉城下。金墉城是洛阳东北的三座小城,曹丕在东汉洛阳城的基础上修筑的。城小而固,魏晋以来被废的帝后都安置于此,也是洛阳县的治所,此前一直被周军包围。高长恭虽然杀到城下,但守城的友军并不认识,因他的脸完全被头盔遮住。高长恭是勇士的肝胆、美人的颜面,因而每次上阵都要戴上头盔,以强化威严和煞气。抵达城下后,他取下头盔遥遥示意,守城部队认出来人,立即施放强弩应援。周军士气大去,“解围遁去、委弃营幕,自邙山至谷水,三十里中,军资器械,弥满川泽”。

但是宇文宪、达奚武和王雄没有败退,继续勒兵拒战。这就到了斛律光的表演时刻。

王雄率军驰马猛烈冲击斛律光的军阵。他们的冲击力极强,斛律光没有挡住,只得后退。主将一退,全军自败。斛律光策马逃跑,王雄挥鞭追赶。此时斛律光的左右全部走散,身边“惟余一奴一矢”。王雄离斛律光已不过一丈多的距离。他高声喊道:“吾惜尔不杀,当生将尔见天子!”

王雄正志得意满地等待生擒,斛律光突然回头引弓而发。这最后的一支箭对战局盖棺定论,正中王雄的额头。王雄本能地回马逃跑,但最终回到大营的只是其躯体,不包括生命。关键时刻,还是骑射技艺为落雕都督翻了盘。斛律光随即指挥部队乘胜反攻,斩首周军三千余级,尉迟迥仅以身免。

力量最强的中路军败退,而北路军此前已经覆灭。杨檦镇守东境二十余年,多次跟齐军交战,时常获胜,这次进军更加顺利。洛阳尚未攻下,他已沿着轵关古道一路向东,翻越齐子岭后,直出轵关。可见斛律光上次修建的勋掌城和长城,在周军的攻势下,全部失效。这也很正常。千百年来,长城一直如此。然而这种顺利更加激化了杨檦的轻敌。他已深入敌境,但防备松懈。娄睿率领的齐军突然杀到,杨檦吃了败仗,竟然就地投降。权景宣的南路军本来已经拿下豫州治所悬瓠城,此刻也只能撤军。

获胜后将敌方的尸体垒起来筑成所谓的“京观”以夸功,是中国古代血腥然而真实的传统。武成帝高湛抵达洛阳,京观已经筑成。他非常高兴,封段韶为太宰、斛律光为太尉、高长恭为尚书令。虽则如此,深入敌阵的出色表现还是成了高长恭屈死的诱因。他此战深入敌阵,实在神勇,士兵们主动度曲曰《兰陵王入阵曲》,广泛传颂,他因而声名远播。后主高纬此后谈及邙山之捷,对他道:“入阵太深,失利悔无所及。”高纬这话充满善意,是担心堂兄的安全,高长恭的回复也不假思索:“家事亲切,不觉遂然。”

家事?朝廷的事,怎么成了你的家事?你什么意思?从此以后,高纬开始嫌忌高长恭,直到最终将他无理由地毒死。谁让高长恭是高澄的儿子呢。作为高欢确定的世子,高澄比谁都有资格当皇帝。他跟杨愔等人密谋正式废掉北魏的傀儡皇帝、所谓“受禅”时,为保密屏退了全部侍卫。而从梁朝俘虏的膳奴兰京多次要求重金赎回自由,都未得允许,便趁此机会将他刺杀。高澄的儿子要当几天皇帝,身份上有什么问题?

从宜阳到汾北

这次邙山之战,跟多年前高欢与宇文泰之间的邙山之战过程类似,都是西方先得势、最终败北。洛阳之所以成为双方攻防的要点,一是位置显赫且邻近边界。二是可以顺河而下,逼近邺城。仓促出师导致惨败,宇文护的颜面大大受损。为挽回影响,北周天和四年(569年)年底,他不顾名将韦孝宽的反对,再度出兵伐齐,目标还是洛阳。宇文宪和李穆随即率领周军,围攻洛阳外围的飞地宜阳(今河南宜阳县西北),修筑五城将宜阳包围、粮道切断。宜阳与洛阳有水路相通,孤悬北周境内,类似眼中钉肉中刺,不去不快。

包围宜阳之后,二人又率军直逼洛阳。北齐武平元年(570年)正月,斛律光奉命率领三万步骑,前往救援。他刚抵达洛阳,宇文宪和李穆便不战而退,斛律光随即挥师西进。等进兵到定陇(具体地点不详,当在宜阳以东),宇文桀、梁士彦和梁景兴等率领周军挡在鹿卢交(具体地点亦不详)。斛律光披甲执锐,身先士卒发起攻击。宇文桀所部无力阻挡,迅速败北,被斩杀两千多人。斛律光乘胜前进,抵达宜阳城下。他在洛水南岸扎下营寨,跟宇文宪和李穆对峙十旬,谁也无法占据上风。趁此机会,斛律光在宜阳东部筑统关、丰化二城,将粮道重新打通。

长期对峙终究不是办法。既然打通粮道的任务已经完成,而周军也无法拿下宜阳,斛律光决定退兵。他刚一撤退,宇文宪便率五万人马紧追不舍。斛律光满怀警惕,但表面上不以为意。退着退着,突然回师一阵猛攻,大败周军前锋,俘虏其开府宇文英、都督越勤世良和韩延等人,斩首三百多级。宇文宪又令宇文桀、梁洛都与梁景兴、梁士彦等人率三万步骑,绕道赶至鹿卢交拦击。斛律光与韩贵孙、呼延族、王显等人合兵猛击,再度获胜,斩杀梁景兴,获马千匹,随即因军功被加封为右丞相、并州刺史。

周齐在宜阳争夺经年,彼此拉锯。但这里并非事关全局的要害之地。要害之地在汾北,汾水北岸的玉壁城周围。所谓河东,亦即运城盆地。从这里出发,翻越齐子岭出轵关,可以直抵河内,或者西进邺城,或者南下洛阳。因而对双方而言,都是至关重要。北周的玉壁守将韦孝宽率先发现这个问题,立即画好地图,派人送往长安,建议宇文护迅速在华谷(山西稷山县西北二十里化峪镇)和长秋(山西省新绛县西北三十里泉掌镇)筑城,巩固防线。

但宇文护拒绝了这个建议:“韦公子孙虽多,数不满百,汾北筑城,遣谁守之!”

宇文护借口兵力不足不愿施行,但斛律光愿意。当年冬天,他便率领步骑五万,前往汾北,筑龙门(今山西稷山西北)、华谷二城。真是英雄所见略同。城池筑好之后,斛律光抵达汾水东岸,邀请韦孝宽见面,对他道:“宜阳一城,久劳争战。今已舍彼,欲于汾北取偿,幸勿怪也。”宜阳争得好累,我们不要了,来这里换一点补偿,请不要见怪。

韦孝宽道:“宜阳,彼之要冲,汾北,我之所弃。我弃彼取,其偿安在!君辅翼幼主,位望隆重,不抚循百姓而极武穷兵,苟贪寻常之地,涂炭疲弊之民,窃为君不取也!”宜阳是你们的要冲,汾北是我们的弃子,怎么能补偿呢?您辅佐幼主,位高权重,不抚慰百姓而一味穷兵黩武,不合适吧?

斛律光此举既是贵族作战的遗风,更有先声夺人、打击对方士气之意。此后他领兵北上包围定阳(今山西吉县),修筑南汾城后设置南汾州,大举招募流民,胡汉两族一万多户前来归附。开局良好,他更是马不停蹄,一口气修筑平陇、卫壁等镇戍十二所,向西一直延续到龙门。这些镇戍可没有详细的建筑图纸,都是他在马上用马鞭示意规划的。他对攻守的熟稔,由此可见一斑。这样一来,北齐拓地五百里,而兵不血刃。

因此缘故,北周的重镇玉壁彻底孤立,很像汪洋大海中的一条船,只有星星灯火。韦孝宽的担心完全变成了现实。宇文护终于醒过神来,立即下令从宜阳撤军,赶往汾北增援。宇文宪随即率领精兵从龙门津(陕西韩城与山西河津之间)东渡黄河,宇文护也率领大军赶到同州(今陕西大荔)作为威慑。

鉴于周军势大,而自己只是孤军,斛律光没有正面接战,退守华谷城。宇文宪拔下斛律光新筑的五座城池,在段韶与高长恭率领援军抵达之前,西渡黄河退兵。这样一来,北齐三杰又在汾北聚集,局面对他们很有利。他们似乎有分工,各自发挥长处:段韶与高长恭围攻柏谷城,斛律光对付韦孝宽。

洛阳东南也有个柏谷城,但不是段韶与高长恭此时的目标。他们要攻打的柏谷城在玉壁以北,十多年前斛律光已经攻占过。这座城由石头筑成,位于山顶之上,而山高达千仞,地势极为险要,诸将闻听变色。部属无信心,段韶有主见:“汾北与河东势必成为我们的领土。柏谷城就像个毒瘤,必须拔掉。估计他们的援军在南边,我们在险要处拦截,可以切断其援军。柏谷城地势虽然高,但空间狭小,难以周旋,用火弩射进去,一天就能攻下。”

计议已定,段韶率领诸将鸣鼓进攻,顺利攻下城池,俘获仪同薛敬礼。他这边攻城得胜,斛律光呢,野战告捷。

当时韦孝宽与辛威正率军进攻平陇城。这个城池的具体位置史书无载,但稷山县西北有个平陇村,在白家村也就是玉壁城遗址北边,彼此面对。如果即在此处,则合情合理。韦孝宽与辛威发动进攻实属无奈。这个城池对于玉壁,实在是骨鲠在喉。平陇城是斛律光修筑的,此刻也由斛律光来救,双方在汾水北岸摆开阵势。韦孝宽因在玉壁挫败高欢而一战成名,但此战遭遇斛律光,却是干净利落的脆败。斛律光将二人击退,斩俘周军千余人。挫败高欢的名将也沦为手下败将,斛律光从此越发威名赫赫。

北齐三杰齐聚汾北,而宇文宪却率领大军西渡黄河。他们难道要弃汾北不管了吗?当然不是。他们再度攻击宜阳,成功地调动斛律光再度南下。武平二年(571年)四月,斛律光紧赶慢赶抵达宜阳,城池已被周军攻克。他与周军大战一场,未能夺回宜阳,但占领了周军修筑的建安等四座城戍,俘虏千余人,随即退军。这次作战的结果,北齐在汾北有所得,但丢了宜阳,基本算是平局。也可以说,彼此都是白折腾。战争的无聊、浪费与虚妄,由此可见一斑。

从宜阳到汾北,斛律光马不停蹄征战一年多,立下许多战功,但最终却跟高长恭一样,因之离死神越来越近。

回师途中,朝廷传来敕令,要求斛律光就地解散部队,让士卒各自回家。斛律光看后不觉眉头一皱。征战经年,兵士多有军功,但并没有得到慰劳奖赏。此时解散,不施恩泽,如何能赢得民心,保住士气?毕竟将来还得用他们。他立即上表请求派人宣旨奖赏,在此期间继续行军,但直到抵达邺城西北郊外的紫陌,依旧不见回音,只好命令驻营等待。被奸臣包围的后主高纬,得知斛律光大军逼近都城,心情极度不快。无奈之下,赶紧派人请斛律光入见,慰劳奖赏兵众后将其解散。

齐鸡开府

回到朝堂的斛律光升任左丞相,亲眼见证了一场未遂政变。对他而言,这并不稀罕。按照他的家世地位,必须旁观甚至直接参与这种事情,比方所谓的“乾明之变”。

高洋死后,传位给太子高殷。高殷“自幼温裕开朗,礼士好学,关览时政,甚有美名”,但高洋并不喜欢,嫌他“得汉家性质,不似我”,打算废掉。他曾在金凤台召见高殷,让他手刃囚犯,太子“恻然有难色,再三,不断其首”。高洋“大怒,亲以马鞭撞之,太子由是气悸语吃,精神昏扰”。请注意这个“撞”字。高洋并没有用马鞭抽打,太子的反应为何如此强烈?因为马鞭是高洋要屠杀的令旗。

高洋从不掩饰对太子的不满,一喝多就经常这样威胁或曰表白:“太子性懦,社稷事重,终当传位常山。”所谓“常山”,即常山王高演,高洋的六弟。最终尽管没有这样做,太子高殷当了皇帝,但龙椅却没能坐几天,到底还是被高演联合九弟高湛发动政变赶下台,直至殒命。事情发生于乾明元年(560年)。当时的主要目标是忠于高殷的宰相杨愔等辅政大臣。杨愔是谁?斛律光死敌韦孝宽的妻舅。北齐享国二十八年,其间皇帝几乎个个混蛋,但却出了个少有的贤明宰相,就是杨愔。在“主昏于上”的高洋后期,之所以能“政清于下”,主要就是他的功劳。

当时杨愔跟燕子献、郑颐同为辅政大臣。高演拜太师、录尚书事后,以拜职为名在尚书省大宴百官,将他们一网打尽。这事儿斛律金事先知道而且支持,斛律光自然也会参与其中,已经逃出尚书省的辅政大臣郑颐,就是他追上后亲自抓获的。

十多年后,由琅琊王高俨发动的未遂政变,斛律光只是旁观,没有参与密谋。这次政变的主要目标是和士开。他是武成帝高湛的宠臣,也是著名的奸臣,但深受后主高纬的信任与重用。高纬不仅信任和士开,还任命自己的乳母陆令萱为女侍中,重用其子穆提婆,朝政一片昏暗。昏暗到什么程度?奴婢、宦官、娼优等人都被封官晋爵,甚至包括高纬的骏马和斗鸡,所谓“齐鸡开府”。拥有开府一职的官员超过千人,仪同则难以计数。以掌管禁卫宫掖的领军府为例,长官本来只有领军一人,那时多达二十人。由于人员庞杂、职权不明,中央下达的诏令、文书,二十个领军都在文书上照葫芦画瓢写个“依”字便扔到一边,无人具体推动执行。就是那句话,三个和尚没水吃。

那么多人当了官,谁受益?和士开之流。当时高纬的三弟、琅琊王高俨不过十四岁。他看不惯和士开、穆提婆,同时也被对方敌视。眼见着他们借助高纬的力量,不断排挤削弱自己,高俨终于忍无可忍,决定反击。他知道高纬批阅奏章并不细看,便将一份弹劾和士开、请予捕杀的奏章混在一堆奏章中上奏,果然被高纬一笔勾过。

高俨杀掉和士开后本来准备收手,但其部下力主彻底清君侧,把陆令萱、穆提婆这些人全部干掉。势成骑虎,高俨只得带领三千多人的卫戍部队开到千秋门。高纬闻听,赶紧派刘桃枝率领八十名禁军前来宣高俨觐见。

高俨当然不肯,顺手将刘桃枝绑住。

紧要关头,双方同时想起一人。谁呢?斛律光。他们俩几乎同时向大名鼎鼎的落雕都督寻求支持。此时的局面跟乾明之变完全不同。和士开这样的人,斛律光也看不惯,因而他毫不犹豫地站到高纬这边的同时,又对高俨表示欣赏。听说和士开已被杀掉,拊掌大笑道:“龙子所为,固自不似凡人!”随即入朝,在永巷拜见高纬。当时高纬手下的四百禁军已经披挂整齐,准备出战,斛律光见状赶紧阻止:“小儿辈弄兵,与交手即乱。鄙谚云:奴见大家心死。至尊宜自至千秋门,琅邪必不敢动。”

百战名将斛律光此时就是定海神针。高纬随即在老丈人的陪同下来到千秋门。这段历史格外关键,直接引用原文更加严肃:

光步道,使人走出,曰:“大家来。”俨徒骇散。帝驻马桥上遥呼之,俨犹立不进,光就谓曰:“天子弟杀一夫,何所苦!”执其手,强引以前,请于帝曰:“琅邪王年少,肠肥脑满,轻为举措,稍长自不复然,愿宽其罪。”帝拔俨所带刀环,乱筑辫头,良久,乃释之。

高俨的主要帮手立即被杀掉肢解,暴尸街头。高纬本打算将琅琊王府的文武官吏赶尽杀绝,斛律光劝道:“此皆勋贵子弟,诛之,恐人心不安。”赵彦深也说:“《春秋》责帅。”高纬这才决定甄别审问,再加处理。

有人批评斛律光此时的行为是首鼠两端、见风使舵。这完全是胡说。此事蕴含着斛律光的死因不假,但并非因为对高纬的忠诚不够坚定,而是对和士开之流的厌恶太过鲜明。紧要关头,他是完全站在高纬一边的。皇帝和百战名将、左丞相联袂杀到,高俨手下的士兵必然瓦解。但斛律光对高俨本人并不讨厌,反倒格外欣赏。这不仅仅因为高俨曾深受高湛的喜爱,地位不亚于皇太子,更因为他杀掉和士开严重违反制度,但完全符合道德,也顺应人心。

然而奸臣总是杀不完的。历朝历代都是如此。杀掉和士开,还有祖珽、陆令萱和穆提婆。这其中祖珽特别值得说说,因为他实在太有个性。此人文采出众、能诗善画,通四夷语言,会阴阳占卜,记忆力也格外强。高欢曾经一次口授三十六事,他记得清清楚楚。

他的诗作究竟如何?我们不妨来读两首。

翠旗临塞道,灵鼓出桑乾。祁山敛雰雾,瀚海息波澜。

戍亭秋雨急,关门朔气寒。方系单于颈,歌舞入长安。

——《从北征诗》

昔日驱驷马,谒帝长杨宫。旌悬白云外,骑猎红尘中。

今来向漳浦,素盖转悲风。荣华与歌笑,万事尽成空。

——《挽歌》

客观地说,初读此作,我有惊艳的感觉。王维的《使至塞上》主要靠“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两句撑场子。若论平均值,祖珽的《从北征诗》并不逊色许多。《挽歌》在南北朝五言诗中,怎么说也在二流水准以上。二流听起来像是贬义,但只有熟读古诗,才知道一流的名单有多么长、难度有多么大。

问题是他的个人能力如此出众,同时又淫乱贪婪,且有盗窃癖,极善钻营。高演本想传位给儿子,但考虑到侄子高殷最终不免死于自己的毒手,只得让九弟高湛当了皇帝(此举未能挽救高演之子高百年的性命)。这种风气呼声,明白人看得清清楚楚。祖珽因而事先在高湛身上投资。他会用胡桃油作画,又擅阴阳占卜,便以画作进献时为长广王的高湛,阿谀他道:“殿下有非常骨法,孝徵(祖珽,字孝徵。他以字自称,看来是以字行)梦殿下乘龙上天。”高湛当然很高兴:“若然,当使兄大富贵。”

高湛说到做到,即位后果然给了祖珽荣华富贵。但问题在于祖珽对他并不一味顺从,也曾因打算弹劾和士开而触怒高湛。高湛认为批评和士开祸乱朝政就是对自己的诽谤。祖珽直揭伤疤,指责他“取人女”,算不得诽谤。高湛辩解为“以其饥饿,故收养之”,祖珽反问“何不开仓振给,乃买取将入后宫”。这一下高湛终于忍不住,以刀环捣祖珽的嘴巴,又鞭杖乱下,要把他当场打死。最终祖珽虽然依靠伶牙俐齿保住性命,但却被鞭笞二百,“配甲坊”,置身深坑之中,“桎梏不离其身,亲戚不得临视,夜中以芜菁子烛熏眼”,直至失明。

高纬即位后,考虑到祖珽有扶立之功,将他废物利用。和士开也因为他“能决大事”,因而不计前嫌、握手言欢,以便分赃。祖珽随即咸鱼翻身,以瞎子的身份“拜尚书左仆射,监国史,加特进,入文林馆,总监撰书;封燕郡公,食太原郡干,给兵七十人”,威震朝野。

“封燕郡公,食太原郡干”,什么意思?燕郡的食邑还不够大?不是这么回事。北魏到北齐是爵位最乱的时期。起初北魏沿袭西晋的五等爵,加上王爵共六级,但都没有食邑。因为那时他们连俸禄都没有,完全没有税收观念,也根本不掌握户口。

这当然不利于鼓舞斗志。孝文帝拓跋宏改革时,重新设立了“开国五等爵”,都有食邑,分王、开国郡公、开国县公、开国县侯、开国县伯、开国县子、开国县男七级。同级爵位高低,由封邑户数决定。虽然推行开国爵,但先前的爵位并没有废除,以“散爵”的名义并行。一般而言,北朝史书中的赐爵都是散爵,而封爵则为开国爵。到了北齐尤其是北齐后期,爵位跟官位一样贬值。此时为了激励功臣,只得实行“别封”制度。已有王爵很可能也会被别封郡公之类。像高长恭出身宗室,本来已有王爵,但因战功卓著,先后别封四个开国公爵。斛律光自己获得的最高散爵是巨鹿郡公,后又承袭父亲的咸阳王爵位;开国爵最高到冠军县公。除此之外,《北齐书》记载还有过武德郡公和长乐郡公的别封(《北史》仅记载有清河郡公)。祖珽的这个燕郡公是开国爵,尽管仅次于王爵,但还不足以体现皇帝的宠信,因而又要他“食太原郡干”。所谓“干”,本意是划归勋贵役使的人。勋贵可以向他们索取一定的免役绢作为额外的俸禄。《北齐书》记载,斛律光先“食中山郡干”,后“徙食赵州干”。

势不两立

无论如何,祖珽是乘火箭升天的态势。而偏偏就是这样的人,跟斛律光有矛盾。这也正常,贪婪的人跟清廉的人,彼此怎么看肯定都是不顺眼。斛律光远远看见祖珽,便厌恶地骂道:“多事乞索小人,欲行何计!”

这完全是私德的指责吗?不是。斛律光担心会耽误军国大事。他曾经对部将叹道:“兵马处分,赵令恒(赵彦深,字令恒)与吾辈参论。盲人掌机密以来,全不与吾辈语,正恐误国家事耳。”

斛律金和斛律光都可谓位极人臣。斛律光之弟斛律羡也在幽州带兵,被突厥尊称为“南面可汗”。门中子弟不是为将就是封侯,“一门一皇后、二太子妃、三公主,尊宠之盛,当时莫比。”斛律金生前便为此忧虑不已,对斛律光道:“我虽不读书,闻古来外戚梁冀等无不倾灭。女若有宠,诸贵人妒;女若无宠,天子嫌之。我家直以立勋抱忠致富贵,岂可藉女也?”他不想跟皇家结亲,但推托不掉。

因此缘故,斛律光也格外小心谨慎。持家简朴,廉洁自律,平常沉默寡言,不养门客,也很少有交游。入朝之后,经常安静地垂帘坐于朝堂。祖珽本来就是瞎子,又隔着帘幕,不知道他在里面,骑马扬长而过,斛律光很是生气:“此人乃敢尔!”

斛律光为什么生气?祖珽此举有失朝臣礼仪,没给他施礼。祖珽在内省跟人交谈时,嗓门高,语气傲,斛律光听见越发讨厌。

祖珽虽然眼瞎,但心里明亮。眼越瞎心里可能越明亮。他收买斛律光的随从,探问斛律光的态度,结果获得这样一条情报:

“自公用事,相王每夜抱膝叹曰:盲人入,国必破矣!”

斛律光是咸阳王、左丞相,因而称之为相王。他视祖珽为敌,祖珽自然要将这个态度反射回来。不仅他,穆提婆也很讨厌斛律光。他想跟斛律光攀亲,求娶他的庶女,结果遭遇无情灭灯。高纬要将晋阳的军田赐给他,斛律光在朝堂明确表示反对:“此田神武帝(高欢)以来常种禾,饲马数千匹,以拟寇难,今赐提婆,无乃阙军务也?”邺城清风园本来是一块菜地,种菜供应官府,高纬又将它的经营权赐给穆提婆,由他租赁。他承租以后,官府便没有菜吃,不得不去买。买就买吧,还打白条,欠钱三百万,百姓不干,便起诉到官府。斛律光道:“此菜园赐提婆,是一家足;若不赐提婆,便百官足。”

你说说,穆提婆对此会有什么感受?

这还不够,斛律光在战场上还有个危险的对手。谁呢?北周名将韦孝宽。此人非常善于用计,尤其是反间计。

汾北之战,韦孝宽吃尽苦头。筑城吧,玉壁已被孤立;野战吧,又被斛律光击败。这样的对手令人头疼。怎么办?工夫在诗外。战场上得不到,那就从战场之外夺取。朝政昏暗,奸臣弄权,斛律光既是外戚,又已升任丞相,大批子弟在外为将,手握重兵,他和父亲斛律金还曾参与乾明之变……这样的人,最容易被人指责有异图,要谋反。

既然如此,那就对症下药,见缝插针。韦孝宽立即吩咐参军曲严造谣。曲严造谣很是专业,瞬间完成:“百升飞上天,明月照长安”;“高山不推自崩,槲树不扶自竖。”百升即一斛,而北齐皇室姓高。说一千道一万,就是一句话:斛律光要当皇帝,北齐早晚垮台。

韦孝宽手下有大批间谍,谣言编成,大肆向北齐境内,尤其邺城广泛传播。祖珽闻听如获至宝,立即推波助澜。他不是会写诗嘛,“高山不推自崩,槲树不扶自坚”只有两行,还不成诗,他便补了两句:“盲老公背上下大斧,饶舌老母不得语。”然后交给小儿传唱。穆提婆听到,立即告诉其母陆令萱。

盲老公是祖珽,饶舌老母除了陆令萱,还能是谁?

他们立即启奏后主高纬:“斛律累世大将,明月(斛律金,字明月)声震关西,丰乐(斛律羡,字丰乐)威行突厥,女为皇后,男尚公主,谣言甚可畏也。”

高纬虽然糊涂,但还没有糊涂到这种地步,一首歌谣就能动摇对恩公与老丈人的信任。祖珽呢,还有后续手段,而且是两手抓、两手硬。一手是收买斛律光长子、驸马斛律武都的妾兄颜玄,以及丞相府佐封士让。封士让出面诬告斛律光“家藏弩甲,奴僮千数,每遣使丰乐、武都处,阴谋往来。若不早图,恐事不可测”。还直接指控上次斛律光没有及时解散部队,直接开到紫陌,就是“军逼帝京,将行不轨”,只是“事不果而止”。

身边人出面指控已很有杀伤力,祖珽还有另外一手,附会阴阳。他收买人上奏,说是“上将星盛,不诛,恐有灾祸。先是天狗西流,占曰秦地。案秦即咸阳也。自太庙及光宅,并见血”。除此之外,还编造了这样活灵活现的细节:

先是三日,鼠常昼见光寝室,常投食与之,一朝三鼠俱死。又床下有二物如黑猪,从地出走,其穴腻滑。大蛇屡见。屋脊有声,如弹丸落。又大门横木自焚。捣衣石自移。

既有身边人指控,又有这么多的异象,那还犹豫什么?动手吧。

名垂千古

高纬本来下诏说斛律光谋反,已经伏法,其余家口“俱不须问”,但很快又改了口,将其满门抄斩。毫无疑问,这也是祖珽、陆令萱、穆提婆等人推动的结果。祖珽命令郎中邢祖信去抄斛律光的家,不是要剥夺家产,而是查找谋逆的物证——武器。安排下去没多久,他便急不可耐地到尚书省都堂追问收获。

结果令祖珽万分失望:十五张弓,宴射用的箭一百支,七把刀,朝廷赐予的长矛两杆。

祖珽不肯相信,厉声喝问还有什么东西。邢祖信说还有二十束枣木棍,奴仆如果跟人争斗,就用这个惩罚他们。祖珽闻听格外惭愧,低声下气地对邢祖信道:“朝廷已加重刑,郎中何宜为雪。”朝廷已经将他处死,您怎么还能替他说话?

邢祖信出来后,人人都责怪他过于正直,伤了祖珽的颜面。的确,如果他愿意,完全可以跟着诬陷斛律光,反正死无对证。但邢祖信朗声道:“贤宰相尚死,我何惜余生!”

这是武平三年(572年)的事情,离斛律光在汾北击败韦孝宽不过一年。消息传开,刚刚诛灭宇文护亲政的周武帝宇文邕竟然兴奋得大赦天下。北齐三杰中的段韶已经病死,斛律光又被自毁长城,他当然高兴。而谁也想象不到,次年高长恭也被齐后主高纬毒杀。高长恭曾经假装贪腐以求自保,结果也未能保住性命。北齐“小怜玉体横陈夜,已报周师入晋阳”的命运已经铁板钉钉的。而宇文邕拿下邺城后,又追赠斛律光上柱国、崇国公,并指着诏书道:“此人若在,朕岂能至邺!”

这份来自敌人的尊敬,令人唏嘘感慨。

还有两句题外话。一句是关于斛律光的。他带兵有名将风范,全军的营寨没有扎好,绝不入营休息,战士的饭没烧好,绝不先吃。在极度紧张的战争环境下,亲自巡营查哨,常常不脱甲胄、不入帐休息,以安定军心。他“少言刚急,严于御下,治兵督众,唯仗威刑。版筑之役,鞭挞人士,颇称其暴”。对筑城役夫的残暴,从某种意义而言也是对部队的爱惜。他是不是完美无缺呢?当然不是。事实上,我不敢轻易喜欢或曰不敢轻易信任道德完人。好在斛律光不是那样的人。他曾经向独孤永业索要两个婢女,独孤永业也算一时名将,担任洛州刺史时官声很好,但“性鲠直,不交权势”,不肯答应,斛律光便“毁之于朝廷”。巧合的是,最终到幽州取代斛律羡的,正是此人。

这当然是个缺点。但在我看来,这个缺点让斛律光这个人物增加了几分可信,还有可亲与可爱。

另外一句题外话关于祖珽。他害死斛律光固然可恨,但他跟陆令萱、穆提婆、和士开还是不一样,执政能力很强。和士开把持朝政八年,北齐纲纪隳坏。祖珽执政后“推崇高望,官人称职,内外称美”。但是很快,他打算“增损政务、沙汰人物”的改革措施触及陆令萱和穆提婆等人的利益,最终被出为北徐州刺史(北徐州的治所即丘县在今天山东临沂市西二十里,后被改名为沂州,当时接近与南朝的边界)。陆令萱和穆提婆等人将祖珽赶到这里,有借南陈之刀杀人的意思。

果然,南陈的军队不期而至,治下的百姓也纷纷反叛。祖珽知道不可能请来援兵,便下令大开城门,守城的士卒全部撤下、静坐休息,城中禁止通行,街巷阒无一人,鸡犬不闻。陈军知道刺史祖珽是个瞎子,以为人走城空,因而戒备松懈。到了夜晚,城中突然人喧马嘶,鼓角震天。陈军受到惊吓,登时走散。此后再度结阵前来,祖珽令录事参军王君植率军迎敌,自己也骑马上了战场。瞎子竟能乘马作战,陈军“相与惊怪,畏之而罢兵”。祖珽且守且战十余日,保住了城池。不过他最终未能回到朝堂,到底还是在刺史任上死去。

一个没有德行的人,的确可以有超凡的才能。而他们的才能越出众,我们对其德行的遗憾也就越强烈。当然,祖珽之流的能力说到底并非大智慧,只是小聪明。